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目光游移,半晌,編道:“沒什么……臧夏她心直口快,許是想說,蕭夫人怎地要在這么冷的地方同陛下說話,豈不冷么�!�
她強自做出一派什么也不知的模樣,誰知下一刻,他就冷冷松手,直了身。
稚陵險險站穩(wěn),被臧夏扶住,她有些迷茫不解,抬眼看去,即墨潯立在原地,漆黑深沉的狹長雙眼注視她,仿佛對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收回了視線,剛剛那耳鬢廝磨的親昵也似乎從未存在過一樣,稚陵只聽他道:“你自己回宮吧。朕也該回涵元殿了。”
說著,轉(zhuǎn)過身便要走,稚陵道:“陛下……”
他步子一頓,回過頭來,稚陵仰著臉,迷茫不已:“陛下為何生氣?”
臧夏心里想,酒壯慫人膽,這話真不錯。娘娘素來小心翼翼,今夜還能問出這樣一句話,……她正想,娘娘最好趕緊把蕭夫人的密謀也交代了,不管陛下肯不肯,至少行動上攔一攔。否則,那位謝小姐若進了宮,她那樣好,陛下對她若動情,娘娘可怎么辦吶。
稚陵問完,即墨潯忽然冷笑:“朕問你,你知不知道今夜在涵元殿里,誰在等著朕?”
稚陵登時一僵,和他四目相對,他那漆黑冷冽的眼睛里,泛著若有若無的雪光,寒冽冰冷,叫她冷汗直流。
她垂著眼:“臣妾不知道。”
即墨潯皺著眉,臉色并不好看,回身幾步,抬手扳著她的下巴,讓她只能抬起臉,沒法躲避他的逼視,他盯著她,冷聲道:“你不知道?你是不想說�!�
“朕以為你最體貼朕,可你,……你為了你自己,……明知涵元殿里有圈套,卻不勸阻朕?”
稚陵愕然,輕聲重復(fù):“圈套……?”她睜大了烏濃的眼睛,細密的雪花沾在眼睫上,一片一片的,化成一顆一顆細圓的水珠,像淚盈滿睫。
她輕聲問:“陛下不愿意進那個‘圈套’么?”
“朕不能�!�
即墨潯已在此處徘徊良久。
他焉能不知蕭夫人是何用意,從這個橫空出世的表妹來到上京城后,無論是她的才名、美名,還是她待人的好、處事的法,如此種種,他自然看得出,她要的是他這空懸的后位——更進一步說,他們要的是,一個有他們血脈的皇子。
所以今夜,他不能進涵元殿。
這就是他徘徊的緣故。
稚陵說:“陛下若不喜歡,推辭了便是�!�
即墨潯松了手,冷冷望著眼前女子。她似乎對他睡哪個女人,都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她難道忘了他交付她的重托了?
他反問她:“朕可以推辭。但你既然知道,告訴朕就是你的分內(nèi)之事,你為何瞞朕?莫非對你而言,此事,你樂見其成?”
稚陵被他的重話說得又出了冷汗,仰著眸子,指尖輕攥。
她思索著,他一定在想,他的確可以推辭,只是會傷了他姨母蕭夫人的面子,所以,若她開口邀他去她的承明殿過一夜,自然再好不過,全了各自的臉面,讓這事解決得不必太難看。
他一定也在想,她今日卻沒有一點兒平日里替他排憂解難的覺悟。
可……可她若是不知此事,他去承明殿,她再高興不過了;偏偏叫她知道了,在她還不知他心中到底怎么想之前,她怎么能壞了他的“好事”。
若他心中的確對那位謝小姐有意呢?
