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瑤英抿抿唇,壓下心底的不安,叫來隨從中略懂醫(yī)術(shù)的親兵,帶著人去葉魯可汗的牙帳。
“可汗重病,我身為可敦,理當照料可汗,以盡心意�!�
塔麗把她的話翻譯成部落的語言。
牙帳前的勇士面面相覷,派人去大王子那里報信。
大王子方才起了欲念,正摟著胡女尋歡作樂,聞言,揉了把懷里的胡女,笑嘻嘻地道:“公主如此重義,是我葉魯部之福,就請公主好好照顧我父汗�!�
老頭子活不了幾天,公主想照顧老頭子,讓她照顧去吧,正好讓公主親眼看著老頭子死去,也好叫她徹底臣服于他。
一想到淚盈于睫的文昭公主仰起小臉看著自己時那楚楚動人的嬌媚風韻,大王子心里更癢了。
帳篷里傳出胡女的叫聲。
葉魯可汗的牙帳里一股怪怪的混雜著羊脂、烈酒的腐敗酸臭味,瑤英走進帳篷,嗆得幾乎抬不起頭。
幾個胡女守在床榻前,看到瑤英,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
瑤英示意親兵上前為葉魯可汗看脈,接過胡女手中的氈帕子,自然而然地倚坐在榻旁。
胡女們遲疑了一下,恭敬地退了下去。
葉魯可汗躺在氈毯之間,面色青白,呼吸微弱,親兵瞧瞧他的臉色,翻開眼皮看了看,朝瑤英搖搖頭。
瑤英早就料到如此,葉魯可汗肯定沒救了,不然大王子不敢放她進牙帳。
她依舊坐在榻旁,漸漸適應(yīng)了牙帳里的味道。
夜里她留下沒走,帳篷外傳來說話聲,大王子和別木帖一前一后走進帳篷。
大王子看了瑤英一眼,沒在意,轉(zhuǎn)頭和別木帖說話。
瑤英眼眸低垂,姿態(tài)溫馴順從。
別木帖淺黃色的眸子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嘴角浮起一抹痞笑,用胡語和大王子說了幾句什么。
大王子聽了,看著瑤英,眼神邪淫,也用胡語回答了一句。
瑤英一動不動。
她身邊的塔麗卻變了臉色,渾身發(fā)抖。
大王子抬腿踢向塔麗,喝道:“賤奴!怎么不把我的話說給公主聽?”
塔麗瑟縮了兩下,躲到瑤英身后,不敢吱聲。
大王子看著瑤英嚇得微微輕顫的手,大笑數(shù)聲,轉(zhuǎn)身離了帳篷。
別木帖也跟了出去。
轉(zhuǎn)身之前,他忽然回頭,目光如電,在瑤英身上轉(zhuǎn)了一個來回。
瑤英背對著他低頭安慰塔麗,手心里密密麻麻的汗。
不一會兒,帳門輕輕合上,別木帖出去了。
瑤英低聲問塔麗:“剛才大王子說什么了?”
塔麗小聲道:“大王子說了些粗俗的不敬之語�!�
大王子說要當著所有魏朝親兵的面撕了公主的衣裙,她不敢翻譯給公主聽。
瑤英沉默了半晌,淚水潸然而下,伏在葉魯可汗榻邊,小聲啜泣。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他們這些塞外野蠻之人……能說得出什么好話?”
“我恨李玄貞!他真狠心!我是堂堂大魏公主,金枝玉葉,流落到這塞外之地,和這些野蠻人為伍……可汗又活不長了……我以后該怎么辦……”
她哭了很久。
塔麗手腳無措,擰干帕子為瑤英拭淚,溫言勸哄,她才慢慢收了哭聲。
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吹著,帳門外人影晃動。
瑤英低頭拭淚,眼圈哭得通紅,眼底卻一片清明沉靜。
接下來的日子里,瑤英每天守著葉魯可汗,大王子和別木帖偶爾會帶著族老過來看一眼。
葉魯可汗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差,十幾天之后,最終還是咽了氣。
這天半夜,謝青告訴瑤英,可汗死后,別木帖帶著幾個隨從離了營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猜測得到證實,瑤英心臟狂跳起來。
別木帖果然不是尋常人。
按照葉魯部的風俗,族人要為死去的可汗辦一場火葬,將可汗裹上白布,抬上架起的高臺,以烈火焚燒,讓可汗的魂靈得以回歸祆神的懷抱。
第二天,當夜幕降臨時,部落男女匯聚在廣場上,瞻仰葉魯可汗的遺容,為他送行。
清冷月色下,族人們唱起悲傷的哀歌。
大王子聽得不耐煩,大咧咧闖進瑤英的帳篷,伸手就要撕她衣裳:“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新可汗了,今晚是我和公主的婚禮,誰都不許進來打擾!”
