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驛舍方向不停發(fā)出巨大的燃燒聲,烈火照亮了半邊天際,墻頭屋瓦的積雪籠了一層彤紅的暗光,瑤英仿佛能感受到遠(yuǎn)處焚燒的烈焰,臉頰被烤得發(fā)燙。
她一邊擔(dān)心謝青的安危,一邊思考海都阿陵會不會還有其他陰謀詭計,神思恍惚,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蹄聲忽然停了下來。
他們停在一處僻靜的宅院前,門廊掛了兩盞燈。
燈火搖曳,罩下的暗影里站了個人,聽到馬蹄噠噠,人飛快迎了出來,正是留守驛舍的親兵之一。
親兵先恭敬地行禮,小聲以梵語說了幾句話。
蘇丹古嗯了聲,先下馬。
瑤英和他共乘一匹馬,他一動,她背后驟然一空,身子晃了晃,整個人朝下栽倒。
親兵張大了嘴巴。
瑤英昏昏沉沉,渾身發(fā)軟,想掙扎著穩(wěn)住身形,人已經(jīng)墜了下去,心里迷迷糊糊地想:這一地厚厚的積雪,摔下去應(yīng)該不疼吧?
手臂突然一緊,一雙戴著皮套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下墜之勢。
瑤英感覺到蘇丹古清瘦有力的手指握著自己的肩,下巴抵在她頭頂,他身上一股清冷的藥味。
下一刻,她撲進他懷中。
蘇丹古以為她又腳滑了一下,扶她站穩(wěn),立刻就要收回握在她雙肩上的手臂,她順著他的動作又往前倒了一下,嬌軀整個靠在他懷里,掙扎著想爬起,卻綿軟無力,柔弱無骨。
蘇丹古眉頭輕擰,低頭看瑤英,對上她微紅的眼睛。
她面頰暈紅,眼神朦朧,雙肩微顫,猶如一枝梨花春帶雨,我見猶憐。
親兵覷眼看著瑤英,目瞪口呆:“攝政王……文昭公主她……”
蘇丹古打橫抱起瑤英,轉(zhuǎn)身走進庭院。
“她病了。”
他還以為這又是一次試探。
親兵呆了一呆,蘇丹古已經(jīng)抱著瑤英匆匆入院。親兵忙醒過神,牽著馬跟進門廊,轉(zhuǎn)身扣上門,跟進主屋,想了想,沒跟進內(nèi)室,垂手站在屏風(fēng)外面等著。
蘇丹古快步走進南屋內(nèi)室,放下瑤英,垂眸,輕輕拉開她腕上的衣袖,手指搭在露出來的雪白皓腕上。
瑤英身上一陣熱,一陣?yán)�,輕輕哆嗦。
蘇丹古看著她額頭沁出的細(xì)密汗珠,收回手指,起身,繞過屏風(fēng)走到外間,問親兵:“所有人都出城了?”
親兵抱拳,回道:“回攝政王,方才在驛舍內(nèi),金勃小王子的護衛(wèi)和舞姬突然刺殺小王子,百夫長按著將軍的指示,護著小王子逃了出來,因怕城中還有殺手,先出城去了。只有屬下和阿蘭若奉命在此等候攝政王�!�
……
進城之前,蘇丹古吩咐過,假若事情有變,所有人先撤出高昌王城,若是城中戒嚴(yán),無處可去,可以到庭院這里匯合,阿蘭若就是看守這處庭院的人。
今晚蘇丹古幾人離開后,驛舍廳堂翩翩起舞的舞姬突然一抖雙臂,袖間滑出雪亮匕首,朝喝得醉醺醺的金勃撲了過去。金勃的護衛(wèi)反應(yīng)過來,拔刀相迎,頓時鮮血四濺,滿場刀光劍影,觀看歌舞的胡商嚇得抱頭鼠竄,叫的,喊的,罵的,吼的,亂成一團。
眼看金勃就要慘死胡姬劍下,謝青立馬拔出佩刀沖了出去,救下金勃,謝沖和其他護衛(wèi)幫忙制服了那幾個胡姬。
金勃差點血濺當(dāng)場,心有余悸,酒卻沒醒,扯著謝青的手不放,大叫:“多謝這位壯士出手相救!”
