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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李仲虔望著手里的劍,雪亮的劍刃映出他血紅的鳳眸,“誰敢對她透露只言片語,以后不必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聲音沙啞,語氣森然可怖。

    親兵心頭惴惴,悄悄抹了把汗,應喏。

    李仲虔臉色陰沉。

    第二天,他拿出一封信交給瑤英。

    “我認得杜思南的字跡,他怎么會給你寫信?你一直和他通信?”

    瑤英心里咯噔一下,飛快看一眼信封,見漆印完好,悄悄松口氣,道:“杜思南出身低微,想要在朝堂站穩(wěn)腳跟,少不了用些手段,我?guī)土怂麕状�,他偶爾會寫信告訴我長安那邊的情形。阿兄記不記得赤壁那個為我治過病的神醫(yī)?杜思南是南楚人,我托他幫我尋那位神醫(yī)�!�

    “為了曇摩羅伽的身體?”

    瑤英點點頭。

    她不止派人去天竺尋訪神醫(yī),也派了人去中原,現(xiàn)在這些人都陸續(xù)抵達圣城,被曇摩羅伽提前送走的蒙達提婆他們也快回來了。

    李仲虔沒有多問什么,道:“你留下來陪著曇摩羅伽,高昌來了封信,沙州那邊有幾個北戎殘部作亂,楊遷還沒帶兵返回,達摩要坐鎮(zhèn)高昌,我得盡快趕回去,明天我就啟程�!�

    瑤英道了聲好,“阿兄萬事小心�!�

    等他出去,她湊到燈前看信。

    片刻后,瑤英閉了閉眼睛,把信扔進火盆里。

    火苗竄起,信紙很快化為煙灰。

    李仲虔回大營調(diào)派人手車馬,遣輕騎先行,剛準備動身,親兵來報:“阿郎,王請您去大帳一敘。”

    他去了大帳,還沒開口,曇摩羅伽道:“衛(wèi)國公可否緩些時候再動身回高昌�!�

    是詢問,語氣卻篤定,顯然已經(jīng)為他做了決定。

    李仲虔濃眉輕皺,一臉不悅:“我有急事回高昌�!�

    曇摩羅伽看著他,忽然眉頭緊擰,悶哼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李仲虔瞪大了眸子,站起身。

    旁邊侍立的緣覺立刻熟練地送上熱水巾帕,曇摩羅伽面色微微泛青,接過帕子,若無其事地擦去唇邊血跡。

    緣覺退了下去。

    李仲虔心里一沉,坐回氈毯上:“這是第幾次了?你是不是每天都是如此?你一直瞞著明月奴?”

    從親衛(wèi)的表現(xiàn)來看,曇摩羅伽絕不是第一次這樣忽然嘔血。

    曇摩羅伽點點頭,碧眸里映出搖曳的燭火,神情平靜,“幾乎每晚都會如此�!�

    李仲虔眉頭皺得更緊,半天說不出話。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大半個月前就是如此了�!�

    李仲虔呆住,滿面震驚。

    他居然瞞了這么多天,瞞得這么嚴實!他們都不知道曇摩羅伽已經(jīng)開始嘔血,還以為他可以再支撐一段時間!

    曇摩羅伽迎著他驚詫的視線,眸光沉靜淡然。

    這一次強行服用大量丹藥,如同飲鴆止渴,從守城的時候開始,他就時不時氣血攻心,他不想讓瑤英成天擔驚受怕,沒有告訴她。如果這是最后一段時日,他希望留給她的都是快樂的記憶。

    “衛(wèi)國公,我已經(jīng)安排好所有事情,醫(yī)者他們馬上就能返回圣城,我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如果有什么意外……”

    曇摩羅伽停頓了一下,道:“我希望那個時候,衛(wèi)國公能陪在公主身邊,最好能馬上帶她回中原。”

    他想活下去,但是該安排的事情還是要安排好,詔令已經(jīng)頒布下去,王位可以由其他人繼任,王庭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生動亂,畢娑和莫毗多會按照他的詔令推行改革,諸部承諾會效忠于王后……他唯獨放心不下瑤英,即使諸事都妥帖了,依然無法安心。

