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說是行獵,
但其實劉徹根本沒怎么出去。
林久像是之前在清涼殿里一樣,一直待在屋子里,他就陪著林久一起待在屋子里,
有時候看看奏折,
更多的時候看一些閑書。
直到天色變得黯淡的時候,
劉徹合上書站起來,他說,今夜靈沼上演戲,問林久要不要去看。
說不清楚為什么,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系統(tǒng)心里咯噔一聲。
林久已經(jīng)默然無聲地站了起來。
于是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建元五年,上林苑,涼風臺,皇帝陛下憑欄而立,神女的裙裾在風中飛散。
涼風臺下的靈沼中,正泛起隱約的波光。
此時正是日夜交替之際,日星隱耀,數(shù)不清的小舟散亂在靈沼之上,舟中已經(jīng)點起了蠟燭。
燈火搖曳,但又不像是從前宴飲時那樣明亮。
而更像是一片昏暗的,飄搖的星海。
系統(tǒng)瞪大了眼睛,幾乎驚叫出聲。
他看見很多張臉,一瞬間幾乎懷疑是林久又做了什么手腳。
但很快他就鎮(zhèn)定下來,看清楚了那其實是坐在舟中的公卿們。
劉徹邀請林久來看戲的時候措辭很隨意,但與之相對應的,這好像并不是那種隨意的場合,而分明是一場盛大的宴席。
侍從很快在涼風臺上設了坐席,只有兩個席位。
就像是從前每一場宴席一樣,林久與劉徹并肩而坐。
坐在那里俯瞰靈沼,燈火不夠明亮,光線就顯得朦朧。
賓客的面孔半隱在這樣朦朧的光線里,有一種浸泡在什么東西之中的質(zhì)感。
說是看戲,靈沼中心就真的搭了一座盛大的戲臺,四周垂掛著絲綢的帷幕,但比之那種厚重的絲綢又輕薄很多,簡直像是紗一樣輕薄。
顏色也不如漢宮尋常用的正色那樣深重,淺淡得像是染上顏色的光線一樣。
這樣輕薄的帷幕重重疊疊掛了數(shù)重,便如同流蕩在靈沼上的一場霧靄。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聲音。極遠處似乎隱約傳來絲弦的余韻,隱隱約約,聽不清楚。
有點古怪。
不,應該是有點詭異。
根本不像是活人的宴席,而更像是鬼怪的盛宴。
但從林久的視角看下去,好像和尋常那些宴會也沒有什么分別。
更何況,這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戲曲”這種表演形式了嗎,莫非是娛神的儺戲?
系統(tǒng)亂七八糟地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置身此地他莫名覺得緊張,正試圖使自己放松下來。
直到絲綢的大幕拉開。
水霧和光影慢慢地流蕩在靈沼之上。
隔著那些朦朧的水霧和光影,少男少女從大幕之后轉(zhuǎn)出來。
裙裾和衣裾如同樹葉一般搖動,其中驟然發(fā)出一縷笛音,宛若絲線一般繞上高梁。琴瑟鼓動,細長的手指撥動細長的阮弦。
系統(tǒng)僵住了。
在那些幽美婉轉(zhuǎn)的樂章之后,香風陣陣,弦音歷歷而動,人間書生正遇見牧羊的龍女。
這是《柳毅傳》的開篇。
系統(tǒng)左顧右盼,系統(tǒng)坐立不安。
但林久坐得很穩(wěn),劉徹也坐得很穩(wěn),小舟中的那些賓客也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br />
現(xiàn)在系統(tǒng)明白劉徹為什么要把賓客的席位設在小舟之中了。
舟中那些星海一般飄蕩的燭火,從涼風臺上望下去,確然有一種渺然的氣氛。
和浩渺的靈沼水霧,以及婉轉(zhuǎn)的弦音一起,構成了一種夜談詭話之中,鬼神宴會那樣的氣質(zhì)。
劉徹需要這樣的氣質(zhì),因為今天這里演的根本就不是凡人是戲,而是神女敘述過的《柳毅傳》,豈不正是神鬼故事。
系統(tǒng)深吸一口氣。
他明白了,小舟之中那所謂的滿座賓客,其實也是今天這場戲的一部分。
真正屬于賓客的位置只有涼風臺上的那兩個席位,真正的賓客只有劉徹和林久兩個人。
臺上這場戲,正演到書生入龍宮。
