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無數(shù)個夜晚,他在夢里看見她。
夢見她坐在馬背上抹眼淚。
夢見她蜷縮在帳篷角落瑟瑟發(fā)抖。
夢見她蓬頭垢面,和一幫奴隸一起蹲在荒地上挖草根。
夢見她被綁了手拴在隊伍后面,腳底血肉模糊。
夢里,她被百般欺凌,哭著喊他:阿兄,我怕。
每次清醒過來,李仲虔比夢中那個目睹她受難的自己更加痛苦,因為他知道,塔麗告訴他的事情都是發(fā)生過的。
瑤英從小就懂事乖巧,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救人無數(shù),卻要經(jīng)歷這些磨難。
唐氏自焚而死,李德、李玄貞心里不痛快。他知道心結(jié)難解,可以放棄一切,只求帶著阿娘和妹妹隱居度日,李德卻不肯放過他們。
早知如此,十一歲那年,他就該和父子倆同歸于盡,了結(jié)一切。
只有殺了李德和李玄貞,她才不會再次被卷進漩渦里去。
李仲虔睜開眼睛,暗夜中,雙眸透出凜凜寒光,狠戾猙獰。
他扯起薄毯,籠住側(cè)身而睡的瑤英,塞了塊枕頭在她脖子底下,讓她睡得舒服點。
瑤英眼睫輕顫,抬眸,半夢半醒,攥住李仲虔的衣袖。
“阿兄……我后來認識了一個人……”
李仲虔俯身,“什么人?”
“一個很好的人……”瑤英語氣柔和,“他是個僧人,對我很好。”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聲。
她說的僧人,自然是王庭佛子無疑了。
在北戎,語言不通,他聽不懂胡人說的話,到高昌就不一樣了,當?shù)貪h人多,他聽了太多謠言。那些胡商聚在一起侃天說地時,最喜歡提起佛子和漢地公主的韻事,言辭香艷,下流猥瑣,把瑤英說成一個不知廉恥的放蕩之人,他忍了又忍,好幾回實在忍不住,掀桌將胡言亂語的人一拳打翻在地,為此惹了麻煩。
后來聽到商人談起佛子,他會避開,免得自己控制不住再傷人,耽誤行程。
今天他問過親兵,親兵都說佛子對瑤英頗為照顧,而且佛子是個得道高僧,不近女色,對瑤英并無輕慢之舉,他才松了口氣。
出家人到底不一樣。
“阿兄……法師知道我找到你了……一定會為我高興……”
瑤英聲音沙啞,“我們?nèi)ナコ且娝貌缓�?�?br />
“好,佛子救了你,于情于理,阿兄都應該當面向他致謝�!�
李仲虔臉上揚起一絲笑。
然后,他就可以帶明月奴回家了。
李仲虔給瑤英蓋好薄毯,把她的手臂塞進毯子底下,手指碰到硬物,像是一串佛珠。
他沒多想,站起身,去隔間榻上睡了。
……
次日早上,李仲虔先醒了。
他在外奔波太久,養(yǎng)成了習慣,聽到點聲響就會驚醒,飛快披衣起身,先去隔間看李瑤英。
她睡得很熟,眉宇舒展。
李仲虔拉高毯子,走出屋,下樓,皺眉問親兵:“外面什么聲音?”