    李仲虔怔了怔,明白過來,深受震動。

    難怪瑤英會喜歡這個和尚。

    李仲虔沉吟半晌,神色變得凝重,嘆口氣,頷首。

    說的也是,萬一和尚出了什么意外,他得盡快帶瑤英離開這個傷心地。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

    李仲虔派心腹部屬先帶一部分兵馬回高昌,自己留了下來,瑤英問起,他推說那幾個叛亂的殘部只有幾百人,自己不必親自去,搪塞了過去。

    各部和各地駐兵前后腳離開圣城,百姓和禁衛(wèi)軍一起清理出幾條長街,開始修建房屋。精明的商人趕著裝滿木料、糧食、布匹的大車趕來圣城,官員在城外劃出一片地方,讓商人和百姓自由交易貨物,按曇摩羅伽的吩咐,不收取任何賦稅,各地商人聽說以后,紛至沓來。

    商道上駝鈴陣陣,人流如織,琵琶樂曲聲盤旋回蕩,即使是雪天,城外那片臨時搭建的市坊也人頭攢動,商人們的貨攤鱗次櫛比。

    城里城外,每天都是一副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期間,瑤英天天打發(fā)人去迎還在路上的蒙達提婆幾人,曇摩羅伽這一次吃了太多丹藥,隨時可能倒下,在他面前,她表現(xiàn)得好像沒有這件事一樣,其實日夜懸心,會突然間覺得心慌意亂,隔一會兒就要派人去看看他才能放心。

    曇摩羅伽卻像沒事人一樣,每天忙完了事就陪她去市坊閑逛。

    這一次他不再是坐在馬車里等她,而是和她一起走進熙熙攘攘的市坊。他現(xiàn)在不穿僧服,出門時一身王庭兒郎的窄袖錦袍,戴頭巾,佩長劍,看去英武不凡,百姓們認出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朝他合十拜禮,虔誠恭敬。

    一天,兩人乘坐的馬車從市坊出來,人群中一個大膽的婦人高聲問:“王和王后什么時候舉行婚禮?”

    這一聲傳出,人群沉寂了片刻,接著,男女老少笑著擠上前,詢問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

    “王和王后天造地設,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緣分!”

    “我們都想給王送禮!”

    “王不要太節(jié)儉,婚禮一定要辦得盛大……”

    瑤英聽著車簾外一聲一聲的呼喊,抬頭看向曇摩羅伽。

    他唇角輕輕翹起,低頭親她發(fā)頂。

    不久后,親兵來報,醫(yī)者、蒙達提婆和其他地方趕來的名醫(yī)齊至圣城。

    瑤英剛接到消息,立刻讓畢娑和莫毗多接管王庭的政務軍務,兩人恭敬應了。

    蒙達提婆第三次來到圣城,看到昔日壯麗的王宮成為一片廢墟,唏噓不已。眾人在長階下匆匆寒暄幾句,入殿為曇摩羅伽診脈。

    瑤英坐在一邊,神情緊張,雙眸一眨不眨,留心觀察他們臉上的表情。

    醫(yī)者先探了脈象,眉頭緊皺,一言不發(fā)。

    蒙達提婆上前,也皺了皺眉頭,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幾位醫(yī)者依次診過脈,退到外間去小聲討論。

    瑤英心里焦灼,忍不住直起身朝殿外張望,手背上忽然一熱。

    曇摩羅伽握住她的手,日光從窗格子里漫進來,他深秀的眉眼間氤氳著淡淡的金輝,唇邊微微含笑。

    “明月奴,別怕,我這一生沒有遺憾了�!�

    醫(yī)者都趕過來了,他無法再隱瞞她。

    他端坐在淡金色光線中,如一尊超脫塵世的佛。

    瑤英的平靜從容霎時被擊潰,心口想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疼得厲害。

    多日來刻意不去想、不去提、不去問,可是該來的還是會來。

    “不許說這樣的話,你還沒陪我回中原呢,我想帶你去看看我長大的地方�!�

    她強撐著微笑,眼圈卻慢慢紅了。

    曇摩羅伽摟她入懷,額頭抵著她的,抬手拂去她眼睫閃出來的淚花,微微嘆息一聲。

    他不想讓她傷心難過,想讓她歡笑,想陪她看花開花落。

    如若不能,就讓她早些忘了他,等她白發(fā)蒼蒼時,兒孫滿堂,一生喜樂,偶爾想起他,記起他的名字,便足夠了。

    氈簾輕輕搖晃,醫(yī)者躬身入殿,看到兩人,嘆口氣,臉上掠過一絲不忍。

    曇摩羅伽放開瑤英,袍袖輕揚:“如實說吧。”