謝青立刻拔刀,擋在瑤英身前。
大王子抱了個空,眉頭一皺,獰笑:“怎么,公主不愿意?”
瑤英一身葉魯部婦人的盛裝,款款朝大王子下拜,“請大王子見諒,今晚是老可汗的殯葬禮,請容許我送老可汗最后一程,否則我心中實在不安,無法全心全意服侍大王子�!�
她聲音壓低了些,語氣柔婉,交領(lǐng)袍服間露出的半截頸子柔白如玉,“到了明天,大王子就是我的可汗。”
這一聲嬌柔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說出來,大王子的身子立刻酥了一半,猶豫了片刻,道:“也罷!你去吧!”
瑤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踏出帳篷,來到人群聚集的廣場。
場中大火熊熊燃燒,人們跪在篝火前,有的低聲啜泣,有的大聲嚎哭,有的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喝酒御寒,有的一臉麻木地凝望著老可汗的尸首在烈火中化為煙灰。
瑤英越過人群,一步一步走到最前面的土臺上。
她頭梳發(fā)辮,戴花冠,辮上綴滿珍珠玉石,頸間瓔珞珠串低垂,腰系彩幔,身上穿著只有可敦能穿的小袖錦繡袍服,月下行來,恍如傳說中的神女。
眾人紛紛停止哭泣,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她。
瑤英站在土臺上,面對著眾人,感覺到此刻有數(shù)百雙陌生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
塔麗站在她身邊,清了清嗓子。
瑤英擺擺手,環(huán)視一圈,緩緩地道:“可汗生前曾告訴我,葉魯部是神狼的后代,每一個葉魯部勇士身體里都涌動著神狼的血�!�
臺下的葉魯部男女驚訝地看著她。
公主吐字清晰,語聲清脆,說的不是他們聽不懂的漢話,分明是他們?nèi)~魯部的語言!
塔麗也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瑤英:公主居然會說胡語!
瑤英面色平靜,看著火堆前神情哀戚的陌生族人:“我的丈夫葉魯哈珠是位勇猛的勇士,他十二歲就帶著部族隨從離開父母,為他的領(lǐng)地領(lǐng)兵作戰(zhàn),他曾帶領(lǐng)你們打敗一個個不可一世的敵人,為你們找到豐美的土地,奪來數(shù)不清的牛羊,他保護你們,養(yǎng)育你們,他是神狼的兒子,英勇的父親,明智的可汗�!�
她望一眼遠處,大王子和他的隨從還沒有注意到這邊。
“而你們……”瑤英的語氣陡然變得諷刺,眼神從一個個面色麻木的部族勇士臉上掃過去,“你們竟然如此懦弱!大王子伏曼殘忍地殺死他的兄弟,背叛他的父親,屠戮你們的族人,你們居然像溫順的羊羔一樣躲在一邊,不聞不問,你們玷污了神狼的血統(tǒng),讓可汗在天之靈蒙羞!”
黑壓壓的人群里一片靜水般的沉寂。
葉魯部的老少男女們一動不動,呆呆地望著瑤英。
大王子的隨從勃然大怒,掉頭回帳篷,預備向大王子報信,被其他人攔了下來。
瑤英立在火堆前,站在如銀的月色下,迎接著眾人沉默的注視,加快語速,朗聲道:“可汗的在天之靈正看著我們!我,大魏文昭公主,葉魯部可敦,將親手為可汗復仇,以叛徒的鮮血來祭奠可汗的魂靈!”