若是那樣,她落了個爭風(fēng)吃醋的不是。
她咬著唇瓣,壓下喉嚨間的咳嗽,大抵是風(fēng)吹久了,又耗了不少心神。緩著呼吸,好半晌,她才輕聲說:“上回陛下教誨,臣妾銘記于心,不會再犯,所以臣妾才沒有言明�!�
她心頭原本遇他在此的歡喜,此時也盡皆褪去,行了禮,準備自己回承明殿了。
子夜時分,朔風(fēng)浩雪,宮道上格外寒冷,她吹風(fēng)吹了很久,有些頭暈眼花。
想來他現(xiàn)下生氣,責(zé)怪她不明事理,也不會再陪她回宮,不如不抱這個期望的好。
他卻又陰沉沉地叫她:“朕沒準你回去�!�
稚陵心頭一跳,酒意醒了泰半,忽然擔(dān)心,不會這回他要叫她在這兒罰站了吧?這可糟糕。
她停在原地,依然垂著眼眸,這個角度,卻能望見,他的錦靴踏過青磚地上的薄雪,一截修長的影子,逐漸罩住她。
錦靴頓在一步之遙的地方,他忽然解下了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
突然被大氅罩住,存余他熾熱體溫的氅衣,頃刻間叫她僵硬繃緊的背脊都松緩了些,她驚訝著抬眼,即墨潯的視線,幽晦地落在她眼中。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好似天上的云般不可捉摸。
但她卻看得出,他這時眼底染有薄薄的情靄。
他幽幽俯身,兩手捧著她巴掌大的臉頰,聲音似乎啞了些,目光晦暗:“朕說的話,你一點也不記得,不放在心上�!�
離得這么近,動作更是突然,稚陵全然不知他在說什么,只愣愣的。他的手修長,貼緊了臉頰,她茫然問:“陛下說的是……”
畢竟,他說過的話太多了,即便她每一句都記得都放在心上,也不知此時,他話中所指,會是哪一句。
他的冕旒垂晃著,各色的寶珠折射出一兩星微弱光澤,擋在她和他之間。
他眸色更沉,嗓音與這夜朔雪一般寒冷:“朕說過,‘除了你,誰也不行’�!�
稚陵心頭猛地記起來,不久前,他的確說,他……需要一個長子,除了她,誰也不行。
所以他今夜才……,才明知謝疏云等在涵元殿向他自薦枕席,他卻不去?
是因為這個?
——
謝疏云在涵元殿的長廊上已等候了很久,張望著,卻怎么也不見即墨潯回來。
母親說要絆住他一會兒,從而給她準備的時間,可現(xiàn)下,時近破曉,都沒有陛下的消息。
除了即墨潯,涵元殿里沒少一個人,吳有祿都在這兒,……眼看將要破曉,委實不知母親到底跟陛下說了多少話,還是另有緣故?
涵元殿上下,母親都打點好了,加上母親是即墨潯的親姨母,這層關(guān)系非同尋常,沒有人敢為難她們母女。
她便尋到吳有祿跟前,問他:“吳公公,怎地陛下還未回宮?是否要派人去尋?”
吳有祿笑呵呵道:“謝小姐不如先回去歇息罷,陛下一時半會兒,恐怕被別的事情絆住了�!�
謝疏云自知無召擅闖涵元殿乃是死罪,自己是靠母親的關(guān)系偷摸著進來,即墨潯不追責(zé)便罷了,追究起來,乃自己理虧。因此,吳有祿一這樣說,她只得打算離開。
今夜雖不成,好在母親借著過年的名頭,會留在宮里住上幾日,還可另覓良機。只可惜原本計劃的歲首承恩沒有成功。
將近黎明,天色陰沉晦暗,元光三年的元旦日,看樣子仍是個大雪天氣。
誰知謝疏云剛踏出了涵元殿沒幾步,只見雪地里一個灰色人影,冒著風(fēng)雪逐漸近了,快步過來,上了臺階。
她疑心不對,回過頭去,聽得一清二楚,那個過來報信的是承明殿的小太監(jiān),說——陛下歇在了承明殿,傳吳公公過去伺候。
謝疏云心中一驚,不可置信。
吳有祿他也有些驚訝,但仔細一想,既然是裴婕妤,那么也不奇怪了。
畢竟陛下只屬意讓婕妤娘娘生子,今夜……恐怕是知道蕭夫人的意思,順便避在承明殿,避了謝小姐。
吳有祿自是立即領(lǐng)著人去了承明殿伺候,趕到那兒時,天蒙蒙亮。
他親手挎著食盒,食盒里是陛下專門命人熬給婕妤娘娘的湯藥,陛下叫他過來,他自然知道是送藥過來。
他暗想著,陛下又寵幸了婕妤娘娘,怎么還不升位份?