    醫(yī)者回過神,道:“王,我們商討過了,王的脈象著實古怪,王以前從未有過這種虛浮的脈象,可能是因為王這一次強行服用了太多丹藥所致,所以脈象和以往的不一樣,現(xiàn)在王的身體已經(jīng)無法再承受功法,如果不散功,十日后,必定爆體而亡�!�

    瑤英臉色蒼白。

    她早就猜到醫(yī)者會這么說,曇摩羅伽這些天一直靠意志力才能撐到現(xiàn)在……但真的親耳聽醫(yī)者說出期限,還是腦子里嗡的一聲,痛楚涌了上來。

    “散功以后呢?”

    她的聲音輕輕發(fā)顫。

    醫(yī)者搖搖頭:“散功……兇多吉少�!�

    散功,可能當時就承受不住,不散功,十天以后必死無疑。

    殿中火盆燒得明艷,瑤英卻覺得冷,一股涼意從心底最深處竄起,四肢百骸全都像浸在冰水里,她的心沉了下去,越沉越深。

    內(nèi)殿安靜下來,唯有炭火燃燒的畢剝聲。

    曇摩羅伽揮揮手,示意醫(yī)者出去,抬起瑤英的下巴,“我決定散功,等我出關�!�

    他說不出什么甜言蜜語,決定不了自己的生死,他只有這一句話。

    等我。

    我想活著。

    第185章

    生死(修)

    朔風呼號,大雪飛揚。

    曇摩羅伽散功的地方選在佛寺刑堂,他幼時被拘禁的地方。

    寺中僧兵悉數(shù)趕到,長刀凜凜,在新任寺主的帶領下將刑堂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

    李仲虔皺眉:“為什么要這么多人守著刑堂?”

    寺主嘆了口氣,道:“是王下令讓我們來的。上次王趕回圣城時,和賽桑耳將軍走火入魔大開殺戒前幾乎一模一樣,若不是文昭公主趕到,王不能堅持到今天……如果王也失控了,我們得把王困在寺中,所以王選在刑堂散功。”

    畢娑在一旁說:“衛(wèi)國公放心,若真的發(fā)生那樣的事,這些僧兵只是困住王,不會傷了王。”

    波羅留支留給他的那把刀,早就在上次守衛(wèi)圣城的大戰(zhàn)中砍翻了刃,他和緣覺注定無法遵守師尊的囑托,無論曇摩羅伽傷不傷人,他們都不可能對他下手。

    醫(yī)者也都來了,候在刑堂外,天竺醫(yī)官還在不斷查閱典籍,希望能找到更多關于天竺秘法的記載,以便從中找出緩解的藥方。

    當年賽桑耳將軍發(fā)狂殺人,王宮將相關記載全部焚毀。這一次王宮成了廢墟,重建殿宇時,瑤英命工匠先去庫房搜尋收藏的古籍,請來城中所有懂梵文的僧人、商人,讓他們幫醫(yī)官一起翻找可能有用的典籍經(jīng)卷。

    她想去刑堂陪著曇摩羅伽,他搖搖頭,讓她在外面等著:“這一次和以前不一樣,會傷了你�!�

    緣覺跟進去守著,畢娑在外面看著瑤英。

    曇摩羅伽以前幾次散功,瑤英都陪在他身邊,但是沒有哪一次像這次如此煎熬,只要一靜下來,她就想沖進刑堂。

    她告訴自己,她救下李仲虔,救下謝滿愿,救下楊遷和那些忠肝義膽、豪情萬丈的世家子弟,在亂世中救下無數(shù)流離失所、生不如死的百姓,那曇摩羅伽的命運應該也早就改寫了。

