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計謀,幾個月前海都阿陵就在布局了。
朱綠蕓和胡人來往密切,葉魯部落一反常態(tài),強硬地要求魏朝賜婚……
朱綠蕓!
她說過,她想要復國。
誰給了她復國的承諾?
假如當初朱綠蕓真的下嫁葉魯部,海都阿陵是不是打算打著朱氏的旗號攻打長安,為朱綠蕓復國?
這半年來發(fā)生的事情飛快在腦海里轉(zhuǎn)了一遍。
李玄貞心驚肉跳,冷汗淋漓,一拳頭砸在城墻上。
他中了計,他們所有人都被海都阿陵玩弄在股掌之間!
現(xiàn)在北戎兵來襲,他遠在涼州,不可能立刻趕回長安,不知道長安那邊的情形,北戎會不會直接繞過涼州?
腳步聲紛雜,將領(lǐng)們紛紛沖上高塔。
李玄貞沉聲問:“我們有多少守兵?”
將領(lǐng)對望一眼,為難地道:“殿下,倉促之下,大約只能召集兩千人�!�
李玄貞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眸中殺意翻騰。
“兩千人守關(guān),足夠。”
海都阿陵這幾年經(jīng)常和瓦罕的其他兒子起沖突,北戎內(nèi)部爭端不休,不可能派出所有主力攻打大魏,他只需要堅守到援軍到來。
戰(zhàn)場之上,不論敵我懸殊多大,他從未怕過。
將領(lǐng)們心頭惴惴不安,但看李玄貞面容沉靜,一身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雄霸之氣,心里慢慢安定下來,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分頭去清點人數(shù)。
半個時辰后,哨探趕回來報信:“殿下,河道對岸北邊十里處果然有動靜!”
秦非后怕不已,從李玄貞看完信到現(xiàn)在短短半個時辰,敵軍已經(jīng)到了,假如這封信送晚一點,他們還有機會準備迎戰(zhàn)嗎?
他膽戰(zhàn)心驚,緊緊攥住刀柄:“文昭公主怎么會知道海都阿陵的謀劃?”
李玄貞身子顫了顫。
他也不知道。
她遠在葉魯部,孤苦無依,處境凄涼,察覺到別木帖就是北戎王子,給他送信,提醒他海都阿陵預備分幾路大軍攻打大魏,讓他做好迎戰(zhàn)的準備。
他及時警醒,及時鎖關(guān),她呢?
她遭遇了什么?
雪夜里傳來一聲接一聲的號角鳴唱。
敵人來了。
李玄貞拔刀立定,定定心神,望著黑魆魆的天際處那緩緩靠近的戰(zhàn)陣。
他得守住涼州。
唯有打贏這場仗,他才能帶兵去救她回來。
……
北戎和關(guān)隘守兵的大戰(zhàn)持續(xù)了半個多月。
不論北戎騎兵如何一次次發(fā)動沖鋒,城中守軍始終寸步不退,堅守在陣地上。
每當守軍士氣低落的時候,那個大魏太子總是身先士卒、奮勇作戰(zhàn),守軍的士氣為之一振。
到了第十八天,海都阿陵從金城趕來,騎馬登上河對岸的山坡,看著對岸依然傲然挺立在河畔的雄峻關(guān)隘,問身后的謀士:“你不是說大魏太子已經(jīng)身受重傷了嗎?”
一個瀕死的人能夠帶著部下?lián)芜@么多天?
謀士低著頭道:“他確實身受重傷,只可惜當時設(shè)下埋伏的人沒想到他會這么快回涼州,沒來得及預備毒箭,只備了尋常用來打獵的箭�!�
大魏太子的運氣太好了。
海都阿陵撇撇嘴,淡金色眸子斜挑:“既然要設(shè)伏,就該斬盡殺絕!不留活口!”