她話音剛落,大王子的隨從已經(jīng)穿過人群朝她撲了過來,她立刻轉(zhuǎn)身跳下土臺,藏在人群中的謝青一躍而起,抱起她,幾個縱身躲過隨從的追捕。
“抓住她!”
越來越多的葉魯部勇士追了過來。
謝青抱著瑤英,跑得飛快,瑤英從袖子里掏出一枚哨子,嗚嗚吹響。
尖利的哨聲傳出營地,寂靜的營盤四周忽然響起數(shù)聲劃破空氣的銳響,漆黑的夜空中驟然閃過數(shù)道銀色亮點,宛如流星劃過蒼穹,發(fā)出一陣陣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怪嘯聲,砸向營地。
葉魯部人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情景,一個個目瞪口呆,凝望著那一顆顆墜落的流星。
岑寂的天穹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撕裂成兩半,一道接一道帶著亮銀色尾巴的亮點呼嘯著撲了下來。
緊接著,火光四起。
一座座帳篷忽然自己燃燒了起來,明黃的火焰一簇簇騰向高空。
追捕瑤英的勇士一臉驚惶地停了下來。
呆滯的人群里響起凄厲的叫聲:“神罰!神罰!這是可汗的在天之靈降下的神罰!”
葉魯部人魂飛魄散,起身想要逃跑,卻雙腳發(fā)軟,無法動彈。
“神狼護佑!祆神在上!”
“我不是伏曼的人!”
他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渾身發(fā)抖,跪地求饒。
整個營地都亂了起來。
在帳篷里喝酒的大王子終于意識到不對勁,沖出了帳篷,看到天空中閃爍的亮點,睜大了眼睛,眼底掠過一絲恐懼之色。
“神罰!大王子,這是神罰�。 �
“可汗顯靈了!”
大王子面色猙獰,掩下懼色,拔刀砍了幾個轉(zhuǎn)身逃跑的隨從,怒道:“都別怕,這是妖術(shù)!”
他提著染血的刀沖到廣場上,一邊走,一邊砍殺回頭逃跑的隨從,眼中透著嗜血的寒光。
族人愈發(fā)驚恐,不敢再跟隨在他身邊,四散而逃。
而在營地東邊的河畔,瑤英飛快爬上烏孫馬,狠狠夾一下馬腹,在謝青和其他親兵的護送下,朝著中原的方向疾馳而去。
身后,營地里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燒。
第35章
為什么要跑
瑤英一行人縱馬狂奔了一夜。
身后只有茫無涯際的雪原,大王子的追兵沒有追上來。
第二天早上,他們在一處隱蔽的山道旁停下休息。
謝青清點人馬,向瑤英稟報:“沒有落下一個人�!�
瑤英點點頭,取出幾封事先寫好的信,分別交給幾個親兵:“之前我已經(jīng)讓人送信去涼州,不過那些信未必能安全送到,送到了也未必有人當回事。你們帶著我的信,分頭速去蕭關(guān)、函谷關(guān)、潼關(guān),還有涼州,找到戍守的將士,告訴他們務(wù)必提高警戒,做好迎戰(zhàn)的準備。”
又取出兩封信交給另外兩個親兵,“你們直接去金城,馬不停蹄,星夜奔馳,去金城都督府找一個叫杜思南的文人,告訴他,他想飛黃騰達,立功的機會到了。南楚若能退兵,他就能名揚天下!”
親兵們面面相覷,道:“假如他們不信呢?”
公主只是一介女流,而且還是一個遠嫁和親的公主,她突然送去信件,哪個守將會當真?
瑤英催促親兵啟程:“不管他們信不信,你們的信送到了,他們總會警惕些,不要耽擱,馬上走!”
親兵們還是遲疑著不想走:“公主,我們的職責是保護您的安危,其他的事不和我們相干,現(xiàn)在您還沒有脫險,我們不能丟下您不管!”