    但是事有意外……

    瑤英惶惶不安,心臟被無形的手狠狠攫住攪弄,刀割劍剜,渾身冰涼,她取下腕上的佛珠,跪在石窟中,默念曇摩羅伽教她的佛經(jīng)。

    他信這些,那她就請求他的信仰可以保佑他,讓他平安度過這一劫。

    黃金佛像莊嚴沉靜,默默佇立,無言地俯視著她。

    刑堂外,眾僧齊聚大殿,吟唱祝禱經(jīng)文,王寺前殿長廊、廣場、寺廟外的長街萬頭攢動,人山人海,各地趕來的百姓跪在雪地里,男女老少虔誠地叩首拜禮,為他們的王祈福,唯有在亂世之中求生的他們才懂得一位心系蒼生百姓的仁君有多么難得。

    日后史書記載,亂世也不過是區(qū)區(qū)幾個字眼,到他們頭上,是數(shù)萬萬人實實在在的一生。

    他們有的錦衣華服,有的衣衫襤褸,有的紅發(fā)褐眼,有的黑發(fā)黑眼,有的雪膚碧眼,不同語言的祝禱聲在凜冽的寒風中不斷重復著,如遍布王庭的一道道涓涓細流,跨越崇山峻嶺,匯聚成汪洋大海,帶著一往無前的恢弘氣勢,直沖云霄,撼天動地。

    ……

    曇摩羅伽聽不見佛寺外的祝禱聲。

    他散盡功力,全身上下肌肉憤張,血肉一寸寸絞痛,就像有人拿了把刀,正在一刀一刀切割他的血肉,經(jīng)文里說的種種入地獄的酷刑,千刀萬剮,油煎火燒,莫過如此。

    疼。

    很疼。

    疼得他劇烈顫抖。

    皮開肉綻,摧心剖肝,深可見骨的疼。

    仿佛有一道道天雷當頭劈下,血肉一層層褪盡,露出雪白骨骸,疼得鉆心蝕骨。

    從皮肉到五臟六腑,到骨頭縫,沒有哪一處不疼。

    他清醒地感受到四肢百骸的痛苦,意識卻漸漸模糊,魂魄從血肉模糊的身體中抽離,飄飄蕩蕩。

    忽然,一道力量拉著他不停下墜,越墜越深,他湮沒在茫茫無邊的黑暗和幽冷中,種種可怖景象逼入眼簾,七重鐵城,七層鐵網(wǎng),橫直都有一萬幾千里,四面墻壁或是燒得熾紅的鐵壁,或是寒光閃閃的刀山,鐵火如雨落下,罪人化為灰燼,刀輪旋轉,罪人開膛破肚,血肉狼藉。

    一座座刀山劍林樹立,長刀劍刃翻轉落下,罪人手腳分離,肉皮糜爛,數(shù)萬枝鐵箭齊發(fā),直接穿透罪人的身體,把他們釘在熾熱的鐵壁上,有罪人哭嚎著想要逃離,周圍是無垠的火海,大火熊熊燃燒,將他們拘禁在森然可怖的阿鼻地獄。

    燒紅的鐵床上,罪人戴著鐐銬,痛不欲生,還要被鐵釘穿透胸背。快要融化的蠟塊上,罪人的雙腳隨著蠟塊慢慢焦化溶解,尸骨不存。

    夜叉羅剎手持火燒的鐵杵、刀斧,砸破罪人的腦袋,擊穿罪人的腸肚。

    一片凄慘的慘叫呼號聲。

    這是他的歸處。

    無盡痛苦,無盡折磨。

    曇摩羅伽跟隨罪人行走于黑暗中,鐵弩、雪刃、鐵火、劍刃落下,罪人們四處奔逃,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忽地,頭頂一道亮光罩下,彌散的煙霧散去,破碎的血肉尸骸、嚎哭的罪人、翻涌火海離他越來越遠。

