第5章
那驛卒道:“據說他的獨生兒子林允今日中午被人所害,林老爺特來求李府主,希望李府主能找出兇手,幫他的兒子報仇�!�
“什么?林允死了?”昨日在海市拍賣會上,林允的坐席就在她的左側。那位林家少爺生得也算五官端正、風姿挺秀,不像是短命的面相,沒想到竟會橫死。
高如松向驛卒斥道:“讓他走。這等兇殺案,自有地方上處置。這也來找我們府主,難道海陵縣的捕頭衙役都是吃干飯的嗎?”
驛卒道:“林老爺說殺他兒子的是個高手,覺得海陵縣的那些衙役不頂事。又說李府主武功高強,斷案公正嚴明,定能查清真相,將兇手繩之以法�!�
高如松道:“我們府主日理萬機,如今佛骨舍利的事情都沒有著落呢,哪里有空去管這事……”
李璧月一瞥眼,制止了他,道:“此事蹊蹺,我去看看。你們兩個跟我一起去�!�
地方上出了兇殺案,方縣令多半也是要到場處置。她此刻去縣衙多半也是要白跑一趟,不如去林家便宜。
而且她有種直覺,這兩件事說不定是一件事。
林家的大宅位于海陵城東,雖為商賈之家,宅院卻修建得古樸風雅,頗類園林。林允所居住的荷風苑位于大宅的西南角,與主宅相距甚遠。
房間之內,林允的尸體仰面躺在地上,殷紅的血從胸口流出,洇在青石地板上,凝成黑紫之色。他手里還握著一支金鑲玉步搖。
李璧月辨認了一會,似乎正是昨日海市拍賣會上的那支金雀翠翹玉步搖。
方知縣已經到了一會了,正命仵作驗尸,見到李璧月連忙行禮:“李府主�!崩铊翟挛⑽㈩h首。
片刻之后,仵作便已驗尸完成,方縣令問道:“結果如何?”
仵作道:“林少爺是被人一刀貫胸殺死,對方應該是一名熟手,出手很利落,傷處在要害,一擊斃命……應該是早有蓄謀,兇器是刃口較細的長刀或者長劍,這種劍比較少見……”那仵作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他目光瞥到李璧月身后的夏思槐,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位官爺,你的劍……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夏思槐不明所以,轉頭望向李璧月,李璧月點了點頭,夏思槐便將佩劍接下,遞了過去。
那仵作將劍身抽出,又與傷口比對了一下,道:“嗯……那兇手所使用的兵器這把劍的形制極為類似……”
李璧月瞇起眼睛,露出頗為興味的笑容。夏思槐的佩劍是承劍府玄劍衛(wèi)的制式武器,玄劍衛(wèi)人手一把。如果是這樣,這殺人兇手說不定與承劍府有關。
昨夜有人拿承劍府的令牌出城,今日又有人用承劍府的制式長劍殺人行兇。再查下去,哪天查出她自己是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也說不定。
方縣令聽了仵作的話嚇了一跳,急忙道:“胡說八道……這可是承劍府的玄劍衛(wèi)……兇手的武器怎么可能與恰好與承劍府的劍衛(wèi)武器一樣呢?”
李璧月道:“無妨。這倒是條有用的線索。不過此事極可能牽涉到我承劍府,我希望這樁案件交給我來辦,方縣令從旁協(xié)助,不知方縣令意下如何?”
方文煥一聽此事可能與承劍府有關,便知此案他多半是辦不了。李璧月肯主動接過這燙手山芋,他自然是求之不得。點頭道:“如此就偏勞李府主了�!�
他又道:“對了,李府主,還有一條線索,這張紅箋是我剛進門時在門口撿到的,不知是否與本案有關,李府主可以參詳參詳。”
方知縣遞上來一張短箋,李璧月伸手接過。
這是產于蜀地的薛濤箋,色澤深紅若胭脂,題著一行小詩:“情因金玉朽,樂極還自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
李璧月心神一震,這短箋上的字跡她曾經見過。那是在扶桑使團的船上,那死去的遣唐使滕原野身邊也有一張詩箋。
她心念急轉,望向林鎮(zhèn):“事情是如何發(fā)生?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你兒子被人殺死的?”
林鎮(zhèn)抹著眼淚道:“如何發(fā)生……今天午飯后我母親忽然心神不寧,一定吵著要看孫兒。她老人家最近臥病在床,因而命身邊的丫鬟月娘來荷風苑,讓允兒去給老夫人請安,誰知月娘來荷風苑,便見到允兒躺在地上,被人殺死。”
李璧月問道:“家中財物可有失竊?”
林鎮(zhèn)道:“已經命人清點財物,并無損失�!�
李璧月:“令郎可曾與什么人結仇?又或者是你們林家生意上的事得罪了人?”
林鎮(zhèn)道:“犬子一向安分守己,我林家生意上也一向是本分經營,誠實守信,從來不與人結仇�!�
李璧月道:“既非為財物,也非是仇殺,那便是情殺了。林掌柜,令郎最近結交了什么樣的女子,你知情嗎?”
第018章
緋櫻
“這……這……”先前侃侃而談的林鎮(zhèn)臉色脹紅,竟是支支吾吾起來。
李璧月雙目如電,審視著他:“林掌柜,你若是不說實話,我也無法幫你。”
林鎮(zhèn)嘆了一口氣,道:“唉,家門不幸……我這兒子……”他又吁嘆了好幾聲,道:“我年輕的時候跑船運生意,一年中大部分都不在家。允兒他母親去世得早,他是祖母帶大的,家中雖請了先生授學,怎奈祖母溺愛,不過學了一鱗半爪,只整日沉迷花柳之地,與一幫狐朋狗友廝混。這兩年,我身體大不如前,想讓他出兩次海,慢慢接手船上的生意,可是他卻說自己吃不了苦,死活不肯出海。我一氣之下,也就不再管他,只是吩咐家里的賬房不許他再支銀子……”
李璧月想起昨日在海市拍賣會之上,那位林少爺和那位紅衣女子拍買那件金雀翠翹玉步搖,可是喊出了兩萬多兩銀子的高價,倒不像是缺錢的樣子。
林鎮(zhèn)又道:“我只想著他大手大腳慣了,若是斷了家里的經濟來源,他沒錢花用,自然就收心回來了。誰知祖母溺愛孫兒,竟將這些年的體己錢一共五萬兩都給了他。他整日沉迷勾欄酒肆,往來都是花魁妓子,整個海陵縣的女人,只怕沒有他不認識的,這讓我如何回答……”
李璧月一時無言,又問道:“那昨日令郎與一女郎一同出現(xiàn)在海市商會的拍賣會上,林掌柜可知情?”
