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里面依稀響起他們的對話，有時是在笑，他不知在笑什么；有時是喁喁私語，他卻聽不清，也聽不懂了。
背靠著墻，院中秋草寒蟬，一片寂寥風(fēng)景，可里頭的聲音和外頭的景象卻儼然是兩個世界。
他暗自想，他們久別重逢……一定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舊可敘，有許許多多，能一并回憶的美好事情可以重溫……。
太陽落山了，暮色漸沉，宮城里即將點燈的時候，他不由得在心中焦灼，到底有些什么好說的，可以說這么久——可是讓他側(cè)耳去聽，卻唯恐聽到什么，他極不想聽到的話。
攥住的手，攥緊了，又松開，這般重復(fù)多回。久到禁衛(wèi)小心地過來請示：“陛下……已經(jīng)兩個時辰了，可要起駕回宮？”
他站了足足兩個時辰，站到僵硬，膝蓋發(fā)疼。便在這墻外獨自站著，看著晚霞燦爛似錦，在天際一點一點消失，天上隱隱地可見星子，再到星月高懸。
天色徹底地暗了，八月秋涼，夜里有凄涼嘶啞的寒蟬聲，此起彼伏。
即墨潯終于忍不住，再從這扇窗向里看去，晦暗的屋中，點了一盞昏黃油燈，簡陋的小竹床上，鐘宴便攬著她坐著，抱得很緊，她像是很累了，便在他肩頭睡去，只模模糊糊能聽到鐘宴捧著一卷書冊，還在輕聲地念著話本故事給她聽。
聲音極輕，那盞昏黃油燈的光焰一跳一跳的，照在他們臉上，格外柔和且靜謐。
他忽然嫉妒得要命。
為什么偏偏是他——鐘宴他當(dāng)年明明不辭而別，一句話不說地離開了宜陵，留她自己面對后來的戰(zhàn)火禍亂。明明那個時候，在戰(zhàn)火紛飛里是他護著她，她陷入危險絕境、舉目無親的時候，鐘宴又在哪里？為什么她心中只記掛著鐘宴呢？難道青梅竹馬的情分，就這么重么？……為什么他不是她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承認(rèn)他太嫉妒鐘宴了。二十年前，鐘宴就有那么愛護他的親人，諄諄教導(dǎo)他的父親，關(guān)心愛護他的母親，有他夢寐以求的天倫之樂；今日，他最愛的女人，愛著他。
熊熊妒火幾乎要燒到心肝肺里去了，叫他胸口再一次窒息般地疼起來。
昨夜太醫(yī)才趕過來給他看過，仔細(xì)勸他務(wù)必要小心謹(jǐn)慎，這傷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況且在要害命門的地方，一點也傷不得。
現(xiàn)在，傷口卻像又有崩開的趨勢。
他再忍不得了，便要折身踏進這屋子，把稚陵給帶走，卻不想稚陵先一步驚醒過來，眉眼染上一絲歉意，抬頭對鐘宴笑了笑說：“咦，我怎么睡著了�！�
她一動，叫即墨潯將跨過門檻的腳步欲落未落，堪堪停住。
鐘宴溫聲地說：“大約是累了�；厝ナ裁匆膊灰耄琰c休息。”
“嗯。”她揉了揉眼睛，剛要坐直身子，身上披著的鐘宴的外袍倏地滑落下來，鐘宴又給她仔細(xì)攏好，合上了衣領(lǐng)，隨她站起來，她回頭，嫣然一笑說：“過幾天，我們就能一起走了�！�
她低頭看著他的外袍，心里滋味難以言表，轉(zhuǎn)頭要出門，只覺得呆在花影院里，格外心神舒暢，卻沒有想到甫一踏出門檻，卻見這青白斑駁的墻邊，筆直佇立著一道影子。
