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曇摩羅伽眼皮都沒眨一下,說:“病中胡話罷了,公主不必當(dāng)真。”
瑤英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喔了一聲,有氣無力。
畢娑在密道出口的偏殿等著,聽到腳步響,上前幾步。
暗門打開,曇摩羅伽和李瑤英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畢娑飛快地打量兩人幾眼。
曇摩羅伽扶著瑤英走到氈簾后,道:“這里不會有人來,公主躺一會兒,我讓人去煎藥�!�
瑤英頭重腳輕,依言坐下,“我的親兵在王寺外等著……”
“我派人去傳話。別起來,先喝藥�!�
曇摩羅伽停頓了一下。
“你身子虛弱,還在服用醫(yī)者的藥丸……等好些了再走�!�
跟進屋的畢娑聽到這一句,默默嘆息。
他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卻不知道他挽留的語氣有多么柔和。
瑤英神色猶豫。
曇摩羅伽沒有催促她。
她想了想,點點頭。
曇摩羅伽沒說話,轉(zhuǎn)身出了偏殿,寫了張藥方,吩咐親兵去熬藥,站在前廊,負手而立,吹了一會兒風(fēng)。
她終究要走,早走晚走都一樣,拖延不會改變什么。
可是她點頭時,他心中漣漪輕皺。
他走下長階。
“叫般若過來�!�
……
般若應(yīng)召而來,見到偏殿里的瑤英,不等她說什么,先抱怨起來:“公主昨晚去哪了?我不是讓公主等著的嗎?叫我好找!我還以為公主等不及,出城去了。”
瑤英看他神情嚴肅,不像是在推脫責(zé)任,不提花豹的事,問:“你要送我什么?傳話的人怎么說和緣覺有關(guān)?”
般若臉上發(fā)窘,瞧一眼左右,吞吞吐吐地道:“我知道公主要走……昨晚遣走其他人,準備悄悄把東西送給公主的,誰知道公主不見了!我怕別人撞見,只好把東西帶回房去收著了�!�
瑤英納悶:“什么東西?為什么不能讓別人看到?”
般若面紅耳赤,瞪她一眼,語無倫次地道:“公主見到就知道了,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是公主很想要的東西……公主這次守衛(wèi)圣城,功德無量,我才會偷偷把那東西拿出來送給公主……公主等著,我回房去拿�!�
他掉頭跑開,不一會兒,抱著一只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回到偏殿,機警地脧巡一圈,確認殿外沒有其他人,這才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
一層又一層的包袱皮中間緩緩露出一只精巧寶匣。
般若把寶匣往瑤英跟前一推,燙手似的縮回手,一臉沉痛地道:“緣覺和我說過,公主很想要這尊銅佛。銅佛是從曼達公主那里搜出來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經(jīng)東西……公主這一年來潛心修習(xí),不該碰這些腌臜東西!不過佛子說過,人各有道,公主馬上就要離開圣城了,不會入佛門,是紅塵中人,公主喜歡這些,和旁人無干。公主以后不會回來了,我和緣覺跟公主相識一場,就把它送給公主,公主拿去收著吧。”
說完,他擺出一副兇狠表情,“公主切記潔身自好,把東西用在正道上,別像曼達公主那樣�!�
“還有,千萬別告訴其他人東西是我和緣覺送的!”
瑤英嘴角抽了抽。
原來般若昨天特意讓她在僻靜處等著,就是為了這尊銅佛。
她看著寶匣,搖頭失笑,門口一串急促的腳步踏響,親兵不等通報,飛跑進屋。
“公主!小的找您一晚了!高昌那邊送來的信!”
瑤英立刻起身,接過信,鼻尖陡然一酸,激動得雙手直顫:她不會認錯,這是李仲虔的字跡!
“備馬!”