謝青沉著臉?biāo)﹂_金勃,旁邊幾個護衛(wèi)哈哈大笑。
就在此時,又生變故,金勃的護衛(wèi)居然一刀斬向了自己的主人!
場上眾人目瞪口張,接著又有幾個北戎護衛(wèi)暴起,趁著眾人發(fā)愣之際,手起刀落,殺了身邊的同伴,人頭滿地咕嚕嚕亂轉(zhuǎn)。
金勃被砍了一刀,鮮血噴涌而出,這回徹底酒醒了,嚇得哇哇大叫起來。
這時,驛舍外傳來馬蹄踏響,弓弦震動。
胡商們早已四散而逃。
謝青幾人對望一眼,懷疑金勃身邊的近衛(wèi)可能都背叛了他,而且他們還有幫手,驛舍不是久留之地,再不遲疑,直接抓起金勃沖了出去。
親兵留了下來,提醒王庭這邊的人逃出城后,一把火燒了驛舍,給蘇丹古幾人示警,免得他們回來時落入對手的圈套。
……
主屋只點了一盞油燈,燈火昏暗,看不清屏風(fēng)上的圖案。
蘇丹古聽親兵簡單說明今晚發(fā)生的事,問:“院中可有侍女?”
親兵愣了一下,搖搖頭,道:“這院子一直由阿蘭若守著,除了他,就只有幾匹馬、兩頭駱駝,沒有旁人了。”
蘇丹古沉默了片刻,“送些熱水過來�!�
說完,轉(zhuǎn)身繞過屏風(fēng),走進內(nèi)室。
親兵一呆,反應(yīng)過來:文昭公主病了,需要人照顧,可她的人剛剛都趁亂逃出城去了,所以攝政王才會問有沒有侍女。
他去找阿蘭若要了一壺?zé)崴�,送到主屋�?br />
“攝政王……屬下剛剛問阿蘭若了,驛舍的火已經(jīng)撲滅了,王宮那邊不知道是什么狀況,剛才有禁衛(wèi)挨家挨戶登門發(fā)出警示,現(xiàn)在城中頒布戒嚴(yán)令了,只要有人出門走動就會被抓去關(guān)起來�!�
也就是說,李瑤英必須熬過今晚,深更半夜的,別說出門請郎中找侍女,只要門鎖一響,禁衛(wèi)可能就循聲而至了。
蘇丹古嗯一聲,接過銅壺:“再去找一身干凈衣裳�!�
親兵道:“攝政王,府中備有衣裳,不過都是男子的。”
蘇丹古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室,沙啞的聲音透過屏風(fēng)傳出:“拿來�!�
親兵應(yīng)是,找了些換洗衣物,干凈的被褥巾帕,燒了幾大桶熱水,和阿蘭若一齊抬著送到主屋,抬進內(nèi)室。
屏風(fēng)后,一星如豆燈火輕輕搖晃。
蘇丹古立在床榻前,身影清癯挺拔。床帳密密匝匝圍著,看不清榻上文昭公主的情形,不過隱約可以看到床上女子窈窕玲瓏的身姿,嬌弱的喘息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了出來。
阿蘭若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床榻,一道冰冷目光掃了過來。
蘇丹古瞥他一眼。
似有一盆雪水兜頭澆了下來,阿蘭若頓覺不寒而栗,連忙埋下頭,和親兵一起退了出去。
門從外面合上了。
屋里,蘇丹古轉(zhuǎn)身,面對著床榻,抬手?jǐn)n起床帳。
黯淡的燈光落在床榻前,瑤英側(cè)身躺在枕上,緊抱雙臂,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衣領(lǐng)散亂,露出一痕雪脯,最里面的衣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透出肌膚雪色,鬢發(fā)也汗?jié)窳耍l(fā)絲黏在臉頰上,泛著濕光。
她意識朦朧,感覺到亮光,睜開眼睛,濃睫顫抖,虛弱地道:“給蘇將軍添麻煩了……我這是犯了老毛病,不礙事的�!�
即使在這個時候,她的聲音依然嬌柔平和,端莊冷靜。
“公主是不是忘了服藥?”
