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是要讓她靠近些,蓄勢待發(fā),
耗盡所有的力氣,也要把她固在懷中。
哪怕她竭力想掙脫他的桎梏,他卻紋絲不動,
鐵桶一樣緊。
“放開我……!”
手臂也被鉗制在他臂彎里。
即墨潯身長八尺,身形挺拔,更是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廝殺出來的男人,沒有受傷的時候,
輕輕松松都能單手把她舉起來。
可如今,他分明傷得這樣重,
連說話都沒有了多余的氣力,竟還迸出了力氣來鉗制住她,
叫她——落在他的手里。
她漸漸靜下來,知道掙不開他的禁錮,一時間灰心喪氣,殿里依然很靜,今夜有薄薄的月光,從窗欞里照了進(jìn)來,與暖黃的燭光交融成了一片薄亮的光線。
這光線照在她的側(cè)臉,使她仿佛一尊玉琢的神女像。
他試著想從她臉上找到半點動容的證據(jù),卻只覺得,她神情淡淡,沒有任何多余的、可以稱之為愛戀的痕跡。
大抵是見她冷靜了些,是在思考他的問題么?也許她心里也回想起了他們從前最相愛的時光呢?記得他們相依為命的那些冬天,記得很多,算得上美好的回憶……他漆黑眼里在這短暫的靜謐中,全然都是期盼,他期盼著她說,她雖然恨他,卻也愛他——愛過的話,也很好。
即墨潯的下頷漸漸擱在了她的肩窩處,挺拔的鼻梁尖抵在她的耳后,垂下來漆黑發(fā)絲,拂過她的臉龐。龍涎香氣與血腥味交織在了一起,他因這番蓄力抱住她,費了許多力氣,此時呼吸很沉重,一聲一聲,全落在她頸側(cè)。
稚陵渾身沒辦法動彈,任由他從背后這樣緊緊抱著她,心里卻不無嘲諷地想著,世界上最無用的便是遲來的情深。她絕不想告訴他,她在臨死前心頭浮現(xiàn)出他的樣子來——那太輕賤,太卑微,太可笑了。
何況,那已是十六年前,隔著六千個日夜,無數(shù)次斗轉(zhuǎn)星移,桑田滄海。
她知道他想聽到的答案是什么。若她說,愛過,怎么樣呢?難道他還能令時光倒流,回到從前不成?他或許要很高興——可她又能得到什么呢?無非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之后呢?他悔恨的勁兒過去了,又要怎樣對她呢?
她腦海里短短片刻中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
好半晌,稚陵輕輕地冷笑了一聲:“陛下何必明知故問。我另有所愛,陛下不是很清楚么?”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放了鐘宴�!�
話音甫一落下,背后環(huán)抱住她的人身形一僵,第一反應(yīng)就是反駁道:“不可能——”
她眉眼很冷,看不出一絲的溫情。他不可置信,喉嚨間卻益發(fā)腥咸,壓抑著那口鮮血,他啞聲說:“騙我的,你想要氣我�!�
稚陵忽覺好笑酸楚,心里只道,你現(xiàn)在為什么就知道,我是想氣你,那么當(dāng)年——當(dāng)年為什么卻不知道呢。她咬著牙關(guān),定定否認(rèn)他,含笑說:“我怎么敢欺他怔忪的片刻里,稚陵垂眼看到他的兩只手似乎松了一松,立即抓住這機會,用力脫開他的桎梏,提著裙子,踉蹌退開了十幾步遠(yuǎn)。
她躲到了銅燈后,一燈如豆,被刮得明滅不定,照在即墨潯臉上的光也跟著一瞬搖晃。他半張臉陷在了晦暗的陰影中,剛剛她掙脫他時,他反應(yīng)慢了一下,伸手去攔,卻只抓住她的披風(fēng),她干脆抽開了披風(fēng)系帶任他抓去。
現(xiàn)在,他僵在了原先環(huán)住她的動作中,臂彎是天青色的薄薄的披風(fēng),披風(fēng)上纏枝蓮的刺繡折射出一縷一縷的流光。