……
不一會兒,曇摩羅伽回到偏殿,手里端了一碗直冒熱氣的藥。
畢娑守在殿前,看他回來,欲言又止。
曇摩羅伽掃他一眼,踏進殿中,撥開氈簾,望向長榻。
榻上空空如也,錦被掀開,一條束發(fā)的絲絳落在地毯上。
她走了。
曇摩羅伽走到長榻邊,放下藥碗。
畢娑站在門邊,道:“王,公主剛剛離開,還沒出城�!�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撿起地毯上的絲絳,走出偏殿,立在欄桿前,遙望寺門的方向。
一輪紅日東升,寺中大小錯落的佛塔殿宇靜靜矗立,瓦頂折射出道道金光,幾騎快馬在出寺的長街上飛馳而過,直奔著城門而去,煙塵滾滾。
微風(fēng)拂過,曇摩羅伽身上袈裟獵獵,纏繞在手中的絲絳被風(fēng)吹起,忽地從他指間滑了出去。
朱紅絲絳隨風(fēng)輕舞,飛出長廊。
曇摩羅伽抬起手。
絲絳早已飄遠。
他一次次放她走,她一次次回來。
這一次,他挽留她,她答應(yīng)多留幾天。
不過是熬一碗藥的工夫,眨眼間,人去樓空,如此倉促,甚至沒有一句道別。
夢幻泡影,朝露電光,不外如是。
第141章
阿兄瘦了(補更,章節(jié)尾)
親兵在王寺外等著瑤英,見她面色蒼白,神思恍惚,擔(dān)憂地道:“公主身體不適,要不要歇兩天再走?”
瑤英手挽韁繩,看一眼天色,搖搖頭:“不礙事,路上再吃藥……阿兄走的是烏泉那條商道,我不放心,這就去沙城等著他�!�
李仲虔可能走的所有路線她都派了親兵去接應(yīng),通往烏泉的商道也有親兵守著。原本這條路線不算危險,但是現(xiàn)在情勢嚴峻,烏泉不屬于王庭,也不屬于高昌,沒有王庭軍隊駐扎,誰也不知道北戎亂兵會不會經(jīng)過烏泉。
王庭的軍隊現(xiàn)在一部分在莫毗多的率領(lǐng)下追擊瓦罕可汗,其他分布在各個駐地,以防北戎人偷襲,堵截北戎逃兵。
中軍主力則隨蘇丹古返回圣城,無論發(fā)生什么,中軍近衛(wèi)不能離開圣城太久,否則會被敵人趁虛而入,撒姆谷一役曇摩羅伽幾乎派出了所有近衛(wèi)軍精銳,其實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假如世家貴族發(fā)現(xiàn)端倪,或是瓦罕可汗拖住了所有近衛(wèi)軍,朝中很可能生變。
要不是因為曇摩羅伽是佛子,曾幾次打敗瓦罕可汗,民間各種傳說甚囂塵上,當(dāng)初他的決策不會那么容易地得到軍中將領(lǐng)的支持。
所以,大戰(zhàn)過后,他必須盡快撤回軍隊,出關(guān)穩(wěn)定人心,處理朝政。
這種緊要關(guān)頭,瑤英不便向王庭借兵,以后西軍的事務(wù)要由她親自料理,她早就該離開了。
回來,是因為擔(dān)心海都阿陵攻破圣城,還因為想親眼確認他安全。
圣城有驚無險,他很安全。
瑤英一提馬韁,“走吧�!�
親兵不再相勸,簇擁著瑤英直奔沙城而去。
馬不停蹄地出了城,連趕了幾個時辰的路,眼看天色黑沉,幾人在驛舍休息,正在井邊打水,門外馬蹄踏響,一騎快馬追了上來,不等馬停穩(wěn),馬上騎士滾下馬鞍,疾步上前,單膝跪在瑤英腳下。
“總算追上公主了!”
瑤英認出騎士是王寺近衛(wèi)中的一人,名叫巴伊,霍然起身,詫異地問:“可是佛子出了什么事?”
巴伊搖搖頭,抱拳道:“王命末將前來為公主送藥,護送公主去沙城。公主走的時候留了口信,不過沒說走哪條路,末將問了守城的兵丁才打聽到公主走這條驛路�!�
瑤英一怔。
巴伊從袖中掏出藥方和一枚瓷瓶,道:“王說,公主服用醫(yī)者的藥丸期間,吃其他藥會有相克,所以風(fēng)寒發(fā)熱也得謹慎用藥,不能和平時一樣吃藥,不然會損傷身體。藥方是王親自開的,藥是寺中僧醫(yī)配的,請公主記得服用,勿要輕忽�!�
瑤英接過藥方細看,確實是曇摩羅伽的筆跡,可能是怕她要在路上經(jīng)過的市鎮(zhèn)抓藥,藥方寫了好幾份,梵文、漢文、粟特語、波斯語的都有。
夜風(fēng)拂過,漫天繁星,庭中滿架繁茂的葡萄藤,親兵圍坐在火爐旁烤馕餅,暗夜中一縷縷清香彌漫。
瑤英握著瓷瓶,想起曇摩羅伽為她擦拭濕發(fā)的樣子,莊嚴肅穆,虔誠慈悲,不像是在絞干頭發(fā),更像是在進行一種嚴肅的儀式。
以至于她腦子里剛剛冒出的一點疑惑頃刻間消散得一干二凈。
他對她一直都這么細致關(guān)懷,沒有其他心思。
親兵端著一碗滾熱的羊湯走到瑤英身邊,“公主,您昨天說要回城問佛子一句話,問了嗎?”
