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王,文昭公主的兄長說想見您……他想和您談談文昭公主的事�!�
曇摩羅伽抬眸,點點頭。
半個時辰后,頭裹巾幘、身穿錦袍,腰佩長劍的李仲虔在畢娑的引領下來到王寺的一處偏殿。
烈日高懸,殿前氈簾高掛,走進內殿,頓感幽涼。
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等他,一身雪白金紋露肩袈裟,五官輪廓鮮明,氣度翩然出塵。
李仲虔見過不少文武雙全、氣度不凡的世家兒郎,也不由得在心里感嘆曇摩羅伽風姿出眾,不過他一想起昨天曇摩羅伽在大殿上凝視瑤英的眼神,那點好感頓時蕩然無存,只剩下警惕和防備。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想到李玄貞了,李玄貞看著瑤英時,眼里有痛恨、仇視,還有種壓抑的東西。后來兩人身陷北戎,李玄貞聽塔麗提起瑤英的遭遇,那些痛恨和仇視早就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痛不欲生和更深沉的壓抑。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時,也在壓抑,眼神分外克制,神情平靜淡然,以至于看著好像沒什么異樣。
他為什么要克制?
他原本想直接帶著瑤英離開,可是她昨晚的徹夜不歸讓他意識到他必須來見佛子。
待李仲虔坐定,曇摩羅伽眼神示意近衛(wèi)退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兩人,李仲虔開門見山:“我有一事不明,請法師為我解惑,若有冒犯之處,請法師見諒�!�
曇摩羅伽道:“衛(wèi)國公但問無妨�!�
李仲虔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問:“法師對舍妹……是不是動了男女之情?”
一陣風吹進內殿,珠簾輕輕晃動,折射出道道寶光。
曇摩羅伽迎著李仲虔審視的視線,神色坦然,點了點頭。
“是�!�
七情六欲,本屬平常。
他對李瑤英的貪欲,不止是她的陪伴而已,他想要她永遠留在他身邊,眼中心中,只有他一個人,想親近她,觸碰她,讓她歡笑。
李仲虔瞳孔一縮。
第148章
羊皮紙
珠簾映著照進內殿的日光,書案前靜如深水。
有那么一瞬間,李仲虔以為曇摩羅伽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因為他的神情太過鎮(zhèn)定,眼神太過從容,沒有一絲被當面戳破心思的惱怒難堪。
他如此平靜,正說明他早就發(fā)現自己的心思,能一直隱忍克制,可見他謹守分寸。
但是瑤英并不知情,私底下和他相處時毫無防備!
李仲虔回過神,臉色鐵青:“法師是得道高僧,當持戒律,七娘天天和我提起法師,敬仰信賴之情,溢于言表,法師怎能不顧倫理,對她動男女之情?”
“莫非因為七娘以摩登伽女的身份入寺,才會讓法師誤會?”
曇摩羅伽搖搖頭:“由樂生貪……是我持戒不嚴之故,與公主無關,公主從一開始就向我言明摩登伽女只是個借口�!�
他在不知不覺中放縱自己去享受她的陪伴,縱容她的親近,如果沒有一年之期,他會繼續(xù)縱容下去。
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他是修行之人,這樣的經文,他隨口就能念誦,心中也早已參透其義,知曉情愛如夢幻泡影,轉瞬即逝,可是明知是泥潭苦海,他仍然在放縱自己沉淪。
李仲虔略覺詫異,鳳眼微瞇,瞥曇摩羅伽一眼。
他以言語激怒曇摩羅伽,曇摩羅伽沒有惱羞成怒,更沒有以瑤英刻意親近他、才會讓他動搖心志為理由來開脫,只說自己持戒不嚴,倒是很有擔當。
可惜,他的身份是王庭佛子,注定不能和女子有牽扯。
再有擔當,也不是瑤英的良人。
“法師風采出眾,博聞強識,地位尊貴,是人中龍鳳……”李仲虔沉吟片刻,收起試探之意,直接道,“不過法師是一位出家的僧人,還是王庭百姓心目中的佛子。舍妹年幼,我是她的兄長,難免顧慮頗多,不知法師心里是什么打算?”