謀士沒有吱聲。
海都阿陵冷笑了一聲:“算他命大�!�
他曾經(jīng)想刺殺李德和李玄貞,后來發(fā)現(xiàn)風險太大。轉(zhuǎn)而打算在葉魯部殺了李玄貞,再直接栽贓到葉魯部頭上,不料李玄貞當夜就走了。
說起來還是他自己大意了。
不過李玄貞怎么會提前察覺到北戎來襲?
海都阿陵眉頭緊皺。
不止李玄貞,還有金城、蕭關(guān)、鄯州……他預備攻打的各個重鎮(zhèn)都像是提前接到了警示。
他派出幾百人假裝成葉魯部人,以文昭公主的名義混進金城,打算出其不意、里應(yīng)外合攻下金城,這條毒計萬無一失,結(jié)果當晚金城突然城門緊閉,混進城的人全部被城中一個叫杜思南的人下令斬殺。
還有,本該發(fā)兵攻打大魏的南楚、蜀地突然間都變了卦,按兵不動,只有坐擁豐州一地的北齊發(fā)兵了。
海都阿陵摸了摸下巴。
到底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呢?
只有先想明白錯在哪里,才能避免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吩咐謀士:“你親自拷問金城俘虜?shù)哪莻守將,我要知道,通風報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謀士應(yīng)是。
這時,東邊方向隱隱傳來一陣陣如雷的馬蹄聲,旌旗飄揚,塵土滾滾,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出現(xiàn)一群密密麻麻的黑點。
海都阿陵瞇眼眺望,笑了笑:“他們的援軍來了,收兵罷。”
李玄貞是中原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戰(zhàn)將,如果不能一鼓作氣殺了他,最好不要戀戰(zhàn)。
海都阿陵撥馬轉(zhuǎn)頭,馳下山坡。
終有一日,他會親自領(lǐng)兵,帶著族中最英勇的勇士來征服這片富饒的土地。
這塊肥美的沃野注定會成為他海都阿陵的牧場。
北戎馬蹄所到之處,都將被他征服。
“回葉魯部�!�
海都阿陵嘴角一勾。
這次雖然沒能按計劃一舉挑起中原諸國的紛爭、讓中原再度陷入狼煙之中,但是搶了不少東西,順手滅了幾個小國,攻占除涼州之外的整個河隴地區(qū),還得到一個絕色美人。
想到美人伏在老可汗床榻邊啜泣時那嬌弱的不勝之態(tài),他手指動了動。
他喜歡看美人垂淚。
中原的美人,細皮嫩肉,肌膚如羊脂,從頭到腳,每一處都恰到好處,溫順,馴服,嬌柔,看到他就嚇得微微發(fā)顫,像一頭待宰的羊羔,等著被吞吃入腹。
一定是最銷魂的滋味。
海都阿陵低笑。
這晚,他們翻越白雪皚皚的山巒,正好迎面撞上葉魯部派出的騎士。
騎士立刻飛身下馬,稟報:“大王子被忠心于老可汗的族老殺了!”
海都阿陵大怒:“你們沒攔著嗎?”
他料定大王子那個蠢貨管不住部落,留下幾個隨從隨機應(yīng)變,大王子怎么還是被殺了?
騎士羞慚地道:“事出突然,屬下也沒想到會突然降下天罰!”
海都阿陵一愣:“天罰?”
騎士一五一十道出那晚的經(jīng)過:“大魏文昭公主為老可汗復仇,召來天罰,部落諸人心驚膽寒,族老和其他王子的隨從趁亂殺了大王子,文昭公主不見了�!�
海都阿陵面色陰沉,淡金色的眸子里掠過鷹一般的銳利寒芒。
他上當了。
文昭公主居然會胡語!
一個倉促遠嫁,還能夠不動聲色學習胡語的公主,怎么可能動不動就哭哭啼啼,一遍遍向侍女抱怨兄長送她和親?
同理,一個只會哭哭啼啼抱怨兄長送她和親的公主,怎么可能有膽量裝神弄鬼、假借天罰擾亂整個葉魯部,趁機逃脫?