瑤英回過神,接過羊湯,收起瓷瓶,笑了笑,“算是問過了……”
她本來不想問,覺得沒必要,出了城以后,猶豫再三,決定還是回寺當(dāng)面問他,正好般若請她回去,她就回去了。
曇摩羅伽否決得很干脆,語調(diào)清冷,沒有一絲異樣。
她想多了。
瑤英一口一口抿著鮮醇的羊湯,搖搖頭,把腦子里紛亂的思緒一股腦按進最深處。
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第二天,一行人繼續(xù)趕路。
瑤英還病著,親兵想要放慢速度,她急著見李仲虔,吃了藥仍然堅持趕路,親兵知道勸了沒用,只得罷了。
這般星夜奔馳,幾日后終于抵達沙城,瑤英翻身下馬,直奔城中驛館。
驛館里擠滿各國使者,她轉(zhuǎn)了一圈,找到高昌使者住的地方,“衛(wèi)國公呢?”
高昌使者茫然地回答說:“公主,衛(wèi)國公不在此處。我們奉命在此接應(yīng),一直沒見到衛(wèi)國公,衛(wèi)國公可能還在路上�!�
瑤英心頭不由一緊,“還沒到?”
李仲虔的信是出發(fā)的時候匆匆寫下的,信上說他會來接她,叮囑她在王庭等著,千萬別去其他地方。
她接到信,從圣城動身,來到沙城,按腳程算,這時候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沙城了!
瑤英找來輿圖,皺眉看了一會兒,讓使者拿出文書、符節(jié)等物,找到沙城駐軍所在。
兵卒帶著瑤英去軍部大堂。
瑤英環(huán)顧一周,眉頭輕蹙,營盤里氣氛壓抑,風(fēng)聲鶴唳,士兵行色匆匆,弓弩車全都推上了城墻,威風(fēng)凜然,一派厲兵秣馬的景象,守軍似乎隨時要出戰(zhàn)。
王庭軍隊正在追擊北戎殘部,現(xiàn)在誰敢攻打王庭?
守將“認識”畢娑的幕僚巴彥公子,但不認識女裝的瑤英,看她拿出符節(jié),知道她是傳說中糾纏佛子的漢地公主,先輕蔑打量她幾眼,說話語氣倒還算客氣:“公主來的不是時候,最近沙城外逃亡的流民越來越多,城中可能要戒嚴,我不能派兵幫公主找人�!�
瑤英道:“不敢勞煩將軍幫我尋人,我有一事不解,想請將軍為我解惑�!�
“何事?”
“將軍在防備哪國軍隊來襲?”
守將遲疑了一下,瑤英身后的巴伊上前一步,正想說什么,她朝巴伊搖了搖頭,巴伊?xí)�,退回原位�?br />
陪同在旁的高昌使者道:“文昭公主乃西軍都督,我們西軍和貴國乃同盟,公主來沙城,想必將軍早就收到圣城的指令,眼下西軍正和王庭軍隊一起抵抗北戎,還請將軍據(jù)實已告�!�
守將聳聳肩,道:“我們防備的是北戎軍隊、汗國聯(lián)軍和亂軍,北戎大亂,各個部落趁機渾水摸魚,汗國也發(fā)兵吞并小部落,無數(shù)流民逃到王庭,那些追兵也追了過來,雖說他們只是騷擾,不敢真攻城,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所有邊城加強防守,邊軍回防�!�
汗國聯(lián)軍是一支由不同小國部隊組成的聯(lián)軍,他們是更西邊一個強大王朝的附庸,聯(lián)軍大多是波斯人和突厥人,王庭以西地區(qū)的各個小部落長期受他們壓榨奴役。他們欲壑難填,想吞并北戎西北部的領(lǐng)地。
守將最后道:“城外不安全,所有商隊、使團都撤了回來,公主最好待在城里,不要到處亂走。”
瑤英謝過守將,出了大堂。
巴伊追上她,問:“公主剛才為什么不讓末將說話?”