曇摩羅伽垂眸,手指轉動持珠。
李仲虔不客氣地道:“難道法師打算就這么一直隱瞞下去?”
“還是說法師會告訴舍妹實情,和舍妹暗中來往,以后舍妹想見法師,必須像昨晚那樣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入寺和法師私通幽會?法師想讓她一輩子做一個被僧人養(yǎng)在暗處、見不得光的情人?她的后半輩子只能躲躲藏藏,防著你們的私情曝光?”
曇摩羅伽手指微微動了兩下。
李仲虔接著道:“七娘是我的妹妹,我視她如掌上明珠,不舍得她受一絲委屈。法師想必知道我兄妹二人的遭遇,我絕不會看著她重蹈覆轍。她受了這么多苦,以后嫁人,萬不能委曲求全,她的夫婿未必要是什么當世俊杰,一國之君,只要知冷疼熱,能好好待她,她也喜歡,夫妻倆能相濡以沫過日子,就足夠了。”
謝滿愿飛蛾撲火,步步退讓,最終心灰意冷,瘋瘋癲癲。瑤英喜歡誰,那就是全心全意喜歡,不在乎結果,她可以為了救他這個兄長犧牲自己,如果喜歡上一個人,必然也如此。
李仲虔不想看到瑤英和謝滿愿一樣被情所傷。
他希望她的丈夫是個好人,一個不用太杰出,家中人口簡單,真心敬愛她,一定會尊重她,會好好對她的人。即使夫妻以后情分淡薄,還能互相扶持。
而不是一個身份特殊、會讓她陷進無窮是非的僧人。
曇摩羅伽望著簾下青煙繚繞的獸香爐,一語不發(fā)。
李仲虔笑了笑,陰沉地道:“又或者,法師對七娘的情意已經深厚到可以為她還俗?恕我無禮,法師就算還俗,也不能給七娘安穩(wěn)的生活,王庭百姓對法師推崇備至,法師如果因七娘還俗,七娘會被天下人唾罵指責,人人都會說她是禍水,你們即使結為夫妻,也一生不得安寧。”
“情愛熾熱時,法師固然可以為七娘放棄修行,日后色衰愛弛,情分磨盡,夫妻相看成厭,法師想起因為七娘才放棄了高貴的身份和半生所學,到那時,還能待她像現在這么好嗎?”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情愛,熾烈如火,湮滅如風,我是過來人�!�
李德這些年為唐盈要死要活,當初還不是為了壯大勢力和謝家聯(lián)姻?
情愛是靠不住的。
李仲虔直視曇摩羅伽:“再者,王庭離七娘的家鄉(xiāng)有萬里之遙,地理風俗不同,語言不通,她被迫流落此處,才不得不適應這里的風俗。法師是王庭君主,不可能拋下王庭隨她回鄉(xiāng),她是漢人,王庭上下看不起漢人,即使法師和她經歷重重磨難,她留了下來,以后也會有不少是非。”
瑤英就算不回長安,也絕對不會一輩子留在王庭,西軍收復瓜州、沙州后,她肯定留在瓜州,處理西軍事務,遠離李德、李玄貞,荊南謝家留下的人馬可以搬遷至瓜州。
所以說,不論曇摩羅伽還俗與否,他都沒辦法給瑤英一個光明安穩(wěn)的將來。
殿中安靜下來。
兩個男人沉默對坐,久久不語。
半晌后,李仲虔嘴角勾起,話鋒一轉:“法師是高僧,雖然對舍妹動了情,應該不過是一時之間的情動,要不了多久就會消散,遠遠不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剛才那番話,是我心切之下杞人憂天……讓法師見笑了�!�
他抬眸,望著曇摩羅伽。
“七娘磨難重重,吃了太多苦頭,法師庇護她,我感激不盡,定會報答法師的恩情,但是我不會看著她為了報恩踏進泥潭�!�
“請法師承諾我一件事。”
曇摩羅伽眸光閃動:“衛(wèi)國公想要我承諾什么事?”