寢殿門緊閉著,里頭隱隱約約有床板晃動的聲音,他候在門口,倒聽承明殿那位臧夏姑娘說,這是下半夜第三回了。
吳有祿笑說:“元旦日,難得放假,陛下他……難得放松�!�
即墨潯也如是想。
他想,若有朝會,哪容得了他行三四回事。
雖又行了一次,不知怎么,她汗水涔涔躺在他懷里時,就叫他喉頭發(fā)干,止不住地,又有了反應(yīng)。
大抵是天色昏沉,急雪將至,從帷帳里,看不出外頭時辰,即墨潯準備再行一次的時候,卻聽得門外吳有祿聲音急道:“陛下,娘娘,長公主來了……”
第022章
第
22
章
稚陵心頭一驚,
下意識更摟緊了他的脖頸肩背,低聲問:“陛下,不如先……”
即墨潯被她這突然摟緊,
惹得眸底一暗,原先還能暫忍,
這時候卻委實忍不住,翻過身又壓上來,
低聲哄她:“朕快些。”
稚陵緊咬著唇瓣,生怕發(fā)出了什么聲音,
卻還是有一兩聲低低的嚶嚀溢出,他吻過來,
把聲音都吞吃入口。
他說的“快些”,
和她以為的,
指的不是同一方面。
床板響得厲害,
不知她被翻來覆去多少回,即墨潯終于劇烈喘息著,
抽身離去。
稚陵望見他脖頸上青筋鼓動,沒有一絲贅肉的結(jié)實身軀上汗水淋漓,再往下看,
竟還沒有偃旗息鼓,她心下駭然,這時候腦子里忍不住想,若不是需要個孩子,
……他還是戒色的好。
一滴滾燙的汗珠子從他鬢角滾下來,滴到她頸間,
他隨意抬手一揩。粗重的喘息撲在她的臉上,緋紅一片,
任誰看了,都知道剛剛發(fā)生過什么。
身上黏膩,總不能儀容不整去見長公主,兩人去了凈室沐浴過后,稚陵替他擦干身子,捧過來干凈衣物,侍奉他穿上,一面說:“陛下今日不如穿這件赤色織金錦袍,新年歲首,博一個好兆頭。”
他對這些還是一如既往沒什么興趣,只說隨她。
稚陵小心替他束了黃金腰帶,垂掛玄水玉佩,雙魚香囊,理好了邊角褶皺,望著高大的男人經(jīng)她一裝扮,白玉冠赤金袍黃金帶,風(fēng)采燁然,心里十分歡喜。
即墨潯的目光忽然看到了東南角窗臺邊一臺繡架,架上是一匹玄錦,初有了衣服的樣子。他想,大抵是稚陵給他做的新衣服。宮中繡娘做的,已經(jīng)足夠他穿,他想說,不必多費那個心神——但又想到別人做的沒有她做得合身,這話就咽了下去,只當沒有看到。
臧夏過來給稚陵梳妝時,即墨潯只在旁邊羅漢榻上坐著等她。
臧夏貼近她耳邊小聲說長公主在正殿里等著,泓綠服侍上過茶了,長公主似乎帶了什么禮物。
稚陵就想到昨夜里,長公主的確說過要送她什么。
臧夏悄聲說:“娘娘,長公主一向疼愛娘娘,今日也要那么素淡么?讓長公主見了,該心疼了�!�
稚陵從妝鏡里見即墨潯倚在羅漢榻上,單手支頤,隨手翻著她先前放在小案上沒看完的那部游記。
她微微思索著,說:“不了,素一點好�!�
臧夏嘟著嘴,連宮人們今日裝扮都十分喜慶,娘娘卻要從年頭素到年尾,這些金光閃閃的首飾,全都落灰,不也是一種浪費么?
她還不肯輕易放棄,揀著那支玫瑰金簪,拿給稚陵看,稚陵只輕輕搖頭。臧夏泄了氣,擱在臺上。
即墨潯翻著書,忽含笑道:“這游記上所繪地圖,倒比工部呈上來的細致,連無名小渡口都標畫上了。風(fēng)土人情,習(xí)俗歷史,莫不詳盡�!�
他又翻過兩頁,抬頭問她:“稚陵,這書頁上的標注,是你寫的?”