瑤英神色鄭重:“你是佛子的近衛(wèi),別人會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當(dāng)成是佛子的詔令,我剛才是以西軍首領(lǐng)的身份和守將交談,不是佛子的客人,還是謹慎點的好,別給佛子添麻煩�!�
她連巴彥公子這個身份都沒用,就是不想引發(fā)不必要的爭端。
巴伊恍然大悟,點頭應(yīng)是。
回到驛館,瑤英心急如焚,坐在燈前研究輿圖,連灌了幾碗茶讓自己冷靜下來。
情況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嚴峻。
李仲虔會不會在路上碰到亂軍?
荒漠茫茫,她之前不知道李仲虔到底走哪條路,所以不能去找他,只能在王庭等他找過來,現(xiàn)在知道他走烏泉,或許她可以去烏泉接應(yīng)他?
可她又怕他路上臨時更改路線,自己和他錯過。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焦躁,瑤英叫來親兵,命他們即刻出城去烏泉,沿途尋找李仲虔的蹤跡,只要有消息,立刻派快馬回沙城稟報。
親兵們應(yīng)喏,一波一波出城,到最后瑤英身邊只剩下七八個親兵了。
她還想再派人出城,親兵阻止道:“公主,沙城是邊城,并不太平,您身邊必須留幾個人。”
瑤英這才罷了,又找來一幫沙城商人,請他們幫忙在流民中打聽,看有沒有人見過或是聽說過李仲虔。
幾天過去,仍然沒有消息傳回。
瑤英夜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閉眼就做噩夢。
她絕望地泡在血淋淋的尸山里,少年李仲虔跪在尸山前,挖開一具具尸首,緊緊握住她的手,“明月奴,阿兄來接你了�!�
瑤英驚喜地抬起頭,眼前的少年忽然變成長大的李仲虔,他披頭散發(fā),渾身插滿鐵箭,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一點一點朝她爬了過來,她伸手去夠他,抓住他的手,他看著她,嘴角勾起。
“別怕,阿兄來了�!�
瑤英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呆坐了一會兒,心口砰砰直跳。
夢不一定是真的,上次她做了夢,結(jié)果見到的人是李玄貞。
這次的夢肯定也不會成真。
瑤英一時心亂如麻,只得點燈翻看高昌那邊送來的軍情戰(zhàn)報,免得自己胡思亂想。
看到后半夜,她昏昏欲睡,靜夜里忽然傳來一陣突兀的凄厲號角聲響,城墻上弩箭齊發(fā),屋瓦震動,人叫馬嘶。
瑤英嚇了一跳,披衣起身,讓人去城門打探消息。
不一會兒,親兵騎馬折返:“有亂軍趁天黑攻城!”
“北戎人?”
“看他們的甲衣,應(yīng)該是北戎人。”
沙城早就加強防御,守軍準備充分,敵軍還沒接近城門,守軍就吹響了號角,守將一箭射殺了對方的一員大將,亂軍四散而逃,天亮?xí)r,廝殺聲從山呼海嘯般到稀稀落落,漸漸停息下來。
瑤英趕到城門,詢問剛?cè)氤堑牧髅裰恢罏跞沁叺南ⅰ?br />
問了一大圈,一無所獲,守將派人過來請她,告訴她一個噩耗:“據(jù)那些俘虜說,烏泉前幾天被一伙馬賊占領(lǐng)了,所以道路不通�!�
瑤英心頭一陣亂跳,冷汗涔涔。
守將道:“公主,我的職責(zé)是駐守沙城,不能派兵去烏泉。”
瑤英回到屋中,坐立不安,咬咬牙,召齊親兵,叫來高昌使者:“召集城中所有商隊,出高價,我要借他們的護衛(wèi)。附近城里有多少我們的人?派信鷹送信,把他們?nèi)羞^來!”
商隊就住在驛舍附近,和瑤英的屬下熟稔,聽說有厚賞,陸陸續(xù)續(xù)送來他們的護衛(wèi)。
瑤英湊齊一支四五百人的隊伍,先給了他們一半酬勞,請他們護送自己去烏泉。
一行人偽裝成平民出了城,走出幾十里,前方山丘上忽然傳來一陣如雷的馬蹄聲,身著皮襖、臉上蒙面巾的身影從四面八方涌出,揮舞著各式彎刀,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撲了過來。
親兵立刻警覺地拔刀,將瑤英緊緊圍在當(dāng)中。
“舉旗!”