李仲虔神情肅穆:“法師不可能拋下王庭,我也無意逼迫法師拋棄一切,既然不會有什么結果,還望法師以后謹守分寸,和七娘保持距離,別讓她心生誤會,沉湎其中,無法抽身。我也會提醒七娘,要她注意舉止,免得她孩子心性,打擾法師的修行�!�
曇摩羅伽捏緊佛珠。
李仲虔說的這些,他都能預見到。他是修行之人,不該在瑤英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自私地貪戀她的親近。
李仲虔說得對,他于瑤英而言,是一座泥潭。
“好�!�
他道,聲音沙啞。
……
偏殿外。
畢娑一臉緊張忐忑,手握劍柄,細聽殿內的動靜,隨時準備沖進去勸架。
簾后靜悄悄的,只有模糊的交談聲,他等了很久都沒聽到爭執(zhí)、打斗聲,皺眉疑惑,一串腳步聲傳了出來。
畢娑趕緊站好,看著李仲虔走出內殿,大踏步出去。
竟然沒打起來?
畢娑轉身進殿,目光落在曇摩羅伽臉上,心口一緊。
曇摩羅伽眼眸低垂,臉色分外蒼白。
“以后我病發(fā),別驚動文昭公主,不要在深夜請她入畢娑怔�。骸巴酢�
曇摩羅伽低頭翻閱奏疏,氣勢沉凝。
畢娑不敢辯解,暗嘆了一聲。
曇摩羅伽提筆書寫。
畢娑想了想,斟酌著道:“王,文昭公主是真的關心您的身體……聽說王病了,她想也不想就來看望王�!�
曇摩羅伽搖搖頭,“別利用她�!�
畢娑臉上掠過羞慚之意。
曇摩羅伽沒有多說什么。
這事不能怪畢娑自作主張,因為他的幾次默許,畢娑才會請她來照看他。
說到底,是他的錯。
經文里有句話,莫與相見,莫與共語……他若真的下定決心斷絕貪戀,只要不見瑤英,不和她說話,就能靜心禪定……
久而久之,就算還有貪戀,也不會影響到她。
他下了決心,但是卻一次次放縱自己見她,和她說話。她來照顧他,他面上不露分毫,其實心中歡喜,想把她留下來,一直這么陪伴在他身邊。
生了貪戀之后,欲望會不斷膨脹,直到徹底吞噬他的理智。
他不僅有了貪欲,還想自私地獨占她。
再這么下去,他遲早會克制不住,做出強迫她的事。
曇摩羅伽定定神,專注地批閱奏疏,翻開一張精美的羊皮紙卷時,手上的筆突然停了下來。
畢娑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陡然變得凌厲,擔憂地喚一聲:“王?”
他已經散功,現在不能動用內力,怎么會這樣?
曇摩羅伽紋絲不動,半晌后,才在羊皮紙上留下批示。
畢娑心里納悶,退了出去,等曇摩羅伽批閱完的奏疏送出偏殿,般若幾人圍坐著謄抄案牘,他抽出那份羊皮紙卷看了幾眼,眉頭緊皺。
般若抄到這份羊皮紙,眼睛瞪得溜圓:“烏吉里部的莫毗多王子正式向文昭公主提親?!”
畢娑臉色微沉。
難怪剛才曇摩羅伽看到這份奏疏時會是那樣的反應。
般若咋舌,一邊謄抄,一邊絮絮叨叨地道:“王剛剛宣布文昭公主離寺,烏吉里部就送來求婚書,請王允許,莫毗多王子肯定早就等著這一天了,他還真是心急……他是少年英雄,生得也俊,和文昭公主倒也般配……”
畢娑臉上浮起憂慮之色。
莫毗多是烏吉里部王子,深受器重,瑤英現在是西軍都督,和西軍聯(lián)合的世家豪族肯定希望她繼續(xù)保持和王庭的關系,而且莫毗多能征善戰(zhàn),以后會接掌烏吉里部,世家肯定會勸說她嫁給莫毗多。
到時候由王賜婚,文昭公主不再癡戀佛子,轉而嫁給王庭的少年英雄,當真是一段佳話,兩人年紀相當,確實般配。
聽禮部的人說,李瑤英現在正積極聯(lián)合諸州諸部落,不斷壯大力量,她會不會為了大局考慮,嫁給莫毗多?