林鎮(zhèn)驚異道:“竟有此事?”他轉身朝門外呼喝道:“阿興——”
一個面相忠厚老實的青年走了進來,道:“老爺�!�
林鎮(zhèn)嘆氣道:“這兒子太不成器,偏祖母溺愛,我平日也管教不得,只好眼不見為凈,對于他平日做些什么也不大清楚。阿興是允兒身邊服侍的長隨,李府主有事問他就可�!�
李璧月問道:“阿興,你可知道昨日與你家少爺一起去海市商會的女子是誰?”
阿興道:“當然知道,那是城西朱顏坊的櫻娘……”
“朱顏坊?”
阿興解釋道:“就是海陵昨日新開的一家青樓�!�
李璧月:“昨日方才開業(yè)?”她轉頭望向方縣令:“方知縣,昨日我命你調查城中出現(xiàn)的陌生女子,這朱顏坊可查過了嗎?”
方縣令見李璧月神色有異,知道其中或許有些關竅,便道:“我出去問問。”說罷便轉身出了門。
李璧月繼續(xù)問阿興道:“你繼續(xù)說這個朱顏坊的事�!�
阿興道:“是。我們家少爺是個多情種子,每次城中有新開的青樓都得去看看有沒有合眼緣的小娘子。這一去,還真看中了一個,就是朱顏坊的花魁櫻娘。這櫻娘不僅長得美貌,彈得一手好琵琶,性格潑辣,一般人的都見不著,說是只喜歡長得英俊年少的。我們家少爺別的不說,長得是一等一的俊俏,又肯在青樓花銀子。在她媽媽那里使了大把的銀子后,見了那櫻娘的面。兩人似乎頗為投緣,才一下午就如膠似漆,一刻也舍不得分開。就連我家少爺晚上要去海市的拍賣會,也帶了她去,甚至昨夜回家路上,少爺還念叨著要為櫻娘贖身,娶她為妻呢……”
李璧月:“那他與那位櫻娘是何時分開?”
阿興道:“昨日拍賣會結束之后便已經過了三更,少爺便將櫻娘送回朱顏坊,之后自己回家了。”
李璧月問道:“既然你家少爺與櫻娘如膠似漆,還想娶她為妻。為何不順道在朱顏坊留宿,難道這個櫻娘是個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
阿興:“那倒不是,昨夜我家少爺本來是要在朱顏坊留宿,可是半路上與櫻娘發(fā)生了些爭執(zhí),似乎是為了什么玉步搖的事情,到了朱顏坊櫻娘就拋下我家少爺就上樓了。我家少爺覺得有些失了面子,就沒有跟進去,命我駕車回府。今日一早,少爺就將老夫人給的體己錢一共五萬兩的銀票都取了出來,便命我駕車去往城內萬來客棧,去找昨日那拍得玉步搖的商人。等他從客棧出來的時候,手里就多了這只玉步搖�;丶抑螅贍斔坪跤行┬纳癫粚�,之后命我去朱顏坊接那位櫻娘,說是要將玉步搖送給櫻娘作為賠禮。”
李璧月心下詫異,昨日在海市的拍賣會上,這支金雀翠翹玉步搖最終成交價是三萬兩銀子,當時林允沒有繼續(xù)加價,沒想到隔日竟然花五萬兩銀子從買主手中將之贖回,而且還是用掉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可見這林家少爺對那櫻娘著實是一片癡心了,她問道:“那櫻娘來了嗎?”
阿興道:“沒有。我去朱顏坊時,媽媽說櫻娘昨日睡得晚了,還沒起床,又說知道我們家少爺對櫻娘的誠心,等晚上再派車將櫻娘送到我們府上來�!�
“后來呢?”
“后來我就駕著空車回來了。我將那媽媽的話回報少爺?shù)�,少爺沒有說什么。這時差不多已經是中午,是府中下人吃午飯的時間,我便去廚房用飯。我吃完飯不久,就聽到少爺被殺的消息�!�
李璧月眉心微微動了動:“你確定你回來的時候車是空的嗎?”
“是空的……”阿興眉眼閃動了一下,猶豫道:“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
李璧月聲音上揚:“什么叫不是很確定?”
阿興道:“我確定在朱顏坊沒人上車,可是回程的時候,我總覺得車比去的時候要重上一些。為此,車停到府門前的時候,我專門打開車廂看了看,里面確實空無一人�!�
李璧月問道:“那輛馬車在哪里?”
阿興道:“仍然停在門口。”
“帶我過去看看�!�
一行人來到林府門口,果然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門口。車廂內自然空無一人,李璧月圍繞著馬車轉了兩圈,忽然鉆入車底,從馬車車軸之上摳出一點鮮紅的蔻丹。
這時,朱縣令也已經回來,道:“李府主,根據昨日負責調查的張捕頭所言,這朱顏坊昨日新開業(yè),這老鴇原是揚州人,坊中的女子數(shù)十人,據說都是從揚州那邊過來的。都是那鴇娘知根知底的人,并沒有陌生人……”
李璧月望向朱縣令,道:“我想,不僅這殺林家少爺?shù)膬词郑B帶佛骨舍利的下落,應該是有著落了。高如松,你回一趟驛館,替我傳一條口信給玉相師,請他一會到朱顏坊,我有事要請他幫忙。夏思槐,你帶人與我一同去朱顏坊�!�
“是——”
朱顏坊位于海陵坊市東側,大門正對著主街,位置絕佳。
此時天色將暮,正是生意上門之時。又因為才開業(yè)兩天的緣故,朱顏坊內頗為熱鬧,還沒進門,就聽到歌吹管弦,舞動玉鐘,一派紙醉金迷的景象。
李璧月朝方縣令使了個眼色,方縣令朝站在一旁的張捕頭耳語了兩句。張捕頭帶著幾名衙役站在朱顏坊門口,高聲喝道:“官府辦案,閑雜人等回避——”
轉眼之間,朱顏坊內的客人就騰了個空。那老鴇聽到動靜,連忙奔了出來,賠笑道:“官爺,怎么了這是……我們是正經做生意,這才開業(yè)不到兩天,怎么扯上官司了呢?”