騎兵應(yīng)聲豎起幾面西軍旗幟。
巴伊眼神銳利,掃視一圈,道:“公主不必慌張,看這些人的弓箭和佩刀,不像軍隊,應(yīng)該是馬賊�!�
說著,他彎弓搭箭,射出一支鳴鏑,一聲尖嘯,鳴鏑直入云霄。
護衛(wèi)齊齊拔刀,驅(qū)馬奔馳,鎮(zhèn)定地拉開陣勢迎敵,手起刀落,彪悍肅殺,馬賊的第一波沖鋒立馬就被沖散了。對方這才意識到他們不是尋常百姓,有了退卻之意。
巴伊和親兵護送瑤英離開,很快將那些馬賊甩在后面,身后遙遙傳來破空之聲和護衛(wèi)大聲呼喊叱罵的聲音。
瑤英在馬背上回頭,后方塵土飛揚,幾個落單的馬賊馳下山丘,朝他們追了過來,為首的馬賊身影高大,披頭散發(fā),一身獸皮襖,氣勢兇悍。
護衛(wèi)朝馬賊連放幾箭,馬賊首揮刀格擋,躲開箭矢,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被親兵團團護在最中間的瑤英。
左右兩翼的數(shù)名持刀護衛(wèi)上前攔他,刀光閃爍。
他恍若未見,驅(qū)馬狂奔,馳到近前時,竟然抬起雙臂,甩開了唯一的武器,滾下馬鞍,毫不畏懼地沖上前。
護衛(wèi)面面相覷。
在他身后,驅(qū)趕馬賊的護衛(wèi)舉起長弓,對準他的后背,萬箭齊發(fā)。
瑤英望著黃沙間手無寸鐵、一路狂奔的馬賊首領(lǐng),似有所覺,喉頭哽住了好一會兒,顫聲道:“別放箭!”
親兵立馬揮旗示意,弓弦聲驟然停了下來。
幾百人勒馬停在山丘前,看著那一道高大身影迎著如林的長刀、密密麻麻的箭矢,沖了上來。
護衛(wèi)只需要抬起長刀,就能輕易把他剁成肉醬。
他跑得飛快,追風(fēng)逐電,快到近前時,不知道是不是踩到了流沙中的穴洞,忽然猛地摔倒在地,須臾又一個翻滾縱身躍起,飛身掠向前。
護衛(wèi)們懾于他周身散發(fā)出的神擋殺神、佛來殺佛的悍戾氣勢,一時之間目瞪口呆。
狂風(fēng)拍打旗幟,風(fēng)聲呼嘯。
瑤英僵在馬背上,半晌不能動彈,漫天嗚嗚風(fēng)聲,沙子被風(fēng)揚起,撲在臉上,細細密密的疼,她手忙腳亂地踢開馬鐙,松了韁繩,翻下馬背,推開過來想攙扶她的親兵,跑下山坡。
她的心跳忽然變得很慢很慢,周遭一切聲響褪去,荒野平原,護衛(wèi)馬賊,全都消失了,天地間只剩下那道朝她疾奔而來的身影。
這一刻,所有苦楚都變得微不足道。
只要阿兄活著。
她朝馬賊首跑過去。
他看到她,跑得更快,幾乎是眨眼間,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奔跑的聲響越來越近,接著,一雙堅實的臂膀猛地抱住她,緊緊將她抱起,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捏碎。
“阿兄……”
三年了。
從他那次出征,三年了。
瑤英攥住李仲虔的衣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她設(shè)想過很多種和李仲虔重逢的場景,她曾經(jīng)以為下一刻就能見到他,一次次驚喜和失望,都不及眼下這一刻來得真實,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緊緊地攥著他,生怕這一切只是夢境。
帶有薄繭的手指輕輕抬起瑤英濕漉漉的臉。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滿面風(fēng)霜,亂發(fā)糾結(jié),狼狽不堪,形容憔悴,兩頰瘦削,面色陰郁深沉,像凝凍了千萬年的雪峰,即使是火焰山的烈日烘烤,也化不開那層層封凍的冰雪,一雙血紅的狹長鳳眼,閃爍著陰鷙暗芒。
瑤英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慢慢勾起,凝視她許久,鳳眼中的冷意消散,“不哭了,阿兄來了�!�
瑤英淚如泉涌,抬手抹去他臉上的塵土和沙子,他瘦削的臉頰慢慢露出,眉間一道猙獰刀疤。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阿兄�!�
瑤英一句別的話都說不出,又叫了一聲。
李仲虔低低地應(yīng)一聲,“阿兄在這�!�
瑤英抱著他,仰起臉,淚花還在閃動,又忍不住眉開眼笑起來,歡喜地看著他。
“阿兄瘦了�!�
李仲虔一笑,摸摸她的發(fā)頂,“明月奴長高了�!�
離別的那年,他大勝凱旋,穿著一身威風(fēng)的甲衣,她墊著腳在他跟前比劃,那時個頭只到他胸甲的地方。
從小嬌生慣養(yǎng),水晶玻璃一樣的人,被送去野蠻的葉魯部……
這三年,她吃了多少苦?