稚陵回過頭去,頷首應(yīng)道:“是�!�
臧夏正給她綰頭發(fā),她一回頭,發(fā)髻便散了,臧夏輕輕“哎”了一聲,頗是懊惱,只好重新捏著犀角梳梳起來。
即墨潯抬頭恰望見稚陵垂懸的緞子般的黑發(fā),眼中微微閃過什么。
臧夏已重新替稚陵綰好發(fā)髻,梳的是最時興的望仙髻。她存在故意的心思,想著陛下在這里,娘娘定不好意思說些“陛下喜歡素淡些”這種話,讓她梳那些端莊但老氣的發(fā)式。
卻看即墨潯放下了書起身,走過來,目光在妝臺上淺淺掃過一遍,稚陵不知他的意思,擔(dān)心他要說她的首飾奢侈浪費云云,怎知他卻挑出那支璀璨精致的玫瑰金簪,給她簪到發(fā)髻上。
他垂眸說:“這個好看�!�
稚陵心間一喜,佯裝鎮(zhèn)定,彎了彎唇,對鏡自照,銅鏡里和她素日模樣,的確略顯不同。
即墨潯也在端詳她,只是黑眸里仍沒什么太大的起伏,說:“朕原打算從碧云渡出兵,但剛剛見圖上所繪險惡地勢,恐怕得重新規(guī)劃�!�
稚陵微微詫異:“陛下,碧云渡雖容易渡江,但對面山勢高險,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
“正是如此,……”他頓了頓,蹙著眉,“此事改日再說。——皇姐恐怕等急了。”
長公主確在正殿等了小半時辰,才見即墨潯和稚陵兩人前后過來。
她笑盈盈起身迎過去,即墨潯微微頷首道:“皇姐久等了。新年貪睡,一時睡過了�!�
稚陵雖垂眼,唇角卻含著壓不住的笑意,輕輕附和了一句。
長公主目光在他們兩人間流轉(zhuǎn)一遍,等望見稚陵脖頸間的紅印記,心里曉得了個七七八八,沒有戳穿他們,只笑說:“沒等太久�!獊�,稚陵,”長公主挽了她的手,到旁邊,說:“昨兒沒來得及,今日給你送過來。”
稚陵一愣:“長公主,這是?”
侍女揭開紅綢布,赫然是一架七弦琴。
稚陵不由自主伸手想摸一摸,只是忍住。這琴是伏羲式,桐木斫的,樣子不算新,但做工極好。
長公主笑道:“去年七夕佳節(jié),我跟駙馬游玩,在洛陽街市上,碰到個賣藝為生的男人。困頓潦倒,在街頭彈琴乞討銀子。彈的曲子哀傷宛轉(zhuǎn),不少圍觀的都潸然淚下,甚至引得飛鳥盤旋。我見他有些本事,又很可憐,給了他些錢。他嫌不夠,大抵見我們富貴,追上來,纏著多要些銀子。”
即墨潯淡聲說:“市井無賴,皇姐就是太心善,憐憫他,他卻不饜足。”
長公主無奈笑了笑:“他說,他自己天生有殘疾,除了彈琴,沒有什么謀生的法子。以前在人家府上做樂師,后來樹倒猢猻散,沒了出路。他家里妻子操勞,哪知染了重病,急用錢救命。”
聞言,稚陵訝然,眉目間含了憐惜:“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也是個苦命人�!�
即墨潯未置可否,神色淡漠:“那也未必,或許編造出來,博人同情。”
長公主睨了他一眼,無奈搖著頭,沒有理他潑的冷水,只說:“這人追過來,說他這把琴,是傳家寶物,前朝制琴世家所制名琴,名叫‘雉尾’,若在平日,決計不會賣�!�
她探手撫著琴頭雕畫的人物,稚陵仔細看去,雕刻的是爛柯觀棋的典故。
即墨潯神色寡淡,顯然對長公主所言感人淚下相依為命的故事沒什么興趣。
他這位皇姐心地太善良,平日里常常施舍救濟窮人,便是踩死一只蟲子,都要憐惜許久。
長公主語氣憐憫,續(xù)道:“他求我買了琴,好替妻子看病。駙馬認出來是一把好琴,我一聽,名字里也有一個‘雉’,便買下他這把琴。后來找了人一看,那人所言非虛,確是名琴‘雉尾’,反倒是我撿了個便宜。稚陵,你瞧瞧,喜歡么?”
稚陵的指尖輕輕撥了一下琴弦,金聲玉振,輕聲點評說:“有金石之音,確是好琴。”
長公主便笑道:“那就好,也不枉費讓人千里迢迢帶過來。稚陵不如試彈一曲?”