    他置身于燦爛金輝中,眼前一片華光。

    七寶池里水光瀲滟,寶華萬道,金樹銀葉,珍珠雜寶,宮殿樓閣連綿起伏,漂浮于空中,富麗堂皇,佛陀端坐于蓮花座上,眾菩薩圍繞左右,悉心聆聽。

    漫天天幢、天幡飛揚,彩云環(huán)繞,仙樂飄飄,天花曼陀羅散落,飛天手捧鮮花,翱翔于其中,凌空飛舞。

    莊嚴妙凈,極樂世界。

    一名菩薩頭戴花冠,手持長幡,足踏寶蓮,乘著流云從天而降,指尖對著曇摩羅伽輕輕一點。

    “你在塵世凡俗走了一遭,看過阿鼻地獄,也見過阿彌陀佛極樂世界,歸我釋門,可得解脫,從此跳出輪回,無有眾苦,但有極樂�!�

    梵音陣陣,振聾發(fā)聵。

    曇摩羅伽回過神,雙手合十,望著云端若隱若現(xiàn)、光麗美妙的凈土世界,若有所思。

    菩薩的聲音如雷聲轟鳴,穿透云層:“癡兒,你還有何掛礙?”

    曇摩羅伽抬起眼簾,碧眸無悲無喜。

    他有何掛礙?

    短暫的一生如水波一般潺潺流淌,把他包裹其中。

    眼前景象倏地一變,他看到一間冰冷幽暗的囚牢,幼小的自己坐在破舊的蒲團上,就著一心如豆燈火讀著佛經(jīng)。

    一道清冷光華從上方落下,他抬起頭,眸底映出如銀的月華。

    亂世流離,眾生皆苦,他將盡己所能,平定亂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小小的他仰望著那輪高潔的明月,鄭重地道。

    他慢慢長大。

    曇摩羅伽研讀佛經(jīng),和世家周旋,讓張家人放松對他的禁錮。蘇丹古忍受煎熬,刻苦勤練武藝。

    北戎大軍壓境時,世家丟下亂攤子,棄城而逃,忠心于王室的僧兵趁機將他從刑堂中救出。

    夜風呼嘯,他在馬背上回頭,看到身后佇立在夜色中的圣城,聽到來不及出逃的百姓絕望的嚎哭聲,等瓦罕可汗攻入城,這些百姓都會成為北戎鐵騎馬蹄下的冤魂。

    “回去�!�

    他撥馬轉身,手持佛珠,淡淡地道。

    黃沙慢慢無垠,他以智計大破人數(shù)倍于己軍的北戎大軍,瓦罕可汗不僅慘敗,還險些丟了性命,狼狽不堪地下令撤軍。

    他勒馬陣前,一襲袈裟,獵獵飛揚。

    僧兵、近衛(wèi)軍和百姓恭敬地跪于他的腳下,那一刻,他拿回了君王的權柄。

    赤瑪欣喜若狂,帶著親兵闖入張家,抓了張家上下幾十口人,她把他們押到當年先王后死去的廣場,一個接一個地砍了他們的腦袋,她殺紅了眼,連毫不相干的張家遠親也不肯放過。

    他阻止了她,讓她放了無辜被牽連的張家族人。

    赤瑪歇斯底里,尖叫,怒罵,詛咒。此后,只要見到他,她就嘲諷:“你學了佛,徹底冷了心,眼里根本沒有俗世感情,你涼薄,絕情,冷血!果然是出家人,羅伽,你這輩子注定只能做孤家寡人!”

    蘇丹古上陣殺敵,佛子震懾世家,他行走于血泊和鮮花之中,皮開肉綻,踽踽獨行。

    他心中有道,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和認同。

    世家豪族不甘于被壓制,陽奉陰違,口蜜腹劍,朝堂波云詭譎,豪族互相傾軋,王庭內(nèi)憂外患。而北戎不斷壯大,瓦罕可汗重用海都阿陵,海都阿陵驍勇善戰(zhàn),雖然沒什么學識,卻文武兼?zhèn)�,敢用奇謀,為北戎開疆拓土,屢立奇功。

    只要他還活著,瓦罕可汗攻不進圣城,但是他幾次被功法反噬,已近油盡燈枯,出席法會必須由近衛(wèi)抬著出去,而海都阿陵如日中天,一旦海都阿陵繼任北戎的大汗之位,王庭危矣。