他每想一次,心口就有把利刃在翻攪。
李仲虔抱著瑤英,眸底淚光瀲滟,忽地收緊臂膀,緩緩閉上眼睛,半晌后,他睜眼,“阿兄來了,我們回家�!�
回應(yīng)他的是幾聲模糊的呢喃,胸前滾燙。
李仲虔渾身一震,松開手,瑤英雙眼緊閉,已經(jīng)失去意識,雙手仍然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袍,指節(jié)發(fā)白。
“明月奴!”
他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親兵早就圍了上來,見狀,忙道:“阿郎,公主前些天帶病趕路,奔波勞累,病一直沒好,這幾天又為阿郎的安危成天提心吊膽,急得好幾夜沒睡,乍一下看到阿郎,歡喜太過,受不住了�!�
“阿郎,先回沙城吧�!�
李仲虔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斗篷,把瑤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抱著她上了馬背。
“去沙城�!�
第142章
重逢后的交談
瑤英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回到驛館了。
天昏地暗,屋中沒有點燈,黑魆魆的,長廊里搖曳的燈火從窗子透進房中,一片蕭瑟的嗚嗚風(fēng)聲。
她暈暈乎乎坐起身,想起昏睡前的事,懷疑自己是不是日有所思,做了個美夢。
夜風(fēng)輕輕拍打木頭窗子,咯吱咯吱響個不停。
瑤英披衣下地,拉開門。
長廊盡頭燈火幢幢,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背對著她坐在凌空十幾丈高的窗檻前,長腿搭在狹窄的邊沿上,風(fēng)吹衣袂翻飛,手里拿了只羊皮酒囊,正在喝酒。
“阿兄,你少吃些酒�!�
瑤英呆了一呆,歡喜地道,快步走過去。
聽到聲音,李仲虔當(dāng)即回頭,跳下地,胡亂塞好酒囊,伸手扶她。
“不是酒�!彼鲋幱⒄径�,捏捏她的臉,“阿兄聽明月奴的話,好久沒吃酒了�!�
從他受傷蘇醒,知道她被送去和親后,他就再也沒碰過一滴酒。
瑤英不信,拉起他抓著酒囊的手,拔開塞子,湊近嗅了嗅,果然沒有酒味,只有一股酸香,他喝的是酸酪漿。
她滿意地道:“阿兄身上有傷,要少吃酒�!�
這一副殷切叮囑的模樣,依稀還是分別前的她。
冰冷夜風(fēng)灌滿長廊,墨黑蒼穹間一輪黯淡明月,高樓下是和長安截然不同的異域邊城,塔樓穹頂、碉堡土樓矗立,處處佛剎,白天黑夜飛沙走石,屋宇壁上泥塊剝落,從驛館高樓俯瞰,可以看到平原上各國使團和商隊支起的帳篷。
飲食風(fēng)俗,衣著服飾,和中原天差地別。
她流落到這么遙遠的地方,受盡艱辛。
李仲虔鳳眸低垂,沉痛酸楚盡數(shù)斂在眼底,嘴角輕揚,笑著拍拍瑤英的腦袋:“管家婆�!�
瑤英戰(zhàn)栗了一下。
李仲虔一凜,脫下披風(fēng)罩在她肩上,帶她回屋,語氣急促:“你病著,別起來,回去躺著�!�
瑤英心里高興,摟著他的胳膊,微燙的額頭蹭蹭他的手臂。
“我沒事,吃了藥就好了�!�
李仲虔沒說話,她昏睡了幾乎一天,他把城中所有醫(yī)者都請了過來,看著親兵煎藥,喂她喝下去,忙亂了一天,見過所有親兵,想問的話都問完了,她才醒。
他心如火焚,又不忍吵醒她,親兵說她連著幾夜沒睡了。
回到屋里,瑤英脫鞋上榻,不肯睡下。她面色還有些憔悴,但這會兒心情舒暢,精神氣十足,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非要靠坐著和李仲虔說話。
李仲虔無奈,扯起薄毯裹住她,叫隨行的醫(yī)者過來給她看脈,自己去灶間要了熱湯熱餅雜菜炸丸,催促她吃下。
瑤英胃口大開,吃了湯餅炸丸,盤腿坐在榻上,神情歡喜,想起一事,面上閃過憂愁,堅持讓醫(yī)者也給李仲虔診脈。
“阿兄,你的傷勢怎么樣了?這些天是不是又添新傷了?”