親兵答道:“阿郎,和您同行的那些馬賊全都投降了……他們鬧著要見您。”
那些馬賊見李仲虔隨瑤英回城,立馬放下武器投降,跟著他們?nèi)氤�,趕都趕不走。
李仲虔冷冷地道:“上來糾纏的人,不用客氣,直接打走。”
親兵應是。
……
瑤英好幾夜沒能安眠,這晚一覺香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拉開房門,看到在樓下庭院里練劍的李仲虔,眉開眼笑。
想到他自幼使的那對金錘,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小時候李仲虔練錘,她在一邊看著,好奇心起,也想試試。李仲虔抬起一只金錘遞給她,她伸手去接,噗通一聲,臉朝下摔了下去。
金錘太重了,她兩只手搬都搬不動。
李仲虔哈哈大笑,后來讓人給她做了一雙塞滿谷殼的布錘,她玩了幾天就沒興趣了,拿來撓癢。
他的金錘沒了。
瑤英出了一會神。
親兵過來稟報,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除了那幾個馬賊,還有大批這幾天入城的流民。
“他們認得阿郎,要追隨阿郎�!�
原來李仲虔一路上殺了好幾個匪首和趁亂作惡的惡霸,一騎絕塵,彪悍孤勇,流民記得他眉間那道疤。他每天不言不語,一身破衣爛衫,流民不知道他的身份,聽馬賊說他和西軍認識,認定他一定是個大人物,趕過來投奔他。
這些流民不是王庭人,王庭允許他們?nèi)氤潜艿湥笏麄冞是回原來的部落,希望李仲虔能帶著他們殺回去。
瑤英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等李仲虔練完劍,端了盞茶給他,道:“阿兄,等這邊事了,我們和阿青匯合,阿青會有很多事請教你�!�
李仲虔擦汗,道:“再說吧,現(xiàn)在北戎大亂,正是我們回中原的好時機,見了佛子以后,我們立刻動身�!�
瑤英怔了怔:“阿兄,我們現(xiàn)在不能回中原。”
李仲虔兩道劍眉擰起。
“你說什么?”
瑤英認真地道:“阿兄,我現(xiàn)在是西軍首領,不可能丟下西軍不管�!�
李仲虔雙眉緊皺:“這些事不該由你來承擔,西軍這個重擔哪能說背就背?阿兄帶你回去。”
瑤英正色,道:“阿兄,這個擔子我已經(jīng)背了,我既然起了頭,就要履行自己的諾言和責任,不能說不管就不管……而且謝家早就沒了兵,阿兄和我就這樣回去,豈不是任人魚肉?我們不能就這么回去�!�
李仲虔眉心直跳:“現(xiàn)在西軍在哪?你只身在王庭,楊遷在高昌,瓜州、沙州兵更遠�!�
瑤英搖搖頭,“阿兄,現(xiàn)在西軍不在我身邊,是因為他們在他們應該在的地方。”
她拿起李仲虔的劍鞘,在地上劃出幾條線條。
“在東邊,李玄貞帶兵攔截北戎救兵,在西邊,楊遷守著高昌。”
“阿青替我守著一個更重要的地方……”
“王庭軍隊追擊瓦罕可汗和其他殘部,北戎自顧不暇……”
瑤英手中的劍鞘在沙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將大片土地劃入其中。
“阿兄,現(xiàn)在不是我們回中原的最佳時機,而是我們收復失地的大好機會!”
“這些地方,會插滿西軍的旌旗�!�
她輕聲道,語調(diào)平緩。
幾束曦光傾灑而下,籠在她身上,金光燦爛中,她神情平靜,顯然已經(jīng)習慣謀劃這些事。
李仲虔凝望著她,沉默不語,手心發(fā)麻。
他曾經(jīng)怕她像阿娘。
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他更怕她像舅舅。
第143章
寫一封信
時值炎序,屋外驕陽似火,黃沙灼灼。
李仲虔穿了身褐色窄袖雙雀銜綬帶紋交領錦袍,凌亂的長發(fā)束起,頭裹巾幘,坐在涼爽的穴屋里翻看戰(zhàn)報。
沙城嚴冬酷夏,狂風肆虐,本地百姓家中蓋房時都會向下掘建穴洞居住,不僅冬暖涼爽,還可以防風沙。
他從早上看到下午,看得眉頭緊皺,期間只吃了幾塊干馕餅。
侍仆為他送來一盤晶瑩剔透,凝凍成雪峰山巒形狀的冰酪,殷勤地道:“阿郎,此物乃解暑良品,酸甜冰涼,名叫公主醉,請阿郎品嘗。”
聽到公主醉幾個字,李仲虔眼皮跳了跳,掃一眼盤中泛著雪白、嫣紅、青綠色澤的山巒,放下戰(zhàn)報,手指輕叩書案。
“有什么講究?”