月色清冷，薄輝光依稀照出來他的身形，這樣高大挺拔，瓊枝玉樹一樣的身影，稚陵只僵了一僵，便猜到是即墨潯不放心她和鐘宴待在一起，所以跟過來。
但也只是僵上一僵，便只當(dāng)沒有看到他一樣，轉(zhuǎn)頭繼續(xù)走。
她想，今時不同往日，她和他有什么干系？不再要像往日里，躲躲藏藏遮遮掩掩，還要擔(dān)心落入什么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鬼門關(guān)走過了一遭，她已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不能按照自己喜歡的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要再看他的臉色活著了。
他大步追了上來，她聽到有腳步聲，不急不緩地跟在她后面。地上的影子交錯著�；ㄓ霸豪飫e無草木，光禿禿一片，月光便毫無顧忌地、沒有遮擋地覆下來，覆在人身上。
嗓音很涼很靜，像是此夜的月光：“……令牌。”
她步伐頓也不頓，只覺得夜風(fēng)幽冷，抬手緊了緊這件披在身上的外袍，淡淡說：“我明日還要來�！�
背后響起他深吸一口氣的聲音。
即墨潯長臂一伸，輕而易舉地拉住她的手腕。沒有敢用力，卻桎梏得她脫不開。
稚陵還是沒有回頭，想也不用想，他現(xiàn)在很不高興，臉色么，一定很不好看。她能猜到他想說什么……便幽幽道：“這也受不了么？”
那么他該知道，從前她也曾無數(shù)次這樣難受。
她頓了頓，淡淡說：“那何必要跟過來看。今日是第一日，往后，還會有無數(shù)個日子。沒有人強迫你來�！�
話音一落，即墨潯哽了一哽，沒有說話，握著她的手腕，溫?zé)岽植诘氖终坡站o，不給她一點逃脫的機會，旋即一大步上前，另一只手將她身上披著的外袍挑開，丟給了一旁的禁衛(wèi)，他則單手解下他自己的玄色外袍，想給她整個兒裹上，裹得服服帖帖密不透風(fēng)。
他眼里實在看不得她身上有任何屬于別的男人的東西。
她始終將目光落在別處，只是輕嘲般一笑，說：“我不要沾了血的�！�
他的動作微微一僵，低聲說：“沒有血。”
等他替她披上了衣裳，她仍舊淡淡，只是說：“沒有血，我也不想要�！闭f著，解了外袍，丟還給他，微微一笑，“就算冷死我，我也不想要�！�
他愣了一愣。
看著她一個人抱緊胳膊的影子，逐漸地遠(yuǎn)了一些，模糊了一些，在月光下，益發(fā)朦朧。
他追上去，最后還是用了鐘宴的外袍，仔細(xì)給她披上，唯恐她的身子弱，被這冷風(fēng)稍微一吹，便要著了風(fēng)寒。
稚陵不回頭，也不說話。宮道上，月光薄薄地覆照著，她忽然咳嗽了兩聲，便把他嚇得夠嗆。
他慌忙想伸手拍她的背，卻被稚陵躲開了。她還是不看他一眼。
好像看他，會污了她的眼睛。
第095章
第
95
章
稚陵什么也沒有說，
等自己走回了承明殿，便啪塔一聲關(guān)了殿門，也并不管他還在門外。
他想進殿來，
自有一千一萬種辦法，區(qū)區(qū)一道門，
又哪里攔得住他。但她還是要關(guān)門——這是她的態(tài)度。
即墨潯在原地，望著闔起的殿門，
月光里，“承明殿”三個字泛著銅光，
他兀自伸手想要推門，停在了冰涼的門上，
再緩緩地縮了手。
他以前，
哪里會想過被她拒之門外的情景。
入秋了，
天氣格外涼。
梧桐葉在夜風(fēng)里，
時常颯颯作響。像一陣無端的雨倏忽而至，倏忽而止。
躊躇了一陣，