蘇丹古問。
瑤英在枕上搖搖頭,“還沒到日子……我算過的……”
她先天不足,每個月都服用凝露丸,上次服藥的日子她記得很清楚,就在來高昌的路上,距現(xiàn)在才十天而已。今晚她一直覺得暈暈乎乎,有些發(fā)熱,還以為自己是做賊心虛,沒想到竟是犯了舊疾。
蘇丹古接著問:“公主身上可有藥丸?”
瑤英緊緊抱著雙臂,身子輕顫,沒說話。
蘇丹古俯身坐在榻前,道:“公主向來謹(jǐn)慎,身上想必帶著藥丸�!�
瑤英不吭聲。
蘇丹古問:“公主是不是怕散藥的時候沒人看顧?”
瑤英心尖一顫,抬起眼簾,看著蘇丹古。
四目相接,他雙眸幽深,眼神沉靜,似從云端俯瞰她,仿佛能看透她的所有心思。
瑤英蒼白的臉上綻出一個清淺的笑,輕聲道:“沒事,我睡一覺就好了……熬過今晚就沒事了�!�
蘇丹古俯視著她:“我略通醫(yī)理,公主不必掩飾�!�
瑤英一怔。
蘇丹古平靜地道:“雖說男女有別,于我而言,公主只是個病人,我是釋門弟子,可以看顧公主,公主不必為難,服藥吧�!�
他音調(diào)冷清,一字一句從他口中說出,像幽泉淌過石灘,冷冽清寒。
有種若有若無的威壓,溫和,又帶著千鈞力道,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瑤英渾身難受,眼睛發(fā)酸,緊緊攥住胳膊,低低地嗯了一聲。
蘇丹古問:“藥丸在何處?”
瑤英松開手,哆嗦著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找到一枚小巧的玉瓶。
蘇丹古從她指間接過玉瓶,倒出一丸藥,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喂她吃了下去。
藥丸入腹,瑤英身上漸漸發(fā)熱。
她身上濕透了,必須換身干爽衣裳,掙扎著起身:“將軍,勞你扶我一把……”
蘇丹古扶她起身,把她攙到木桶旁,讓她倚靠著站好,轉(zhuǎn)身退了出去。
幾聲腳步聲后,他停了下來,站在門前,背對著屏風(fēng),身姿挺直。
瑤英看不到外面,也就顧不得羞赧了,脫下衣衫,費力地絞了絞帕子,擦了擦身上。
屋中生了炭火,她暈乎乎的,頭重腳輕,渾身軟綿綿,光是擦身的幾個動作就讓她氣喘吁吁。現(xiàn)在謝青不在身邊,蘇丹古又是個男人……她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清醒,匆匆換上旁邊屏風(fēng)上搭著的衣衫,轉(zhuǎn)身往回走。
一步邁出去,腳下綿軟,整個人軟倒在地。
噗通一聲沉重鈍響,站在門邊的蘇丹古霍然轉(zhuǎn)身,走到屏風(fēng)前時,腳步一頓,“公主?”
瑤英摔在地上,渾身都疼,咬咬牙,想自己站起來,手掌剛剛撐地,只覺眼前天旋地轉(zhuǎn),腹內(nèi)一陣惡心,無奈,只得輕聲答應(yīng)了一聲。
腳步輕響,屏風(fēng)前人影微晃,一雙皂皮靴一點一點朝她靠近。
蘇丹古俯身抱起瑤英,送到床榻上。
瑤英精疲力竭,全身酸痛,低聲說了句多謝,腦袋剛碰到枕頭,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睫輕顫。
蘇丹古放下她,視線從她散亂的衣襟一掃而過,扯過被褥蓋在她身上,拉起她的手,輕輕擼起袖子,手指搭脈。
她服了藥,脈象平穩(wěn)了些,不過還得熬過今晚的散藥。