他目光微垂,漆黑的長眼睛浸著痛楚和悲哀。
他僵硬著立在原地,遲緩地僵硬著抬起眼睛,看向她的位置。那一眼極長,似乎一點也不相信她的話,——但若是一點也不相信,想來,他也不會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他撐著身子,跌跌撞撞向她走過來,這一回,卻緊緊抿住了嘴唇。
寢殿里被碰得狼藉一片。
稚陵沒想到他傷成這樣,可是自己在他面前仍舊沒有什么力量與速度的優(yōu)勢可言,殿門打不開,她被他逼入墻邊。
他終于俯身,緊緊抱住了她,以一種絕對強勢的姿態(tài),把她整個身子,都圈到了他的懷抱里。
他微微低頭,抱住了,便一點也不愿意松手,一手固在她的后腰,一手環(huán)住她的頸項,像要徹底霸占她一樣。很用力,用力到仿佛只要稍微的松懈,她就能從他指縫間逃之夭夭。
他害怕她要走。
“不準(zhǔn),不準(zhǔn)走!”
男人毫未猶豫地,壓下身來,兇狠地吻了一口她的嘴唇。再吻了一口。
稚陵瞳孔驟縮,猝不及防中,他英挺的面容近在了毫厘間,薄唇已經(jīng)沒有章法地吻上她的唇來,兇狠霸道,長驅(qū)直入,要撬開她的齒關(guān),要把她拆吃入腹。
濕熱的氣息像是暴雨剛過,彼此糾纏著,打在她的唇邊臉頰上,熱,好熱,熱得能浸出汗來,很快,額頭邊已細(xì)密地冒出了汗珠來。
稚陵眼底一熱,掙扎著,手臂被壓住了,使不上力氣,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抓他的胳膊肩臂后背腰身,他巋然不動,只管吻她的嘴唇。
他吻得那么重,似一整座山的重量,全用來吮吻她的嘴唇了,恨不得要親得發(fā)腫,親得發(fā)燙,恨不得要攫取她口中所有甘冽滋味。
他的發(fā)絲垂拂過了她的臉龐,酥癢難耐的,與她自己的發(fā)絲,仿佛又交纏在了一起。沒有風(fēng),便這么吻著,幾乎全身都被汗水浸濕了,豆大的汗珠沿著他的鬢角一路滑落下來,滑到了下頷處,凝成月光里一粒晶瑩剔透的水珠,最后啪嗒一下,跌在她的頸子里,沿著肌膚,不知滑到哪里去了。
這樣冰涼又灼熱。
他環(huán)著她頸子的那只大手扶在她的臉頰邊,修長手指太過用力,以至于骨節(jié)泛白。大抵留下了淺紅色的指印,她的肌膚很白,但凡碰了一下,都要有印子�?山裢硪股珴�,卻看不清。
月色將她鬢邊的發(fā)絲鍍上了銀輝,他漆黑眼里映著她的發(fā)絲,搖曳著,搖曳著。
就算這樣,還是吻不夠她。
吻痕一點一點地,胡亂落在她唇畔,臉頰,還有額頭,眉心……吻到她眉心的紅痣時,他眼底朦朧的一頃寒波搖動著,嘩然一下,淚如雨下。
他吻到了咸熱的滋味。
心跳很快,咚咚地響著,如同夏夜大雨前的數(shù)聲驚雷,他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心跳。
是她的么……她終于也有了心跳了,有了呼吸了,可以開口說話了……不要像十六年前,他守在她身邊時那樣,她靜靜地躺著,沒有一點聲息。他眼里映著月華流轉(zhuǎn),吻停下來,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打碎她一樣,兩只手捧住她的臉,再小心翼翼地望著她。
他的聲音很�。骸鞍⒘辏瑒e走好么,別走。這里也是你的家。你不要我,也不要我們的孩子了嗎……”
稚陵卻靜靜的。
她臉上水痕斑駁,淚眼朦朧里,只是抬眼,視線鎖住他的眼睛。哪怕被即墨潯吻了又吻,吻得喘不過氣來了,眼睛里卻遠(yuǎn)遠(yuǎn)沒有他那樣的意亂情迷,沒有一點動情。她淡淡說:“家?我的家,怎么會在這里。孩子……沒有我,不是也很好么?他沒有母親,陛下給他再娶一個后娘回來,不是也很好么?”