那些驚懼之態(tài),那些懦弱之舉,全都是偽裝,讓他以為她只是個嬌貴怯懦的普通女子。
等他離開,她立馬展現(xiàn)出真面目。
好一個溫馴柔順!
海都阿陵冷笑。
“她往哪個方向逃的?”
他要親自把那個漢女抓回來!
騎士高聲答道:“公主朝東邊走的,屬下幾人快馬加鞭,應(yīng)該趕在她前面!”
說著從懷中掏出幾封染血的信。
“屬下等在路上截殺了幾個公主的親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了信件!屬下等一共截殺十八人,劫下十二封信!”
海都阿陵濃眉輕擰,接了信,一目十行看完,臉上露出微微吃驚的神色。
通風報信的人,居然是一個女子。
他的全盤計劃,竟然就敗在這個女子手中。
海都阿陵細長的鷹眼瞇了瞇,一聲唿哨,叫來鷹奴,放出自己養(yǎng)大的雄鷹。
雄鷹張開雙翅,乘風飛向高空。
這只鷹就是他的眼睛,它將盤旋在九天之上,為他找到那個大魏公主的蹤跡。
她是他挑中的獵物。
她插翅難逃。
第37章
到了西域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茫茫無際的原野被足有半尺厚的積雪覆蓋,目之所及,一片慘淡雪白,天際處聳立著層巒疊嶂的巍峨山脈,峰頂白雪皚皚,旭日東升,群山壯麗。
當瑤英第三次看到那只碩大的白色鷹隼在頭頂翱翔時,嘆了口氣,裹緊身上的毛氈。
“海都阿陵來了。”
謝青抬起頭,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一只雪白大隼。
天高云淡,鷹隼在云層中舒展開矯健的身姿,雙翅仿佛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兇猛而威嚴。
“那是北戎人養(yǎng)的鷹?”
瑤英點點頭,聲音嘶�。骸拔逄烨拔揖涂吹剿耍蛱焖俅纬霈F(xiàn),今天它一直跟著我們……它在給海都阿陵報信�!�
離開葉魯部不久,他們就遭到埋伏在附近的海都阿陵部下的追殺,河隴果然已經(jīng)被北戎暗暗占領(lǐng),通往中原的道路已經(jīng)被徹底切斷,前方是海都阿陵,身后是北戎人,他們不能進,不能退,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蹤跡。
不知道在荒蕪的雪原中流浪了多久,那只鷹隼忽然出現(xiàn)了。
瑤英咳嗽了幾聲,示意謝青和其他親兵找個避風處休息。
“我聽西市的商人說過,寒冬時節(jié),從涼州到瓜州這千里之地路途難行,商隊不會選在這個時節(jié)出發(fā),海都阿陵肯定封鎖了河隴所有大道,可能只有我們一直向東行。這只鷹隼只需要巡視幾圈,回去報信,海都阿陵就會察覺我們在哪個方向�!�
親兵們對望一眼,一籌莫展。
和地形復雜的中原不同,這里是一望無際的戈壁,他們找不到藏身之所。山上倒是可能有洞穴可供躲藏,但是天氣寒冷,他們已經(jīng)吃光了食物,而且他們并不熟悉地形,身后又一直有北戎追兵,偶爾遇見的部族一看就知道他們是漢人,不會提供幫助。
他們必須盡快沖破封鎖,回到中原,否則不論藏在哪里,遲早會被海都阿陵找到。
一人手搭在額前盯著鷹隼看了看,道:“也許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鷹�!�
瑤英搖頭:“這只鷹跟了我們好幾天,每次都是天亮出現(xiàn),傍晚時消失,從來不去狩獵,一直跟著我們。”
“公主,我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打下來!”
親兵里射術(shù)最精湛的呂恒大聲喊了一句,彎弓搭箭,連射出幾箭。
高空中的鷹隼傲慢地發(fā)出幾聲清唳,突然一個俯沖,巨大的雙翅罩下一片陰氣森森的黑影,透著一種睥睨萬物的傲慢。
呂恒大罵了幾聲,掏出幾支剩下的包有火藥的箭筒:“這些東西能把葉魯部人嚇得下跪,能不能把這只鷹嚇跑?”