像她這種長年服藥之人,散藥之時會渾身時熱時冷,必須臥床休息,等藥性散過去也就好了。
蘇丹古放開瑤英的手。
她掌心發(fā)燙,微微汗?jié)�,手指卻冰涼,指節(jié)如蔥根,柔軟纖細(xì),根根如玉。
蘇丹古頓了一下,拉著瑤英的手送回被褥底下,扯過錦被蓋好,怕風(fēng)漏進去,手指又按了按被角。
他起身,放下床帳。
門上幾聲叩響,親兵送來兩碗熱騰騰的素湯餅,道:“攝政王,府中只備了些傷藥,沒有其他藥材�!�
他說著話,踮腳往里張望了一下。
屏風(fēng)擋著,什么都看不到。
親兵沉默了半晌,懊惱地道:“攝政王……我從來沒聽說公主會犯病……一次也沒有……”
文昭公主來到王庭以后,他負(fù)責(zé)護衛(wèi)公主,從王宮到佛寺,他一直跟隨公主,公主總是神采飛揚、明艷動人,只有這兩天瞧著好像憔悴了些,他只當(dāng)公主累著了,沒想到原來公主生病了。
蘇丹古接過素湯餅,一語不發(fā)。
王庭近衛(wèi)當(dāng)然不會知道李瑤英生病的事,甚至她身邊的親兵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她每個月必須服藥的人,可能只有謝青。
美貌和柔弱能博得憐愛疼寵,但換不來尊重敬畏。
在這遠(yuǎn)離中原的域外之地,大魏公主的名號就像縹緲的海市蜃景,終將褪去那層虛無的光華,假如李瑤英軟弱膽怯,一個小小的親兵就能毫不猶豫地背叛她。
所以她不敢怯懦。
她必須永遠(yuǎn)冷靜理智,永遠(yuǎn)意志堅定,永遠(yuǎn)目標(biāo)明確,如此才能真正收服屬下,獲得他們的忠誠。
現(xiàn)在,她的親兵,那支成立不久的商隊,全都效忠于她李瑤英,而不是魏國公主。
她一步步走來,歷盡艱辛。
第70章
二更
前半夜,瑤英身上火燒一樣滾燙,連水都喝不進,更別提吃下那碗素湯餅。
她感覺自己被人輕輕扶了起來,湯碗送到她唇邊,清淡的甜香撲鼻而來,她卻覺得惡心,抬起手臂,推開了那碗湯。
湯水濺了出來,碗立刻挪開了。
被窩里暖烘烘的,像藏了一爐明艷炭火�,幱喩碓餆犭y耐,忍不住推開壓在身上的被褥。
剛推開,被褥又蓋了過來,她再推開,不一會兒,被褥輕輕回到原位,她病中使起性子,嘴里發(fā)出不滿的哼哼聲,雙足奮力踢開被褥,一下一下把被褥往下踢動。
像只鬧脾氣的貓。
床邊的人影凝定了一剎那。
熱氣散去,瑤英覺得舒服了些,攤開手腳翻了個身,枕著自己的胳膊,蜷臥而眠,烏黑長發(fā)披滿肩頭,纖巧玉足露在外面,腳背微微繃緊,可憐兮兮,身姿纖弱,和剛才鬧脾氣的樣子判若兩人。
片刻后,被褥又籠在了她身上。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壓了下被角。
瑤英忽然睜開眼睛,抬眼看去,濃睫濕漉漉的。
這動作讓她覺得很熟悉,很安心。
……
小的時候,瑤英天天吃藥,整晚整晚睡不著。尤其是剛剛練習(xí)走路的那一年,雙腿疼痛難忍,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換姿勢都疼。
她不想因為受不住疼而哭,可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濕了枕頭。
李仲虔聽到聲音,手秉燈燭走進內(nèi)室,往她臉上照了照:“小七?”