他折身去了東宮。從昨夜讓煌兒先出去，他想，煌兒心里不知要怎么想。
他畢竟……什么也不知道。
宮道漫長，
盡頭籠罩在漆黑的夜色里，模糊一團，他的病情尚未痊愈，咳嗽起來，
仍很厲害，有時，
不得不撐住宮墻。
影子落在宮墻上，晦暗的，
與墻中伸來的枝椏融成了一片。
禁衛(wèi)終于忍不住，恭敬地勸他道：“……陛下龍體尚未大好，不如，先回宮休息�！�
他未置可否，只搖了搖頭。
等到了東宮，門口的守衛(wèi)依次無聲行禮，月光寂靜，里頭卻響起一陣幽幽的琴音。
寢殿里燈未熄滅，照出窗紙上一道挺拔的少年身形，這曲子大抵是胡亂彈奏的，不成章法，只是徒讓人覺得凄涼。
即墨潯循聲到了階下，這琴音卻戛然而止，緊接著，燈燭也熄滅了。他步伐一頓，隨即輕輕進門，殘月光朦朦朧朧里，少年郎和衣躺下，床幃放下來，他背對著他，因為動作著急，便顯得有些亂。
即墨潯抬步到了床沿，壓抑著喉嚨間的咳嗽，彎腰試圖如往常一樣替他掖被子，不想剛碰到，他卻向里一卷，將被子裹成了粽子。
他在裝睡。
這樣明顯。
即墨潯輕輕嘆息，直起身子，立了一會兒，這時候，胸口一陣一陣發(fā)疼，不知為什么。
裹在被子里的少年半晌沒有了動靜，良久，即墨潯轉(zhuǎn)過身踏出寢殿來，拉開殿門時，吱呀一聲，很輕很輕，床帷間響起少年低低的聲音：“爹爹。娘親說的是真的嗎？”
聲音很悶。
他怎么敢相信，外人口中說，他爹娘鶼鰈情深琴瑟和鳴，在娘親口中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他怎么敢相信，這么愛他的爹爹，……原來曾經(jīng)拋棄他和他娘親。
他怎么敢相信。
他怎么能接受好不容易他也有娘親了，卻沒有辦法團圓美滿。
他怎么能接受好不容易得到的，重新再一次失去呢？
每一樁每一件，他都沒有辦法接受。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jīng)十六歲了，他應(yīng)該能獨當(dāng)一面，未來才能繼承江山社稷。
可他還是很難過。
他已用了一整夜一整日想讓自己想開一點，告訴自己，無論從前怎么樣，那畢竟都過去了。今時今日，更應(yīng)把握當(dāng)下才對。
但是他想不開。
話音一落，即墨潯身形一頓。
殿門微開一個口子，月光從那里瀉進來，即墨潯的側(cè)臉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銀輝。
爹爹他轉(zhuǎn)過身回來，三步并兩步到了床邊，猝不及防中，重重地抱住了自己。
痛哭出聲。
“煌兒……�！彼ひ魡〉脜柡Γp聲續(xù)道，“爹爹從前對不起你娘�；谶^的時候，已經(jīng)后悔莫及。以后，你要對她好。她懷你的時候，很不容易�！灰载�(zé)，錯的都是爹爹，你是無辜的，你娘不會恨你�！�
——
承明殿夜里很靜，熟悉的布置塵封未動，十六年前是什么樣子，今日還是什么樣子。
稚陵有些困意，和衣躺到床上，今夜的月亮便從窗欞里照進來。沒有夜明珠在旁，夤夜里只余下了薄薄月光。
她翻了個身。
沒有夜明珠在側(cè)，反倒有一些不習(xí)慣了。她揉了揉眼睛，心想，要早一些習(xí)慣才好——最好早一些習(xí)慣她的世界沒有即墨潯才好。
沒有他在，一切風(fēng)平浪靜。
泓綠悄悄立在了窗外頭向里看，看了一陣，想著稚陵大約睡著了，便轉(zhuǎn)身準(zhǔn)備也歇息去，誰知一轉(zhuǎn)頭在長廊上迎面撞見了一個人。