瑤英朝親兵搖搖手。
葉魯部人沒什么見識,沒見過煙火,她又故意在老可汗的葬禮上以胡語詛咒大王子,深信火神的葉魯部人才會嚇得魂飛魄散。
鷹不會被嚇跑。
海都阿陵十一歲那年爬上山巔,殺死一只威猛的母鷹,從鷹巢中找到一只雛鳥,親手養(yǎng)大,將其馴服。
那只鷹后來追隨他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北戎人稱呼它為阿布,視它為萬鷹之神。
海都阿陵曾驕傲地宣稱,阿布是世上飛得最快、飛得最高的鳥,除了他這個主人,沒有能殺死阿布。
很多人試圖殺死神鷹,都失敗了。
這只神鷹最后死在它的主人海都阿陵手里,只因為它輸了一場比試,不再是世上飛得最快的鷹。
瑤英喝光水囊里僅剩的水,望著東邊的方向:“鷹發(fā)現(xiàn)了我們,海都阿陵只需要派人往不同的方向探查,很快就能追上來�!�
一次又一次看到那只白隼的時候,她可以確定,海都阿陵回來了。
這說明他沒能如愿發(fā)動全面偷襲,沒有成功挑起大魏和西蜀、南楚的戰(zhàn)爭,不然他不會回來得這么快。
瑤英心中沉甸甸的。
這也說明,失敗的海都阿陵會帶著滔天怒火和他此次東征的全部親隨主力前來追捕她。
謝青找了塊干燥的地方,鋪上氈毯:“公主,先休息一會吧�!�
瑤英嗯一聲,盤腿坐下,靠在謝青肩上,合眼睡去。
連日奔逃,她已經(jīng)習慣隨時隨地在冰天雪地里閉目小睡。
他們只休息了一刻鐘,在寒風中哆嗦著打了個盹,爬上馬背,繼續(xù)往東。
即使知道海都阿陵馬上就會追過來,還是要逃。
離得近一些,希望就大一些。
說不定他們能逃脫呢?
這天,白隼依舊跟了他們一整天,傍晚時再度消失。
為了甩開白隼,他們連夜趕路,夜里雪路崎嶇難行,接連幾匹馬力竭倒地,還有幾匹忽然受驚,將親兵狠狠地摔下馬背。
親兵道:“我們不熟悉地形,不能再冒險走夜路!”
謝青無奈,讓眾人停下修整。
親兵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東西,隨手抓起一把雪往嘴里塞,怕被瑤英看見,一個個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她。
瑤英摸了摸腰間的獸皮袋,這些天謝青也沒有吃東西,所有能夠果腹的干糧都給了她。
人在挨餓受凍,馬也是,連日跋涉,這幾天已經(jīng)死了好幾匹馬,親兵們不得不共乘一騎。
她的愛駒烏孫馬也快支撐不住了。
那是李仲虔送她的馬。
瑤英解開獸皮袋,遞給謝青:“拿去給他們分了吧�!�
謝青不肯接。
瑤英語氣重了幾分,道:“他們連日辛苦,總得吃點東西保持體力,我留了些餌餅。阿青,你們要是出了事,我一個人也走不了多遠�!�
謝青接了獸皮袋,拿去分給其他親兵。
親兵們推說不要,他們扛得住。
謝青面無表情地道:“吃了吧,你們不吃,公主也不會吃�!�
親兵們只得接了。
謝青空著手回到瑤英身邊。
瑤英靠在他肩上,遞了一塊又干又硬的餌餅給他:“阿青,我給你留的�!�
謝青沒有說話,接了餌餅,塞進嘴里,沉默地咀嚼。
瑤英望著頭頂漆黑的夜空,輕聲問:“阿青,你說謝亮他們還活著嗎?”