他們是李仲虔為李瑤英精挑細選的護衛(wèi),只效忠于李仲虔和七公主,哪怕天要塌下來了,他們都要守護在七公主身邊。
瑤英抬手拂了拂鬢邊散亂的發(fā)絲,馬上跑了一夜,她披頭散發(fā),形容狼狽,一雙眼睛卻清明而冷靜:“大敵當前,國將不存,孰輕孰重,你們真的分不清?沒時間耽擱了!走!”
親兵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低下頭,不肯動身。
瑤英頭暈目眩,踉蹌了兩下,站穩(wěn)身子:“如今形勢緊急,諸君此去,未必能平安到達,我這是把大魏的將來、數(shù)萬萬百姓的生死都托付給你們了�!�
她朝親兵們一揖到底。
“不論生死,你們都是大魏最忠誠的戰(zhàn)士!若能活著回到長安,我當為你們祝酒!”
風雪中,她嬌弱的身軀輕輕顫抖,看去是如此的楚楚可憐。
又是那么堅定。
親兵們咬了咬牙,目中含淚,朝她一抱拳,帶上信,爬上馬背,絕塵而去。
瑤英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一夜的疲倦浮了上來,手腳微微發(fā)顫,忽然哇的一聲,唇邊溢出血絲。
“公主!”
謝青立馬抱起她。
瑤英躺在他懷里,渾身都在發(fā)抖,接連嘔了幾口血沫。
親兵遞來水囊,謝青喂瑤英喝了幾口水,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去她唇邊血絲,又怕傷著她,抽出里衣袖子,輕輕擦拭她下巴。
瑤英緩了一會兒,掙扎著站起身,靠在馬背上,喘了幾口氣:“不能耽擱……一刻都不能耽擱……”
別木帖比她先一天出發(fā),她怕來不及。
瑤英目光看向另外幾個親兵。
“你們……跟上去……每個方向都得有人去報信……誰最先平安抵達,立刻去各個關(guān)口報信!”
親兵們含淚應(yīng)是,抱她上了馬背,撥馬轉(zhuǎn)身,朝著不同的方向疾馳而去。
馬蹄噠噠,積雪混著泥土漫天飛揚。
最后瑤英身邊只剩下了十多個護衛(wèi),謝青拔出長刀,板著臉道:“不能再派人出去了!公主,您身邊只剩下我們了!葉魯部的追兵隨時可能追上來!”
瑤英伏在馬背上,慘然一笑:“阿青……不管我身邊還剩下多少個護衛(wèi)……都是一樣的……”
葉魯部的人追不上來,在別木帖慫恿大王子誅殺葉魯可汗、忠于老可汗的勇士和他的兄弟們時,葉魯部已經(jīng)覆滅了。
不,應(yīng)該說在別木帖成為葉魯可汗義子的那一刻,葉魯部落就成了別木帖的盤中餐。
之前她以為葉魯部真正一夜覆滅的原因是大王子的貪婪。
現(xiàn)在她才明白,不止葉魯部,整個河隴的部族都將一夜滅亡。
誰都逃不了。
“我逃不了�!爆幱㈤]了閉眼睛,“他已經(jīng)將我視作他的獵物,我逃不了�!�
鷹的兒子,狼的子孫,短短幾年間像狂風一樣席卷整個草原的金帳北戎,獨霸西北一百多年,先后滅王庭、中原,勢力從東方延伸到西方拂林,遠至黑海,讓東方和西方無數(shù)國度為之戰(zhàn)栗的男人,擁有一雙淺金色的眼瞳。
別木帖就是海都阿陵。
那個在西域的曇摩羅伽和中原的李玄貞死后終于沒了敵手的北戎首領(lǐng),一個以殺人為樂、率領(lǐng)他的鐵騎將太平不到三代的中原再度拖進戰(zhàn)火,無情摧殘中原百姓的暴瑤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她還是要搏命出逃。
不僅如此,她還不自量力,螳臂當車,試圖以她渺小孱弱的力量去阻止海都阿陵的計劃。
她不會領(lǐng)兵打仗,不懂行軍布陣,她只是一個弱小的女子,身邊只有幾十個親兵,她無法阻止海都阿陵。
那就讓能夠阻止他的人去阻止!