    他想要趁海都阿陵還沒有掌權之前帶兵攻打北戎,削弱北戎兵力,為王庭爭取喘息的可能。

    大臣極力反對,他們輕視、敵視部落騎兵,不愿和部落兵配合,他心力交瘁,短時間里無法組織一場大戰(zhàn)。

    不久后,一道噩耗傳來,海都阿陵和諸王子矛盾重重,趁瓦罕可汗松懈時,帶兵血洗牙帳,殺了瓦罕可汗和他的幾個兒子,被推舉為新的大汗。

    他端坐佛殿,轉動佛珠,微微嘆息一聲,留下遺詔。

    海都阿陵成為北戎之主,很快集結兵力,突襲王庭。

    這一次,海都阿陵不會輕易撤兵。

    他早已氣息奄奄,知道時日無多,命畢娑他們離開王庭,自己留下守城,為百姓爭取更多撤離的時間。

    多跑一個人,便是一個人。

    至于他,早已看到自己的結局。

    畢娑哭著要帶他走,他微微一笑。

    “我是圣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走吧,護送婦孺離開,你是近衛(wèi)軍統(tǒng)領,你的職責是護衛(wèi)百姓。”

    畢娑泣不成聲。

    他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北戎鐵騎勢不可擋,攻城器械更是威力巨大,一架架拋石車向城內(nèi)拋出巨石,轟隆巨響震天,碎石如驟雨般落下,屋瓦殿宇應聲碎裂垮塌。

    他盤坐于佛像前,筋疲力竭,完全靠意志力強撐著沒有倒下,就如一具行尸走肉,只剩軀殼。

    殿外喊殺聲穿云裂石,手中佛珠冰冷,佛像威嚴端莊。

    他端坐著,慢慢合上眼睛。

    他累了。

    但他沒有倒下。

    幽冷的長夜,他坐化于佛殿,到死,依然守衛(wèi)著圣城。

    生來便沒有一刻放松,死時亦不敢松懈。

    殿外一片嚎啕大哭。

    僧兵按照他的吩咐,沒有公布他的死訊,海都阿陵對他始終還是有幾分畏懼忌憚,沒有貿(mào)然攻城,圣城又堅守了一段時日。

    但是他太多天沒有露面,海都阿陵最終還是發(fā)現(xiàn)端倪,攻入圣城。

    當北戎鐵騎沖入王寺,看到那一尊依然端坐于佛前的尸骸時,震撼不已。

    而他,飄離于半空中,看著自己的短暫一生從眼前閃現(xiàn),面無表情。

    菩薩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生死涅槃,猶如昨夢。癡兒,你隨我來,便可擺脫五蘊之苦,自此四大皆空,得無上諦聽�!�

    曇摩羅伽抬眸,望著云端璀璨輝煌的樓閣殿宇,一語不發(fā)。

    菩薩橫眉怒目:“癡兒,難道你想墮入阿鼻地獄,自此忍受無盡折磨么!”

    曇摩羅伽俯視腳下,看不見的深淵里,眾罪人在鐵壁飽受煎熬。

    菩薩愈加威嚴,搖動幡旗,霎時漫天雷鳴。

    “我乃引路菩薩,為你指引往生之路,癡兒,還不隨我來!”

    曇摩羅伽閉目了片刻,再睜開眼睛時,眸光寒涼如雪,沒有一絲煙火氣,舉步跟上菩薩。

    ……

    腳下風云涌動,紅塵滾滾的人世間里,突然有一道聲音遙遙傳來,呼喚著他。

    頭頂引路菩薩怒喝,幡旗獵獵飛揚。

    那道從風中傳來的聲音微弱,模糊,如蝶翅扇動,清風拂過,不能掀起一點波瀾,卻又堅定、執(zhí)著地呼喊著。

    “羅伽……羅伽……”

    曇摩羅伽停下腳步,回頭。

    他好像忘了什么。

    美妙的吟唱、佛陀于眾菩薩的辯經(jīng)、引路菩薩飽含引誘的催促在天地間回蕩,那道微弱的嗓音顫顫巍巍地飄過來,絆住了他,他被牽扯著,心中無悲,也無喜。

    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哭音,摧人心腸。

    “羅伽……你答應我的,我等著你……”