謝亮是第一批被派出去送信的親兵之一。
謝青沉聲道:“從這些天北戎人的追兵來看,他們兇多吉少�!�
瑤英嘴角一翹:“你真不會安慰人�!�
謝亮他們很可能已經(jīng)命喪北戎人之手,他們?yōu)榱吮Wo她來到千里之外的葉魯部,為了執(zhí)行她的命令冒險穿過層層封鎖,他們生前只是她的親兵,死后,中原的百姓也不會知道他們的事跡。
瑤英凍得瑟瑟發(fā)抖,蜷縮成一團。
謝青低頭為她攏緊氈毯,漆黑的眼眸看著她:“公主,就算謝亮他們死了,也是為忠義而死,他們死而無憾�!�
瑤英回想謝亮剛來到自己身邊的時候,那是個老實巴交的青年,一抬頭看她就滿臉通紅,手腳不知道該往那里放。
在葉魯部布置下出逃計劃時,謝亮問都沒問一句就接受指令。
瑤英問他怕不怕死。
他撓了撓腦袋:“怕�!�
那為什么還要聽從我的命令?
謝亮繼續(xù)撓腦袋:“因為您是七公主��!小的當年被秦王挑中時,對著天地祖宗立過誓的!”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家國大義,只知道他得保護公主,聽從公主的號令,公主要他去做一件正確的事,那他就該努力去完成指令。
不管這道指令有多么危險。
他的忠誠如此樸素,又是如此厚重。
瑤英很冷,很餓,渾身僵冷酸痛,全身骨頭像是被碾過一遍再隨意拼湊起來的,骨頭里泛著疼。
她想活著,想回到中原,想帶著這些和她同甘共苦的親兵一起回去。
瑤英緊緊攥住手指,在強烈的求生意念中沉沉睡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今天可能依舊是個大晴天,紅日還未探出腦袋,狂風已經(jīng)卷走所有浮云,蒼穹湛藍。
有人壓著聲音驚喜地叫了一聲:“那只鷹沒追過來!”
眾人歡欣鼓舞,謝青抱起瑤英,送她上了馬背。
瑤英心中微微松口氣,跑出不遠后,回頭看一眼身后的親兵,發(fā)現(xiàn)呂恒不見了。
她勒馬停下,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
不止呂恒不見了,一共少了四個人。
瑤英看向謝青。
謝青扯了扯韁繩,放慢速度,“公主,這是唯一的辦法�!�
瑤英沉默半晌,閉了閉眼睛。
為了擺脫追兵和那只鷹的追蹤,分兵引走注意確實是最好的辦法。鷹能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跡,但是鷹不能辨別他們的身份。
呂恒未必能真的引開白隼,可是他能為她爭取到一點時間。
只為了這一點點時間,他們義無反顧。
瑤英閉著眼睛,將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忍回去,揮鞭催馬繼續(xù)疾馳。
她不能讓呂恒他們白白犧牲。
他們繼續(xù)向東奔馳。
忽然,烏孫馬發(fā)出一聲高亢的馬嘶,前蹄軟倒,轟然砸向雪地。
“公主!”
謝青和親兵們大驚失色,勒馬停下,飛身撲上前。
瑤英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幾圈,好在烏孫馬最后倒下前還努力支撐了一會兒,地上的積雪又很厚,她身上沒有摔傷,只擦破了些皮。
謝青扶她站起身,她頭暈目眩,晃了好幾下才站穩(wěn)。
烏孫馬仍在劇烈掙扎,不斷發(fā)出絕望的悲鳴。
親兵擋在瑤英跟前:“這馬受驚了!”
瑤英眼圈通紅,推開親兵,哽咽道:“不,它是太累了�!�
她跪在烏孫馬面前,顫抖著伸出手。
這是阿兄送她的馬,是陪伴她好幾年的愛駒,溫馴而堅韌,很通人性,最喜歡吃清甜的蘋婆果,從來沒有對她發(fā)過脾氣。
烏孫馬看到自己的主人,漸漸安靜下來,烏溜溜的濕潤的眼睛望著她,喘著粗氣,像平時找她討吃時撒嬌一樣,努力昂起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瑤英顫抖著手翻找獸皮袋,烏孫馬愛吃甜果子,它愛吃甜果子!