弦音一轉(zhuǎn),變得盛大而富麗,編鐘的聲音在絲竹之中響起來,和成一種奇異的韻律,叫人想起浩大輝煌的宮殿,其上披垂著輕曼的帷幕。
系統(tǒng)在音樂上沒有多少涉獵,但也覺得這必定就是如今音樂上的巔峰了,聽在耳朵里,叫人生出一種窒息般的目眩神迷。
更多的蠟燭被點起來了,霧靄一般的帷幕和靈沼上的波光都清晰起來。
一切都還是朦朧的,看不清晰,可就那朦朧之中,又有萬般影像閃過。
就好像那故事中的龍宮,真的在凡世顯影。
戲臺之外,沒有任何人說話,聽不到任何聲音。
在這種朦朧的,像是被什么東西浸泡著一樣的場景里,一種奇妙的氣氛正漸漸彌漫開。
就好像這真是一件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座上賓客,正以凡人的肉眼,窺伺這神仙的往事。
系統(tǒng)一時間,竟然不敢出聲。
他試圖梳理自己的思路。
劉徹知道《柳毅傳》,這不足為奇。倘若他不知道,系統(tǒng)才會懷疑有問題。
但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身為他的臣子,理應將自己的見聞稟告給他。
可劉徹又以何等身份窺伺神女的言行?
他怎么敢在林久面前暴露自己私下的行徑!
忤逆,逾越,不敬。
這樣的詞匯在系統(tǒng)腦海中反復刷屏。
在他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他已經(jīng)感到驚惶。
那些波光霧氣和燭光中沉浮的面孔,似乎全部化作一種重量,沉墜墜地壓在他心頭。
他在這種重壓之下艱難地保持清醒,他試圖去看劉徹的臉,那張臉上沒有表情,但莫名的,系統(tǒng)從中看出志得意滿。
如同驚雷閃電一瞬劈下。
系統(tǒng)悚然而驚!
他立刻就明白這是為什么了。
劉徹最近很清閑,而且春風得意,因為他很順利。
打仗很順利,斂財也很順利。
林久之前給了他絕大的壓迫,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從這種壓迫中掙脫了出來。
當壓迫不再成為壓迫,他這種人,滿足的閾值已經(jīng)被林久推到了這一步之后
他理所當然感到不滿足。
系統(tǒng)意識到林久之前的舉措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了。
她在劉徹面前表露出自己涉足世俗疆域的意向,固然劉徹會有片刻的慌亂,但慌亂之后他總會回歸鎮(zhèn)定的。
而論及世俗的權力,劉徹才是真正的專家,他在其中浸淫了半輩子,一生就玩這一個游戲,而且玩得算得上優(yōu)秀。
他會意識到,神女也需要他手上的東西。
原來神女,也不過如此。
極致的春風得意和極致的不滿□□融在一起,就催生出了劉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他變得輕浮和急躁,所以他宣召張湯,想要知道神女接下來還有什么考驗等待著他。
但是沒有,林久什么都沒做。
于是他更進了一步,遂有了今天這一場《柳毅傳》。
又是試探,又是試探,沒完沒了的試探。
系統(tǒng)幾乎要焦躁起來。
但沒有辦法,他必須壓制住自己的急躁。
從一開始,從建元五年的上林苑開始,他就應該知道劉徹那張人皮底下是什么東西了。
所以他也知道,無論如何,林久必須做出回應。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已經(jīng)到了不能不做出回應的時候了。
但林久只是端坐而無動于衷。
帷幕之后,龍王正與太陽道士談論火經(jīng)。
帷幕之前,龍宮中的武士與書生釋疑,說宮中的大王是龍,以水昭顯神通,以一滴水就可以漫過山陵和溪谷。
而太陽道士是人,憑借火來表現(xiàn)本領,用一盞燈火就可以把阿房宮燒成焦土。
系統(tǒng)聽到心臟在胸腔里很重地跳動了一聲。
他隱約意識到這些對話之中隱藏著不妙的東西,就像是血肉深處蠢蠢欲動的蟲卵,正亟待孵化。
但他說不太清楚這種心思是從何而來。
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著,龍與太陽道士。
神與人?