她詫異了一下，正要行禮，對方攔著她，輕聲地問她：“姑姑�！铮�，她今日怎么樣？”
一襲玄袍，袍上繡著銀色的花枝。少年遙遙隔窗看去，什么也看不到，陷在回廊陰影里的臉龐似乎暗淡了一下。
距離那一夜的事情，已經(jīng)過了三四日。
即墨煌每日明著過來探望，娘親都說不見，他便只好央求泓綠，夜里給他開個方便之門，讓他能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的好。
泓綠暗自酸楚，這件事上，殿下到底是無辜的——可娘娘她，她不肯見也有不肯見的好，省得看到孩子，生了什么舍不得離開的心，不如從開始便沒有留什么希望。
泓綠輕聲回道：“殿下放心，娘娘很好。”
他哪里放得下心，還要抬步去窗邊看一看，泓綠又伸手一攔：“殿下�！�
即墨煌垂下了眼睛，微微失落，轉(zhuǎn)頭離開。回東宮的路上，月上中天，照得磚石發(fā)亮。錦靴踩過磚地，他從袖子里抽出了一方手絹。這手絹是娘親十六年前留下的。
那時候，他在梨花樹下，初次遇到娘親時，他……他早該知道的，那樣的氣息，那樣不由自主親近的直覺。
等即墨煌已經(jīng)出了承明殿，稚陵卻驀然坐起。不知怎么，她有些心悸，倏地從夢里驚醒。
她一貫做什么夢，幾乎都是要夢到前生里家破人亡的場景，可這一次，她卻夢到了奈何橋頭。
夢到她明明飲下了孟婆湯，卻還在聽到即墨潯的聲音后，回頭看去，看到十?dāng)?shù)名鬼差押住了他。她也看到了一塊筆立著的高聳巨石，以及石面上雕刻的蕓蕓眾生的姓名。
她還看到即墨潯心口血流如注，扶著那塊石頭，抬起眼睛。
到這里時，她便從夢里驚醒了。
這真是毫無道理的夢。
她深吸一口氣，至今也不知他到底使了什么辦法，竟然能追到陰曹地府去。
但是生死有命，他一介凡人……他一介凡人，又有什么本事更改一二呢？
日子進了九月，每下一場雨，天氣就要寒上一分。
這半個月尚未下雨，即墨潯的病卻也一直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
他稱病不朝多日，連朝臣們都不放心，上了許多折子問安，替他處理政務(wù)的太子殿下多半只模棱兩可地批復(fù)，叫外人猜不透他身體到底怎么樣了。
即墨潯望著侍奉他吃藥的小太監(jiān)端了藥來，他支起身子，抬手端了藥碗正欲喝藥，冷不防聽到殿外淅瀝的雨聲，秋雨不似夏雨那么急，且伴著滾滾雷聲，秋雨潺湲，淅淅瀝瀝澆下來。他動作微頓，眉頭緊鎖，卻聽吳有祿恭敬稟報說，薛姑娘來要令牌了。
他咳嗽了好幾聲，卻沒顧上吃藥，立即穿上鞋下了床，極快地穿好了外袍，頓了頓，順手又帶上一條披風(fēng)。出了殿門，因為步子略快，有些頭暈眼花，他定了定神，恰見到回廊外背對他而立的緋衣女子。身形亭亭，似一枝風(fēng)中的荷。
“怎么不進來。”
一開口，他便后悔了。嗓音有些啞，沒有平日的好聽。
她轉(zhuǎn)過身來，視線淡淡瞧他一眼，便挪開了，也并不多說，“令牌�！�
他目光一閃，匿在袖中的手攥住令牌，輕輕吸了一口氣，溫聲地勸她：“下雨了，雨停再去吧。”
稚陵說：“別管我�！�
他一啞，沒有想到她這么直白，分毫不給他面子。
周圍還有許多宮娥太監(jiān)，經(jīng)過這些時日，此時也都紛紛眼觀鼻鼻觀心地侍立著，心想，這世上能這般對陛下說話的，除了個別亂臣賊子臨死前要大放厥詞以外，只有這位了。
