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我聽人說,王返回圣城時,無情無欲,和賽桑耳將軍走火入魔前十分相似。”蒙達提婆緩緩地道,“也許,王當時確實險些走火入魔,稍有不慎,便會氣息渙散而亡,但王服用大量丹藥,生生克制住了,度過了一劫,又意志堅韌,苦熬了這么多天,丹藥和周身血脈融通,恰好能真正克制功法�!�
醫(yī)者們面色各異,退到一邊小聲討論。
“王自幼修習功法,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很可能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掌握功法,最后功法不受控制,是死劫,也是生機。”
“現(xiàn)在還不能下定論,還是看看再說�!�
“不管怎么說,王能夠蘇醒,已經(jīng)是好轉(zhuǎn)的跡象�!�
他們都說的是梵語,瑤英聽不懂,焦急地望著他們,臉色緊繃,心里七上八下。
手背微熱。
曇摩羅伽低頭,握住她的手。
“別擔心,我好多了,真的。”
他微微一笑,“沒騙你�!�
從在城門前吻她的那一刻,他就一遍遍告訴自己,他必須活下去。
瑤英想到這兩天他奄奄一息的模樣,心如刀割,輕輕摟住他,聽他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
她以為他真的要走了,再也不會開口和她說話。
雖然醫(yī)者還是沒討論出什么結(jié)果來,但曇摩羅伽蘇醒的消息還是傳了出去,眾人驚疑不定,轉(zhuǎn)悲為喜,王寺外的百姓連誦佛號,叩頭感謝神佛保佑他們的王。
緣覺去準備熱水新衣,李仲虔和畢娑領(lǐng)著醫(yī)者退了出去。
刑堂里只剩下瑤英和曇摩羅伽兩人。
“你真的沒事了?”
瑤英抱著曇摩羅伽,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曇摩羅伽心尖跟著她的眼睫顫動,“真的�!�
他感覺好了很多。
瑤英把臉埋進他胸膛,繼續(xù)聽他的心跳。
平緩,從容,撲通撲通跳動著。
他低頭,緊緊地擁著她,手指插進她發(fā)間,吻她的頭發(fā)。
牢室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那時他煢煢孑立,現(xiàn)在她陪在他身邊,這里也是他開始新生的地方。
朦朧的燭火溫柔地籠在兩人身上,他們靜靜地依偎著。
……
僧兵退了下去,醫(yī)者們再次請脈,退到外間熱烈地討論著。
提多法師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捧著半卷殘破的經(jīng)文求見。
這些經(jīng)文原本在賽桑耳將軍死后便被付諸一炬,再無抄本。此次王宮被徹底炸毀,工匠修葺地道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佛龕壁上糊了層夾層,挖開壁畫,里面竟然藏有幾百卷未被銷毀的經(jīng)卷,其中就有這半卷歌頌賽桑耳將軍事跡的殘經(jīng)。蒙達提婆幾人都看過此經(jīng),沒找到有用的記載。
曇摩羅伽洗漱過了,正在包扎傷口。
提多法師翻開經(jīng)卷:“王,我曾聽說,賽桑耳將軍當年逝去前,念誦過一句經(jīng)文,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那時,寺主以為賽桑耳將軍因家人之死生了死志,所以才會在自戕前念這句經(jīng)文。這些天,僧人奉文昭公主的吩咐查閱了大量封存的典籍,記錄功法的貝葉經(jīng)上也有這句�!�
他長嘆一口氣。
“王,您度過死劫,定有感悟。”
曇摩羅伽記起夢中所悟,頷首:“我在夢中確有所悟,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滅就是一生。”
熬過一次次的死劫,方能換來一線生機。
提多法師怔了半晌,似哭似笑。
賽桑耳將軍臨終前很可能沖破了功法限制,但是他當時失去家人,又錯手殘殺無辜,根本無心參悟就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后所有記載被燒,世上再無人能夠參透功法。
他們逼死賽桑耳將軍,又險些逼死王。
“佛陀悲憫,這卷經(jīng)文上所載不是佛經(jīng),而是能夠克制功法的內(nèi)功心法,王可照此研習,日后當否極泰來,再無被功法反噬的煩憂�!�
提多法師朝曇摩羅伽合十拜禮,留下經(jīng)文,拄著法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
陰差陽錯之下找到真正的內(nèi)功心法,眾人欣喜若狂。
瑤英讓人把經(jīng)卷送到僧人那里去傳抄,以免遺失。
曇摩羅伽唇角微微一揚:“不必,我都背會了�!�
瑤英道:“那也得多抄幾份�!�
說完,仔細端詳他的臉色,她剛才一直在和蒙達提婆討論他的傷勢。
曇摩羅伽展臂摟住她,“你看到王后的冠冕了嗎?”