侍仆放下托盤,笑著道:“奴聽人說,公主醉是從王宮里傳出來的。據(jù)說暑熱天時,佛子沒有胃口,進食不佳,一連半個月講經(jīng),病了一場,什么都吃不下,文昭公主看到以后,又是心疼又是著急,遍尋市集上的瓜果,想盡辦法做出了這道松軟香甜、冰冰涼涼的冰酪,佛子吃了以后,果然胃口好了不少,后來圣城的達官貴人只要舉行宴會,都要做一大盤冰酪,因為冰酪白中泛紅的樣子就像喝醉了的美人,所以都叫它公主醉�!�
李仲虔面色微沉。
難道王庭人見過李瑤英吃醉的樣子?
侍仆又端出一盤花花綠綠、鮮香撲鼻,每一粒米粒都閃爍著金色油光的抓飯,“文昭公主學著天竺僧人的素抓飯做的抓飯,肉汁香濃,酸辣鮮甜,還放了一種老齊他們的莊園才有的葡萄干,天氣熱的時候吃起來爽口又鮮嫩,阿郎用些�!�
李仲虔嘴角抽了抽。
這樣的傳說他一路聽了不少,婦人濃麗的時世妝、精美的綢緞,男人趨之若鶩的美酒,僧人畫家文人贊不絕口的經(jīng)文紙,一種迅速在民間時興起來的輕軟暖和的棉袍,新巧的農(nóng)用灌水器具……背后都有一個“漢地文昭公主費盡心機討好勾引佛子”的故事。
其中很多是胡商的牽強附會和噱頭,但是百姓一個個言之鑿鑿,仿佛親眼所見,聽得多了,李仲虔有時候都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真的。
他問過瑤英,她向來報喜不報憂,只揀了些小事和他說了。所有親兵都聽她的,也不會告訴他全部實情。
李仲虔看一眼侍仆,侍仆是商隊的人,隨老齊他們往來于王庭和高昌,專門跑腿遞話,干些粗活。
他拿出幾枚銀幣,隨手拍了拍書案旁放著的長劍,手臂肌肉繃起,目光陰沉。
“我問你幾件事,你老實回答,不得隱瞞。”
侍仆忙道:“小的絕不敢欺瞞阿郎�!�
李仲虔鳳眼斜挑,眼神比屋外的烈日還鋒利,問:“王庭人到底是怎么看待公主的?”
侍仆冷汗涔涔。
……
半個時辰后,侍仆滿頭大汗地捧著一口沒動的冰酪出去。
李仲虔對著堆疊的戰(zhàn)報,閉了閉眼睛。
在王庭,佛子是萬民的敬仰,這里的百姓把瑤英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樓梯處一陣腳步輕響,瑤英走下穴屋整理書信,看到書案旁只吃了幾口的干馕餅,道:“阿兄,你吃些東西再看吧�!�
李仲虔斂起陰沉之色,揮揮手,示意無事。
昨晚瑤英和他細說西軍的組建和各地世家之間的牽扯,今早他開始看她這里各方送來的戰(zhàn)報�?吹揭淮蟀耄琶靼姿蛱煸谏车厣袭嫷哪且淮笕Υ砹耸裁�。
高昌只是一個小小的據(jù)點,沙州、瓜州的世家也開始趁北戎大亂時起義,李玄貞的涼州軍配合西軍,王庭追擊北戎可汗,這張巨大的網(wǎng)從東到西,由南到北,跨越幾千里,涉及無數(shù)大小綠洲。
如果戰(zhàn)事順利,那么他們可以和王庭聯(lián)合夾擊北戎,徹底剿滅北戎這個強敵。
屆時,河隴一帶能重歸故國,流離失所的流民完成東歸的夙愿,和中原王朝失去聯(lián)系幾十年的西域,也將結(jié)束多年來兵荒馬亂、烽火連天的紛亂分裂局面,重新一統(tǒng),太平安定。
而中原魏國再度獲得遼闊的馬場,有了穩(wěn)定的優(yōu)良軍馬來源,解決了北邊隱患,何愁不能一統(tǒng)天下?