瑤英知道他脾氣急,怕他擔(dān)心,立馬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假裝睡著了。
李仲虔俯身,拉高滑落到她肩膀底下的被子,輕輕按了兩下,又按按被底,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出去了。
瑤英的腿還是很疼,心里卻覺得踏實了很多,翻個身,繼續(xù)睡。
……
經(jīng)年過去,瑤英早已經(jīng)忘卻那些曾讓她徹夜難眠的痛楚,只記得阿兄的手笨拙按壓被角時的輕柔力道。
燈火昏黃黯淡。
瑤英盯著床邊那只纖長的手,目光慢慢往上,看到一張猙獰的夜叉面具。
她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想,這個夢有點恐怖。
視線繼續(xù)往上,一雙深碧色眼眸靜靜地看著她,眸光清淡。
瑤英眼眶微熱。
積壓在心底的委屈、恐懼、無助、孤獨如翻滾的江潮,突然涌了上來,噴薄而出。
“阿兄……”
叫出這兩個字,她鼻頭一酸,淚盈于睫,抓住那只正準(zhǔn)備收回去的手。
“阿兄,我難受�!�
因為知道是夢,所以不必隱瞞,可以盡情地撒嬌訴委屈。
滾燙的手抓住微涼的手,似有電流掠過。
掌心的手輕輕掙了掙。
瑤英握得更緊,像幼時握住那雙無數(shù)次拉著她、教她一步步學(xué)步的手一樣,小臉湊上去,依賴地蹭了蹭,無聲撒嬌。
被她緊攥著的手不動了,任她把滾燙的小臉貼上去,衣衫底下肌理微涼,很舒服。
“阿兄……”瑤英仰著臉,軟語撒嬌,“別戴面具好不好?鬼臉有些嚇人�!�
男人低頭看她。
瑤英一張臉燒得通紅,雙眸微醺,春色瀲滟,定定地凝視著他,認(rèn)錯了人,格外理直氣壯的,又嬌又蠻。
“阿兄�!�
她催促,聲音細(xì)細(xì)的,氣息微弱,眉頭緊蹙,似在強忍痛苦。
男人沒做聲,緩緩摘下面具。
夜叉臉下一張遍是傷疤的臉。
他拿著面具,準(zhǔn)備重新戴上去。
瑤英按住他的手臂,眉眼微彎,沖他甜甜一笑,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的笑意,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臉上的傷痕。
“這樣好多了�!�
瑤英輕聲道,這下覺得踏實了,抱著他的胳膊,合上眼睛,又睡了過去。
男人微怔。
到了后半夜,瑤英開始發(fā)冷。
絲絲縷縷的涼意從骨頭縫里鉆進去,躥遍全身,她手腳冰涼,緊緊抱住自己,縮成一團。
一直被她緊攥著的手從她掌間滑了出去。
肩頭一重,有人給她加了一層被褥,依舊是輕輕按壓了兩下,掖好被角。
瑤英瑟瑟發(fā)抖,輕聲道:“阿兄,我冷�!�
床榻邊的身影離開了一會兒,搬來被褥,鋪在她身上,按了按。炭爐被拖到榻邊,發(fā)出細(xì)小的吱嘎聲。
瑤英還是覺得冷,牙齒打顫。
挺拔的身影在床榻邊坐定,被角撩開一角,一只手探了進來,手指按在她腕上。
帶有細(xì)細(xì)一層薄繭的指腹擦過她的手背,她渾身戰(zhàn)栗,緊接著,一股暖流從手指相觸的地方漫溢開來。
指腹貼著的地方暖洋洋的,瑤英覺得好受了點,下意識朝身影靠了過去,緊緊挨在他身邊,慢慢地,嬌軟的身軀整個貼了上去。
身影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塑。
折騰了一夜,油燈燃盡,冒出縷縷青煙。
瑤英時熱時冷,半夢半醒,睜開雙眼。
床前一片昏暗,一束清冷月光漫過窗扇照進屋中,落在床榻旁的男人身上,月華切過他的臉龐,疤痕淡去,勾勒出的線條深邃優(yōu)雅,眼睫罩下一層淡淡的暗影,襯得那雙碧眸愈加清澈幽深。
他眼眸低垂,豐潤的嘴唇輕輕翕動,口中念念有聲,在誦讀經(jīng)文。
瑤英只會幾句簡單的梵語,聽不懂他念的是什么經(jīng),只恍惚聽懂了幾個詞:解除病痛,無諸疾苦。
蘇丹古果然是釋門弟子,放下屠刀的時候,也會念經(jīng)。
他念經(jīng)的音調(diào)清冷宛轉(zhuǎn),瑤英一句也沒聽懂,不過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祝禱,心里似有暖流涌過,踏實熨帖,身子漸漸沒那么難受了,眼皮發(fā)沉,沉沉睡去。
這一次,瑤英睡得很安穩(wěn)。
當(dāng)她再睜開雙眼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
初露的日光傾灑而下,映在積雪上,窗前一片淺淺浮動的淡青天光。
瑤英藥性已散,動了動胳膊,渾身酸軟無力,掃一眼屋中,一愣。
蘇丹古靠坐在床榻前,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
他果真守了她一夜?