中原是她的故土,她的家鄉(xiāng),那里有她的母親,她的兄長,有無數(shù)個和她一樣渴望太平的普通老百姓,有曾經(jīng)在她身臨險境時伸手拉她一把的陌生人。
愿時和歲豐,河清海晏。
愿江山如畫,太平安樂。
中原的太平是數(shù)萬英烈換來的,是一個個像謝無量那樣胸懷天下的義士換來的,不該這么快就被踐踏,被摧毀。
她還要回去,要和阿兄團聚。
瑤英喘勻了氣,繼續(xù)指揮親兵:“你們也去金城……海都阿陵肯定封鎖了東西要道……你們路上要注意隱藏蹤跡……快馬加鞭……不能耽擱……”
親兵們對望一眼,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瑤英眼皮越來越沉,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摔下馬背。
謝青搶上前,蹬鞍上馬,抱住瑤英。
瑤英昏昏沉沉,扯了扯他的衣袖:“去涼州……告訴……告訴李玄貞……海都阿陵來了……”
謝青低低地嗯一聲,“公主,您已經(jīng)派出很多人了,總有人能找到太子。”
從那個化名別木帖的男人離開部落的一刻起,公主就開始想方設(shè)法送出消息,所有能想到的辦法她都用過了。
現(xiàn)在,她該考慮考慮她自己的處境。
瑤英氣息微弱,暈了過去。
這半個月她幾乎沒合過眼,昨晚又一夜奔馳,她受不了這樣的辛苦。
謝青低頭,展開披風,輕手輕腳地裹住瑤英。
他看一眼剩下的親兵:“除了葉魯部人,我們的身后還不知道有多少北戎兵,東邊也可能被封鎖了……退無可退,前路艱險,我們將要面對的不是一個部落,一群勇士,而是數(shù)萬人的軍隊,橫掃草原的騎兵,你們可以自尋去路。”
親兵們握緊雙拳,怒道:“你當就你謝青一個人有忠肝義膽嗎!我們不會拋下公主!大不了一死!”
“對!我們當初都發(fā)過誓,保護公主,萬死不辭,要走你走!”
“很好。”謝青點點頭,將昏睡的瑤英掩進衣袍里,免得她被寒風吹到,“我們送公主回中原�!�
不管有面對多少敵軍,要經(jīng)過多少磨難。
他要送公主回家。
長風呼號,親兵們默默爬上馬背,跟在謝青身后。
雪原一望無際,狂風怒吼。
他們護送著沉睡的七公主,踏上東歸之路。
第36章
攻打
涼州。
一座巍峨的關(guān)隘雄踞在通往主城的大河東側(cè),綿延近兩里、高達幾丈的城墻威嚴聳立,扼守著通向中原的要道。
正是薄暮時分,城中炊煙裊裊,高塔上的守關(guān)將士打著哈欠輪換交班,忽然瞥見西邊平原上塵土飛揚,十幾騎快馬披著溶溶暮色飛奔而至,立刻撲到瞭望臺前,吹響號角。
嗚嗚的號角聲中,外城城門開啟,前不久抵達涼州的都尉秦非迎上前,看到馬背上奄奄一息的李玄貞,大吼:“怎么回事?”
太子的親兵滾下馬背:“我們在回城路上遇到伏擊了!”
秦非心急如焚,背起臉色蒼白的李玄貞,大步?jīng)_進堂中:“伏擊你們的人是誰?”
親兵搖頭:“看不出他們的路數(shù),可能是何氏的殘兵�!�
涼州的殘余勢力還未被剿滅,雖然葉魯可汗手刃了何氏首領(lǐng),何氏族人仍然暗中潛伏,以待時機。
軍醫(yī)很快趕到,李玄貞后背中了幾箭,又連夜馬上疾馳,傷口慘不忍睹,不過好在天氣冷,還沒有潰爛,而且箭上的毒液是很常見的毒,不難救治。
秦非頓足道:“好端端的,殿下去葉魯部干什么?”