再過個幾年,中原穩(wěn)定繁榮,西域幾道暢通,沙漠中的古老驛道恢復繁華,客舍鱗次櫛比,駝鈴悠揚回蕩,商隊比肩接踵。
所有百姓,不論胡漢,都能遠離戰(zhàn)火,安穩(wěn)度日。
李仲虔坐在幽涼的穴屋中,捏著戰(zhàn)報,久久不能平靜。
他看得出瑤英、李玄貞和王庭佛子結(jié)盟背后的長遠用意,知道這場結(jié)盟會帶來怎樣的巨變。
正因為此,他希望瑤英能及早抽身。
北戎部落以后勢必會反撲,西域世家之間復雜的勾心斗角,王庭人仇視漢人,魏國有個絕情的李德……都是麻煩事。
謝家為國為民,到了舅舅謝無量這一代,幾乎死絕。
世人稱頌謝無量,提起謝家便唏噓不已,但面對李德和李玄貞的怒火,世人沒管過他們母子幾人的死活。
這就是世道。
李仲虔早已認清世情冷暖,他只有李瑤英這么一個妹妹,不想讓她背負這些重任,重走謝無量的路。
可是瑤英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他勸不了她。
只能徐徐圖之。
李仲虔放下戰(zhàn)報,抬眸看著坐在一旁寫信的瑤英。
“去圣城前,我想給佛子寫封信。”
瑤英抬起頭:“我正給佛子寫信……”
李仲虔搖搖頭,走到她身旁,抽走她筆下的紙,揉成一團,“這封信得由我親筆來寫才有誠意,佛子看得懂漢文?”
瑤英喔一聲,“他漢文很好。”
李仲虔提筆鋪紙,道:“我聽說了不少你們的事�!�
瑤英忙道:“阿兄,那些傳說都是謠言,都是因我之故,才會連累佛子的名聲�!�
“我明白,我會代你向佛子致歉�!崩钪衮瘜懥藥讉字,“一年之期是不是到了?”
瑤英回想了一下,點點頭。
她曾試著和曇摩羅伽談起這事,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想來他不在乎這種瑣事,所以沒有催促過她。
李仲虔問:“你是怎么打算的?”
瑤英神色凝重,沉吟半晌,輕聲說:“我不想再給佛子添麻煩�!�
李仲虔頷首:“你別操心了,這件事交給阿兄處理�!�
他寫好信,請來近衛(wèi)騎士巴伊。
“勞你轉(zhuǎn)交給佛子�!�
巴伊立即帶著信返回圣城。
他離開沒一會兒,幾聲鷹唳傳進穴屋,黑鷹金將軍帶著軍情戰(zhàn)報回來了。
瑤英迫不及待,提著裙角奔出穴屋,接過親兵遞來的銅管,看完信,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阿兄,你昨天還問我阿青去哪里了……”
她把信遞給跟過來的李仲虔。
“她幫我守著白城�!�
李仲虔展開皮紙卷,上面一排龍飛鳳舞的大字:青已擊退敵軍,幸不辱命。
……
數(shù)日前。
千里之外,白城。
云浪翻涌,烈日炎炎。
荒漠中,一座座經(jīng)年累月被風沙吹蝕的山崖矗立在艷陽下,鱗次櫛比,龍盤虎踞。
大片熾烈光束自云層間傾灑而下,光影錯落,一座座奇形怪狀的山丘罩下的暗影隨之緩緩浮動,恍若活物。
狂風刮過,古怪的嘯叫聲充斥其中。
漂移的猙獰暗影中,幾千騎士和一萬步兵組成的龐大隊伍狂奔在山丘下崎嶇蜿蜒的大道上,恍如奔流的黑色洪浪。
他們每個人都帶了兩張弓,佩彎刀,套索,皮囊,氣勢兇悍,沉著,肅殺,勇猛。