瑤英一怔,笑著搖搖頭:“沒有。”
她這些天擔驚受怕,哪有心情去看那些東西。
“好好看看�!鳖^頂傳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之外多了幾分淡淡的笑意,“如果不喜歡,讓工匠拿去改�!�
瑤英微笑:“能隨便改嗎?”
曇摩羅伽點點頭:“只要你喜歡,我的新娘是你�!�
瑤英抱著他,耳邊是他怦怦的心跳和他溫和的說話聲,他細細碎碎的吻落在發(fā)頂,心里一片柔和,春水潺潺流動。
驀地,胸口一陣莫名的絞痛,一股甜腥之意涌了上來。
瑤英一驚,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不祥的預感充斥全身。
曇摩羅伽怔住,溫熱的濕意在胸口蔓延開來。
他低頭。
瑤英面色蒼白,渾身發(fā)抖,唇邊被鮮血染得殷紅。
“明月奴!”
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他聽到自己幾乎變調(diào)的聲音。
瑤英戰(zhàn)栗不止,生機一點一點從她身體消逝。
曇摩羅伽臉上血色褪盡,抱緊她。
門口響起腳步聲,李仲虔沖了進來。
“出什么事了?”
他沖到蒲團前,大驚失色,掰開曇摩羅伽的手,“明月奴!”
瑤英心口絞痛異常,渾身痛楚,掙扎著睜開眼睛,眸光從曇摩羅伽和李仲虔臉上劃過去。
“羅伽……阿兄……”
她想叮囑他們,想讓他們不要怕,也許和以前一樣,她只要睡一覺就能好……
深深的疲倦涌了上來。
這一次比先前幾次要痛苦得多,強烈得多。
“……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她嘴唇顫動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緊緊攥在曇摩羅伽袖子上的手無力地垂下。
“明月奴!”
李仲虔大喊。
曇摩羅伽紋絲不動,夜風從柵欄吹進刑堂,寒涼刺骨,他滿身是血,宛若修羅。
夜色深沉,大雪無聲墜落。
第186章
瘋(修)
雪停了。
依山壘葺的佛剎廟宇巍然佇立在一片瑩潔雪白之中,塔樓高聳,琉璃尖頂折射著雪后金光燦爛的日暉。
寺門外的百姓并沒有散去,他們跪在雪地里,日夜虔誠地祈禱。
畢娑立在殿門外,抬起頭,滿眼富麗輝煌。
一幅幅各式各樣、繪滿圖畫文字的祈福經(jīng)幡掛滿長廊庭院,寒風猛烈拍打幡子,王寺內(nèi)外,一片此起彼落的颯颯風響。
這些都是為瑤英祈福的發(fā)愿經(jīng)幡。
她突然昏睡,脈象虛弱。
醫(yī)者們從來沒有遇到這么古怪的病癥,天竺醫(yī)官更是摸不著頭腦,他已經(jīng)治愈了瑤英的舊疾,她堅持服藥,這段時日沒有受過嚴重的內(nèi)傷,身體和常人無異,好端端的,怎么會一直昏迷不醒呢?找不到昏睡的原因,自然沒辦法開藥,他們只能熬些補氣的湯藥喂她喝下去。
雪后初晴,王庭迎來久違的和暖天氣,大河解封,冰川融水滾滾而下,春日將近,新芽吐綠,河道兩岸生機勃勃,她卻渾身冰涼,毫無生息。