太子平時嚴謹,發(fā)起瘋來卻是不管不顧,比如只帶幾個親兵和葉魯可汗一起前去葉魯部。
親兵抹了把汗,答道:“葉魯可汗的義子別木帖盛情邀請,說請殿下去葉魯部觀禮,還說要和殿下一醉方休,殿下推卻不過才去的。”
李玄貞和葉魯可汗協(xié)同作戰(zhàn),期間別木帖好幾次提起可汗即將迎娶文昭公主。起初李玄貞并不理會,但是當葉魯可汗啟程回部落時,他突然改了主意,答應(yīng)別木帖的邀請,跟了上去。
秦非眉頭輕擰:難道太子因為錯過了文昭公主的出嫁,所以特意趕去觀禮?
太子不是一直很討厭文昭公主的嗎……
軍醫(yī)為李玄貞上了傷藥,秦非怕夜里發(fā)生什么意外,守在李玄貞床榻旁,不敢合眼。
半夜,李玄貞發(fā)起高熱,滿口胡話。
秦非擰了帕子給李玄貞擦臉,聽到他嘴中一遍遍的叫嚷,呆了一呆,滿臉驚駭之色,手里的帕子掉進銅盆,濺起一陣水花。
床榻上的李玄貞突然挺起身子坐了起來,披頭散發(fā),雙眼赤紅,裸露在外的背肌上傷痕累累,宛如厲鬼。
秦非嚇了一跳。
李玄貞光腳翻下榻,跌跌撞撞地沖出屋子。
“我不后悔!”靜夜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絕望的嘶吼,“我不后悔!”
秦非回過神,抄起屏風架上的衣裳,噔噔蹬蹬跟下樓:“殿下!”
李玄貞上身赤著,長發(fā)披散,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紗褲,赤腳踏過深及腳踝的雪地,撲向一個值夜巡回的士兵,將人拉下馬,自己翻身爬了上去,一踢馬腹,竟冒雪奔了出去!
秦非急得直跺腳,搶了匹馬跟上去。
李玄貞騎馬沖出門樓,直奔西邊方向而去。
北風刺骨,秦非騎在馬背上,凍得瑟瑟發(fā)抖,李玄貞沒穿衣裳,卻像沒事人一樣迎風飛馳,長發(fā)被狂風卷得凌亂,渾身皮肉凍得青紫,神情狀若瘋癲。
秦非催馬上前,趕上李玄貞,伸手控住他的韁繩,等李玄貞的馬放慢速度,立刻飛身上前,抱著李玄貞滾下馬。
噗通幾聲,李玄貞滾落馬背。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望著夜空中高懸的明月,癲狂的神情仿佛緩和了下來。
“阿月……”他伸手對著冰冷的空氣抓了抓,背上的傷口溢出鮮血,“你為什么是謝滿愿的女兒?”
……
那年三月,春筍怒發(fā),柳亸鶯嬌,他也是和現(xiàn)在這般身受重傷。
軍醫(yī)告訴他,只有赤壁那位神醫(yī)可以治好他的傷。
李玄貞偽裝成求醫(yī)的南楚人,孤身一人去了赤壁,到了碼頭,船緩緩靠岸,岸邊一個少女含笑看了過來。
少女年紀不大,粉妝玉琢,嬌俏明媚,迎風站在那里,笑意盈盈,雙眸似一對明亮的月牙。
一剎那間,李玄貞恍惚覺得,眼前的少女似曾相識。
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心底卻有種和少女很親近的感覺。
就像雪夜獨行中忽然看到一簇搖曳的火苗,一鍋咕嘟咕嘟翻滾的湯粥,暖意盈滿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李玄貞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感受,心里覺得異樣,臉上卻不露出,徑自去神醫(yī)家求藥。
第二天,赤壁下了場急雨,他傷勢加重,起不了身,躺在神醫(yī)屋外廊下,渾身濕透。
昏昏沉沉間,一雙白凈的小手伸了過來,扶他起身,把他拖進長廊里避雨,捧起一碗滾燙的藥送到他唇邊,喂他喝下去。
李玄貞意識模糊,直到兩天后才徹底清醒。
碼頭上見過的少女在廊下踢蹴鞠,看到他醒了,一個漂亮的踢腿踩住蹴鞠,頰邊一對甜甜的笑靨,“兄臺,你醒啦!”