    這道聲音無比熟悉。

    一瞬間,曇摩羅伽心里泛起細細密密的疼。

    公主,別哭。

    他低頭,看到自己的手腕,一條紅色發(fā)帶緊緊纏在上面。

    他這一生本該孤獨前行,正如菩薩讓他看到的,孤獨地活著,孤獨地死去。

    但是有那么一個人,跨越千山萬水,來到他身邊,陪他共歷風雨。

    他想活下去,想每天醒來時,能看到她歡快的笑臉。

    霎時,狂風呼嘯著席卷而來,他看到一半廢墟、一半巍峨聳立的圣城,大雪紛紛揚揚,佛寺佇立于雪中,恢弘肅穆,佛寺外黑壓壓一片,十里長街,廣場內(nèi)外,跪滿了人,他們朝著王寺的方向頂禮膜拜,淚流滿面,口中呼喊著他的法號。

    “王,回來吧!”

    “王,不要丟下我們�。 �

    “拿我們的壽命來換回王吧!”

    “讓王回來吧!”

    凄厲的呼號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曇摩羅伽穿過痛哭的人群,穿過鐘鼓齊鳴、哀聲陣陣的大殿,穿過沉默著跪立在階下的近衛(wèi)軍和僧兵,穿過燈火通明的石窟,又回到幼時被拘禁的刑堂。

    他看到一道背影。

    她撲在蒲團前,緊緊抱著一個渾身是血、已經(jīng)僵冷的男人,淚如雨下。

    “羅伽……我等著你……”

    她低頭,額頭抵著他的,一聲一聲地呼喚著。

    淚水從她那雙眼眸里落下,她沒有哭出聲,輕輕地,溫柔地道:“羅伽,我等著你�!�

    曇摩羅伽心口絞痛。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生如朝露,所以,一旦錯過她,便是永恒,他要牢牢抓住這一世,好好地活下去。

    心若頓悟,明心見性。

    突然,漫天風旛颯颯響。

    云端中的幻象頃刻間化為齏粉,妙音梵唱如海潮一樣褪去。

    一道悠遠的聲音在半空中響起,威風凜凜,氣勢奪人。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一滅就是一生,生生不息,是生滅法,先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聲音漸漸飄遠。

    曇摩羅伽已經(jīng)聽不清后面的話,他眼中只剩下那張帶淚的面孔,抬手,輕輕拂去一滴在卷翹眼睫間閃動的淚珠。

    “別哭。”

    她應該多笑笑,他喜歡看她笑。

    瑤英愣住了。

    溫熱的鼻息灑在她臉上,冰冷的手指撫過她的面頰,她抬眸,微涼的吻落在她盈滿淚水和紅血絲的眼睛上。

    她僵立不動,和他目光相對。

    他看著她,唇角微微揚起,抬手按住她的頸子,額頭抵著她的,“明月奴,我回來了�!�

    瑤英不敢相信,呆呆地望著他。

    下一瞬,她如夢初醒,淚水洶涌而下,哆嗦著撲進他懷中,緊緊地抱住他。

    “你騙我!”

    她終于哭出了聲。

    曇摩羅伽抱緊瑤英,低頭吻她發(fā)頂,吻她眉心,吻她鼻尖,最后,含住她的唇,撬開她的齒關。

    唇舌交纏,氣息交融。

    她渾身發(fā)抖,他滿身是血,兩人緊緊纏在一起,摟抱相連,倒在蒲團上,恨不能把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吞咽,吮吸,掃過每一個角落,掠過她的甜美,直到她耳鳴目眩、承受不住時,他才放開她柔軟香甜的唇,吻去她眼角的淚珠。

    腳步聲驟起。

    李仲虔、畢娑、緣覺聽到里面的說話聲,沖進刑堂,看到蘇醒的曇摩羅伽,目瞪口呆。

    半晌后,他們反應過來,欣喜若狂,口誦佛號,激動得直打哆嗦。

    “快!請醫(yī)者過來!”

    幾名醫(yī)者匆匆趕到,看到曇摩羅伽,同樣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緣覺一邊擦眼淚,一邊推他們上前,催促:“您快看看,王醒過來了!”