畢娑再看一眼羊皮紙。
這份奏疏,曇摩羅伽沒有寫批復,只蓋了花印。
也就是說,作為君王,他不會阻止烏吉里部向李瑤英求婚。
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羊皮紙很快送出王寺,等在外面的烏吉里部使者歡天喜地,捧著羊皮紙匆匆離開。
……
李仲虔回到綢緞鋪子,親兵告訴他李瑤英還在睡。
“別吵她,讓她接著睡�!�
他提劍去了另一間庭院,處理軍務,催促親兵收拾行囊。
二樓最里面的臥房,瑤英昏昏沉沉,抱著絲織隱囊,睡出了一身的汗。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搓綿扯絮,大雪紛飛,狂風從小窗格吹進屋中,氈簾狂卷。她喝得醉醺醺的,頭重腳輕,穿著一身石榴紅小團花金泥羅襦,下面系一條團窠春水碧綠羅裙,手挽一條白色地滿繡花鳥披帛,搖搖晃晃走進一間幽靜的禪室。
一個身穿絳紅色袈裟的僧人背對著她坐在燈前,背影挺拔,正在看佛經,她朝他走過去,不知道為什么,越往里走,越覺得熱,身上粘膩膩的出了汗,披帛、對鐲、金臂釧、外面罩著的對襟半袖、發(fā)間的簪環(huán)、束發(fā)的彩絳一一滑落在地上,一陣環(huán)佩叮鈴輕響。
僧人手執(zhí)經卷,抬眸瞥她一眼,碧色雙眸沉靜如海。
她覺得身上熱得難受,走到他身邊,發(fā)燙的指尖摸摸他的臉,果然微涼,干脆整個人往他懷里一撲,坐到他身上,抬手摟住他的脖子。
他垂眸看她,面無表情。
她在他懷中扭動身子,蹭亂他的袈裟,手指順著他脖子往上,摸了摸他的腦袋,醉意朦朧,貼上去,輕聲喚他:“法師……”
呼吸纏繞,淡淡的沉香縈繞在周身。
她身上沁出一層汗水,濕漉漉的,愈發(fā)纏著他不放,他看著她,慢慢朝她俯身,雙臂收緊。
兩人面對面而坐,他一手托著她,低頭吻她的頸側。
樓梯傳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
瑤英從夢中驚醒,呆了一呆,剛才的夢頃刻間忘了一大半,只依稀記得自己好像坐在曇摩羅伽身上……就和那尊她見過的天竺銅佛一模一樣……
罪過罪過……
瑤英醒過神,坐起身,揉了揉亂發(fā),晃晃腦袋,心里暗暗道:下次一定要把銅佛賣掉。
門上幾聲叩響,親兵在外面稟報:“公主,烏吉里部連夜送來禮物�!�
“烏吉里部?”
瑤英起身,點亮燈燭,先匆匆梳洗了一下,換了身衣裳,趕到大堂。
堂中燭火通明,李仲虔已經到了,看了她一會兒,遞給她一份禮單:“烏吉里部的小王子正式向你求親。”
“莫毗多回圣城了?”
瑤英疑惑地問,她沒有收到莫毗多回來的戰(zhàn)報。
烏吉里部的使者忙走上前,含笑解釋:“王子還在前方作戰(zhàn)……深夜來訪,請公主勿怪。這都是王子之前吩咐我們的,等公主離開王寺,我們就馬上來向公主求親……王子說,公主就像神女,想娶您的勇士肯定很多,他怕來不及趕回來,所以叮囑我們一定要盡快求親�!�
瑤英哭笑不得。
使者道:“公主不用現在就做決定,在我們部落,求親是男人為了向心愛的小娘子和她的家人表達決心和誠意,我們小王子真心愛慕公主�!�
說完,又補充一句,“請公主放心,王子已經征得王的允許,烏吉里部可以自由選擇我們的可敦�!�
瑤英手上輕顫,撩起眼簾,“佛子同意了?”
使者點頭,笑著道:“請婚的信剛送上去,王就批復了�!�
說著,捧出羊皮紙。
瑤英接過羊皮紙,直接看寫批語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花押。
確實是曇摩羅伽本人的批復。
她捏著羊皮紙,出了一會兒神。
燭火微晃,一旁的李仲虔伸手拿走她手里的羊皮紙,遞還給使者,凝眸看她:“明月奴,在想什么?”