她每天給李玄貞送藥,看他一個人孤零零可憐,偶爾會分些吃食給他。
直到一個月后,李玄貞才開口問她:“你叫什么?”
少女輕笑:“我叫阿月�!�
李玄貞心中默念了幾遍,心道,這名字當真很適合她,皎皎若明月。
阿月反問李玄貞:“兄臺叫什么?”
“我姓楊�!崩钚懴肓讼�,“楊長生�!�
楊是偽裝的姓氏。
長生奴,是唐盈給他的名字。
他本以為母親不在了,以后不會再有人這么叫他,然而當少女笑著喚他長生哥哥時,他忽然覺得,或許他這一生并不會一直孤獨下去。
在赤壁的歲月就像一場夢。
夢里他是楊長生,認識了一個叫阿月的少女,他聽她講述她有一個世上最好的兄長,嘴角一撇。
阿月若是他的妹妹,他一定千疼萬寵,舍不得讓她皺一下眉頭,更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赤壁不聞不問。
他頭一次有種不服氣的感覺,像個普通的自命不凡、意氣用事的兒郎,暗暗地想和阿月的哥哥比一個高低,他會是一個更完美更強大的兄長。
回魏郡的船上,他驚訝于他們可能是同鄉(xiāng),沒有深想,直到阿月站在船頭,驚喜地指著岸邊身騎駿馬的青年。
“長生哥哥,那個騎黑馬的就是我阿兄!”
她話音未落,看到李仲虔不遠處打著唐家旗幟的隨從,呆了一呆。
李玄貞不知道那一刻李瑤英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當他認出李仲虔時,腦子里嗡嗡一片響,仿若無數(shù)個轟雷在耳邊炸響。
仿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痛苦,憤怒,絕望。
仇恨。
她騙了他!
她是謝滿愿的女兒,李仲虔的妹妹!
上天和他開了一個多么大的玩笑……母親死后,第一次讓他感受到溫情,讓他忍不住想要親近、想要好好照顧的少女,竟是仇人之女。
他這一生,注定為復仇而活。
母親燒毀的面容浮現(xiàn)在他面前,“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那一瞬間,從前的好感盡數(shù)化成洶涌澎湃的滔天恨意,在他心底燒起熊熊大火,他覺得憤恨,羞恥,屈辱。
他的憤怒無法紓解,他恨不能殺了她!
這樣她就永遠是他認識的阿月,他們可以永遠停留在那段歲月里。
李玄貞雙眼浮起血紅寒光,額邊青筋凸起,扼住了瑤英的喉嚨,掐得緊緊的。
瑤英怔怔地看著他,試圖掰開他冰冷的手指。
他手上用力,毫不留情。
她看著他血紅的鳳目,“長生哥哥……”
……
風雪彌漫,沉寂的夜色里仿佛回蕩著幾年前那一聲似嘆非嘆的呢喃:長生哥哥……
李玄貞仰躺在雪地上,渾身顫抖,鳳眼赤紅,如困獸般大吼:“別那么叫我!別那么叫我!”
秦非站在一邊,無措地道:“殿下……”
難怪太子這幾年反復無常,原來他和七公主之間有著那樣的一段過去。
李玄貞轉(zhuǎn)頭看秦非,目光發(fā)直,忽然猛地撲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我阿娘死的時候,李瑤英還沒有出生……她沒出生,她不算,對不對?”
秦非喉嚨哽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玄貞哈哈大笑,清俊的眉眼透出幾分猙獰,自顧自地接下去:“阿娘沒提過阿月的名字,她不算,她不算,她不算我的仇人!”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錯了,我去接她,她不算!”
秦非攔住笑得古怪的李玄貞:“殿下……葉魯可汗不會放人的�!�
李玄貞鳳眸大張,墨黑的眼底燃燒著兩點灼灼亮光:“那我就把她搶回來。”
秦非嘆口氣:“您搶得回來嗎?”