方縣令冷著臉:“今天福海號林家的大少爺被發(fā)現(xiàn)死在房間內,據信他昨天來過你們朱顏坊,和你們坊內的櫻娘一起外出過了大半夜。今天上午他還派人來接櫻娘,之后不久就死了,我們懷疑你們朱顏坊與林少爺之死有關,請你們配合調查——”
“什么,林公子死了?”
老鴇差點癱倒,隨即哭喊著道:“大人,我們冤枉啊。林少爺上午雖然是派人來接我們櫻娘,可那會櫻娘還沒起身,我便打發(fā)來人回去了,說好下午派人將櫻娘送過去。方才我還催櫻娘梳洗化妝,準備出門呢……他死在自己家里,這怎么能扯到我們朱顏坊呢……我們朱顏坊才開業(yè),若是沾上這樣的名聲,以后還怎么做生意啊。大人,你可一定要還我們一個公道啊。”
那老鴇跪在地上,攥著方縣令的褲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方縣令掙了幾次都掙脫不開,衣襟都被差點被扯破。李璧月最怕坊間這些胡攪蠻纏的潑皮婦人,轉頭望向一旁的龜奴:“你去將櫻娘請下來回話�!�
那龜奴見李璧月青衣負劍,氣勢凜然,就連方縣令都得看她顏色行事,不敢違背,很快上了二樓。
不一會,二樓的樓梯口處便出現(xiàn)了一名年輕女子。那女子頭發(fā)挽成高高的美人髻,如月新眉,如漆鳳眼,著紅色低胸襦裙,胸前繡一朵金黃色巨牡丹,風流婀娜,絕艷傾城。
她唇角含春,露齒而笑,款款下樓,一身的媚骨天成,就連腰肢擺動之間,盡是搖曳風情,喚道:“媽媽,是有新的客人了?”
沒人應話。
那女子也不怯場,一眼瞥到站在最前面的李璧月,嬌笑道:“喲,這是哪里來的姐姐,長得可真俊俏,可遠勝世間須眉男子……”她滴溜溜地鳳眼一轉,斜拋了一個媚眼:“若主顧是這位姐姐,櫻娘愿意分文不取——”
第019章
真相
她言語放浪輕浮,夏思槐心生不愉,斥道:“你可放尊重些,誰是你姐姐。這位我們承劍府的府主,你少攀親帶故的——”
那櫻娘也不惱,咯咯笑了一聲:“得罪得罪。我就說昨晚在海市的商會上見過姐姐,正想誰家的大小姐有這般氣質,沒想到還是為當差的官爺,失敬失敬�!�
她口中道歉,稱呼倒仍是沒改。夏思槐忍不住又要發(fā)作,被李璧月攔住。李璧月道:“這位,櫻娘,我有事問你……”
那女子勾起唇:“緋櫻。姐姐可以叫我緋櫻�!�
李璧月:“緋櫻,你既記得你昨晚去過海市商會,想必是清楚我為何而來了?”
查案之時的承劍府主可說是一塊冷透的冰,六親不認。一般嫌疑人見了李璧月這冷冰冰的模樣,多半有些發(fā)怵。
可這位櫻娘毫無膽怯的意思,笑著道:“我們青樓開門做生意,客人當然追聲色犬馬而來。不知姐姐覺得緋櫻的容貌,是否能配姐姐這樣的美嬋娟?”
她一邊說著,一邊作勢往李璧月身上靠了過去。美人身段窈窕,一股誘人的馨香撲面而來,就算李璧月同為女子,此刻也有些心馳神遙。
可惜,承劍府主素來不是會憐香惜玉的主。
她后退一步,眾人眼睜睜看著那千嬌百媚的大美人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一雙眼幽怨地看著李璧月,含嗔道:“姐姐……”
李璧月面無表情:“對我不必使這些狐媚手段,我有話問你,你好生答話便是。今日中午午時三刻,福海號林家的少爺被發(fā)現(xiàn)死在家中,你當時在哪?”
櫻娘想了想:“午時三刻,我在房間休息。媽媽可以作證�!�
那老鴇點頭如搗蒜:“我們櫻娘今日一整天都在房間,連朱顏坊的大門都沒出哩�!�
李璧月:“一整天在房間,那櫻娘你下午在做什么?”
“是緋櫻。”櫻娘站了起來,糾正道。
李璧月不知她為何單獨糾正自己的稱呼,還是改口道:“緋櫻,你下午在房間做什么?”
緋櫻又笑了:“晚上陪客那么辛苦,我白天當然是在補覺了。有什么問題嗎?”
李璧月?lián)u頭:“你說謊——”她上前一步,握住緋櫻的手,捏了她的手指。緋櫻吃痛,嗔怨道:“姐姐,你太使勁,捏疼我了……”
李璧月的指梢已染上鮮紅,她道:“你手指甲蓋的蔻丹顏色鮮紅,只要輕輕一捏,這新?lián)v的花泥就剝落了下來。你下午應該是在房內染指甲,是嗎?”
緋櫻笑了一聲:“既然與林公子約好晚上見面,我下午染染指甲,畫畫妝有什么不對?”
李璧月:“本來沒什么不對,可惜你染指甲并不是為了準備晚上的會面,而是要掩蓋自己殺人的事實�!�
緋櫻愣了一下:“什么殺人?我不知道姐姐你在說什么?”
李璧月從袖中拿出一方白絹,白絹上一點丹蔻殷紅如血,她道:“這是我方才從林府馬車車底下的車軸上摳下來。阿興來朱顏坊接人的時候,你暗中潛藏在林府馬車車輪底下,尾隨阿興進入林允所居住的荷風苑,在阿興離開之后殺人,隨即潛逃離開。可惜你手上的丹蔻本來涂上不久,并不牢靠,刮掉不少。你怕人引人懷疑,所以才特地重新上色。我說得對嗎?”