這是一支鮮血鑄就的精銳隊伍,士兵個個悍勇,為首的將領一雙淺黃色鷹眼,掃視左右時,金芒閃動,精光四射,正是前不久逃出王庭的北戎王子海都阿陵。
北戎四分五裂,海都阿陵找不到糧草補給,一路燒殺搶掠,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收攏各部落殘兵,匯集了一支兩萬人的隊伍,朝著高昌而去。
他之前派探子去高昌探聽軍情,高昌一切如常,依娜夫人仍然是國主夫人,他許諾尉遲國主幫他殺了依娜夫人,尉遲國主立刻送了他一批戰(zhàn)馬武器。
海都阿陵冷笑,依娜夫人他要殺,高昌他也要。
狼不會放過肥羊,哪怕肥羊忠實順從。
他先謹慎地剿滅了幾個部落,一路都沒有遇到什么有力的抵抗。期間,逃竄的瓦罕可汗向各個部落發(fā)布命令,要求他們?nèi)繋П鴸|進,幫他擺脫王庭追兵,他好率領殘部返回草原,他還擢升海都阿陵為都統(tǒng)。
海都阿陵權(quán)衡一番,他收攏的殘兵加起來雖然有兩萬人馬,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帶領這些人長途跋涉去救瓦罕可汗,很可能落得一個的孤立無援的境地,不如先占了高昌,再召集附近部落,組成聯(lián)軍,攻打王庭,減輕瓦罕可汗的壓力。
在那之前,必須先攻下白城。
他們不久前出現(xiàn)在另一處綠洲,圍攻城池,聲勢浩大,讓人以為他要拿下那座城池,氣勢他是在聲東擊西,他的目標是白城。
前方塵土飛揚,幾名斥候飛馳而來,“都統(tǒng),白城防守松懈,城中沒有弓弩車,他們的弓箭大概只夠射七八輪!”
海都阿陵勒馬停下,命令所有士兵停下休息,大口喝水,準備好可以拼合的木質(zhì)盾牌。
天氣悶熱,他們即將展開一場大戰(zhàn),現(xiàn)在必須補足水分。
待士兵們喝飽了水,海都阿陵拔刀:“沒有人能擋住我們的腳步!”
士兵們振奮精神,大聲響應,怒吼聲響徹天際。
隊伍繼續(xù)進發(fā),很快,山腳下一座幾丈高的土墻圍起來的堡壘城池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湛藍碧空萬里無云,山丘巍峨起伏,海都阿陵騎馬沖上山坡,揮舞手臂,隆隆的戰(zhàn)鼓聲齊響,排山倒海,雷霆萬鈞。
當看到黑色洪流翻過山坡時,白城守軍驚慌失措,外城來不及撤回城的守兵很快成批倒下。
鮮血染紅了士兵們手中的彎刀。
白城弓箭手們沖上城樓,慌忙搭箭。
沒等北戎士兵靠近,第一輪箭雨已經(jīng)落下。
海都阿陵冷笑,他們還沒到守軍射程之類,守軍已經(jīng)開始放箭,守軍確實毫無防備,前軍潰不成軍,整支隊伍的軍心已經(jīng)亂了。
軍隊繼續(xù)前進,白城里也響起急促凄厲的號角戰(zhàn)鼓聲,幾個戰(zhàn)將模樣的男人登上城樓,揮舞旗幟,弓箭手慢慢冷靜下來,等那戰(zhàn)將的旗幟落下,這才一齊放箭。
萬箭齊發(fā)。
北戎士兵不慌不忙,舉起木盾,踏著整齊的步伐推進,漸漸有人被從盾牌縫隙里鉆進來的箭矢射中,但更多的人已經(jīng)靠近白城。
海都阿陵耐性地等了一會兒,士兵手中的盾牌密密麻麻插滿了箭矢,放箭聲從密集如雨變得稀落起來,城墻上的弓箭手焦急地吼叫著。
“他們的箭快用完了。”
“沖鋒!”