瑤英收斂思緒,笑了笑,“沒什么�!�
使者笑道:“請公主和公主的兄長相信我們王子的心意。夜已深了,不打擾公主休息,等王子回來,會親自來向公子和公主求親,失禮之處,請公子見諒�!�
李仲虔示意親兵送使者出去,一雙鳳眼緊緊盯著瑤英:“我聽親兵說,這個莫毗多抱過你?你挺喜歡他的?”
瑤英失笑:“沒有�!�
她知道自己不討厭莫毗多,但要說男女間的喜歡,絕對沒有。
李仲虔點點頭,“你剛剛離開王寺,莫毗多的部下立刻拿出他的親筆信,向佛子請求許可,再來向你求親……這個莫毗多年少有為,想得也周到,可惜是外族人�!�
瑤英笑笑:“外族人怎么了?”
李仲虔皺眉:“他是烏吉里部的繼承人,你嫁給他,以后就是烏吉里部的可敦,要在烏吉里部生活,他們逐水草而居,族里沒人會說漢文,一輩子遠離故土,生活在一個陌生的部族里,太委屈你了。”
兩人正說著話,聽到消息的高昌使者趕了過來,撫掌輕笑,道:“公主,莫毗多王子驍勇善戰(zhàn),還是佛子器重的近臣,烏吉里部雖然是王庭的附庸,但大小事務都是可汗自己做主,王子手底下有一萬精騎!”
瑤英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高昌使者代表那些爭相投靠西軍的世家豪族,他們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庭的王寺,這些天使出百般手段委婉提出聯(lián)姻的請求。尉遲國主提醒過她,她的婚事會打亂西軍內部權勢平衡,誰娶了她,誰就能迅速崛起。因此世家希望她能從他們中選出一個丈夫,或者和強大的外族聯(lián)姻,以獲取支持,穩(wěn)定局勢。
總之,他們不希望她嫁給中原世家。
李仲虔之所以考慮從西軍將領中挑一個兒郎,就是因為知道她這么做和河隴這一帶的世家關系會更緊密,到時候利益一致,她的地位也就更穩(wěn)固。
瑤英不想和高昌使者討論自己的婚事,朝李仲虔使了個眼色。
李仲虔冷冷地看一眼高昌使者。
使者打了個激靈,識趣地告退。
李仲虔沉聲道:“明月奴,你想嫁給誰就嫁給誰,別委屈自己。”
瑤英笑笑,“我知道�!�
她回房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翌日天還沒亮就起身,去找畢娑。
第149章
舊相識
天際處微微泛白,晨風輕拂。
畢娑穿過長廊,匆匆走下階梯。
長階下,一道婀娜身影立在清冷曦光中,墨發(fā)烏黑,秋水瞳仁,淺黃襦花籠裙,手上執(zhí)馬鞭,鞭尾有一下沒一下地磕在石階上,神情若有所思。
“我想見法師,不知道法師方不方便見我?”
她看到畢娑,收起馬鞭,摘下面紗,直接道。
畢娑遲疑了一下:“王昨天好轉了些,不便見公主�!�
“為何不便?”