她抬眼,在他愣神之際,卻不輕不重地推開了他的環(huán)抱,他沒有用力,又也許是剛剛激烈的吻耗去了他最后的力氣。
稚陵獨自走到一旁,靜靜地對著鏡子,理了理被他弄亂的衣領(lǐng)與鬢發(fā)。眼底是一片沉靜的寂寥。
唇角剛剛被他咬破了一點,沁出血漬來,她抽出袖子里的絹帕,一點一點擦拭掉血跡。擦拭著擦拭著,鏡子忽然變得朦朧。
不是鏡子朦朧。
是她眼里朦朧了。
他的深情,未免太遲太遲。何況——到底是深情還是悔恨呢?若只是悔恨……
若只是悔恨的話。
他何嘗明白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她忍著喉嚨里的哽咽,強行冷靜下來重新開口:“我要回家。放了鐘宴�!�
他撐著墻,嗓音幽寂沉沉:“若我不答應(yīng)呢?”
她回過頭來,目光幽晦:“不答應(yīng)——可我在你身邊,生不如死。”她拾起一旁劍架上的佩劍,劍光一晃,掠過他的眼睛。
只見他驚慌失措。
第093章
第
93
章
即墨潯的佩劍向來鋒利,
日日擦拭,光亮如新,刃口寒光凜冽,
幾乎是吹毛短發(fā)一般。
就是這樣鋒利的一柄劍,他緊緊握在掌心里,
不讓她有力氣抽動半分。
燭光一晃,靜謐的這一剎那間,
鮮血立時沿著他的指縫,汩汩地淌了出來。艷麗濃稠的,
像殷紅的水簾,他怔怔看她,
漆黑的長眼睛里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心緒,
到底都像沉進(jìn)了寒潭中,
沒有什么可捉摸到的。
他注視她良久,
目光寂靜,長睫微微顫動著,
澀然只吐出一個字來:“好。”
稚陵握著那柄沉重的佩劍的劍柄,這劍柄上,盤桓雕琢著精致的龍紋,
蟠龍紋理栩栩如生,雙目處嵌著一對黑曜石做的眼睛,映照光芒,便閃出極威嚴(yán)兇相的目光來。
在即墨潯話音落后,
她看著他血流如注的手,不由得去想,
她原來從沒有得到機會拿到過它。每次想悄悄地碰一碰——他也從不許她碰。皆因他的佩劍是禮器,不僅是一柄單純的劍,
還是王權(quán)身份的象征。
簡單而言,她想,是他心里看不起她,所以,不讓她碰。
稍微一個愣神的功夫,不想就被他握著鋒利劍刃,輕易奪過去了。有低低的、劃破血肉的沉聲。她抬眼,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手里已空無一物,方才心中一剎那閃過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念頭,也已然懊悔起來。
重獲新生不易,她怎能再因為他死掉一次。那多么不值。
現(xiàn)在這佩劍被他奪去,咣當(dāng)落地,清脆一響,他緩緩扔開了佩劍,卻強勢地逼近兩步,把她雙手合在他的手掌心里,鮮血溫?zé)岬淖涛俄暱贪∷氖中�,那一瞬,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末了卻只見虛虛的光色里,他喉結(jié)滾了又滾,最后只輕聲地問她:“有沒有受傷……”
即墨潯微垂著眼睛,高大的陰影幾乎要籠罩住她,她只覺不適,倉皇要后退,他的雙手戰(zhàn)栗合攏她的兩手,目光長長地落在她的眼中。