稚陵微微遲疑:“許久沒有彈琴,恐怕略有生疏了�!鄙匣厮那贁嗔艘桓�,久未讓人去續(xù),便也許久沒有練過了。
即墨潯唇邊勾出淡淡的笑意,望她說:“你撫琴在眾人中最好,何必謙虛。對了,皇姐,那人彈奏的是什么曲子?既能叫人潸然淚下,叫飛鳥盤旋,朕也想聽一聽�!�
長公主拿手指敲了敲額角:“瞧我這記性,那時候掛在嘴上說了好些回,是一支名曲,這會兒倒……”她踱了兩步,忽然想起來,笑道:“是了,叫什么,《雉朝飛》�!�
說著,姐弟兩人的目光都看向稚陵,即墨潯問她:“稚陵,你會彈這支曲子么?”
稚陵雖不想掃他的興,可這支曲子,她的確不會。她只好說:“這支曲子,臣妾只有耳聞,尚不曾練過。臣妾不如彈一曲《梅花三弄》罷�!�
即墨潯的確略有失望,不過淡淡應(yīng)聲,找補說:“區(qū)區(qū)一支琴曲,想來沒有叫人淚下的本事,恐是那人身世可憐,才令聽者掩泣�!�
稚陵聽出他語氣里一絲失望,便溫聲笑說:“稍過時日,臣妾練好了,再彈給陛下聽。”
長公主笑道:“非得聽那支曲子做什么?稚陵就彈《梅花三弄》,寓意正合元旦歲首,又合寒冬景象,合適不過�!�
稚陵雖彈了那支《梅花三弄》,心中默默記下,這些日子勤快練好新曲。
長公主原是打算送了稚陵這把雉尾琴,便去涵元殿找弟弟敘話,現(xiàn)在弟弟正好也在承明殿里,倒讓她少走些路。
后宮的妃嬪里,長公主最喜歡的還是稚陵,她性子溫柔謙遜,與自己性子相合,那時初次在宮中相見,她便很喜歡這個姑娘。至于昨夜里見到的謝疏云,倒不能說她不好——只是太過鋒芒畢露。
她聽說這位表妹還住在宮里,蕭夫人要多留幾日,打的什么主意,她怎能不知。
三人敘話沒多久,卻有小太監(jiān)來報,說文華殿幾位大人有要事求見陛下。
即墨潯還正與長公主說話,聽了稟報,唇角的笑意一僵,稚陵悄悄抬眼望見他,即墨潯的眉眼染上一重薄薄陰翳,皺著眉:“定是薛儼來煩朕了�!�
長公主笑問:“是誰�。俊�
即墨潯抬手捏了捏眉心:“侍郎官薛儼,去年從兩川遷任回京,為人耿介正直,博學(xué)多才,只是——太勤勉了些�!�
長公主聞言笑說:“有此等能臣,是好事啊。不過……怎么薛侍郎過年也不回家?”
稚陵想,能叫即墨潯都覺得煩了,這位薛侍郎恐怕不是個“省油的燈”,不由掩著唇角在旁笑了笑。
吳有祿說:“長公主有所不知,薛侍郎他自幼喪父,前些年母親過世后,一直孤身一人。因此,逢年過節(jié),還是休沐,都在官衙里不回家,乃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勤勉’�!�
長公主見即墨潯一副不愿意去見薛儼商議政事的模樣,打趣道:“這有何難,早早讓薛侍郎成家,他有了老婆孩子,自然得分些心了。”
即墨潯幽幽嘆息,已作勢起身,稚陵連忙也起身,從衣桁上拿來他的氅衣,給他穿戴上。即墨潯張著手臂任她穿衣,說:“朕先回去了�!�
稚陵目送他出了承明殿,長公主等即墨潯已沒了影子,才拉著稚陵含笑叮囑她:“本想說出去走走,但你昨夜熬得遲,阿潯他又血氣方剛的,只怕你累壞了,索性作罷。好生歇息休養(yǎng),萬不要累著自己。過幾日,我再來。”
稚陵昨夜熬了一宿,下半夜侍寢承恩,累得疲乏,長公主瞧出她倦怠,讓她休息,她一一應(yīng)了,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不由想著,難怪即墨潯那么冷的性子,唯獨跟長公主親近。
長公主走后,稚陵的確困倦,躺回去卻怎么也睡不著。昨夜她截了謝疏云的胡,蕭夫人卻未必這么輕易放棄,大約……還有別的計劃。
宮里這幾日都要擺宴,大大小小的宴,還得多多思慮。
即墨潯先前提起的南下出兵,碧云渡不合適,寥寥兩句,她聽得出他的意思,或許她能幫上他什么……。
林林總總,許多瑣事,在心頭上,冒泡一樣,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她睡不下,起身到書架邊,取了琴譜集編,翻到了《雉朝飛》的琴譜。
只是這頁琴譜前,寫了一段小序。她自言自語,自顧自輕輕一笑:“原來還有典故。”這曲子是隱士牧犢子所作,相傳他年歲遲暮,孤身一人仍未有妻,出郊伐柴時,見雉鳥雙飛,感懷于自己,因作此曲。
稚陵跪坐在雉尾琴前,照著琴譜,緩緩撥弦,剛彈一段,不由想,若不知這典故,彈奏起來,亦覺哀傷宛轉(zhuǎn),何況是知道了。
她輕輕嘆息著。
外頭朔風(fēng)正急,明窗中,望得見急雪浩蕩,遮天蔽日一般。
不知那位過年也不回家的薛侍郎到底參奏了什么國事,即墨潯一整日都在涵元殿里。
晚間宮宴,主位空空,程繡悄悄問稚陵說:“陛下怎么沒來?”