他們只當(dāng)什么也沒看見沒聽見。
雨聲漸漸急促，檐外水流如線，即墨潯躊躇了一陣，遞出令牌時卻要問她一句：“你找他做什么�！�
她從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他每一次都會跟過去看著，每一次也都告訴自己，他只看一眼就走，免得看到什么不想看的情景——然而每一次又都要等到她離開花影院，他才跟著離開。
他暗自覺得自己犯賤，今日她卻難得笑了一笑，回答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想待在一起罷了。”
她暗自想，前日鐘宴說，要給她畫畫。畫像不容易，更不是一天就畫得好的。昨日她看了一眼，輪廓已經(jīng)明了，今日他要設(shè)色，她迫不及待想看一眼成圖，這怎么不重要呢。
稚陵撐著傘，走到花影院，拿了令牌，進到院中，熟門熟路地推開了屋門，臂彎還挎著一只小小食盒，盒子里是應(yīng)時的桂花糕，她親手蒸了六塊。
從前在宜陵，他跟前的啞仆人做菜總是很單調(diào)的菜色，到她家里來吃飯時，便總夸贊她爹爹娘親手藝好……后來，她學(xué)了一兩道菜式，到他的院子里，她便把自己這簡陋的廚藝傾囊相授。
他很高興，大約是從沒有嘗試過下廚，第一回生火做飯時，笨手笨腳，沒有一點平時的機警聰明勁。
鐘宴關(guān)押在這里，卻未想到還有這樣的口福，嘗了一塊，喟嘆著好吃。
他知道一墻之隔，即墨潯或許也正在墻邊偷聽著里頭的動靜。
無論如何，他除了聽著，還能做什么？
“昨日，我晚上又將畫像潤色了一些。你看看�！�
誰知剛吃完一塊桂花糕，下一塊卻像不聽話似的，他手里一顫，骨碌碌滾得很遠(yuǎn)，滾到門邊去了。
第096章
第
96
章
稚陵正立在竹案前，
微微彎腰看著畫卷，鐘宴的畫功很好，將她畫得格外美貌，
說是畫成了天上仙女，也不為過。
這畫卷上，
筆觸細(xì)膩精致，她自己微微含笑，
顧盼神飛，十分的清秀靈動，
衣袂翩躚舞動，正獨坐在一棵老梅子樹下。這情景雖然簡易，
卻不難看出畫的是宜陵城中，
他的小院門前正對著的那顆樹，
也是他們兩人第一回見面時的地方。
稚陵看著看著，
心里很是滿足，冷不丁聽到桂花糕掉在地上，
鐘宴微微歉疚道：“阿陵，抱歉，手抖了一下�？赡苁亲蛉瘴展P握久了，
今日有些不聽使喚�！�
稚陵一愣，轉(zhuǎn)頭來，低聲地問：“啊——要緊么？都怪我，我太急著想看成圖了，
”她頓了頓，放下畫卷，
折步過來，輕輕垂眼看著鐘宴的右手，
自然而然地握了他的手腕，替他揉了一揉，旋即嫣然一笑，“阿清哥哥，那我喂你吧�！�
說著，從白瓷盤里揀了一塊，遞到他的嘴邊。
稚陵目光盈盈，這樣注視他，反倒讓他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一閃，但點心已經(jīng)送到嘴邊，他正要抬手自己接來，被她避開，還按住了雙手，笑盈盈的：“大畫家的手金貴得很，要給我作畫的。我喂你又何妨嘛�！�
時過經(jīng)年，鐘宴的容貌和當(dāng)年相比，飽經(jīng)風(fēng)霜以后，便沒有從前在宜陵的時候那樣清雋秀白了，大約是多年領(lǐng)兵，線條益發(fā)鋒利，眉眼益發(fā)深沉，漆黑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她，分明該是長年掌兵權(quán)熏冶出的冷峻，可看向她時，依稀還是有幾分做少年時的微微青澀感。