戲還在繼續(xù)演,書生見到龍王,取出龍女托付的書信,遞到龍王手中,又說出自己所聽到龍女的哭訴。
系統(tǒng)默念著兩個字。
時機。
緊張到了極致之后,他反而放松了下來。
他已經(jīng)意識到今晚一定有一些事情將要發(fā)生。
但他同時意識到,林久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她此前特意兌換了新衣服,SR【蜃樓遺影】。
既然如此,今天出事的人就不會是她。
系統(tǒng)自己都為這蠻不講理的信任而震驚,他不知道林久的后手是什么,但已經(jīng)盲目地認為她能贏。
因為她總是贏。
在這樣的思緒下,時間過得飛快,月影飛快地掛上天穹,又飛快的移動。
臺上這一出戲已經(jīng)演到?jīng)芩茈y的龍女回到龍宮,香風陣陣,言笑晏晏,龍女款款走來,身上光彩的衣裾一直從戲臺上拖曳而下,垂到水中。
如同被那衣裾所攪動,靈沼上的波光蕩漾起來。
林久站了起來。
系統(tǒng)將視線從戲臺上轉(zhuǎn)回來,茫然地看向林久。
片刻之后他才意識到
雖然不清楚是為什么,但林久一直等待著的時機已經(jīng)降臨了!
系統(tǒng)震撼地瞪大眼,看著劉徹同樣茫然地抬頭看向林久。
又看著林久從容地打開系統(tǒng)面板,拉取已經(jīng)好久不見的成就面板。
選中【初承雨露】成就。
系統(tǒng)虛弱地咳嗽兩聲,從內(nèi)心深處涌起一種想要吐血的沖動。
在這種嚴肅的你死我活的時刻,他莫名想要怒吼一聲好歹給我尊重一下劉徹�。�
【初承雨露】,顧名思義,這個成就正常的獲取途徑,應該是在宿主和皇帝第一次睡在一張床上過夜之后
系統(tǒng)實在有點想不下去了,把“宿主”和“皇帝”分別代入林久和劉徹之后,他覺得腦子里都要長滿雞皮疙瘩了。
所以,但是,總之,系統(tǒng)語無倫次地想。
這里怎么會有【初承雨露】,這不合理,系統(tǒng)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而林久當然不會顧惜他的心理健康問題,她抬眼四顧。
系統(tǒng)心里一動,這時候他意識到林久遠遠地看了一眼,就好像是在最后確認一遍必要條件一樣。
下意識的,他順著林久的視線看過去,看見一張同樣沉浮在燭光中的臉,張湯的臉。
那一瞬間,系統(tǒng)就明白了。
之前戲臺上那龍女走出來時,衣裾一直拖到了水中,靈沼上的波光搖動。
但波光當然不會因為那一截裙裾而搖動,那是因為又有一葉小舟悄悄被放進了靈沼。
在這一場盛大的宴席中,有一位遲來的賓客
是張湯,當然只會是張湯,他如今忙于為劉徹斂財,手上的刑冤斷案源源不斷。
盡管身為內(nèi)政第一人,理所當然伴駕上林苑,但有著急的案件,他還是要抽出時間去辦。
這就是他今天姍姍來遲的理由。
原來如此。系統(tǒng)慢慢想。
他之前還想過林久是不是要等這場戲演到高潮,搞一些莫名其妙的儀式感什么的。
但其實林久根本就不是在意儀式感的那種人,她在等,但與這場戲無關。
今晚她也有一場戲要演,她只是在等全部演員就位。
而如今她已經(jīng)等來了張湯。
腦海中的驚雷已經(jīng)劈過了幾遍,但實則距離林久站起來,距今相隔的時間,甚至不足夠臺上那新登場的龍女,往書生的方向,走上一步。
搖動的波光照亮劉徹的眼睛,其中的茫然還沒來得及退卻。
已然有風吹動
劉徹茫然地抬頭看,最先看見的是一道斑斕的衣袖。
他順著那道衣袖往上看,先看見神女身上那條半身雪白,半身填滿疆域色彩的長裙,緊接著又看見神女居高臨下的眼神。