她甩開了他的手,絲毫不領(lǐng)情。盡管在力量上有懸殊,可她再不需要他的虛情假意,施舍一樣的關(guān)心。
他頓了一頓,還想再伸手來,她只是別開了臉,繼續(xù)道:“既然答應(yīng)我,那我現(xiàn)在就要帶他走�!�
銅鏡蒙塵,模模糊糊地照著兩個人的影子。他筆立在她的面前,如鯁在喉,半晌也沒有再開口。
直到她重又看向了即墨潯,才見他仿佛失魂落魄一樣佇立著,眉眼寂寥,似是有如山的愁緒壓在了眉頭,怎么也化不開。
他說:“今日不行�!�
“那明日�!�
他喉結(jié)動了一動,幽寂的目光徐徐從她的衣擺上移,移向她的臉龐。
“明日也不行�!�
在她逐漸變幻的目光里,他踟躕著,走到了銅鏡前,輕輕拿手擦拭了銅鏡上的塵埃�?墒菨M手鮮血,反讓鏡面沾上殷紅血色,愈發(fā)模糊起來了。他借著擦拭銅鏡,背轉(zhuǎn)過身去,稚陵卻在這模糊紅色的鏡子里,看到他目光幽遠(yuǎn)而長戚地,似乎落下了淚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從不是流淚的人。便縱是從前——從前朝夕相處的時日里,她想,從沒見哪一樁事能讓他落淚。
哪怕是當(dāng)年,失陷于亂軍陣中,他也不曾因為處境困難孤立無援而落淚;哪怕是每一年去祭拜他的生母,他亦不曾有今日這樣哀戚悲傷的神情。
可今日,他已不知第幾回流下淚水了。
難道這樣多年,他還改了性子,變得慈悲為懷了么?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問:“留下來……好么。我只有你了�!�
她卻不應(yīng)。
大抵是知道她離意堅決,即墨潯終于試探說道:“明年再走�!�
她冷笑說:“明年復(fù)明年,人生有幾個明年?”
即墨潯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復(fù)道:“十月……十月是煌兒的生辰。十一月再走�!�
她說:“……十一月運河結(jié)冰,不能南下。”
他愣了愣,嗓音微顫著說:“你還要南下��?你還要跟他去哪里!”
她不答,卻盯著他的背影,他似乎沒有勇氣敢回頭面對她,所以扶著銅鏡,修長的手,同樣在顫抖著。
他最后嘆息一聲,幽幽地轉(zhuǎn)過身來,眼尾猩紅,薄唇翕張著,輕聲地說:“九月底�!�
稚陵見即墨潯向她邁過一步來,聲音仍然很低:“九月底再走。”
漆黑的長眼睛里,映出來行將燃到了盡頭的紅燭,也映出來她的模樣。她仍堅持道:“太遲了!”
他伸手來,想要摸一摸她的臉頰,目光瞥到手上的鮮血淋漓,驟然頓在虛空,幽幽地收回了手,這一回嗓音卻堅定了許多,不似先前幾句話有商有量的語氣,反而似有破釜沉舟的執(zhí)著。
“稚陵�!�
盡管他沒有碰到她,依稀卻殘存著那樣的觸感,像是他的修長手指極輕地摩挲著她的臉頰,耳廓,鬢角。溫柔地像月光落下。
可沒有那么光滑,他的手上常年握著刀兵,早磨出了繭來,拂過肌膚時,總有幾分粗糙的感覺。
她不知為什么,聽到他這樣溫柔地喚她時,不由自主渾身一顫。他注視著她,說:“稚陵,我答應(yīng)過你,……”
“什么?”