李仲虔說瑤英幾年前也曾如此,那時候大夫勸他準備后事,他心如死灰,不料幾日后瑤英忽然奇跡般地蘇醒,之后恢復如常,一口氣吃了兩碗鴨油熱湯餅。親衛(wèi)們記得死士行刺的那次,瑤英同樣昏厥,也是和現(xiàn)在這樣奄奄一息,很快又好轉(zhuǎn)。
緣覺滿懷期冀地道:“也許文昭公主是太高興了,一時情緒激動才會如此,過兩天就好了�!�
現(xiàn)在三天過去了,瑤英還是沒醒。
畢娑轉(zhuǎn)身走進內(nèi)殿。
親兵守在氈簾外,眼圈通紅,垂頭喪氣。
他接著往里走。
低垂的氈簾下傳出嘶吼聲,李仲虔面色陰沉,指著幾個從各地趕來的漢人醫(yī)者,催促他們?nèi)グ舅�,醫(yī)者們小心翼翼地答是。
畢娑沒有驚動李仲虔,繞過屏風,掀開珠簾。
一股燥熱的暖意撲面而來,炭火噼噼啪啪作響。
瑤英身體冰涼,曇摩羅伽讓人生了火盆,一室溫暖如春,催得銅瓶里的枯枝都探出了綠芽,她的身體依舊冰冷。
氈毯上鋪滿經(jīng)幡,滿地都是。
一道身影背對著畢娑,跪在佛像前,一手執(zhí)佛珠,一手執(zhí)筆,一筆一筆地在發(fā)愿經(jīng)幡上書寫發(fā)愿文。
愿佛慈悲護念,威神加持。
一切菩薩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蜜。
無量壽,無量福。
福壽永康寧。
他一遍遍地寫著經(jīng)文,梵文,漢文,突厥文,衣袍上沾滿墨跡,手指扭曲痙攣,磨出血痕也沒有停下。
畢娑怔怔地看著曇摩羅伽。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羅伽。
羅伽看上去依然平靜,可這份平靜不同以往,冰塊里蓄積了炙熱的熔巖烈焰,隨時可能噴薄而出,將一切焚燒干凈。
他不眠不休地抄寫經(jīng)文,理智全失,神思癲狂,已近乎瘋魔。
畢娑鼻尖微酸。
經(jīng)歷生死,坎坷波折,終于窺看到一絲曙光,一直陪著他的瑤英就這樣在他眼前倒了下去,羅伽怎么能不瘋癲?
一幅發(fā)愿文寫完,眼睛腫得山包一樣的緣覺上前,把經(jīng)幡送出去掛上。
殿前那一面面迎風飄揚的經(jīng)幡,都是曇摩羅伽的親筆。
從圣城到附近的市鎮(zhèn)、部落,百姓們?nèi)几黄鹭Q起祈愿經(jīng)幡,如果有人能從上空俯瞰王庭,大大小小的部落城邦經(jīng)幡飄蕩,不同信仰的百姓一起向他們的神發(fā)愿,祈求文昭公主能夠回到他們的王身邊。
“王……”畢娑胸口發(fā)堵,“您幾天幾夜沒合眼,歇會兒罷�!�
曇摩羅伽抬起頭,碧眸空空茫茫,不止沒有煙火氣,連生氣也沒了。
他望著床榻上睡顏恬靜、卻沒有一絲氣息的瑤英,右手手指鮮血淋漓。
她為什么還不醒?
曇摩羅伽抬手,抓住錦被底下她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妄圖用自己的體溫讓她暖和起來。
她一動不動,嘴角輕輕翹著,像是在笑。
曇摩羅伽凝望著她,鮮血從指間淌到她的手心里。他怕弄臟她,拿起帕子溫柔地為她擦拭,低頭吻她冰冷的掌心。
“你聽沒聽說,她在佛前祈禱,以一命換一命?”