神女在看他,眼神專注。
在劉徹來得及反應過來這眼神中含有的意味之前,垂在他眼前的彩袖搖動。
系統(tǒng)眼睜睜看著林久的視線在桌案上巡梭了一周,起初她似乎是盯上了盛酒的那只爵,眼神凝了一瞬。
但緊跟著又轉(zhuǎn)開視線,不知道出于什么考慮,兩手舉起了一只盥洗也就是這個時代的洗臉盆。
然后把一整盆水,從上而下,一把扣在了劉徹頭上。
“嘩啦”一聲。
系統(tǒng)一把捂住臉,不忍心再看哪怕一眼。
有一股力量敦促著他從嗓子里擠出聲音,“恭喜你打出成就【初承雨露】,劉徹于今日承接你手中的雨露”
系統(tǒng)聲音發(fā)飄,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推著他補上了最后一句,“對于劉徹來說,這是一份終生,呃,終生難忘的回憶。”
話音落下,系統(tǒng)呆滯了整整一秒鐘。
他想說,劉徹看起來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不然咱們還是趁機跑路吧,搞快點,感覺稍微慢點就來不及了。
他還想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這個成就真的就這么重要嗎,就值得你干出來這種事嗎,這會讓你開心嗎。
但這些話全部都堵在他嗓子眼,他徒然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后他只是哆哆嗦嗦的,在牙齒互相磕絆的聲音中說,“你瘋了�!�
就在這個成就被打出來的同時,一絲能量匯入林久身上,就像是壓彎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久之前一直在切割的那些能量,在這一刻全部從她身上剝離走了。
系統(tǒng)又哆哆嗦嗦地重復了一遍,“你瘋了�!�
而林久對此充耳不聞,她只是飛快地點開系統(tǒng)面板,選中SR套裝【蜃樓遺影】,按下了【一鍵換裝】按鈕。
劉徹瞪大眼睛。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見了一潑濺開的血,或者一簇搖動的火。
火,或者是血,從神女身上炸開,四面濺開。
劉徹下意識后仰避開那些血和火,但再看過去,其實那不過是一條紅色的衣袖,輕飄飄的,垂落在他面前。
神女換了一條血紅的長裙,輕飄飄的材質(zhì),長袖和衣裾都在風中漫卷,如同開在枝頭的一朵單薄的紅花,轉(zhuǎn)眼便要憑風而上,消逝在人世之中。
劉徹呆呆地看著林久,那一盆水潑得極其扎實,水珠掛在他臉上睫毛上,甚至濺到他眼珠上。
于是他眼中所見都被水珠覆蓋,眼前的紅袖在水光中扭曲晃動。
他的手動了動,似乎是下意識想抬起袖子抹一把滿臉的水。
紅色的長袖,在扭曲搖動,如同混雜的血和火。
不,不是如同,那就是血和火!
劉徹的手終究沒有抬起來,潑天的火光映照在他眼睛里,就在水珠籠罩的,扭曲的視野中,他看見一座巨大的樓,向他眼前,撲面而來。
SR套裝【蜃樓遺影】自帶背景特效,“燃燒的蜃樓”,在這時候展開。
火焰燃燒時發(fā)出的爆裂聲,和樓宇傾頹的巨大聲響混雜在一起。
是在片刻之后,劉徹才意識到,他所見到的并不是一座火海中的樓閣,而是一座巨大的燃燒著的樓船。
那原本以為是夜幕的,黑沉沉的背景,是他只在借用神女的視線時,所看見的漫無邊際的海。
可那樣的也能稱作是船嗎?