稚陵淺淺笑道:“陛下另有國事處理�!�
程繡壓低了聲音:“裴姐姐,你瞧,蕭夫人臉色可真難看。”
稚陵察覺到若有若無的視線掠過她,淡淡端起了面前杯盞,呷了一口茶,微笑說:“許是天冷,蕭夫人受了涼�!�
程繡嘀咕著,分明是今日還想叫謝小姐在陛下跟前露露臉,誰知陛下卻沒有來。
稚陵的目光輕輕巡看場上,恰和謝疏云的目光一碰。她向她溫柔笑了笑,謝疏云也笑了笑,只是笑意有些勉強。
第二日,稚陵一早仍煲好銀耳百合羹,送去涵元殿。即墨潯正在練劍,她站在回廊下,望著他收劍入鞘,動作利落,在紛紛揚揚大雪里,有動人心魄的瀟灑快意。
他下了臺階,轉(zhuǎn)過回廊,見她來,隨意道:“不必多禮,進來吧�!�
稚陵拿了絹帕,浸了熱水絞干,即墨潯微微俯身,好讓她夠得著,她替他拭汗,他的心跳聲尚未平復(fù),跳得很快,健碩的胸膛半敞著,仿佛冒著熱氣。
他漆黑眼睛閃了閃,大手遽然扣住她的腰身,將她扣得與他只有若即若離的毫厘之距。
呼吸急促,便傾過身來在額頭一吻,稚陵抬手的動作一頓,斂下眉,耳根紅透,曉得他接下來要做什么,低低喚了一聲:“陛下,……”
他的唇一寸一寸慢慢吻到鼻梁上,稚陵心如擂鼓,卻見即墨潯臉色驟然微變,緩緩松了手。
他稍微側(cè)身,目光一凜:“朕差點忘了,早間還有要事。”
稚陵才知,昨日薛侍郎來見,是霽州雪災(zāi),請求賑災(zāi)耽擱不得,所以忙了一整日。
今日看來,恐怕仍然要忙。
元光三年的年初,不知是什么緣故,各地緊急的事務(wù),就雪片一樣飛來,即墨潯分身乏術(shù),忙了五六日,都在涵元殿里,沒有得空。
到了正月初八,難得有了些閑暇,長公主卻已打算要回洛陽。
“皇姐為何不多留些時日?幾日事忙,尚未來得及多和皇姐說說話。”
長公主無奈道:“阿衡年歲小,離了母親,又哭又鬧的,只怕鬧得府上不安生。”
即墨潯蹙眉,自是舍不得長公主走:“……那,皇姐為何不帶阿衡一道來?”
長公主道:“車馬勞頓,阿衡身子弱,哎,經(jīng)不得。”她笑了笑,望了眼即墨潯,揶揄說,“等你們有孩子了,自然就曉得了�!�
這話說得即墨潯神色一動。他的孩子……
今日倒是沒有下雪,難得是個薄寒的晴日,日光遠射,不算多么溫暖。
長公主明日要走了,即墨潯忙里偷閑,陪同她在御花園走走。
吳有祿心道,陛下在外是皇帝,在長公主跟前,就全然是弟弟的樣子了,素來冷漠少話,關(guān)于長公主的家長里短,卻絲毫不嫌煩,樁樁件件都肯耐心聽著。
長公主的喜好,陛下也記在心里。長公主喜歡書畫,去年宮里得的六百年前大畫家的真跡,陛下眼也不眨,叫人封在給長公主帶回洛陽的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