李仲虔搖頭:“別擔(dān)心,我是習(xí)武之人,都是些皮外傷,現(xiàn)在好多了。”
瑤英一眨不眨地盯著醫(yī)者。
醫(yī)者為李仲虔看過脈象,朝她微笑著搖搖頭,示意沒有大事。
瑤英提著的心終于放回原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等醫(yī)者出去,目光落到李仲虔眉間的那道刀疤上。
“阿兄,你怎么和那些馬賊在一起?”
李仲虔輕描淡寫地道:“一伙馬賊和亂軍占了烏泉,擋了我的路,我等了幾天,急著來見你,殺了他們的首領(lǐng),他們就跟了上來,我懶得搭理他們,隨他們跟著�!�
知道李瑤英在哪里后,他生怕她來找他的路上出事,恨不能插上翅膀連夜趕到王庭,叮囑她等著自己,一路謹慎小心,諸事不管,只管趕路。剛巧北戎大亂,到處都是亂軍,為安全起見,他不得不避開繁華市鎮(zhèn),繞遠路來沙城,好不容易趕到烏泉,他急不可待,結(jié)果烏泉被亂軍馬賊占領(lǐng),雙方僵持,音信隔絕,沒有人能離開。
李仲虔不想急躁,耐心地等了幾天尋找時機,誰知馬賊亂軍竟然盤桓不走,他怕李瑤英著急,一怒之下冒險殺了馬賊和亂軍首領(lǐng)。兩邊人馬大亂,他趁亂搶了馬直奔沙城。
那群馬賊失去首領(lǐng),群龍無首,一伙人死皮賴臉地追上他,推舉他為新的首領(lǐng),發(fā)誓效忠他。
他只想和李瑤英團聚,什么事都不理會,不吃不喝,策馬狂奔。
馬賊綴在他身后,看到李瑤英一行人,大喜,嚷嚷著要搶了他們討好他。
李仲虔一心去沙城,不想管閑事,接著趕路,無意間掃一眼山丘,看到漢人親兵,心里猛地一跳,再看到那幾面飛揚的旗幟,立馬意識到李瑤英出城來找他了。
想到這里,李仲虔面色黑沉,看著瑤英的兩道目光陰沉威嚴:“不是讓你在王庭等著嗎?外面這么亂,你怎么出城了?”
瑤英從來沒怕過他,道:“我怕你出事,烏泉離得不遠,我?guī)Я藥装偃�,一天之�?nèi)可以來回,不會出什么大事�!�
李仲虔眉頭緊皺:“萬一你碰到海都阿陵呢?北戎這么亂,老可汗和幾個王子在王庭軍隊的追擊下一路逃竄,只有海都阿陵帶著精銳遠離戰(zhàn)場,隨時可能出現(xiàn)�!�
他已經(jīng)聽楊遷他們說了,海都阿陵對她勢在必得。
瑤英搖搖頭:“阿兄,海都阿陵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沙城附近,這一點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敢出城�!�
李仲虔臉色緩和了些,“下次不許冒險,等著阿兄�!�
還有……別再為了他犧牲自己,他渾渾噩噩,肆意放縱,別無所求,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
瑤英嗯一聲,雙手抱膝,下巴枕著膝頭,笑著凝視坐在榻沿的李仲虔,像是看不夠似的。
李仲虔喉頭哽住。
他曾想過,等找到她了,一定要狠狠地教訓(xùn)她一頓,讓她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她哭也好,撒嬌也好,他絕不會心軟。
可是真的找到她了,失而復(fù)得,他滿心只有疼惜憐愛,唯恐她再受一絲委屈,哪還能硬起心腸數(shù)落她?