他不再推拒，張嘴咬了一口，稚陵眉眼彎彎，扭頭又拿來了一塊。
雨聲潺潺，下雨的清新氣息透過綠紗窗蔓延進了這狹窄的屋室。
稚陵捏著桂花糕喂他吃的時候，他的呼吸間熱息，便一股腦地噴灑在她的指尖。那么灼熱，讓人心跳驟快。
鐘宴無意中眼角余光一瞥，不知什么時候，掉在地上那塊點心卻不見了。
他無暇細(xì)想，稚陵已經(jīng)催他快點給畫像上色，拉著他的衣角，興致盎然地走到了竹案旁。
她道：“阿清哥哥，為什么你畫得這樣好，這樣真，這棵樹和記憶里所差無幾。我也畫過很多回，但是，怎樣也畫不好——”說到這里，她忽然緘默。
稚陵依稀想到了從前，她作的那一幅未完成的山水長卷。
鐘宴輕笑了聲，說：“離開宜陵以后，夢里也時常想到那時光景。因為日思夜想，便畫了很多次，很多年。熟能生巧罷了。”
稚陵很勤快地替他研墨調(diào)色。往日里，她作畫都是他手把手教的，因此，幾乎也算得上心有靈犀知道他會用什么色，要調(diào)成幾分濃淡。
彼此對視一眼，便知對方所想。
大片大片的青綠色渲染開來，這幅畫，恍然似一場梅熟時節(jié)的好夢。
一雙漆黑的眼睛悄無聲息地望著這一幕。
秋雨似乎愈來愈急了，斷線的珠子一樣從屋檐往下淌，織成一片模糊的雨幕。屋檐遮不住太多，須緊貼著墻才行。
即墨潯便撐著竹傘，筆直立在門外。
他沒有那個臉進去�？梢矝]有辦法離開。
下了雨，尤其的冷，他的病情沒有起色，更不必提站在冷雨里站上兩三個時辰，臉色只愈發(fā)蒼白難看。禁衛(wèi)們膽戰(zhàn)心驚，唯恐陛下今日有個好歹，可是勸他，他卻也從來不聽。
雨一直下，下到了傍晚，尋常日落時分，這會兒已經(jīng)暗成一片，風(fēng)急雨促，雨聲回蕩，屋中點上了油燈，鐘宴說：“今日天色晚了，下雨天，路不好走，你……先回去罷�！�
稚陵訝異了一下：“是晚了些，沒想到時間這樣快。”她不舍地看了看仍舊欠缺一些的畫像，便期盼地說，“只差一點點了，明日一定就能畫好了！”
但說罷，仰頭看到燈火光芒中，鐘宴格外溫柔的眉眼，便又有些后悔，重改口笑說：“……阿清哥哥，你不要累著自己，左右，我們還有很長的日子呢�！�
這話一出，鐘宴的眼里溫柔幾乎要溢出來，放下了畫筆，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應(yīng)聲：“嗯�！�
稚陵拾起墻邊靠著的竹傘，臨踏出屋門時，仍很眷戀地回頭望了一眼，鐘宴唇角彎著微笑，送她到了屋門前，小聲地說：“我會想你的。”
他已眼尖看到了門外一片漆黑的衣角。
“不用想我。”稚陵抿了抿嘴唇，環(huán)了一下他的腰，“想我的話，就抄一遍《心經(jīng)》吧，來日我們?nèi)シㄏ嗨缕砀�，可以一起捐給寺里�！�
稚陵撐開竹傘，踏入茫茫雨中，剛走出了兩步遠(yuǎn)，身后雨聲中響起窸窸窣窣聲，以及一串不緊不慢跟著她的腳步聲。
她深呼吸一口氣，心里只盼望著，天早日放晴，秋狩過后，便能離宮了——倘使即墨潯信守承諾的話。
即墨潯望著雨幕里稚陵朦朧的背影，胸前傷口雖然疼得喘不上氣，還是抬步跟了上去。如禁衛(wèi)所言，也如太醫(yī)們小心勸過他的話一樣，他的病情需要靜養(yǎng)，一時半會，最好不要隨意走動，更不能受寒。
他知道這是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