劉徹使勁仰頭也看不見高樓的盡頭,只看見火焰一直燃燒到天盡頭。天是紅色的,而海是黑色的,海天之間只有那一座燃燒著的樓船。
巨大的,巨大的叫人覺得自己如螻蟻草芥一般渺小的樓船。
叫人覺得就算這火再燒一百年,也燒不沉這巨大的樓船。
劉徹在盯著一個地方看,眼睛酸澀也不舍得眨動。
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盯著那地方看,只是無法移開視線。
颶風吹動,樓船上燒著的火焰被傾斜著往天上吹,恍惚間如同一張展開的巨大火帆。
還有展開的一襲紅袖。
劉徹看著那條紅袖,這時候他明白為什么他一直盯著那個地方看了。
順著那條紅袖,他看見神女雪白的面孔,漫漫垂落的長發(fā),還有居高臨下的眼神。
在那巨大的樓船之上,隔著天與地一般漫長的距離,神女在看他。
劉徹想起一個傳聞,秦皇嬴政,曾經(jīng)遣使者出海,尋找仙山。
他緊緊地攥住了手指,幾乎攥出血。
一瞬間他想到,漂浮在海上的,除了船,還有仙山。
這世上不會有如此巨大到可怖的船,所以此時此刻他看到的其實是仙山。
原來如此,他恍然升起一絲明悟,原來仙人的宮殿漂浮在海上,就成為了世外的仙山。
那艘船,或者說,那座仙山在后退,劉徹知道它要消失了。
凡人窮盡一生,能看到一眼仙山,就已經(jīng)應該知足了,怎么還能奢望仙山為之而停留呢。
那些火焰聚攏成的幡也隨之而后退,夜風吹拂,劉徹鼻尖嗅到一股濕潤的水汽。
飛到天上的魂魄像是終于又飛回來了,那一瞬間劉徹想到今夜,想到他之前在做什么。
靈沼之上的那一場戲,如今看起來是多么可笑!
他竭盡全力,洋洋得意地試圖仿造鬼神的盛宴,可那所謂的盛宴在這座仙山面前根本就什么都不算,拙劣得甚至拿不上臺面!
簡直像是一個響亮的耳光,劈頭抽在他臉上。
夜風吹得身上很涼,那一盆水不僅潑濕了他的臉,還潑濕了他的頭發(fā)和他的衣裳。
之前有一瞬間劉徹還為此感到憤怒,他此生還從未嘗過如此巨大的屈辱。
但現(xiàn)在一切火氣都煙消云散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得意。
當然很得意了,他的軍隊,他的疆土,他朝綱獨斷,要風得風。
他曾經(jīng)借助神女的視線,看過這四方天地,那些疆土離他很遠,但總有一天全部要被染成他的顏色。
在他之前漢室天下傳承六代,可曾有過如他一般鴻圖無邊的皇帝?
昔年一掃六合的秦皇嬴政,也不過就是他如今這樣的意氣風發(fā)了!
所以這樣就滿足了嗎?這樣就已經(jīng)滿足了嗎?!
在他親手繪制的那卷《河圖洛書》之中,疆域固然已經(jīng)將要填滿。
可這根本就還不夠。
他的問題不是貪婪,而是還不足夠貪婪。
豈不知大地之外還有大海,豈不知天外更還有天!
著火的仙山漸漸隱沒在大海深處了。那是如此廣袤的一片海,廣袤到足以隱藏起如此巨大的一座仙山。
劉徹盡力張大眼睛,幾乎目眥欲裂,想要將這一幕刻印在眼睛里,恥辱和憤怒幾乎燒紅他的眼珠。
他想起今夜的上林苑,簡直是一場鬧劇,是劉徹此生最大的恥辱。
昭示著他的滿足,他竟然如此輕易就得到了滿足!