“王準備再次閉關,王說應該來不及為公主送行,王給公主準備了禮物�!�
畢娑說完,階前安靜下來。
瑤英沉默了一會兒,一笑,道:“那就是說法師現在還沒閉關,我只是想和他說幾句話而已,不會耽擱太久。煩請將軍替我轉告法師,我在這里等著�!�
“還是說,我只能晚上才能見到法師?那我夜里來�!�
她說話嗓音依舊柔和,眉間帶笑,畢娑卻聽得頭皮發(fā)麻,立即轉身入殿。
醫(yī)者剛剛為曇摩羅伽施完針,他面色蒼白,裸露在外的肩背大汗淋漓,泛著油光,聽了通稟,坐著出了一會兒神。
畢娑道:“王,公主等著我去回話……公主還說,您這會兒不便見她,她就夜里來。”
瑤英一直善解人意,知道自己是個外人,很多事都不會多問,但是當她堅持要做什么的時候,畢娑根本沒辦法糊弄她。
曇摩羅伽擦去身上虛汗,站起身,披上袈裟,“請公主進來�!�
瑤英入殿時,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手執(zhí)經卷,脊背挺直,神色如常,氣勢莊嚴,完全看不出剛剛施過針的樣子。
“前晚勞公主看顧,公主乃西軍都督,諸事纏身,急著去高昌,畢娑不該麻煩公主照料我,耽誤了公主的行程�!�
他抬眸,看著瑤英,緩緩道。
“以后畢娑不會再拿這些瑣碎小事麻煩公主。我已批復高昌送來的文書,見過衛(wèi)國公了,公主不再是摩登伽女,可以即刻啟程�!�
瑤英目光脧巡一圈。
他的書案旁空空蕩蕩,她以前常用的那張小案沒有了。
她記得小案是黑漆鎏金的,上面繪有蓮花、寶池、卷草、小坐佛,一應筆墨文具都是她用慣的。她曾伏在小案前讀書寫信,曇摩羅伽坐在一旁翻閱經書,她遇到疑惑的地方,直接側過身去問他,他為她講解,寬大的金紋袈裟袖擺時不時拂過她的手背。
他對她太溫和,待在他身邊,她很安心,沒有絲毫防備,久而久之,她不知不覺信賴親近他,有時候還會打趣他,心里隱隱覺得,他不會生氣,就算生氣了,也是為她好,而且不會氣很久。
小案沒了。
瑤英坐到離曇摩羅伽有些遠的下首,道:“事關法師的身體,絕不是什么瑣碎小事。”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公主不是醫(yī)者,不通醫(yī)理,我身邊有仆從近侍,不該勞煩公主。”
瑤英撩起眼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法師,莫毗多王子向我提親了�!�
她平靜地道。
屋中陡然沉寂下來,唯有水晶簾輕輕搖晃的窸窣輕響。
畢娑站在門邊,渾身僵直,大氣不敢出一聲。
不一會兒,曇摩羅伽放下經卷,面色淡然,道:“我知道,莫毗多的請求是我批復的。”
“這么說,法師贊同這樁婚事?我若答應求親,王庭和西軍的盟約可以更穩(wěn)固�!�
曇摩羅伽手指握緊佛珠,看著瑤英,碧眸波瀾不興。
“公主的婚事當由公主自己做主,與他人無干�!�
也就是說,和他也沒有關系。
瑤英凝眸看他半晌,嘴角輕翹:“是我莽撞了,法師是得道高僧,我和法師提起婚姻嫁娶這種俗事,請法師勿怪�!�
曇摩羅伽不語。
瑤英笑了笑,站起身:“不打攪法師了……法師說得對,法師身邊有近侍醫(yī)者,我一竅不通……”
她告退出去,走到門邊時,轉過身,眉眼微彎。
“我流落域外,能遇上法師這樣的人,和法師相識一場,心里很高興。”
“法師救了我,我很感激法師。”
“法師身體不好,一定要好好調養(yǎng),朝務再繁忙,也要注意身體。”
“這些時日給法師添了不少麻煩……法師,保重�!�
她一字字說完,目光凝定在曇摩羅迦身上,看了他很久,轉身出去了。
縷金夾纈花籠裙拂過門檻,她的身影消失在浮動的燦爛曦光中。
畢娑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遠,心驚肉跳。
這次離別如此平靜,平靜到好像只是一次尋常的道別,但是他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文昭公主這一走,以后不會再來圣城了!
他心急如焚,轉身邁進殿中,“王……”
提醒的話還沒說出口,他臉色大變,疾步奔上前,扶起倒在書案前的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一手撐在書案上,坐穩(wěn),搖搖手,示意無事,咬緊牙關,疼得額前浮起密密麻麻的汗珠。
畢娑急道:“王!我去把文昭公主追回來……”
“不�!�
曇摩羅伽抬起蒼白的臉。
“我是圣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既不入紅塵,怎能留她?”