她一時不解,因為他幾乎不會輕易許諾,答應(yīng)過她的事情,算不上許多,若說兌現(xiàn)……的確大多都兌現(xiàn)了。
她記不得他還有什么沒有做到的許諾。
如果指的是前生他答應(yīng)她娘親要照顧她一輩子這種話——她現(xiàn)在卻也不稀罕要他兌現(xiàn)。
稚陵見他忽然彎出一個笑來,唇角一勾,眉眼彎出個歡喜的弧度,一直幽靜寂寥的目光,這時候卻也跟著,有些明亮了。
他寂靜說:“我答應(yīng)過你,‘來年秋狩,教你騎馬射箭’�!�
稚陵心頭一震,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微微訝異。
她遲緩地想起來他這樁許諾。
……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
那一年在禁苑秋狩,她懷著身孕,歆羨別人狩獵的颯爽英姿。
后來,他便馭馬回來,載她一起,在天高云闊的秋野地里閑行。
那時候,他說,明年此時,他教她騎馬射箭,不必再羨慕別人了。
思及往事,她忽然心頭酸楚。分明已告誡自己無數(shù)回,不要再對他抱有絲毫的美好的幻想,可那個時候,她是真真切切喜歡他的,——怎能說忘懷便忘懷了。
哪怕已經(jīng)有十六年光景,彼時她心中甜蜜卻做不得假。
……大抵正是他給了她一些幻想,才讓她后來幻想破滅的時候,有多么甜蜜,就有多么痛苦。他不如從未給她幻想過,也好過讓她從希冀的云端跌進(jìn)了爛泥里,摔得滿身狼狽,沒有一絲尊嚴(yán)。
思緒千回百轉(zhuǎn),堵在心口,郁郁不得疏,她喉嚨一哽,只冷冷說:“不用,別人也能教我�!鳖D了頓,像是怕即墨潯不理解,更添了一句,“鐘宴也能教我。他一向耐心�!瓕α�,從前教我畫畫的,也是他�!�
即墨潯半晌沒有回答她。
可他鐵了心要做這件事,這件事,大抵是他的底線,沒有商量的余地了,甚至說,若連這件事她也不答應(yīng),他就殺了鐘宴。
沒得商量。稚陵不知他究竟要執(zhí)著前生那些事情到什么時候。
但是,她可以見到鐘宴了,總歸算是有些進(jìn)步。
只是……每次必須找他要令牌,用完令牌,也需要還給他。
這使得她每次都要面對他,至少要說上兩三句話,委實煩惱。
關(guān)押鐘宴的地方,靠近昭鸞殿一帶,是一座小院子,題名叫做“花影院”。這花影院中,并不見什么花影,甚至可以稱得上草木荒蕪,只墻下一叢野草,正值秋天,野草枯黃尖瘦,鋒利的影子落在墻根上。
這院子很冷清,但有眾多禁衛(wèi)看守,雖說他們個個冷心冷面,只服從帝王號令——但使得這里不算很冷清了。
院門上了許多重的銅鎖,稚陵看著開鎖的禁衛(wèi),十分著急,門鎖甫一破開,光明照入灰暗的室內(nèi),稚陵還沒有邁開門檻,就聽到里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撲面而來的是空氣中浮動的灰塵。
稚陵被嗆得咳嗽了兩下,不得不掩著口鼻,可心里卻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即將見到他的高興。
她說著,已耐不住腳步,跨過了門檻,禁衛(wèi)恭敬地領(lǐng)著她進(jìn)了屋門,光線太暗,頗有落差,使得她的視線一時間有些迷糊,努力眨了眨眼,才終于看到,這屋中一角坐在竹床旁邊竹凳上的男人。
他背對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腳步聲,因此捧著那卷書冊,竟還有閑情逸致地翻了一頁,才幽幽道:“陛下又來了�!�
稚陵一愣:“什么?陛下?”
鐘宴聞聲,忽然一僵,手里的書冊啪嗒落地,他僵硬著回過頭來,見到是稚陵,驀地站起,目光里滿是不可置信:“……阿陵!?”