他聲音低沉,像是從地底發(fā)出來的。
畢娑心里一跳,“王,那些只是傳言罷了�!�
民間傳言,文昭公主在佛殿前為曇摩羅伽祈福,愿以一命換他一命,佛陀感動于她的癡情,所以曇摩羅伽奇跡地參悟功法,而她立刻香消玉殞。
曇摩羅伽跪在榻前,碧眸似終年云遮霧繞的雪峰山巔,一片蒼涼。
瀕死之際,他看到阿鼻地獄的種種可怖景象,看到極樂世界的種種美妙莊嚴,他看到另一個自己,那個曇摩羅伽在內(nèi)外交困中舉步艱難,苦苦支撐,最終孤獨地走完了一生。
那個羅伽沒有遇到她。
夢境中,他要死了,世間并無他的歸處。
一道呼喚的聲音忽然悠悠傳來,拉住他的腳步,喚回他的神智。
他想起來了,這一世,他不是那個在王寺坐化的羅伽,他遇到一個從萬里之外來到王庭的女子,她站在沙丘下,形容狼狽,微微戰(zhàn)栗,叫住了他。
“羅伽�!�
我是為你來的。
曇摩羅伽記憶復蘇,他不是孤獨的,她在等著他。
他從死亡的幻象中蘇醒,熬過功法的折磨,活了下來。
她卻走了。
就像她來時一樣突然。
如清風,若流云,根本不管在他心底掀起了多少驚天駭浪。
他求了佛陀,抄寫了經(jīng)文,請來所有醫(yī)者……
她還是不肯醒來。
曇摩羅伽握著瑤英的手,讓她的掌心搭在自己頭上。
從前她就喜歡端詳他的腦袋,看不夠似的,后來膽子大了,時不時偷偷摸一下,抱著他親時,面泛潮紅,云鬢散亂,纖柔的腰在他掌中扭來扭去,指腹悄悄爬上他的腦袋,輕輕摩挲,有時候還會親上來,印上幾個濕漉漉的吻。他有時候不禁想,蓄發(fā)以后她是不是會失望。
他長出發(fā)茬了,她不是喜歡摸嗎?為什么不醒呢?
李仲虔說她以前也會這樣,可是沒有哪一次會睡這么久。
久到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他低頭,臉埋進瑤英披散的長發(fā)里,閉上眼睛。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狠狠地攫住他的心臟。
他怕了。
曇摩羅伽緊緊抱著瑤英冰冷的身體,沉沉睡去。
他不再抄寫經(jīng)文,不再誦經(jīng),他守著她,為她擦洗,為她梳發(fā),今日如是,明日如是,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
時光荏苒,彈指芳華。
好像不過是眨眼間,又好像過了很久。
懷中的她忽然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呢喃,眼睫顫動。
她回來了。
歡喜填滿曇摩羅伽的眉眼。
下一刻,他看到在榻前等待的自己,垂垂老矣,風燭殘年,臉上爬滿皺紋。
他等了她整整一生。
風從罅隙吹進內(nèi)殿,燭臺冒起一縷青煙,燭火熄滅,清冷的月華涌進氈簾。
曇摩羅伽從夢中驚醒,看著雙眸緊閉的瑤英。
李仲虔和親兵說,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幾次……她醒來時,如釋重負……她要他和李仲虔好好照顧自己,她眼中沒有驚訝,只有擔憂和不舍……上一次她醒來時,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笑著說只是小毛病……她阻止李仲虔殺李玄貞……
他碧眸微張,眸底暗流無聲涌動,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不管她從哪里來,不管是誰讓她來到他身邊,不管她身上有多少秘密。
既然來了,就別想離開。
她敢走的話,他要把她找回來。
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
瑤英睡了長長的一覺。
這一覺很深,很沉,一枕黑甜,踏踏實實,像幼小時在母親和兄長的愛護下酣眠,那時的她無憂無愁,每天只要乖乖吃藥吃飯就好。
后來她認識到自己的處境,開始一次次和運道抗爭。
阿兄活著,和尚活著,西域光復,亂世已平,她如釋重負,身體輕盈地在綿軟的云絮間游蕩,越飄越遠,越飄越高,記憶慢慢淡去。
痛苦,艱辛,酸楚,歡樂,所有的一切都離她遠去了。
她有點累,想繼續(xù)這么沉睡下去,但是腦海深處隱隱約約有道聲音在提醒她,她得醒過來。
她不能認命,一次不行,再來一次,不管多少次,她都不會放棄希望。
她要活下去。
一道金光破開云霧,她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扯了回去,疲憊的身體再次充滿力量,暖流涌過四肢百骸,繼而是酸疼僵硬。
無數(shù)道聲音涌進耳朵。
焦急的,迫切的,恐懼的,嘰嘰喳喳。
瑤英緩緩睜開眼睛,對上一雙血紅的雙眸。
他跪在床榻旁,面龐消瘦,形容枯槁,碧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眸中煙海浩渺,暗流無聲翻涌,冷冷的寒芒一點點升起。
瑤英抬起手,“和尚……”
一開口,她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嘶啞,喉嚨火燒火燎。
曇摩羅伽直起身,凝視著她,氣息冰冷,慢慢靠近,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雙臂一點一點地收緊,力道放得很輕,生怕弄疼了她,氣勢卻越來越冷厲兇狠,像是再也不會松開手。
“公主醒了!”