“姐姐聯(lián)想未免太豐富了。”緋櫻抬起纖纖玉指,輕輕笑道:“我們這一行當,本就是靠著一身好顏色吃飯。染指甲便同畫眉一般,本就是家常便飯。緋櫻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青樓女子而已,怎么有能力潛入林家私宅殺人。姐姐光憑一點丹蔻,就認為是我是兇手,未免過于武斷了。”
李璧月冷笑一聲:“手無縛雞之力?高如松,將劍拿下來吧——”
這時,二樓樓梯再次出現(xiàn)一道人影,乃是承劍府的玄劍衛(wèi)高如松。他手里拿著一柄長劍,道:“稟府主,這是從櫻娘的房間內搜出來的,此劍刃口與林允身上的傷口一致,應是行兇所用兇器�!�
緋櫻看了看劍,又看了看高如松身上的佩劍,道:“這不是你們承劍府的劍嗎?這樣的劍你們承劍府一抓一大把,怎么你們隨便派一個玄劍衛(wèi)去我的房間里走一遭,再隨便拿出一把劍來就編排我殺人。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指認是你們承劍府殺了林家公子……”
她直接否認此劍為她所有。
周圍眾人皆不解的看向李璧月。橫看豎看,高如松手里捧著的那把劍都和他腰間的佩劍看起來毫無區(qū)別。承劍府說這柄劍是從櫻娘房內搜出,可是櫻娘一個青樓女子,又怎么會有承劍府的制式長劍。
李璧月道:“你為什么會有承劍府的制式長劍,因為你的劍法也是傳承自承劍府。我猜想你必定與當年跟隨楊妃東渡的侍衛(wèi)統(tǒng)領唐如德有些關系,那海市商會的主持人說唐如德是玄宗心腹大將,這種說法其實并不準確,他其實是當時的承劍府副府主,也是玄劍衛(wèi)的統(tǒng)領,在馬嵬坡之變受玄宗之命隨身保護楊貴妃東渡扶桑�!�
“這柄劍當時與他一起東渡,直到近日才被你帶回�!崩铊翟峦蚓p櫻,道:“你也并不是青樓女子,朱顏坊只是你暫時用來隱瞞身份的場所,你的真實身份是唐如德的孫女。你在三日前,跟著扶桑遣唐使的大船回歸中土,但是在海上卻殺了遣唐使滕原野,帶走佛骨舍利離開�!�
緋櫻瞪大眼睛,神情茫然:“什么唐如德?什么遣唐使?我只是朱顏坊的花魁而已,根本就不懂你在說什么?”
“不承認嗎?沒有關系——”李璧月冷笑一聲,轉頭望向那鴇母:“我問你,你是怎么認識這位緋櫻小姐,她又是如何成為你們朱顏坊的花魁?”
她目光如刀,鴇母一個哆嗦,正要開口,又聽到李璧月道:“媽媽可得想清楚了照實說。今日方縣令也在此,若你有一個字說謊,相信今天就是你們朱顏坊開業(yè)的最后一天了……”
她聲若碎玉,如鏤冰雪。
鴇母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說,我說……”
原來,這鴇母名為春娘,原是揚州人,因為在那邊得罪了人,生意做不下去,便帶了十幾個女兒到海陵來謀生。時下青樓開業(yè),總要推個色藝雙絕的花魁出來,鎮(zhèn)住場面,而來也多籠絡些恩客,往后的生意才好做�?上倪@些女兒們,要么就學藝不精,要么就長相一般,要么就上了年歲,雖臨近開業(yè)了,春娘還在為選誰做花魁而煩惱。
誰知這天,緋櫻竟主動找上門來。說她從前也是青樓行當?shù)模m早已從良,但死了男人,又惹了仇家,想重新下海,在這朱顏坊找個安身立命之處。
春娘見她容貌上佳,彈得一手好琵琶。更難得的是面對男人大大方方,絕不扭捏作態(tài),是個絕佳的花魁人選,春娘就一口應了下來。就連第二日張捕頭帶人上門,春娘也幫她遮掩過去,只說是自己的女兒。
春娘跪伏在地上,磕頭嚎啕道:“官爺,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個殺人的兇犯,還是你們承劍府要找的人的,我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敢讓她進門啊,我們正經做生意,再怎么也不敢沾人命官司啊……”
李璧月示意夏思槐將春娘帶了下去,再次轉頭望向緋櫻:“唐小姐,這次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好吧,我承認我的確來自扶桑�!碧凭p櫻見無從抵賴,神情反而放松下來,她緩緩抬眸,與李璧月對視:“不過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自認為下船之后,一切做得天衣無縫,你是怎么知道藤原野被我所殺?”
李璧月道:“你在那些黑衣殺手上船的那一瞬間動手殺人,一般人只會認為滕原野也是被那些殺手所害,佛骨舍利也在落入那群殺手手中。可惜,滕原野死得過于干凈利落,連掙扎反抗都沒有,臨死前的表情不是驚恐,而是不可置信。顯然,他是被他身邊熟悉的人所殺。而且,我還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這個……”
李璧月展開一張白色的詩箋,上面寫著一首五言詩:“浮生一夢短,歡情問何如?恩愛如朝露,色空在須臾”。
李璧月道:“按這首詩的意思,滕原野身邊本應該有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與他有一段露水情緣。可是船上死去的尸體中并沒有女人,所以我認為是這個女人殺了滕原野,最后拿走佛骨舍利之人。”
唐緋櫻道:“就算扶桑大船上確實有個女人,可這個人也未必是我——”
“別急,事情總要一件一件慢慢說……”
李璧月道:“一開始我以為,這船上的女子是個扶桑人,對中原語言文化不熟悉,以為能很快把她找出來,這是陷入了思維上的誤區(qū)。直到在海市拍賣會上,那主持人所講的楊妃東渡的故事,還提起當年跟隨楊妃東渡的唐如德將軍的后人近日回歸中土,我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殺死滕原野,取走佛骨舍利之人,并非扶桑女子,而是這位唐將軍的后人。這唐家后人雖然在扶桑長大,但是從小在家人耳濡目染之下,仍然精于漢學,能寫一手漂亮的中原文字,甚至還會寫詩。”
唐緋櫻抬了抬眸,沒有說話。
李璧月繼續(xù)道:“在海市拍賣會上,有一件拍賣品是楊貴妃的金雀翠翹玉步搖。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應該是你放在海市商會寄賣。你之所以對林家公子‘一見鐘情’,便是因為你想搭乘‘福海號’林家的東風,與海市商會接觸,以一個穩(wěn)妥的渠道,將你手中的佛骨舍利換成銀兩,是嗎?”
一旁方縣令插言道:“如果唐小姐是從扶桑而來,她又怎么會在短短一天之內知道關于海市商會的事?”