瑤英呆了一呆,回想起昨晚的種種狼狽,怕吵醒蘇丹古,沒敢起身,被褥底下的雙足動了動。
手腳慢慢恢復(fù)氣力,她身上干爽舒適,精神充沛,又可以活蹦亂跳了。
瑤英在被子底下輕輕扭動,慢慢挪到床榻另一側(cè),視線回到蘇丹古身上。
他靠坐著,仍然是誦經(jīng)時的姿勢,肩背緊繃,眼圈周圍一圈好像有些發(fā)青。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居然會這么體貼地照顧人。
瑤英凝望著蘇丹古,怔怔地出神。
……
她天生麗質(zhì),愛慕她姿容的少年郎不知凡幾,只要她肯對他們笑一笑,他們可以為她搏命。
但那一腔熾烈如火的戀慕不過是少年人的一時熱血罷了,他們仰慕的是那個貌美如花、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第一美人,她不能當(dāng)真。
瑤英知道,鄭景喜歡她,薛五喜歡她,裴家郎君喜歡她。
他們的喜歡不假,然而當(dāng)她的性命和他們的前程不能兩全時,有幾人敢為她放手一搏?
就算是真心實意愛慕她的鄭景,也是在一時沖動之下才開口要她跟他一起走。
瑤英甚至可以確定一件事:假如李德或者李玄貞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殺了她,京中那幫少年郎會憤怒李德無情,會為她惋惜,為她淚灑而下,為她拔劍而起,然后呢?
清醒過后的他們會繼續(xù)效忠李德父子,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
他日,那些少年郎垂垂老矣,子孫滿堂,妻妾成群,可能會回想起香消玉殞的她,為她黯然神傷片刻。
并不是少年郎們無情無義,瑤英和他們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不必奢求其他。
在這世上,當(dāng)她身陷絕境之時,能不遠(yuǎn)千里、義無反顧來救她的人,永遠(yuǎn)只有二哥李仲虔。
會不顧一切為她報仇的人,也只有李仲虔。
所以,瑤英在為李仲虔奔波的時候,沒有哭哭啼啼找鄭景幫忙,而是以謝家的家財去和鄭家做交換。
和杜思南通信時,她以他最渴望的名望地位為誘餌,列出一條條足以讓他動心的前景。
當(dāng)被海都阿陵逼至絕境,無路可逃,不得不求助于曇摩羅伽的時候,瑤英也是心計飛轉(zhuǎn),字字句句帶著暗示之意,試圖以利益打動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救了她。
卻不是因為她許諾的好處,也不是因為想和大魏結(jié)盟。
那時的她什么都沒辦法保證,他根本沒把她的話當(dāng)真。
瑤英后來認(rèn)真思索過,曇摩羅伽之所以庇護她,也不是因為她幫助過蒙達提婆,因緣際會為他帶來水莽草。
他救她,只因為他能救她。
哪怕曇摩羅伽時日無多,也會順手救下她這個陌生人。
他承諾庇護她,就真的昭告天下,讓她以效仿摩登伽女的名頭棲居佛寺,以逃離海都阿陵的覬覦。
現(xiàn)在又派蘇丹古護送她來高昌,助她早日還朝。
從始至終,他不需要她的感激,更不需要她拿出什么來交換。
……
瑤英坐起身,想起上早課時,曇摩羅伽端坐佛殿,朝自己看過來的那道眼神。
他的眼神清冽出塵。
瑤英笑了笑,臉頰微熱。
蘇丹古行蹤詭秘,阿史那畢娑古里古怪,曇摩羅伽對蘇丹古的信任也讓人側(cè)目。
她有種敏銳的直覺,蘇丹古那張疤痕遍布的臉和他的眼睛不相配。
她懷疑蘇丹古的身份,這些天多次刻意試探。
他應(yīng)該是有所察覺的,即使如此,待她一如既往。曇摩羅伽派他來保護她,他便好好守著她。
瑤英徐徐吐出胸腔間的一口濁氣。
不管曇摩羅伽、蘇丹古、畢娑師兄弟之間到底隱瞞了什么,蘇丹古到底是什么身份,那都是他們的事,她不該探尋他們的隱秘。
君以誠待之,她也該以誠相待。
第71章
醫(yī)囑
一室清淺天光瀲滟,炭爐發(fā)出畢畢剝剝的燃燒聲。
蘇丹古還沒醒。
床榻旁擱著他平日戴的夜叉面具。
瑤英輕輕翻開被褥,跪坐在蘇丹古面前,湊近了看他的臉。
傷疤交錯縱橫,像是火燒出來的痕跡。
瑤英緊張地屏住呼吸,身子往前探。
只要她一抬手,就能摸到蘇丹古臉上的傷疤,確定這張猙獰恐怖的臉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卻不是去摸蘇丹古的臉,而是拿起了床腳一張胡亂堆疊的波斯薄毯。