驚呆的眾人反應(yīng)過來,畢娑、蒙達提婆幾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緣覺尖叫著,滿屋子亂轉(zhuǎn),最后朝著東邊方向跪下來,叩頭感謝神佛。
聲音傳到外面,一片此伏彼起的歡呼聲。
李仲虔沖了進來,直撲到榻邊,胡茬零亂,眼圈深青,面容有幾分猙獰,凝望瑤英許久后,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
“餓不餓?”
他問,聲音溫和。
親兵站在他身后擦眼睛。
瑤英回過神,果然覺得饑腸轆轆。
曇摩羅伽放開她,先讓醫(yī)者上前為她診脈,看醫(yī)者點了點頭,眼神示意緣覺。
整個過程,他一句話都沒說。
緣覺飛奔出去,不一會兒捧著一只大海碗進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根根雪白分明,湯汁清澈見底,柔潤的鴨油暈開一朵朵金燦燦的油花,清香撲鼻。
瑤英沒想到一醒來能看到久違的鴨油熱湯餅,漱了口,接過筷子便吃,湯餅是現(xiàn)做的,清爽韌糯,湯汁香醇鮮美。
曇摩羅伽和李仲虔一聲不吭,看著她吃湯餅。
瑤英吃完,放下碗筷,笑了笑:“我沒事了,你們這幾天都累了,去休息吧�!�
眾人的心放回肚子里,醫(yī)者再次為她請脈,嘖嘖稱奇,各自散去。李仲虔叮囑她幾句,也帶著親兵出去了。
屋中安靜下來,珠簾輕晃,只剩下曇摩羅伽和瑤英獨對。
瑤英知道他肯定嚇著了,眉眼微彎:“羅伽,我……”
她和畢娑知會過自己可能會出事,叮囑他好好照顧羅伽,剛剛問了畢娑和緣覺,這幾天羅伽一句勸告的話都聽不進去。
一句話沒說完,曇摩羅伽忽然俯身朝她壓下來,像一頭捕獵的猛獸,雙臂展開,把她整個人抱起來,掌心蓋在她后頸上,將她牢牢地嵌進自己懷中,緊緊地貼在一起,耳鬢廝磨,密不可分。
只有這樣,他才能確定她是真的回來了,這一切不是他的夢。
李仲虔說她那次醒來吃了湯餅,所以他每天都會讓人備著湯餅,等她醒了吃下去,唯恐自己哪一點沒有做好、沒有做對,她不愿意回來。
他的佛憐憫了他。
緊抱著自己的男人肌肉緊繃,渾身輕顫,落在鬢邊的吻炙熱,綿密,充滿恐懼。
瑤英微微怔住,拍拍曇摩羅伽的背。
“我沒事……羅伽,我說過的,我睡一覺就好了�!�
她抬起手去摸他的臉,指尖觸到一陣濕意,整個人呆住了。
瑤英推開曇摩羅伽。
他凝眸直直地看著她,眉眼如畫,濃睫輕顫,幽深眸底醞著瀲滟的淚光。
曇摩羅伽居然哭了。
她從來沒見過他流淚的模樣。
佛流淚時是什么樣的?