    醫(yī)者們回過神,撲到曇摩羅伽身前,哆哆嗦嗦著為他探脈,掀開衣袍,看他身上幾處流血的傷口。

    瑤英退開來,讓蒙達提婆上前,手忽然被緊緊攥住,一道力量把她拉了回去。

    曇摩羅伽抓著她的手,臉上的血沒擦,眸色暗沉:“哪里也別去,陪著我�!�

    瑤英心里的歡喜滿得快要溢出來,坐在他身邊不動了。

    “我昏迷了多久?”

    曇摩羅伽問。

    幾位醫(yī)者對望一眼,道:“王,您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

    ……

    前天,曇摩羅伽散功時,突然渾身肌肉暴漲,真氣涌動,體內(nèi)氣血翻滾逆行,身上好幾處血流不止,緣覺大驚,慌忙叫人,畢娑和僧兵趕到,想以幫他運功疏散,還沒走近,就被真氣所傷,倒地吐血。

    畢娑皮開肉綻,還是強撐著往里走,瑤英聽到聲音,也沖了進來。

    曇摩羅伽抬起頭,碧眸從她身上掃過。

    下一刻,他七竅流血,再沒有睜開過眼睛。

    幾位醫(yī)者輪番探脈,再三確認,都覺得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氣吊著,藥石無效,隨時可能寂滅。

    殿外哭聲震天。

    按他之前囑咐過的,所有人退了出去,只留瑤英一個人守在他身邊,陪他度過最后一段時光。

    李仲虔怕瑤英傷心過度,想帶她去休息,她不肯離開,幾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著他,喂他吃藥,幫他擦身,他什么都吃不下去,她就掰開他的唇,把藥一口一口喂進他嘴里。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曇摩羅伽居然還能蘇醒。

    ……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

    她咬著唇,緊張地聽幾位醫(yī)者說話,眼睛紅腫,鼻尖也通紅,神色憔悴不堪,淚水還未干涸。

    這兩天,她一直這樣守著他,呼喚他的名字。

    他讓她擔心了。

    他拉著她,吻她疲倦的眉眼。

    醫(yī)者們低下頭去,畢娑滿面笑容,緣覺臉上緋紅,扭開了臉。

    唯有李仲虔冷笑一聲,翻了個白眼,他以為曇摩羅伽必死無疑,連回高昌的車馬人手都安排好了。

    “怎么樣?脈象有變化了嗎?”

    瑤英輕輕推開曇摩羅伽,一臉忐忑地問醫(yī)者。

    醫(yī)者眉頭緊皺,和其他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道:“王的脈象依舊沒有變化……散功之前和散功之后還是這種虛浮脈象,按理來說,王散功后,脈象應該恢復正常才對……”

    瑤英忙問:“是好事還是壞事?”

    醫(yī)者搖搖頭,神情凝重:“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脈象。王散功之時七竅流血,應當是身體受不住功法,氣血逆行所致,可是王昏睡兩天后又蘇醒,實在是匪夷所思……”

    畢娑皺眉道:“恢復正常,那王就不會醒了,既然王能蘇醒,那說明是好事�!�

    有人點頭,有人依舊愁眉不展。

    瑤英的心又提了起來。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手腕一翻,一道掌風帶出,畢娑踉蹌了一下,大步后退。

    眾人呆了一呆,驚呼出聲。

    畢娑瞪大了眼睛。

    曇摩羅伽的功力還在!

    醫(yī)者們面面相覷。

    曇摩羅伽散功之后,不可能還有內(nèi)力才對,這一次他散功時動靜那么大,甚至七竅流血,理應功法全廢才對,怎么還能一掌把畢娑逼退?

    緣覺慘白著臉瑟瑟發(fā)抖:“是不是散功失敗了?還要重新散一次?”

    王都七竅流血了,再來一次,王怎么受得了?

    曇摩羅伽搖搖頭,看向蒙達提婆:“我覺得血脈通暢,不必再時刻壓制氣血,暫時不需要再散功�!�

    蒙達提婆探他周身幾個穴位,點點頭。

    醫(yī)者眸中閃過一道亮光:“莫非王誤打誤撞,找到真正壓制功法的方法了?”

    此語一出,眾人臉上騰起驚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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