李璧月道:“海市商會的船隊經行各國,想必要到過扶桑。在海市商會的人既然都知道楊妃東渡之事,唐小姐知道海市商會的事也毫不稀奇。”
唐緋櫻道:“你說得確實不錯。可是我并沒有找海市商會拍賣佛骨舍利,在海市商會上拍賣的那顆佛骨舍利與我并沒有關系�!�
李璧月道:“佛骨舍利這樣有價無市的物品,你剛到大唐,對海市還不夠了解,當然不會隨便拿出來拍賣。所以你拿出了你從扶桑帶回來的另一件寶物——也就是那支金雀翠翹玉步搖來試水。拍賣之時,那玉步搖出價不高,你甚至以自己喜歡玉步搖為由,讓林允抬價。一是試試行情,二來是試探海市商會的規(guī)則,以便下次將佛骨舍利拍出一個更好的價格�!�
“但是,你沒想到當天晚上竟然會有人將偽造的佛骨舍利拿到海市商會的現(xiàn)場拍賣,更拍出了二十萬兩的高價。你心里蠢蠢欲動,因為你覺得那二十萬兩本該是你的。所以你向海市商會說出真的佛骨舍利就在你身上……”
唐緋櫻眼里閃過微微詫異之色:“你竟連此事也能猜得到——”
李璧月道:“因為偽造佛骨舍利的便是拍賣會當晚坐在‘小滿閣’的相師玉無瑑。他受我委托尋找佛骨舍利的蹤跡,偽造假的佛骨舍利并將之拿去拍賣就是想引出真的舍利下落。當晚我與他追蹤那買走假舍利的黑衣人時,被海市大掌柜沈云麟找上門來,指出佛骨舍利系偽造。這假的佛骨舍利既然在拍賣會之前已經瞞過了海市的大掌柜,甚至都已經賣出,沈云麟沒理由事后突然發(fā)現(xiàn)佛骨舍利是假。除非,是有人告訴了他。而告訴他真相的人,最有可能是手握真的佛骨舍利的人。”
唐緋櫻拊掌道:“李府主果然高明,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林允對佛骨舍利有了覬覦之心,又知道是我殺了林允?”
李璧月微微一笑,“其實,線索是唐姑娘你自己留下的……”
她從袖中掏出另一張詩箋,這張詩箋呈胭脂色,是蜀地出產的薛濤箋,是方縣令在林允死的那個房間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情共金玉朽,樂極還自悲。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
李璧月將兩張詩箋并在一起,道:“這兩首詩的字跡,口吻一模一樣,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唐緋櫻淡然道:“詩是我寫的,不代表人也是我殺的。甚至你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我殺了藤原野,拿走佛骨舍利,不是嗎?”
李璧月道:“別急,我們先來看看這兩首詩。這第一首詩是寫給那位可憐的遣唐使大人的。意思是說,你和他的緣分如朝露短暫,這也就罷了。這第二首詩,意思便多了�!橐蚪鹩裥啵瑯窐O還自悲’,意思是說你們之間的情分因為金玉而快速腐朽,以至于樂極生悲�!鞑荒芫茫蝗缜锊菟�。’是說他對你的恩愛短暫,很快衰敗。”
“林家的下人阿興說你們是因為那金雀翠翹玉步搖起了爭執(zhí),林允死的時候手上還拿著那支玉步搖,說是想要將之送給你作為賠禮�?扇绻沁@樣,唐小姐又何必寫什么‘君恩不能久,一如秋草衰’。我仔細想了想林家掌柜的一番話,才發(fā)現(xiàn)此事另有玄機�!�
“林家大掌柜說他的兒子這些年不成大器,所以林掌柜不許他去賬房支用銀子,只有林家老婦人溺愛孫兒,將自己的體己錢一共五萬兩全部給了他。而阿興說,今天上午林允將五萬兩銀子全部用掉贖回玉步搖。林允是個風流浪子,是青樓的�?停掷蠣敹颊f還海陵的女人就沒有他不認識的。這樣的人,會因為愛上一個青樓女子,將自己的全部身家一日豪擲嗎?”
“最有可能的是,林允贖回這支玉步搖,是想從唐小姐你的手上得到更有價值之物。而這個更有價值之物,除了佛骨舍利再無其他。我猜事情的真相可能是這樣,唐小姐與沈大掌柜分說真假舍利之時,或許你并沒有避著林允,或者不小心被他聽到了�!�
“林允這些年沉迷女色,不甚上進,花錢又大手大腳,被林老爺斷了家里的經濟來源之后,只有祖母留下的五萬兩銀子坐吃山空。當他知道唐小姐你手上有價值二十萬兩的佛骨舍利之時,他感到這是一個將手上的錢翻兩番的好機會。于是他在回來的路上他替你贖身,娶你為妻,這樣便有機會從你手中得到佛骨舍利。”
“可惜,唐小姐你并不是普通的青樓女子,一個從扶�;貒瑲⒘穗�,從他身上取走佛骨舍利的人怎么會被男人的花言巧語所蒙騙。你很快就識破他的打算,所以便借著那玉步搖的事與他發(fā)生了爭執(zhí),一個人回到朱顏坊。”
“但林允對此并不死心,第二天竟真的贖回金雀翠翹玉步搖,邀請你前去林宅。這時,你發(fā)現(xiàn)林允為了佛骨舍利已然賭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價,想必不會善罷甘休。有這樣的死纏爛打的人知道你的秘密對于你來說過于危險,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殺了他——”
唐緋櫻輕輕一嘆:“想不到短短的兩首詩,便能讓李府主推斷出這么多東西。我本以為承劍府正為佛骨舍利之事焦頭爛額,想必是沒空管縣衙的一樁小小殺人案。若早知此事最終也會落到李府主你的手上,定然不會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此言是承認林允是被她所殺,而佛骨舍利也在她的手上——
第020章
追逐
說話之間,唐緋櫻的臉色已然變了。不再是之前刻意造作的嬌柔嫵媚,而是冰冷如霜,平靜得讓人心驚。
她那對大紅色的翻云袖一揚,三柄連著紅色綢帶袖刀從袖中激射而出,分別襲向站在門口處并不會武功方縣令、春娘、龜公三人,便欲破門而逃,李璧月長袖一拂,蒼青色的衣袂在空中與那紅色綢帶相撞。