獸皮袋里空空如也。
烏孫馬一動不動地望著瑤英,沒等到愛吃的果子,它的眼神依舊溫順,最后一次對她搖了搖尾巴,沒了氣息。
瑤英忍了很多天的眼淚掉了下來。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主人,沒能讓你吃到最喜歡的果子。
謝青沉默著抱起瑤英,和她共乘一騎。
下午,他們又失去了兩匹馬。
馬肉可以果腹,但是親兵們都沒有宰殺自己的愛駒,當最后一匹馬倒下時,他們只能徒步穿過荒原。
瑤英饑腸轆轆,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謝青把長刀交給其他人,背著她前行。
幾天后,他們終于看到天際處那橫亙在大河畔的熟悉山脈。
親兵們沖上山坡,“只要看到那幾座像饅頭的山,說明快到?jīng)鲋萘�!只要一天我們就能翻過那座山!我們逃出來了!”
瑤英伏在謝青背上,怔怔地抬起頭。
她可以回家了?
可以和阿兄團聚了?
她渾身顫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云層里忽地傳出幾聲尖利的嘯叫,一只雪白的巨大白隼從云端俯沖而下。
瑤英臉色煞白。
隨著白隼的雙翅劃過半空,他們腳下的大地突然震顫起來,身后傳來馬蹄踏響。
瑤英回頭。
茫茫原野之上卷起滾滾塵土,天際處,一輪紅日緩緩墜落,天空血一樣的猩紅,數(shù)百騎身著玄色戰(zhàn)甲的壯健騎士策馬奔馳,恍如一股黑色洪流,帶著吞噬一切的威武氣勢,朝瑤英一行人撲了過來。
親兵們目瞪口呆。
數(shù)百人的隊伍風馳電掣,很快馳到他們近前。
隊伍最前方的男人臂膀粗厚、高大壯碩,頭戴寬大氈帽,一身黑色織金錦袍,手持一張巨大長弓,淡金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閃爍著近乎野獸般的寒芒。
他停在距瑤英不遠的地方,唇角斜挑。
“七公主,沒想到你能熬這么多天�!�
瑤英閉了閉眼睛,輕輕戰(zhàn)栗起來。
她想起北戎人的傳說,他們馴養(yǎng)老鷹的方式就是熬鷹。
海都阿陵就是熬鷹的高手。
他早就找到她了,一直跟在她附近,看著她忍饑挨餓,看著她飽受折磨,然后在她以為自己能夠回到家鄉(xiāng)的這一刻出現(xiàn),無情地扼殺她東歸的希望。
前一刻看到希望,下一瞬就陷入最黑暗的絕望,她怎么能不崩潰?
海都阿陵在馴服她。
她無處可逃。
謝青放下瑤英,接過自己的佩刀,拔刀出鞘,站到了瑤英身前。
其他親兵也默默地抽出佩刀。
海都阿陵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沒有動作,似乎完全沒把謝青幾人放在眼里。
謝青立在瑤英跟前,手中握著自己的刀,面色平靜。
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支戰(zhàn)無不勝的軍隊。
他們只有區(qū)區(qū)幾個人,他們精疲力盡,餓得頭暈眼花。
對方兵馬雄壯,精力充沛。
他們這是以卵擊石,必死無疑。
但是那又如何呢?
謝青一字一字地念出當初的誓言:“我愿追隨七娘,護她周全,天涯海角,萬死不辭�!�
不是李家七公主,不是荊南小七娘。
只是他的小七娘。
他回頭看瑤英。
“七娘,你認出我了嗎?”