李玄貞腳步頓住。
是啊,搶不回來,他沖動之下應(yīng)邀前去葉魯部,身邊只有幾個親兵,根本沒有能力帶她回來。
即使帶回來了,李德也會再次把她送出去。
如今的局面都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使計讓葉魯可汗在佛誕法會上見了她一面,可汗不會主動提出以涼州為聘禮,李德就不會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假如沒有李德下旨賜婚在前,李仲虔出事的時候,她不用拿這個來做交換。
李玄貞眼中的火光一點一點熄滅下去,重歸于無邊岑寂。
他神情呆滯,往前走了兩步,背上傷口隱隱作痛,心口疼得更加厲害,撲通一聲,倒在雪地上。
秦非長嘆一口氣,扶起他送回馬背上,帶他回房。
剛回到門樓處,巡守士兵捧著一封信沖了上來:“殿下,信!”
秦非看一眼一臉麻木的李玄貞,道:“先送去長史那里�!�
士兵急道:“這信是從西邊送來的!那個胡人說是文昭公主讓他來送信的!十萬火急,不能耽擱!”
秦非一愣,還沒開口,馬背上的李玄貞突然一動,伸手拽走士兵手里的信。
他雙手不停哆嗦,試了好幾次才展開信。
黯淡的火把光亮籠下來,他就著微弱的火光看完信,臉色陡然一沉。
“各處警戒!派出哨探!”李玄貞挺直脊背,不顧背上的傷口,飛快發(fā)號指令,“給各處崗哨示警,立刻鎖關(guān)!緊閉城門!不管是誰來叫門,一概不理!”
“傳令下去,各部堅守!”
“有怯戰(zhàn)者,斬!”
吩咐完這些,李玄貞叫來自己的親兵:“你們速去葉魯部接文昭公主回來!”
門樓里的士兵們呆愣了片刻,齊聲應(yīng)喏,分頭去執(zhí)行命令。
低沉的號角聲嗚嗚地吹了起來,穿透茫茫風雪,從關(guān)隘向南北兩側(cè)發(fā)布信號,各處關(guān)隘立即響應(yīng),號角聲響徹天際。
氣氛肅殺。
秦非緊跟在李玄貞身后,沖上瞭望臺。
李玄貞臉色凝重,和剛才癲狂的樣子判若兩人,匆匆穿上衣裳,長發(fā)隨意一束,立在城墻角落的高塔處,眺望西邊、北邊漫漫無際的雪原。
別木帖居然是海都阿陵。
……
海都阿陵,北戎首領(lǐng)最信任器重的侄子。
傳說他出生于草原上一個以牧羊為生的部落,后來他的部落慘遭屠殺,族中男女全部死在盜匪刀下,他被拋在河流之中順水漂泊,流落到了冰原之上,被幾只母狼收養(yǎng),奇跡般地存活下來。
十一歲那年他殺死喂養(yǎng)他長大的母狼,投奔北戎部落,靠著一身過人的騎射工夫得到部落首領(lǐng)的賞識,被收養(yǎng)到首領(lǐng)膝下,跟著首領(lǐng)南征北戰(zhàn)。
那個首領(lǐng)就是北戎的瓦罕可汗。
李玄貞沒和海都阿陵正面交鋒過,不過去年海都阿陵帶著部族南下?lián)屄訒r,兩人曾多次擦肩而過,彼此都聽說過對方的名字。
這幾年瓦罕可汗集中兵力征服西域,據(jù)說在西域北道那里連吃了幾場敗仗,傷了元氣。
李德、李玄貞曾和朝中大臣一起討論北方的布防。
他們一致認為北戎近幾年不會發(fā)兵南下,北戎現(xiàn)在的目標是統(tǒng)一整個西域。
所以魏朝才急于收復涼州,以免將來北戎大軍南下,魏朝無力反抗。
……
沒想到海都阿陵就是別木帖。
李玄貞咬牙,牙根泛起一股腥味。
那個他和李德深深忌憚的北戎王子,一直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甚至還曾和他把盞言歡,比試武藝。
這半年來,海都阿陵以葉魯部人的身份和魏軍并肩作戰(zhàn),是不是已經(jīng)把魏軍的部署摸透了?
自己應(yīng)邀去了葉魯部,回來的路上遇到伏擊,不可能是巧合,下手的人肯定是海都阿陵!
假如他那天留在葉魯部,或是回來得晚了些,豈不是早就遭了海都阿陵的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