他本不是世俗中人,為了她,七情六欲,喜怒憂思悲恐驚,全都嘗了個遍。
瑤英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碎裂成一塊一塊,抬手捧住曇摩羅伽的臉,溫柔地、愛憐地吻他。
曇摩羅伽閉了閉眼睛,斂起淚光,抱緊她,雙臂鐵鉗一樣禁錮住她:“以后別再嚇我了�!�
他經(jīng)受不住。
他抱得太緊了,瑤英幾乎無法呼吸,在他懷中點點頭,聲音悶悶的:“不會了�!�
曇摩羅伽仍在發(fā)抖,“明月奴,你這次昏厥是不是和我有關(guān)?”
他語氣平淡,不像是在發(fā)問。
瑤英抬眸,對上他的目光。
曇摩羅伽眼中漾著水光,眼神沉甸甸的,像崇山峻嶺當頭壓下來。
瑤英張了張嘴巴。
曇摩羅伽低頭,吻住她的唇,迫人的氣勢散發(fā)出來,深入,含吮,緊纏著不放,灼熱的氣息和她的交融。
瑤英嘗到咸澀的味道。
良久,他才粗喘著放開她。
燭火映照,他眸光深邃得幽黑,墨筆勾勒的五官半明半暗,正如金剛夜叉,一半佛,一半魔,淚光閃動,森冷威嚴。
瑤英怔怔地看著他。
“你很了解海都阿陵,你還了解瓦罕可汗,你沒見過我時,也了解我。你忌諱李玄貞。”
他一字字道,唇在她鬢邊流連。
瑤英沉默。
曇摩羅伽捏著她的下巴,氣息拂在她臉上。
“你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知道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值得大用,西軍研發(fā)武器的道士、匠人聽命于你,雖然丹方不是你配的,金石芝草之物是你尋來的�!�
“我曾想過,你是佛陀送到我身邊來的,我不會去探究你的秘密,不追問你的苦衷……”
他望著她的明眸,像是要望進她心底去,聲音艱澀,沙啞,字字沉重。
“李瑤英,別再離開我,否則,我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
啪的一聲輕響,燭火熄滅了,夜風拂動珠簾,風聲灌滿內(nèi)室。
黑暗中,曇摩羅伽眸中似有幽藍火焰燃燒,冰冷克制,又瘋狂炙熱。
瑤英心臟怦怦狂跳,眼圈一點一點泛紅,抬手勾住他的脊背,一個用力翻身,壓著他倒下,緊緊抱住他,把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蹭在他胸前衣衫上,抬頭,胡亂地吻他。
曇摩羅伽側(cè)過身,摟著她,感覺到她柔軟溫暖的唇落在頭頂上,輕輕地,慢慢地松了口氣。
直到此刻,他才真的放下心來。
……
瑤英痊愈,王庭上下歡騰,普天同慶。
家家戶戶的經(jīng)幡沒有撤下去,他們繼續(xù)為曇摩羅伽和瑤英祈福,期盼著婚禮早日到來。
各部的賀禮陸續(xù)送到圣城,曼達公主也特意派遣使者送來厚禮,為了恭喜瑤英得償所愿,國禮之外,她還送了一箱書寫繪畫精美的寶冊。
李仲虔把王后冠冕送到瑤英帳中,她看到那幾串垂落下來快到腳背的寶石珠串,頭皮發(fā)緊,這冠冕要是戴頭上,她脖子都得壓彎。
“冠上的兩串珠串太重了。”
她告訴曇摩羅伽。
“那就減掉�!�
他認真地道。
“換成什么合適?王庭有什么忌諱嗎?”
“沒有忌諱�!彼f,“全都聽你的�!�
不管瑤英提出什么要求,緣覺都樂呵呵地去奔忙,只要公主不嫌棄新郎,任何要求都不算什么!