衣袂滌蕩,水云翩舞,那袖刀叮“叮當”數(shù)聲,墜于地上。方縣令等三人方才無疑是在生死之間有了一個來回,多虧李璧月及時出手才撿回一條小命。
而唐緋櫻這一手卻是虛晃一招,袖刀落地之刻,整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高如松撲去。高如松反應不及,手中長劍已然易主,如雪的劍光直沖霄云,將房頂劈出一個大洞。
“不好——”高如松發(fā)出一聲驚呼,他拔劍就要動手,卻已然遲了。瓦片木屑紛揚著落下,緊接著他便看到唐緋櫻已穿過房頂?shù)钠贫�,向外而去�?br />
方才還在門口的李璧月已然消失不見。
呆立一旁的夏思槐此刻才如夢初醒:“好快的劍法……不好,府主的右手受傷,追出去可能會有危險——”
他與高如松對視一眼,一同向唐緋櫻離開的方向追了下去。
***
海陵城墻上,正交織著兩道劍影。
翩袂如舞鶴,劍飛若飛鴻。
兩位絕美的女子,一色蒼青,一色胭脂,一者清冷出塵,一者清艷秾麗,劍刃鋒寒,正斗得難解難分。
若是仔細看去,兩人劍法極為相似。唐緋櫻每出一劍,李璧月很快便以同樣的劍招應敵。只是后者的劍更快,往往后發(fā)先至,唐緋櫻劍招尚未遞出,招式便已用老,不得不變招以應。
可李璧月并不急于取勝,往往一劍并不用盡,似乎存心想要看唐緋櫻再出新招。
片刻之間,一整套浩然劍訣便被兩人演了大半,李璧月忽然道:“唐小姐的劍法著實不錯,最少已得我承劍府浩然劍的七分真?zhèn)�。你雖殺了滕原野與林允二人,但說起來是他們對你先起了歹心。本府主素來愛才,念你多年習武不易,又念你與我承劍府有所淵源,只需要你將佛骨舍利交出,便不追究殺人之事�!闭f話之間,她手中劍已慢了半拍。
唐緋櫻咯咯笑了:“姐姐何必故作大方,你若是能穩(wěn)贏過我,佛骨舍利自然便是你的�?上憬憬隳愕挠沂质軅�,看似占據優(yōu)勢,卻過是勉力支撐。再過一會,你未必是我的對手。”
李璧月心道這位唐小姐果然敏銳,她不過稍顯頹勢,對方便看出她右手傷勢,只可惜不太識時務。她搖頭道:“唐小姐,佛骨舍利是我承劍府必得之物。你千里迢迢從扶�;貧w故國,應該是有事要辦。為了本不屬于你的佛骨舍利,惹上承劍府這樣的大敵,實屬不智�!�
“姐姐這是打不贏我,便以勢壓人嗎?我為了這佛骨舍利可是冒了不少的風險,如今姐姐說要我交出來我就交出來,我豈不是大大的吃虧了�!碧凭p櫻臉上依舊是一派優(yōu)容笑意:“這樣吧,這佛骨舍利在海市商會的拍賣價格是二十萬兩銀子,只需要姐姐給我二十萬兩銀子,我就將佛骨舍利交給你,讓姐姐拿回去向你們圣人交差,如何?”
“唐小姐未免獅子大開口了�!崩铊翟麓浇禽p輕向上一勾,冷聲道:“不知唐小姐你覺得將我賣了,能不能換二十萬兩銀子?”
“姐姐這是不肯商量了。不若這樣。姐姐將承劍府府主之位讓給我來做,你做我的副手,我就將佛骨舍利送給姐姐,再送給姐姐一樁天大的功勞,姐姐你看如何?”
李璧月聲音凜冽:“承劍府府主之位,也是你可肖想——”劍光交錯,身移影換之間,兩人又對了一招。
“說了叫我緋櫻。”唐緋櫻嬌笑道:“就連林允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道理,姐姐怎么這么糊涂呢?佛骨舍利姐姐你不要,這天下間可多得是想要的人。”
她的尾音驟然一提,手中劍光大盛,一整套的劍法已演到了最后一招。她陡然加速,一式三化,劍光化作數(shù)道重影,同時攻向李璧月�?墒抢铊翟卤人欤趧︿h落下之刻棠溪劍已點在她咽喉之處,聲音淡漠:“交出佛骨舍利,我可饒你不死——”
“姐姐劍法高超,我不是對手�?墒俏覐姆錾6鴣恚瑫目刹粌H僅只有劍法。”說話間,那抹紅色的影子倏忽不見,就連一絲氣機也捕捉不到,就好像那人已平白無故消失在空氣中。
李璧月大呼不好。這是扶桑忍術,她從前只見于各種典籍記載,從未親身見過。
她凝神戒備,可已然晚了。后肩一涼,那道紅衣身影已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后。
一陣劇痛襲身,身后金鈴鳴響,女子笑聲清脆,愈行愈遠:“看來承劍府主也不過如此,姐姐,緋櫻就不奉陪了——”
高如松和夏思槐終于城墻根時,正見李璧月如同一只折翼的青鳥,從城墻上飛速墜落。
兩人發(fā)出一聲驚呼:“府主——”
李璧月心中嘆息。這次可真是陰溝里翻了船!
這小丫頭。
看在她與承劍府有所淵源的份上,自己對她已多有留手,想不到這小丫頭從后面偷襲也就罷了,還一腳將自己從城墻上踹了下來。
這么短的時間她根本來不及騰挪身形,只能微微傾斜身體,盡量靠緊墻根,一會掉下去也不至于摔得太難看。
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觸碰到地面,身體便被一雙突如其來的胳膊給托住了。玉無瑑不知是什么時候到的,這人的身法速度極快,堪堪在她落地之前將她托起。
肌膚相觸,帶來溫軟滑膩的觸感。青年道士的神色頓時有些困窘,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放的地方不太對,耳根有些微微的紅。他將她放了下來,低聲道:“李府主,冒犯了——”
李璧月微微點了點頭,神色坦蕩:“沒事�!�
她坐在石階上,解開手腕上之前纏好的那一截衣擺,露出里面已然重新流血的一截胳膊。方才與唐緋櫻動手,手臂的傷勢加重,眼下幾乎已經失去知覺。
玉無瑑看著已然被鮮血浸透的布條,倒吸一口涼氣,忍不住道:“李府主,我早上說過你的手要休養(yǎng)七天才能好,這期間不能與人動手——”
李璧月淡聲道:“嗯,我知道。早上那種藥,還有嗎?”