瑤英眼中含淚,淡淡一笑:“阿青,我早就認出來了。”
謝青點點頭,仍舊面無表情:“士為知己者死,我謝青娘雖是女子之身,亦能秉承先人之志,為護衛(wèi)七娘而死,謝青娘死而無憾�!�
亦無悔。
她面對著氣勢洶洶的北戎軍隊,舉起長刀。
其他親兵呆了一呆,繼而紛紛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對望一眼,哈哈大笑:“古有花木蘭,今有謝青娘,能和你并肩作戰(zhàn),我們死后也能和地底下的兄弟們吹噓吹噓�!�
“真可惜,以前沒趁機占點你的便宜……”
“你敢跟她動手動腳嗎?她那個體格,一巴掌就能拍死你!”
他們虛弱地喘著氣,強撐著一口氣,擋在李瑤英身前,絕不后退。
暮色中,他們高大的背影堅定偉岸,就像瑤英身后連綿的群山。
這些普通的人,只因為一個承諾,守護她到如今。
他們把她視作效忠的對象,為她舍生忘死。
她也想回報他們的忠誠。
瑤英站在謝青他們身后,笑著擦了擦眼角。
海都阿陵瞇了瞇眼睛,抬起那張巨大的長弓,展臂,長弓蓄滿力道。
瑤英知道,這場戰(zhàn)斗一開始就結(jié)束了。
他們連掙扎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她擦干眼淚,蒼白的手搭在謝青的肩膀上。
謝青回頭。
“阿青,我們要活著,好好地活著。”
她望著遠處騎在馬背上的海都阿陵,目光堅定。
“只要能活下去,我們一定有回到中原的那一天。”
謝青意識到瑤英要做什么,一把攥住她的手,吼出了聲:“不!”
瑤英看向其他人:“攔住她�!�
親兵們面面相覷。
瑤英掙開謝青的手,拂了拂鬢邊發(fā)絲:“我是你們的公主,現(xiàn)在我命令你們攔住謝青,你們要抗命嗎?”
親兵們臉上神情震動,掙扎了一會兒,眼中迸出淚光,抱拳應(yīng)喏。
謝青睚眥目裂,大吼著往前撲:“不!七娘,你回來!”
親兵們擋在她面前,死死地架住她。
謝青拔刀狂砍,親兵們無奈,奪走她手里的刀,將她撲倒在地,壓住她的胳膊和雙腿,不讓她動彈。
瑤英朝謝青微微一笑,語氣柔和:“阿青,我沒事�!�
現(xiàn)在的海都阿陵還年輕,不是日后那個征服無數(shù)國度的帝王,他有他的弱點,有讓他畏懼的敵人。
她總能找到逃脫的機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瑤英從護衛(wèi)們身后緩緩地走出來,站在所有人身前,面朝海都阿陵。
“我跟你走�!�
寒風吹拂她凌亂的衫裙和長發(fā),即使連日奔波煎熬,神情憔悴,她依舊高貴而美麗,似山巔凌雪盛放的花。
海都阿陵挑挑眉,抬起手臂,白隼降落在他胳膊上,叼了叼他的手指頭。
他嘴角勾起。
馴服這個漢人公主的過程如此暢快,更甚當初熬鷹的征服感。
……
瑤英成了海都阿陵的戰(zhàn)利品。
似乎很滿意她的順從,他答應(yīng)留下謝青幾人的性命。
被送上馬車之前,瑤英回頭看一眼矗立在暮色下的群山,層巖疊起,山河壯麗。
她會回來的,她會翻過那巍峨的群山,回到故鄉(xiāng)。
……
雖然剛剛偷襲魏朝、和魏朝結(jié)了仇,海都阿陵仍然完全不懼魏朝,在距涼州只有一日里程的地方抓到瑤英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帶著人馬返回。
瑤英被關(guān)在安了鐵架的馬車里,由海都阿陵的親兵親自看守。
她終于吃到新鮮的食物。
下午,北戎兵將一個胡婢送到瑤英身邊。
瑤英詫異地看著對方:“你怎么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