王宮修繕一新,按照曇摩羅伽的吩咐,特意請了漢人工匠,在內(nèi)殿中修葺了一處中原樣式格局的院落,禮官忙得熱火朝天,緊鑼密鼓地準備婚禮。
李仲虔看曇摩羅伽散功之后功法愈加精進,瑤英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好,打點行囊,帶著部下回高昌。
瑤英也準備回去,要他多等幾天。
李仲虔道:“我留下無事,不如先回去打點,我是你兄長,婚禮交給其他人,我不放心,你還有點發(fā)熱,不必急著回去,等我安排好了給你寫信�!�
說著,他揉了揉她發(fā)頂。
瑤英想想也是,送他離開:“阿兄,記得每隔幾天給我寫信�!�
“曉得了,管家婆�!�
李仲虔笑著道。
艷陽高照,萬里無云,天空藍得澄澈,他一身輕甲,肩披白袍,騎馬馳下山坡,回首,朝瑤英揮了揮手,風姿勃發(fā),一如當年。
剛出了圣城,李仲虔立刻甩下西軍,命他們每天給瑤英送信,讓她以為他還在路上,只帶了親兵,快馬加鞭趕回高昌。
“長安的詔書呢?”
楊遷已經(jīng)趕回高昌,在城外等他,捧出詔書,
李仲虔看完詔書,冷笑。
不出他所料,曇摩羅伽請婚,李德不敢拒絕,但是他暗示瑤英必須放棄一切才能嫁人。
李德做夢。
瑤英想嫁人就嫁人,根本不需要他的許可,請婚只是告知他一聲。
李仲虔隨手把詔書擲到地上,“四郎要當駙馬了?我還沒恭喜四郎。”
楊遷立即皺眉,正色道:“將軍放心,我乃莽夫,性情浪蕩,不敢高攀金枝玉葉,不會尚主�!�
李仲虔嘴角一扯:“二桃殺三士,你無意尚主,其他家子弟呢?你的從兄弟呢?從前河西世家以門第為重,這些年戰(zhàn)亂,漸漸不講究出身了,現(xiàn)在天下平定,李德要招你們?yōu)轳馬,總有豪族心動�!�
楊遷劍眉緊擰,明白李仲虔說的是實情。
不久前,皇帝下旨,欲遣一位公主下嫁高昌。皇帝開始分化河西世家豪族,往他們這邊安插人手了,賜婚只是最簡單有效的手段,接下來,皇帝肯定會繼續(xù)挑撥離間。
“我回一趟長安。”李仲虔沒有進城,“別告訴明月奴�!�
楊遷的應(yīng)答還沒落下,他已經(jīng)猛地一提馬韁,絕塵而去。
當年,他出塞尋找瑤英時,曾經(jīng)發(fā)過誓,無論她是生是死,他都要找到她,帶她回家,然后和李德來一個了斷。
現(xiàn)在他找到她了,她過得很好,有情郎有朋友有部曲有愛戴她的百姓。
瑤英是妹妹,卻一直在保護他這個兄長。
這一次,讓他來保護她。
第187章
長安(修)
蒼鷹金將軍每隔兩天會送回李仲虔的信。
信是他草草寫的,三言兩語,說他到了哪里,接下來走哪條路。
這日,瑤英忙完,拿著信比對輿圖,咦了一聲,轉(zhuǎn)頭問曇摩羅伽。
他和她背對背坐著,面前的書案上也堆滿了文牒,掃一眼輿圖,她指到哪里,他就能說出當?shù)夭柯涿Q和風土人情。
瑤英趴回自己的書案上,提筆寫了封信,說自己最近病了,很想李仲虔。
信送了出去,沒幾日,李仲虔回信了,信上還是只有幾句話,沒有提起她的病。
瑤英卷起羊皮紙,眉頭微蹙。
……
兩個月后。
長安。
天穹浩瀚,銀河星光燦爛,坊間燈火輝煌,夜市千燈,火樹銀花,似漫天繁星在地上灑下的輪廓倒影。
魏朝皇帝李德立在殿前,身著赤黃色圓領(lǐng)常服,兩鬢寒霜,皺紋密布,一雙眼睛依舊深邃清明,遙望西邊方向。
夜色沉靜,卻是風雨欲來。
他咳嗽了幾聲。
內(nèi)侍焦急地勸道:“圣人,您剛吃了藥,吹不得風,夜深露重,還是早些回殿罷�!�
李德擺擺手。
內(nèi)侍恭敬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