他聲音嘶啞,冷汗浹背,浸濕了剛剛換上的袈裟。
畢娑暗嘆一聲,扶他站起來,送他回內室。
他盤坐于榻上,和往常一樣,等傷痛過去,身上一陣陣戰(zhàn)栗,忽冷忽熱,雙手摸索著去找佛珠,無意間碰到一包東西,睜開眼睛。
帕子被他碰開了,色如琥珀的刺蜜灑落出來,屋中悶熱,已經黏結成一團。
她知道他愛吃刺蜜,特意給他買的。
曇摩羅伽垂眸,把帕子包好,塞回枕畔,找到佛珠,緊緊握住,閉目靜坐。
清風裊裊,香煙細細。
……
瑤英騎馬離了王寺,前方蹄聲如雷,一騎快馬飛奔過來,停在她身側。
“你去王寺干什么?佛子召見你?”
李仲虔雙眉緊皺,問。
瑤英搖搖頭,面色發(fā)白,輕聲道:“不是佛子召見我,是我來求見佛子……”
“你們說了什么?”
“沒什么……”瑤英握緊韁繩,雙眸無神,“阿兄,我們該走了�!�
李仲虔眸中閃過一抹異色,點點頭。
“好�!�
兄妹二人回綢緞鋪子,行李早就打點好了,瑤英來圣城,就是為了帶李仲虔來見曇摩羅伽,順便處理一些和王庭合作的公務,曇摩羅伽在一夜之間批復了所有和高昌有關的公文,贖買俘虜奴隸的事也一并解決了,就像是在催促她走一樣,剩下的事可以交給商隊料理,她無需再逗留。
李仲虔問:“烏吉里部的使者在等你答復,你看怎么打發(fā)他們?”
瑤英神思恍惚。
李仲虔皺眉,又問了一遍。
“莫毗多的提親,你打算怎么回復?”
瑤英回過神,抬手掠了掠發(fā)鬢,感覺到臂上微涼。
她戴著曇摩羅伽送她的佛珠。
今早,般若告訴她,每年法會都會有信眾請求佛子賜福,曇摩羅伽命王寺施予百姓衣食、錢帛或是經書,但是從未將他的貼身之物送出。
瑤英立在欄桿前,遙望王寺的方向,笑了笑。
“我寫一封信交給使者,等莫毗多從戰(zhàn)場上回來,他就會知道我的答復�!�
“不再考慮考慮?莫毗多不急著你回應,他可以等�!�
瑤英搖頭,“我已經決定了�!�
她寫好了信,讓親兵送出去。
兄妹兩人撇下商隊,即刻啟程。
走之前,瑤英吩咐親兵把她這段時日收集的藥材送去畢娑府上。
“公主,要留什么口信嗎?”
瑤英淡淡地道:“不用,阿史那將軍知道這些藥是給誰的�!�
“要留下帖子嗎?”
“不必,就說是商隊送的。”
瑤英回頭看一眼那一座座靜靜佇立在日光中的佛塔,一提韁繩,撥馬轉身。
出家人不打誑語。
她從未想過,曇摩羅伽居然會騙她。
……
兩人日夜兼程,一路上所經的部落城鎮(zhèn)都提前接到消息,為他們備了馬匹干糧。
瑤英每到一處驛舍,就會有人往圣城送信,告知圣城她到了哪里,同時封鎖道路,不許閑雜人等通過。
李仲虔發(fā)現后,問驛舍的人為什么要這么大動干那人尷尬地回答說:“這里比不得圣城,很多百姓愚昧無知,幾句話就會被煽動。”
李仲虔會意,曇摩羅伽提前派人知會了所有城鎮(zhèn),以防再發(fā)生平民圍攻李瑤英的事。
幾日后,幾人平安抵達沙城。
烏泉部落的馬賊還在沙城苦苦等著李仲虔,知道他回來了,巴巴地找過來。
親兵捧著名冊過來稟報:“公主,都查清楚了,那些窮兇極惡的,我們沒收,收下的是一群流民�!�
瑤英離開前讓親兵登記造冊,將主動投效的人收下,查清楚他們的身份,他們這些天都在忙這些事。
正說著話,樓梯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身影撲進屋中。
“公主,沙州大捷!”