戰(zhàn)鼓隆隆,北戎士兵大叫著奔馳,似一把尖刀,撕裂空氣,直直插向白城,要將這座堡壘撕得粉碎。
塵土漫天飛揚,大地震顫,白城在北戎士兵勢不可擋的攻勢中瑟瑟發(fā)抖。
忽然,一聲聲巨響,山崩地塌,大地震顫,急速沖鋒的騎兵一個接一個陷落進大坑中,碎石迸濺,泥土飛揚,遮天蔽日。
巨變突生,半邊山體整個塌陷,轟隆隆的巨響聲震云霄,無數(shù)北戎士兵還來不及反應,已經(jīng)連人帶馬,被卷入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之中。
后方的北戎士兵鬼哭狼嚎,前方攻城的士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回頭茫然四顧。
戰(zhàn)場仿佛停滯了一瞬。
海都阿陵渾身熱血上涌,睚眥欲裂,策馬沖上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后軍被倒塌的巨石吞噬。
山怎么會突然崩塌?
炸響還在繼續(xù),地動山搖,戰(zhàn)馬受驚,齊聲嘶鳴,揚蹄奔逃,將馬背上的騎手狠狠地甩了下去。
與此同時,隨著一陣陣古怪的嘯響,巨大的火球從天而降,墜落在北戎戰(zhàn)陣之中。
慘叫聲四起,戰(zhàn)陣立時崩潰。
“天雷!天雷!”
士兵們發(fā)出恐懼的尖叫。
海都阿陵毛發(fā)直豎,握緊拳頭,一陣風刮過,他冷汗涔涔,驀地從震驚從回過神。
士氣已失,今天他們攻不下白城。
“全體撤退!收攏潰兵!”
親兵吹響號角,北戎士兵尖叫著撤退,經(jīng)過倒塌的碎石時,所有人無不膽戰(zhàn)心驚,抱頭奔逃。
部下丟盔棄甲,逃回海都阿陵身邊,勸他趕緊離開。
海都阿陵咬牙切齒,瞳孔翕張,冷冷地盯著白城城墻。
白城守軍剛剛使用的武器,他聽說過。
文昭公主李瑤英當初逃離葉魯部落時,“天降驚雷”,引來天罰,才能趁亂逃離。
他從不信什么天罰,李瑤英一定是用了什么漢人才會的武器,草原部落的人從沒見過,誤以為那是天罰。
亂石迸濺,轟轟巨響還沒停下,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遠處白城城墻上,幾面軍旗立于漫天黃沙碎石和遼闊的蒼穹之間,迎風獵獵飛揚。
海都阿陵雙眼微瞇,看著那幾面陌生的軍旗。
哪個小部落敢阻擋他的腳步?
城墻上,一名高大的將領彎弓搭箭,拉足弓力,一箭射出。
一聲尖嘯突兀響起,隨即,北戎戰(zhàn)陣中的一面軍旗被箭矢射中,應聲倒地。
北戎士兵驚叫出聲。
將領再次拉弓,又是一箭射出,氣勢如虹,箭矢破空而至,直直地扎在北戎一面軍旗的旗桿上,錚錚作響。
士兵膽戰(zhàn)心驚,取下箭矢上綁著的信,送到海都阿陵手中。
海都阿陵展開信,怒目圓瞪。
高昌已經(jīng)歸附大魏,西域諸州,盡皆光復,山河疆土,寸土不讓。
從今天開始,他面對的不是一個個小部落的抵抗,而是整支西軍,是中原魏國。
海都阿陵盯著末尾的落款處,怒意激蕩,熱血沸騰,指節(jié)用力到痙攣。
攔住他的是西軍。
這段時日,西軍已經(jīng)收復高昌了!尉遲國主縱容依娜夫人,送他兵馬武器,這一路他沒有遇到抵抗,都是李瑤英在迷惑他!
好!
好一個李瑤英!
部下滿身是血,沖到海都阿陵身邊,大吼:“都統(tǒng),我們撤去哪兒?”