玉無瑑意識到李璧月說的是早上他給她用過的麻醉止痛的藥丸,搖頭道:“李府主,我之前說過,那種藥雖能使傷口止疼,但是并不利于傷口恢復,你們承劍府應該有上好的金創(chuàng)藥才是�!�
他看了一眼李璧月,看李璧月似乎沒有取藥的意思,又或者她根本就沒有帶傷藥。他嘆息一聲,轉頭望向夏思槐與夏如松:“兩位,你們家府主受傷了,你們都沒有帶傷藥嗎?”
夏思槐趕緊取出繡囊,找到裝著金瘡藥的瓶子,遞了上去:“府主�!�
李璧月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用�!彼允峭蛴駸o瑑:“玉相師,我一會還需要與人動手。麻煩你再給我一顆之前的藥丸。”承劍府的傷藥固然效果更好,但是若論見效快,還是玉無瑑身上的那種更好用,麻醉止疼,能讓她快速恢復實力。就算有那么些副作用,也是可以接受的。
玉無瑑皺眉:“李府主還要與人動手?這不行——”她的手昨夜被尸傀咬傷,剔除腐肉之后,幾乎可以看到里面的白骨,她竟還要再與人動手。
縱然玉無瑑修的是逍遙道,甚少為外物縈心,此刻也不自覺泛起微微的心疼。
就算是為了佛骨舍利,李璧月也實在過于拼命了些。
李璧月:“佛骨舍利被唐緋櫻帶走,若我所料不錯,她應該會想辦法聯(lián)絡當初海市那位買主,將它換成二十萬兩銀子。如果我今夜不能拿回佛骨舍利,此事就會另生波折。玉相師,你若對承劍府抱有善意,想要幫我找回佛骨舍利,便請你再幫我一次。”
雖不知緣由,幾次相處下來,李璧月已經感覺到這位出身逍遙觀的年輕道士,對她,或者說對承劍府抱有相當程度的善意,最少在幫她找回佛骨舍利一事上,他一直不遺余力。
玉無瑑沉默,良久,他再次從懷中掏出一顆白色的藥丸,道:“這是最后一顆了�!�
第021章
定魂
玉無瑑找夏思槐要了一張干凈的錦帕,扶住李璧月的手腕,輕輕拂去傷口上的污血,再將藥丸研成細粉,敷在傷處,重新包好。這個過程中,李璧月一直閉著眼睛靠在城墻上,看不出表情。
一旁的夏思槐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們承劍府的這位府主是出了名的冰美人,從來都是生人勿近,今日竟肯讓一個游方道士包扎傷口。雖說有李府主手腕受傷,不方便自己上藥的原因,但還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過往認知。
李璧月靠在城墻根上,過了一會,便感到之前細密的鈍痛好了許多,手腕也恢復了知覺。她取過棠溪劍,橫于膝上。
玉無瑑見她重新睜開眼睛,這才問起正事:“李府主特意著人讓我去朱顏閣,可是有什么事?”
李璧月道:“我想請玉相師幫我一個忙,找出上次操控傀儡的那個人�!�
玉無瑑眼皮撩了下,他倒是不意外李璧月會找他幫忙。今早告知李璧月找出寄魂之人的辦法,本就是存了幫忙的心思,便道:“何時?”
“今晚�!崩铊翟抡酒鹕恚辶恋哪抗馔堵湓谒纳砩希骸澳墙酉聛�,我希望玉相師能配合我的行動。當然,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處……”
她下意識地想去掏腰間的銀子。可她隨即想到上次想付他十兩銀子的尾款被他拒絕的事,他似乎打定主意幫她找回佛骨舍利才會收她的錢。
不過,在李璧月的賬本上,佛骨舍利是佛骨舍利的事。她找他幫忙查出操控傀儡之人,是另外一件事,這賬當然得另外再算。
她想了想道:“事成之后,除了原先我允諾的十兩銀子,我可以額外答應你一個條件�!�
承劍府主并非輕易許諾之人,一旦許下也很難有人拒絕。
玉無瑑拱手笑道:“愿意為您效勞�!�
李璧月不再說話,而是倚著墻根閉目養(yǎng)神,今晚還有一場惡戰(zhàn),她必須好好養(yǎng)精蓄銳。
一直等到城墻之上金烏墜落、倦鳥歸林,她才重新站了起來:“走——”
夏思槐訝然:“府主,我們去哪?”
李璧月道:“當然是去追回佛骨舍利�!�
“可是,那位唐小姐已經走遠了……”夏思槐訝然:“府主你知道她去了哪?”
“不知道�!崩铊翟绿ь^,望向天邊升起的弦月:“如果她足夠聰明,想必會留下足夠的線索�!�
***
唐緋櫻出城之后,尋了一條偏僻的路徑向東而行。
不多時,便到了一片荒蕪的海灘邊。此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海風咸濕,潮水拍打著礁石發(fā)出轟隆的聲響。月光稀薄,投下恍惚的影子。
這種地方,最適合做一些隱秘的勾當。
譬如,進行一些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交易。
唐緋櫻停了下來,高聲道:“閣下跟了我一路,還不現(xiàn)身嗎?”
“呵呵呵呵呵……”
空氣中響起一道極為詭異的笑聲。
笑聲撕碎夜幕,一道黑色的人影幽幽在遠處浮現(xiàn)。人影全身罩在黑袍中,看不清楚面容。
那人影似乎畏懼被他人窺探,與唐緋櫻保持著不近的距離。他開口,聲音嘲哳:“唐小姐如此聰明,想必知道我是為什么而來。東西呢?”
唐緋櫻托起右掌,掌心浮現(xiàn)出一顆黃色的圓球。
唐緋櫻只給他看了一眼,那佛骨舍利很快再次隱于她的掌心。
黑衣人影:“這就是真的佛骨舍利?”
不管怎么看,這顆舍利子的形狀與光澤,是遠遠不如玉無瑑偽造的那一顆。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這東西是我從滕原野身上扒出來的,信不信隨你�!碧凭p櫻咯咯笑道:“三十萬兩,不二價。”
那黑影的聲音有些惱怒:“唐小姐,過分了。你應該知道即使在海市拍賣會上,佛骨舍利也只能拍出二十萬兩的價錢而已。如今你我私下交易,你不需要與海市商會五五分成,對你而言已是憑空多得了一倍。”
唐緋櫻臉上笑意未變:“如今的情況可和當時不一樣。方才你可看到了,為了這顆佛骨舍利,我可是大大地得罪了承劍府,更惹上李璧月。承劍府的勢力你應是清楚,我將佛骨舍利交給你,接下來再無法在中原立足。三十萬兩作為我后半輩子的保障,可是一點不多�!�
黑衣人影想了想道:“你若是擔心無法在中原立足,不妨考慮加入我們傀儡宗�!�
唐緋櫻眼尾一挑,問道:“傀儡宗,這是什么玩意?”