稚陵嗓音微微發(fā)顫,卻十分歡喜:“阿清哥哥,是我�!�
鐘宴清峻面龐更是愣住了。
他猛地抱住了她,幾乎瞬間,眼中仿佛一熱。
“你叫我什么……?”
第094章
第
94
章
“阿清哥哥。”
鐘宴一個恍然,
擁她的后背的手無言中更緊了些,霎時低下漆黑的眼來,稚陵柔順烏黑的發(fā)絲蹭過他的臉頰,
挾有蘭草幽幽的淡香,一股腦地涌進(jìn)了他的心頭上。
他卻突然哽咽得沒法開口說話,
嘴唇張了又張,除了愈發(fā)攬緊她以外,
竟不知說什么好。漆黑的長睫顫了一顫,心跳得很厲害,
末了,他閉上眼,
輕輕地說道:“阿陵�!氵記得我�!�
她的下巴擱在他的肩窩處。
他已不是二十多年前,
那個病瘦孱弱的少年,
今時今日,
他身形挺拔如竹,比她高上許多。
盡管如此,
他微微彎下腰來,好讓她可以夠得到他。
悶悶的聲音,從他肩窩那里響起。似乎離耳廓太近了,
稚陵的聲音傳來時,仿佛無形的羽毛,輕輕刷在他的耳廓里,酥癢得叫人頭皮發(fā)麻。她聲音很輕很輕,
帶著一如既往溫柔的笑意:“我記得,都記得�!�
他喜極而泣,
長睫上沾了一兩顆晶亮的水珠,在暗淡的光線里,
閃了又閃。他嗓音清冷,卻含著失而復(fù)得的歡喜,只喃喃重復(fù)著:“阿陵,阿陵……。我好想你。好想你�!�
鐘宴像突然想到什么,身形一僵,“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稚陵卻擁緊他,仿佛終于找到一處避風(fēng)擋雨的港灣一樣,抓著他青衣褶皺的手微微發(fā)抖,只說:“我,我找‘他’要了令牌。”
鐘宴莫名覺得依稀有別的視線,正落在此處,側(cè)過頭來,透過這扇花窗,正正看到窗外黃昏夕照里,一道玄衣矜貴的身影,定定立著,目光一瞬不瞬,幽幽注視著他們兩人相擁。
離得只有一窗之隔,綠紗窗朦朦朧朧,即墨潯眼中傷痛不甘清晰可見。
他就那么望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里。
她對鐘宴,沒有一絲……稱得上恨意的東西。
如她所言。他等她等了十六年,可鐘宴何嘗沒有等她十六年,……甚至更久更久,他等了二十年。
若連他也能稱得上一句情深,鐘宴待她的心意,便是情深似海。
她委身于他,不過是情勢所迫,要依附他罷了。可她對鐘宴卻是真真切切的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若是有的選,她不會選他。
若是沒的選,天底下的男人死光了,哪怕他再好,現(xiàn)在,她也不會選他。
若是二十年前,鐘宴他不曾為了建功立業(yè)離開宜陵不告而別,稚陵或許早就和他成親了,后來也許有些坎坷……卻仍然會很幸福的罷。
她就不會遇到他了,遑論是愛上他呢?
她說得對,她壓根沒有什么愛他的理由——他只給她帶來了無盡的痛苦,以及,和意中人被迫離分而已。
即墨潯攥緊了手,垂在袖中的手攥得指節(jié)泛白,終于看到了他一直擔(dān)心害怕的畫面成真了,終于再沒有理由欺騙自己,都是她編來故意傷他的——他暗自苦笑,明明知道他們相見該是什么情景,可為什么還要跟來看一眼。
現(xiàn)在倒好,給他看得一清二楚了,連騙自己也騙不下去了。
他咽下喉嚨間腥咸的血沫,踉蹌一下,撐住了墻面,徐徐地背靠在墻邊。正值傍晚,今日的夕陽紅似鮮血,掛在半山外,將落未落時分,金輝殘照罩在花影院,罩住他,光線逐漸不再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