海都阿陵面皮抽搐了幾下,神情猙獰。
西域諸州向來精明,哪國勢力強大,他們就投靠誰,當?shù)厥兰屹F族一直對繁重的苛捐雜稅多有不滿,信上所說,就算不是真的,也差不離。王庭和漢地公主聯(lián)合,把他攔在白城之外,瓦罕可汗逃往草原的東路肯定也被截斷了,老可汗如今就是甕中之鱉,在王庭和西軍夾擊中一步步掉進最后的陷阱。
等西軍和王庭軍隊同時收網(wǎng),老可汗必死無疑。
他的人死傷大半,根本無力力挽狂瀾,而且北戎貴族仇視他,不會聽他的號令。
海都阿陵一提馬韁,果斷地撥馬轉(zhuǎn)頭。
“修整兵馬,養(yǎng)精蓄銳,等待時機。”
“大汗在外奔逃,貴族們各自為政,敵人準備充分,不知道還藏有多少陷阱,我們是大汗唯一的依靠,不能輕舉妄動,等我們收攏更多隊伍,立刻東進勤王!”
剛剛渙散的士氣又振奮起來,亂兵們簇擁著海都阿陵,飛快撤出戰(zhàn)場。
白城城墻,將領們看著海都阿陵撤退,齊齊松了口氣,下令士兵打掃戰(zhàn)場,收治傷病,對望一眼,難以抑制激動,放聲大笑。
唯有剛才彎弓搭箭的年輕將領板著面孔,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楊念鄉(xiāng)摘下頭盔,看向身邊板著臉的將領:“謝青,你剛才那兩箭威力十足,練了多久��?”
謝青面無表情地道:“十二年�!�
楊念鄉(xiāng)嘖嘖稱嘆,士兵沖上來稟報軍情,眾人顧不上閑話,各自奔忙。
王庭軍隊和北戎主力在撒姆谷對陣時,楊念鄉(xiāng)幾人帶著李瑤英的密信趕回高昌,和楊遷匯合,幫助尉遲國主架空依娜夫人,解決了駐扎在高昌城中的北戎軍隊。
高昌國主立刻寫信給魏國,要求魏國正式冊封李瑤英和西軍,給予西軍兵力支持。
與此同時,楊念鄉(xiāng)和謝青趕往白城,召集兵馬,安設器械,厲兵秣馬。
李瑤英和他們分析過,海都阿陵一定會在積聚力量后先攻打高昌附近的部落,再攻占高昌,他們在白城等了很久,在整個山頭都埋設了商隊秘密運來的武器,不斷放出假消息引誘北戎斥候,就等著海都阿陵上鉤。
今天只是第一次交鋒,他們暫時嚇退了海都阿陵,削弱了他的部隊,不過尚不能掉以輕心,他們的任務是守住西邊防線,讓海都阿陵無法東進。
這期間,西軍將會聯(lián)合各地發(fā)動起義,逐步光復西域各州。
謝青手持長弓,帶了一隊親兵出城巡視。
公主曾經(jīng)一遍遍叮囑她,戰(zhàn)場上決不能輕忽,要戒驕戒躁。
她現(xiàn)在的實力還不足以在陣前斬殺海都阿陵,不能焦躁,她可以為公主守住白城,讓海都阿陵無法再往東踏進一步。
謝青收起長弓。
她練了十二年的箭,她和公主認識,也差不多是十二年。
長風獵獵。
謝青一身甲衣,橫刀立馬,俯視馬蹄下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
士為知己者死。
公主是西軍首領,她就要成為公主帳下最勇猛的大將。
……
沙城。
瑤英看完紙上密密麻麻詳細的戰(zhàn)報,確認謝青他們擊退了海都阿陵,將之前的布局謀劃一一道出。
她身在王庭,所以身邊沒有帶人馬,西軍主力正在戰(zhàn)場之上奮勇殺敵,收復失地。她和商隊在后方調(diào)配糧草武器,為他們指引路線,讓他們可以避開北戎亂軍,減少傷亡。
在王庭隨軍的那段日子,她整日處理后方軍務、整理情報,現(xiàn)在做起這些事已經(jīng)很熟練了。
李仲虔看著瑤英,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所有抱負和志氣都在謝無量死去之后煙消云散了,現(xiàn)在的他寧可負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負他。
瑤英和他不一樣。
從前在中原,因為李德和李玄貞的壓制,她不敢接觸這些事。
這三年,他不在她身邊,她經(jīng)歷了很多艱辛,在他面前,她依然還是乖巧的妹妹,在其他人眼中,她早就不是從前的她了。
李仲虔臉上神色晦暗。
瑤英知道他的心病,搖搖他的胳膊,撒嬌道:“阿兄,你勇冠三軍,親兵家將都很崇拜你,我讓他們以后多向你請教,你能教他們排兵布陣嗎?”