黑衣人道:“現(xiàn)在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你只需要知道,坐鎮(zhèn)我們傀儡宗的是我們大唐最尊貴的皇子王孫,將來還有可能成為長安城那把金色椅子的主人。唐小姐說起來也是大唐忠臣良將的后人,若是投效我家主人,將來必定會得到重用。”
“看來是一位在皇權傾軋中的失敗者�!碧凭p櫻滿不在乎地搖頭:“我從扶桑而來,將來也未必會留在大唐。你們大唐誰是正統(tǒng)皇帝與我無關,我也沒有替別人賣命的打算。我從滕原野身上拿走佛骨舍利,也不過是想大賺一筆。閣下若是出得起價錢,我們便合作捕快。你若是出不起,我大可將佛骨舍利交給李璧月,佛骨舍利到了承劍府,你再想得到就毫無可能了�!�
黑衣人沉默不語。
三十萬兩的價格大大超過了他的心理預期,就算這次事情能夠辦成,回去也少不了會被主上責罰。
不如——
黑色斗篷之下,黑衣人的眼神浮現(xiàn)森冷的幽光。
這個從扶桑來的女人為了避過承劍府的耳目,特意將他引到這種荒蕪人煙的海邊,他大可以殺了她,奪走她手上的佛骨舍利。接下來將尸體往海里一扔,拋棄這具傀儡之軀,就算是承劍府也再難尋覓他的行蹤。
他陰笑道:“閣下獅子大開口,可惜我可不是事事講規(guī)矩的承劍府,什么事情還與你掰扯掰扯道理。這里荒無人煙,只要你一死,佛骨舍利自然歸我所有�!�
黑影迅疾如鬼魅,一掌拍向唐緋櫻。
唐緋櫻怒斥一聲:“卑鄙�!彼种虚L劍出鞘,很快便與這黑衣人影纏斗在一起。
這黑衣傀儡招式狠辣,唐緋櫻幾次出劍,發(fā)覺這傀儡之軀刀劍難入,不久之后便落于下風,左支右絀,好不狼狽。她忍不住朝海那邊的礁石望了一眼,吆喝道:“姐姐,看夠了熱鬧,也該出來幫忙啊……如果我死了,佛骨舍利就可就真的找不回來了……”
那黑衣傀儡聞言一驚,難道現(xiàn)場還有其他人?
他抬起頭,只見月光撥開云霧,李璧月蒼青色的身影飄然出現(xiàn)在銀月之下。
下一瞬,雪白的劍光劃破黑夜,如天光流瀉,銀河垂地,向他刺來。
那傀儡發(fā)出一聲驚呼:“李璧月,你怎么會在這里?”
棠溪劍一劍穿透傀儡胸口,龐大的劍壓裹挾而來,魂體瞬間記起數(shù)次被傀儡被“毀尸滅跡”的恐懼,就要脫離傀儡之軀逃走。
“玉相師——”李璧月一聲長喝。
她話音未落,一道身著白色道袍的人影從黑暗中浮現(xiàn),以極快的速度將一道明黃色的符紙拍在他的后心。
魂體瞬間發(fā)出尖銳的嘶鳴:“定魂符……”傀儡轉頭望向唐緋櫻,“它”分明沒有表情,但人人都能感覺到“它”的目光充滿怨毒:“小丫頭,是你故意出賣我……”
他千算萬算,沒想到李璧月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并且還會與唐緋櫻聯(lián)手。
分明先前在城墻上,她們兩人還斗得你死我活,甚至李璧月還被唐緋櫻一腳踹下城樓。
唐緋櫻拍拍手掌,笑得開懷:“出賣談不上,反正閣下原本也沒打算與我公平交易。兩害相權取其輕,承劍府雖然小氣了些,但是既然姐姐給了我這么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我當然得好好把握不是——”
那傀儡臉色倏變。他已然明白了,唐緋櫻與李璧月想必早已暗中達成協(xié)定。在城樓上她們演了這么一出好戲,目的不過是引蛇出動。而一直對佛骨舍利懷著覬覦之心的自己,才是她們真正的目標。
可惜,他的魂體被定魂符困于這具傀儡之軀內,難以脫出。
李璧月望向玉無瑑:“如何?”
玉無瑑將手指咬破,一點鮮血滴入定魂符中,他隨即道:“西南方向,震位�!彼龅亻]目:“不好,他想逃——”
第022章
傳燈
西南方向的密林之中,
一道人影飛速急掠。
他的一半魂魄被困在傀儡之中,如?果始終不得脫困而出,于他本體大有損傷。可是眼下他管不了這么多,
如?果他落在承劍府的手上,
傀儡宗的計劃將會滿盤皆輸。
可他沒跑出多遠,便見前?方搖曳樹影之間出現(xiàn)一道絕麗絕俗,
衣袂蹁躚的蒼青色身?影。
下一刻,那柄熟悉的棠溪劍已經橫在他的脖子上,
冰冷的劍氣貼著他的肌膚,
他凍得一個哆嗦,
大喊道:“李府主,
饒命——”
李璧月從半空中落下,
她?雙手迅疾如?飛,
封住此人幾處要穴,
隨即拉開覆面的頭?罩。
出乎意料地,
她?看到?了一張極為熟悉的臉。
“高正杰?怎么是你?”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操控傀儡、讓她?吃了好幾次虧的人,
竟然是與她?一同?出京,負責迎接扶桑使團的鴻臚寺正卿高正杰。
如?今回?想,卻也有一種“原來如?此”的茅塞頓開之感。
第一次明光禪師遭遇刺殺之時,這位高大人同?樣在海邊,
距離明光禪師乘坐的那輛馬車距離并不遙遠。
第二天她?去林家?船塢之時,這位高大人應該正在發(fā)?現(xiàn)扶桑大船的海邊,離林家?船塢距離也不遙遠。在她?回?到?驛館之后,這位高大人當時正在驛館等她?,
還問她?是否有兇手的消息。當時她?以為高正杰是因為扶桑使團被?人劫殺不好向圣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