瑤英抬頭,認出來人,喜出望外:“楊將軍!”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一身圓領長袍,腰間一柄長劍,正是闊別已久的楊遷。
楊遷朝瑤英抱拳:“公主殿下�!�
他瘦了些,曬黑了很多,臉上多了幾道疤,不過整個人神采飛揚,身上那股不合時宜的孤傲之氣蕩然無存,英姿勃發(fā),朝氣蓬勃。
“沙州拿下了?”
楊遷眉開眼笑,道:“拿下了!北戎大亂,太子殿下的涼州軍守著東邊要道,攔截北戎救兵,張九趁機聯(lián)合當地世家,奪回沙州,把盤踞在沙州的北戎軍隊趕跑了!信使已經到了高昌,達摩派我來接公主回高昌�!�
瑤英一掃多日來的低落,雀躍不已。
沙州、瓜州一切順利,才能真正打通河隴,收復所有失地。
她找來李仲虔,道:“阿兄,沙州大捷,高昌也光復了,接下來我們得拿下伊州,聯(lián)合涼州軍,打通北道甘、肅、瓜、沙、伊諸州……從河西到西域,收復失地,指日可待!”
李仲虔看著兩眼放光的妹妹,心里暗暗松口氣,道:“西軍兵力太少,我們得防著北戎人卷土重來。”
瑤英眉頭輕蹙,她之前也在擔心這個難題,西軍現在集中兵力收復重鎮(zhèn),兵力不夠,必須堅守城池,不可能再分兵去追擊北戎軍隊,北戎人如果重新集結兵力,隨時可能反撲。
“現在我們得擴充西軍,多囤積糧草軍備,想辦法打通中原驛道……”
瑤英看一眼李仲虔,把剩下的話吞了回去。
還有,和涼州軍李玄貞聯(lián)系,西軍必須和涼州軍緊密配合,才能守住現在的戰(zhàn)果。
楊遷急不可耐,道:“高昌的豪族還算乖覺,也知曉大義,達摩囚禁依娜夫人,他們立馬獻糧獻錢,不過輪臺、精城、千樹城……還有昆侖腳下的南州不肯歸附西軍,他們的首領是北戎人的傀儡。請公主盡快趕到高昌,和信使一起昭告諸州,勸說各地歸附�!�
瑤英頷首。
幾人辭別沙城守將,出了城,李仲虔披上甲衣,帶上那些死乞白賴要跟著他的馬賊,徑自奔向烏泉。
楊遷也想跟去,李仲虔囑咐他留下保護瑤英。
瑤英接著往南走。
第三天,李仲虔帶兵追上他們,他帶著流民攻打被占領的烏泉,幫助他們奪回家園,現在烏泉已經易主,想過安穩(wěn)日子的流民回到家鄉(xiāng),其他人仍然追隨他。
瑤英笑問:“阿兄愿意做他們的首領了?”
李仲虔瞥她一眼:“不論哪族人,只要能為我所用,都可以加入西軍�!�
瑤英心中暖流涌起,李仲虔不想管西域的紛亂局勢,但是一旦決定加入西軍,就會盡力做到最好。
他們一邊趕路一邊召集流散各地的義軍,隊伍越來越壯大。
途中,他們經過的城鎮(zhèn)、部落有很多剛剛被北戎亂兵燒殺搶掠,死傷慘重。
瑤英白天安撫百姓,夜里挑燈處理公文,和李仲虔、楊遷商量軍務,不覺間時間過得飛快。
這日,他們穿過漫漫無際的戈壁,疲憊饑渴,終于看到前方一處被郁郁蔥蔥的密林圍繞的小綠洲,驚喜地催馬上前,剛剛靠近,遠處傳來一片震天的廝殺聲,連忙勒馬停下,派出斥候,就地休息。
不一會兒,斥候折返,回稟說前方有兩方人馬在交戰(zhàn),一方是西軍,另一方應該是北戎人,兩方兵力差不多,戰(zhàn)況膠著。
楊遷立刻點兵,帶著幾百人繞過密林,從戰(zhàn)陣后方突然殺出,西軍以為是援軍來了,大為振奮,兩邊人馬里應外合,夾擊北戎軍對,北戎人腹背受敵,很快丟盔棄甲,四散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