暴虐的火從肺腑中一直涌上來,劉徹緊緊咬著牙齒,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而如今他只想拔劍殺人。
可是神女在看著他。
劉徹恍然回神。
仙山隱沒了,但神女還在他身邊。如同從未離去那樣,披紅衣而蔽身,長發(fā)漫卷,風鼓蕩起她長長的紅袖。
她的眼神冷淡,劉徹在觸到她視線的同時卻覺得有閃電直劈而下,一種近似震悚的疼痛劈開了他的大腦。
眼前恍惚有光,又似乎是比光更明亮的東西。
他想起,他讀過那樣的故事。
在先秦或者更古老的時代,有人夢中受點悟而開化,夢醒之后電眼火目,所見所聞,與世人殊。
讀到那些文字的時候劉徹閉上眼睛試圖想象那種開悟,在一閉目的時間完成從人到神的蛻變。
他近乎癲狂地認為那就是死開悟的同時那些人就死了,然后再活過來。從此天地在他們眼中掀開面紗,睜開眼睛,就望見世界的盡頭。
他睜開眼睛。
紅色的衣袖、紅色的海在他眼中流蕩。
如同夢中受點悟而開化。
忽聞海上有仙山。
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用力按住太陽穴上突突跳動的血管。
忽聞海上有仙山
要往海上尋仙山。
莫大的悲哀和莫大的狂喜一同吞噬了劉徹,至此他知道他這一生永遠不能得到滿足,至此他知道他這一生再也沒有迷惘。
倘若有人膽敢在此刻凝視劉徹的面孔,就會發(fā)現(xiàn)這君王眼角青筋跳動,神色猙獰。
他面前沒有任何人,他所凝視的只是一片虛無。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他正看見,命運向他微笑,或者說是獰笑。
正如他已經(jīng)看見他別無選擇。
劉徹安靜地坐下了。
靈沼上的風吹過來時,他會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這讓他覺得自己很冷靜。
沒有侍從敢上前為他整束衣冠,他周身翻涌著一種叫人不敢近前的氣場。
但他又只是端正地坐著,默默看著眼前這一場戲,眼神凝視著每一個細節(jié),像是要把今天這一晚銘刻在自己的腦子里。
為此不顧滿身濕淋淋。
系統(tǒng)說,“我服了,我是真的服氣,心服口服。”
停了片刻之后,他又說,“但是劉徹這樣沒問題嗎,穿著濕衣裳又吹風,會生病的吧。”
林久說,“他只是在整理思路,很快就會去換衣服的。他是那種懂得珍惜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劉徹很快站起來,由侍從簇擁著前去更衣。
靈沼之后,戲臺上的絲竹聲漫漫地飄過來,隔著重重水汽,有一種縹緲的韻味。
系統(tǒng)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之前我好像感覺到你在剝離能量”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恍惚之間,他意識到天地似乎搖晃了一下。
那種感覺很奇怪,像是地震,但又有點不一樣。
更像是,人變成了一張紙,而紙被什么東西晃動。
系統(tǒng)猛然抬起頭。
沒有誰比他更熟悉這種感覺,次元,維度。
這種感覺意味著,有更高維度的力量在滲透進來。
神。
倘若說從前出現(xiàn)的那些只是投影過來的神,那這次出現(xiàn)的,就是降臨的神。
系統(tǒng)當機立斷開口,“沒時間解釋了,脫離世界,就現(xiàn)在,快!”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就知道他還是晚了一步。
月亮忽然融化了,星星也融化了,銀色的輝光從天上一直淌流到地上。
世界在融化,融化成一團混雜的色彩。
林久站起來。
她遙望著遠方。
系統(tǒng)第一次聽見,她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輕笑。
【作者有話說】
我來啦�。蛽洌�
不卡文的時候我其實是比較勤奮的,嗚嗚我的問題不是不努力而是沒能力(眼淚狂噴)
下一章應該能完結這一卷正文,也可能是下兩章,看我下一章能寫多少字xxx
感謝在23:45:23:26: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朽極限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鄄霎
22瓶;塍毅鴆、阿伍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99
蜃樓遺影03
◎賒欠未來◎
起初系統(tǒng)沒意識到那是在笑,
因為世界在融化,置身在其中,叫他生出一種自己也在融化的恐怖錯覺。
直到刺眼的光從融化成一團混沌的天幕中刺出來。
天空被分割成涇渭分明的兩半,
一般是混沌的夜幕,一半是清爽明亮的白晝。
但這魔幻的一幕僅僅存在一瞬間,短暫如同錯覺。
下一個瞬間,
白晝也開始融化。
太陽融化成滾燙的金水,在晴天之上肆意流淌,
天空和云影也都在融化,
最后和那團混沌的夜幕交織在一起,
成為更混亂的混沌一團。
世界變得無比魔幻。
系統(tǒng)慢慢的張大嘴。
這時候他確信他沒有聽錯,林久確實是在笑。在一開始致使夜幕融化的,并不是那個降臨的神,
而是林久自己。
神的降臨是一個短暫的過程,
就在祂降臨于此而還沒有來得及侵蝕的短暫時刻,
林久果斷操控世界開始進行對祂圍困和絞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