他現(xiàn)在還是想著帶她回去,她得先讓他慢慢接手這些事。
李仲虔收斂心思,頷首:“他們這幾年一直跟在你身邊,都是忠勇之士,也是好苗子,想問什么只管來問�!�
瑤英笑著嗯一聲。
說了一會兒話,李仲虔監(jiān)督瑤英回屋吃藥。
當晚,兩人收拾好行囊,預備第二天出發(fā)去圣城。
翌日早上,瑤英和李仲虔騎馬出了驛館,等在驛館外的流民立馬圍了上來。
“壯士!收下我們吧!”
“首領,你不能丟下我們不管�。 �
李仲虔理了理韁繩,冷冷地看一眼撲上來的流民,鳳眼滿是戾氣:“滾。”
流民們嚇得直往后退。
瑤英和李仲虔并轡而行,看一眼身后的流民。
“不用理會他們�!崩钪衮�,“他們的生死,與我何干?”
瑤英想了想,“阿兄,如今我們正是用人之際,不如查清楚這些人的身份,如果原先是牧民,沒做過什么惡事的,不如暫且收留,這些部落的人都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弓馬嫻熟�!�
李仲虔皺了皺眉,終究拗不過瑤英,“也罷,聽你的。”
……
兄妹兩人還在路上時,巴伊已經(jīng)快馬加鞭,趕回圣城。
很快,李仲虔的親筆信送達王曇摩羅伽剛剛結(jié)束一場宣講。
大戰(zhàn)之后,他照例在寺中舉行半個月的法會,雙腿的腫脹反復發(fā)作,他每晚都要以熱泉紓解疼痛,花豹被關了起來,夾道各處增派人手。
這一次,不會有人闖入密道。
信直接送到他的禪室,他身著袒肩袈裟,渾身是汗,手執(zhí)佛珠,在般若的攙扶中慢慢坐下,拆開從沙城送回的信。
侍立在門邊的畢娑忍不住回頭,緊張地盯著他手中的信。
曇摩羅伽看完信,放在一邊,手指輕捻佛珠,臉上沒什么表情,眉目清冷。
鎏金香爐青煙繚繞,幽香陣陣。
半晌后,般若好奇地問:“王,文昭公主在信上說了什么?”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信上說,摩登伽女想通了�!�
一年期滿,該正式了結(jié)了。
般若拍手輕笑,念佛不已:“這下好了,公主找到兄長,一年之期也滿了,皆大歡喜。”
曇摩羅伽垂眸,翻開一卷佛經(jīng)。
是啊,皆大歡喜。
她一定很高興。
風聲琳瑯,庭前盛放的沙棗花隨風搖曳,階前一地落英。
廊前光影浮動。
他坐在幽暗的禪室中,一語不發(fā)。
畢娑暗暗嘆口氣。
第144章
對不起
出了沙城,面前便是一片浩瀚無垠的沙漠。
烈日當頭,暑氣蒸騰,一支支滿載而歸的商隊向著繁華的圣城方向行去,曼曼的駝鈴聲和激越的琵琶聲在沙海中飄蕩回旋。
李仲虔在馬背上回頭眺望屹立在黃沙中的沙城,城樓上守軍厚重的甲衣在艷陽下熠熠生光。
城門外,戰(zhàn)火彌漫,各大勢力犬牙交錯,紛亂不止。
城門內(nèi),歌舞喧天,商賈輻輳,貿(mào)易繁榮。
一道城門,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每經(jīng)過一座市鎮(zhèn),幾乎隨處可見聳立的佛塔,百姓虔誠供奉,將佛子視作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