昨晚她一直在鬧騰,散藥的時候不停踢開被褥,蘇丹古一次次把這張薄毯壓在她腿上,既不會太重壓得她不舒服,又能防止她著涼。
瑤英笑了笑,抖開薄毯蓋在蘇丹古身上,動作輕柔,生怕吵醒了他。
這一路他幾乎日夜警戒,也不知道他每天能睡幾個時辰。
瑤英盯著蘇丹古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悄悄下了床。
他的臉到底是真是假,她不在意。
屋中瑤英換下的衣物已經(jīng)收拾走了,長案上兩碗冷掉的素湯餅,湯汁凝結(jié),碎湯餅泡了一整夜,脹得雪白。
瑤英抱著自己的鞋襪,赤足踩在地毯上,躡手躡腳走到外間,攏起長發(fā),穿襪穿鞋,系上革帶,從前她嬌生慣養(yǎng),光是專為她梳頭發(fā)的侍女就有三四個人,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能自己熟練地盤發(fā)髻,婦人發(fā)式和男子發(fā)式都會。
屋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有人叩了叩房門。
瑤英拉開門。
親兵站在門外,神態(tài)恭敬,目光落在門檻前,看到一雙明顯不像男子靴鞋的精巧鹿皮靴,呆了一呆,抬起頭。
瑤英俏生生地立在門前,束發(fā)于頂,身著他昨晚找來的聯(lián)珠紋半袖翻領(lǐng)錦袍,腰間束帶,別了一柄匕首,豐肌如雪,眉眼端麗,朝他一笑,面容蒼白。
親兵回過神,小聲道:“公主好些了?”
瑤英點頭,道:“蘇將軍還沒醒,可是有要事向他稟報?若不是緊要事,再等小半個時辰�!�
親兵撓了撓頭皮,說:“也不是什么要緊事,昨晚攝政王吩咐,讓阿蘭若去抓藥,城中戒嚴(yán),他不能出門,今早他拿著藥方出去,還是被巡城衛(wèi)士趕了回來,城里還在戒嚴(yán)�!�
瑤英心中一動,跨出門檻,合上門,讓親兵把藥方拿給她看看。
親兵取來藥方,她接過細(xì)看,藥方寫了兩份,一份是胡語,一份是梵語,她能看懂一些胡語,上面所寫的藥材正是舒緩藥性需要的藥物。
這份藥方是為她寫的。
瑤英出了一會神,低頭再看藥方。
蘇丹古的字跡峻整嚴(yán)飭,筆鋒剛勁,力透紙背,像他的人,氣勢磅礴剛猛。
她在佛寺里看過曇摩羅伽的筆跡,清朗峻秀,雍容空靈,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無論梵語、胡語還是漢字,都很優(yōu)美,一如其人,似欲乘風(fēng)歸去的謫仙。
瑤英搖頭失笑,把昨晚迷迷糊糊間一閃而過的懷疑趕出腦海。
她心里有很多猜測,其中就屬這個最異想天開。
“這藥方是給我開的�!爆幱阉幏竭給親兵,道,“現(xiàn)在我們不知道王宮到底出了什么事,別讓阿蘭若出去冒險,我已經(jīng)好多了,不用吃藥�!�
親兵飛快掃一眼她的臉龐,她還有些虛弱,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神態(tài)卻從容不迫,雙眸清亮,一點都不像病了,想起她昨晚連路都走不了的樣子,心中暗暗佩服,沒有應(yīng)是。
瑤英問起驛舍的事。
親兵詳細(xì)告訴她昨晚的變故,最后道:“緣覺和昨晚出城的人都沒有消息傳回來。不過請公主放心,謝青他們安全出城了。阿蘭若打聽過了,今天城中戒嚴(yán)是王宮頒布的命令,和驛舍沒有關(guān)系,市署的人不知道北戎小王子到了高昌,以為昨晚死在驛舍的那些人是為了搶劫商隊的貨物起了內(nèi)訌。”
知道謝青幾人安全撤離了驛舍,瑤英放下心來。
阿蘭若知道她醒了,給她送來一大碗燉得爛爛的肉湯。
肉湯清燉,一股濃烈腥膻味,瑤英沒什么胃口,但是昨晚折騰了那么久,手腳綿軟,需要補充體力,還是硬逼著自己吃了幾口,肉湯下肚,一陣反胃的感覺。
她拿起匙子繼續(xù)吃,門口幾聲腳步踏響,一道人影逆光而立,籠下的陰影罩住了她和她面前的肉湯。
瑤英手執(zhí)銀匙,抬起頭,看著門前的人。
蘇丹古站在階前,垂眸看她,臉上又戴上了那張夜叉面具,身姿高挑挺拔,腰間革帶緊束,窄袖袍勾勒出勁瘦的線條,似一張拉滿的弓,舉手投足蓄滿力道。
“昨晚因我之故,讓蘇將軍受累了……”瑤英道,指指食案上的一大罐肉湯,“將軍一起用些早飯?”