李仲虔嘆口氣,閉了閉眼睛,瞥一眼瑤英泛著青黑的眼圈。
“乖,睡吧,阿兄不走,在這陪著你。”
瑤英低低地嗯一聲,坐著不動。
“阿兄。”
她輕聲喚他,眉眼間都是笑。
“嗯?”
李仲虔含笑應(yīng)一聲,神色溫柔。
瑤英道:“阿兄瘦了好多,要多補補�!�
“嗯�!�
“阿兄的武功恢復(fù)了嗎?”
李仲虔平靜地道:“這世上不止一種功法,沒了金錘,阿兄可以練別的……”
他當(dāng)初可以棄武從文,又棄文從武,不怕從頭再來,練了多年的武功廢了,根底還在,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無法再拿起雙錘,早已經(jīng)果斷地改持刀劍。
“……明月奴,別擔(dān)心我。”
瑤英應(yīng)一聲,好奇地問:“阿兄,你在北戎的時候,是怎么挑撥瓦罕可汗和大王子的?你差點一箭射殺了老可汗?你受了傷,怎么醫(yī)好的,真的沒留下內(nèi)傷?”
她看著李仲虔,像小時候每次他出征歸來時的那樣,一連串地發(fā)問。
仿佛她從沒吃過苦一樣。
李仲虔垂眸,摸摸她的發(fā)頂,“我找到伊州的那天,義慶長公主扣下了我們……”
屋外風(fēng)聲怒吼,屋里燈火朦朧。
李仲虔放輕了語調(diào),將自己離京以后的經(jīng)歷娓娓道來,其中的種種驚險之處,此時想起來,都不過是無關(guān)緊要的一樁小事。
瑤英聽著,時不時發(fā)出一聲輕呼,臉上閃過緊張擔(dān)憂的神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燭芯噼啪兩聲爆響,一縷青煙裊裊騰起。
李仲虔低頭。
瑤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靠在他身邊,睡了過去,懷里抱了只絲織隱囊。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不管她長多大,在他眼里,她永遠是個孩子。
“明月奴……”他手指輕撫她發(fā)頂,“被送去葉魯部的時候,你怕不怕?”
瑤英睡意朦朧,“有點怕�!�
李仲虔緩緩閉目。
在北戎養(yǎng)傷的那段日子,他都聽塔麗說了。
瑤英說只是有點怕。
塔麗說她整夜不敢合眼,手里一直攥著利刃。
“大王子是不是每天嚇唬你?”
瑤英迷迷糊糊地道:“阿兄,沒事,我有親兵保護,他不敢亂來�!�
塔麗說的是:大王子肆無忌憚,大白天當(dāng)著她的面把女奴拉入帳中放肆,聲音幾乎整個營地都聽得見。好幾次借著醉意故意闖入她的營帳,有一次還摸到了她的裙角。
“去葉魯部的路上,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瑤英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塔麗告訴他,她不慣騎馬走險峻的山道,腿上鮮血淋漓,下馬的時候疼得無法動彈,要兩個侍女?dāng)v扶才能站穩(wěn)。
“海都阿陵折磨你了?”
瑤英搖搖頭,“阿兄,我沒事……他關(guān)著我,我想辦法逃走了……”
塔麗:“王子起先還客氣,公主不為所動,王子就讓公主去烙馬印……每年春天的時候,部落里的小馬駒都要烙上馬印,好區(qū)分是哪個部落的財產(chǎn)。牧民把所有馬匹圍住,由部落里騎術(shù)最精湛、經(jīng)驗最豐富的勇士給馬駒烙印……”
“烤得通紅的鐵印烙在馬匹身上,馬肯定會掙扎,很容易踢傷人,所以烙馬印的活計都是男人干的,王子讓公主去烙馬印,想嚇唬公主,公主束起袖子就去了,每天都是馬駒的慘嘶聲,公主的手上全是燙傷、青紫淤傷……”
“后來烙馬印結(jié)束了,公主還是不屈服,王子很生氣,不許公主騎馬隨軍,讓她和奴隸一起走路,公主的鞋子磨破,腳底都爛了……”
“看守的人不給公主吃的,公主很餓,和奴隸一起挖草根吃……每次找到可以吃的東西,公主會很高興,想辦法藏一些在身上……”
“王子對女人沒有耐性,喜歡的他留在帳中,不喜歡的他就賞給部下,公主一直不肯低頭……還想辦法逃了出去……”
塔麗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李仲虔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