蘇丹古沒做聲。
瑤英直起身,給他盛了一碗湯,拿了幾張胡餅,擺在空食案上。
門外長靴落地響,親兵從長廊另一頭跑了過來,走到蘇丹古身側(cè),小聲說了幾句話。
蘇丹古轉(zhuǎn)身走了。
瑤英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一攤手,接著吃自己的。
一盞茶的工夫后,蘇丹古和親兵談完話,回到廳堂,瑤英已經(jīng)吃完早飯回房了,長案上擺放著湯碗食盤,碗上倒扣了張盤子。
親兵打開盤子,湯還是熱的,冒出絲絲縷縷熱氣,胡餅架在炭爐邊烤著,松脆瑄軟。
“公主真細(xì)心。”親兵笑著道。
蘇丹古一語不發(fā)。
瑤英回到房里,床榻上干凈齊整,應(yīng)該是阿蘭若進來收拾過了。她頭還是有點暈,躺下歇了一會兒,小睡片刻,門上傳來幾聲輕響。
她揉揉眼睛,起身開門,一道清冷目光落到她身上。
“蘇將軍?是不是阿青他們有消息了?”
蘇丹古沒回答,徑自進屋,瑤英跟上他。他掃一眼坐榻,瑤英會意,乖乖坐下,等著他開口,他也跟著落座,伸出手,手上沒戴平日那雙皮手套。
瑤英臉上神情有些茫然。
蘇丹古視線落在她手腕上。
瑤英一愣,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再抬頭看他,無言對視了半晌,她猛地反應(yīng)過來,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伸到蘇丹古面前。
蘇丹古垂眸,為她搭脈:“這是公主第幾次拖延服藥?”
瑤英忙道:“我往日都是一月服一次藥,算上這次,大概有三四次拖延了幾天�!�
那是在北戎營地的時候,她怕海都阿陵發(fā)現(xiàn)她的弱點后故意折磨她,不敢讓他瞧出端倪,等他不在營地的時候才敢服藥。有次她剛服完藥海都阿陵就回來了,當(dāng)時她很緊張,強撐著沒露出異樣,衣衫都濕透了。
蘇丹古接著問:“每次散藥都和昨晚一樣?”
他問話聲音冰冷,有種讓人無所遁形的威壓,瑤英從小就怕郎中,老老實實地回答:“差不多,不過沒昨晚那么難受�!�
蘇丹古沒說話,兩指搭在瑤英腕上,垂目思考。
瑤英忍不住問:“蘇將軍,我這幾年只要按時服藥就不會犯病,這次提前發(fā)作,不知是什么緣故?”
蘇丹古收了手指,“公主先天虛怯羸弱,多日奔波勞累,加之憂懼于心,氣血不足,才會提前犯病�!�
瑤英嗯一聲,她擔(dān)心李仲虔沖動之下出事,急著回中原和他團聚,又不想成為親兵的累贅,有時候身體不舒服也不當(dāng)回事,繼續(xù)咬牙堅持,這一次提前發(fā)作,大概就是因為這些天實在太累了。
蘇丹古道:“公主以后若覺得身體不適,須立即服藥,不宜拖延�!�
拖延的次數(shù)多了,可能會拖成大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