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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鐘隱月始料未及,轉(zhuǎn)頭望向他離開的方向,

    “你跑什么啊��?”

    這是遁術(shù)。

    修者能化作自己的靈根之氣,

    進(jìn)行短距離的位移。

    跑得不會太遠(yuǎn),一般都是在發(fā)現(xiàn)自己打不過妖獸和對手時使用的遁地之法。

    “當(dāng)然要跑了�!鼻嚯[聲音淡淡,

    “被你看見了原形,嚇都要嚇?biāo)懒税��!?br />
    “��?”鐘隱月疑惑不解,

    “不至于吧,我一直向著他的�。≡伪┞督o我又不會怎么樣!”

    青隱嘆了口氣,知道和他多說無益,便不愿再說,只道:“還不快追上去看看。”

    她一句話讓鐘隱月如夢初醒。

    他慌忙應(yīng)著“對對對”,轉(zhuǎn)身化作雷氣,跟著沖了出去。

    順著一路上殘留的水靈氣,鐘隱月追到不遠(yuǎn)處的廢墟邊。

    沈悵雪又逃回來了這里。鐘隱月跟著水靈氣殘留走進(jìn)村子,沒一會兒,便看見沈悵雪正躲在一處殘垣斷壁之后,正蹲在那里縮成一團(tuán),拼命地按著自己的腦袋,硬拉按拽地扯著自己的兩只兔耳。

    他又拉又按又拽的,慌得六神無主,似乎是完全不知該拿它怎么辦才好,只想快點讓它從自己腦袋上消失。

    鐘隱月剛看到他,便在遠(yuǎn)處愣了一下。沈悵雪的臉埋在兩只袖子里面,他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看到他在發(fā)抖。

    他似乎在害怕。

    鐘隱月終于慢吞吞地反應(yīng)過來了,沈悵雪在害怕。

    鐘隱月緩緩走進(jìn)廢墟,走到那片殘垣斷壁之后,小心翼翼地叫他:“沈……”

    腳步踩在廢墟的石頭木塊上,響起沙土被踩下去的聲音。

    鐘隱月進(jìn)來還沒兩步,沈悵雪那雙耳朵便敏感一抖。

    沈悵雪立馬捂住兔耳,嘶喊起來:“別過來!”

    鐘隱月立馬不動了。

    沈悵雪捂著自己的耳朵,在那里縮成一團(tuán),頭都不敢抬。

    “別過來……”

    沈悵雪聲音發(fā)抖,拼命捂住這象征著他地位卑賤的東西。

    “別過來,別過來……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

    心魔大笑著侵蝕著他。沈悵雪什么都看不見了,眼前一片混沌,過往種種一并涌上心頭。

    同門的嘲諷,師長的虐待。

    上一世的命令,秘境里的兇險,和將他抽骨扒皮時,耿明機(jī)居高臨下的大義凜然。

    他們要他犧牲。

    道經(jīng)里分明說了,殺生不虐生�?蔀榱耸顾艹蔀樽畎卜(wěn)的陣眼,他們還是用一柄法器貫穿了他的心口,使他維持住那只剩下最后一絲一毫的危命,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剝開皮,取出仙骨。

    他們讓他看著自己被生生分解。

    他也將他們自詡正義的嘴臉看了個遍。

    【一個靈修,得了乾曜師兄這么多年照顧,都已經(jīng)是天大的福分了!】

    【能為乾曜宮的人死,不感激涕零,還心有不甘?真是不知好歹的畜生�!�

    沈悵雪拼了命地捂著腦袋,不斷地、用力地,將自己縮得越來越小,恨不能立即消失在這天地間。

    “我走……我這就走,我不會……”

    “你別說,我求你了,別說……別說……”

    玉鸞長老是按著他的那個人。

    他按著他,笑意吟吟地說著順承耿明機(jī)的話。

    那是鐘隱月的臉。沈悵雪其實早就知道待他厭棄自己是個畜生時,會是什么樣的嘲諷表情。

    【師兄養(yǎng)出來的兔子,怎么這么不懂事?】

    他笑著說,眼睛都笑彎了。

    “……你別說……”

    別說和他們一樣的話。

    沈悵雪心中恐懼滔天——他知道,鐘隱月也會那樣。

    沒有人不一樣,所有人都是那樣,所有人都厭惡靈修……就算鐘隱月不是這里的人,可他也是人。

    他也會說出“一介畜生”這類的話。

    沒有人不一樣。

    他都知道。可即使如此……他仍想騙騙自己。只要鐘隱月不說,他便能繼續(xù)騙自己,鐘隱月不會說。

    一只手突然按上沈悵雪捂著腦袋的手臂。

    沈悵雪渾身劇烈一抖。如同被押上斷頭臺的死刑犯聽到了行刑的下令,他猛地閉上眼。

    “別害怕�!�

    沈悵雪一怔。

    他微微抬起頭,一雙通紅的眼睛怔怔地從下往上飄去,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他看到一張和記憶里完全不相符的笑臉。

    鐘隱月還是把眼睛笑得彎彎,手上摸著他手臂的力度極輕。

    可那不是他記憶里玉鸞長老那張幸災(zāi)樂禍不懷好意的笑臉,那張臉上是對他的無可奈何與憐愛。

    沈悵雪從未見過有人對他露出如此神色。

    “你害怕嗎?”鐘隱月繼續(xù)說著,“別害怕呀,這兔子耳朵不就是你的一部分嗎�!�

    “多漂亮啊,你跑什么?”

    “怎么還害怕自己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秘境都敢一個人往里闖,卻害怕自己的兩個耳朵?”鐘隱月摸著他捂著耳朵的手臂,“別怕,我不嫌這個的。我都說了,我是外面穿過來的,我最喜歡這個了。別因為這個生心魔啊,你別怕這個�!�

    沈悵雪怔怔的。

    心魔的笑聲突然在耳邊煙消云散。他看到身上的黑氣向上飄去,消散于空。

    直到那些黑氣消解成塵,沈悵雪才慢吞吞地明白。

    方才,他身上的心魔已經(jīng)化為真實。鐘隱月是看見了他的心魔,也看見了他的兔耳,卻仍然朝他走了過來。

    心魔化真,其主極易墮魔,隨時都會癲狂,六親不認(rèn)地大開殺戒。

    鐘隱月卻連這個都不怕。

    他看到了他的心魔,他看到了他的兔耳。

    他知道他并不是個干干凈凈不染塵埃的人了,但他還是走了過來。

    沈悵雪慢慢松開手,兩只長長的耳朵垂在腦袋邊上,不停打抖,好似難以置信。

    鐘隱月望著他的耳朵,眼睛里閃著渴求的光:“我能摸摸嗎?”

    從沒人提過這種請求,沈悵雪呆了半晌,才點點頭。

    鐘隱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fù)嶂亩洹?br />
    他生怕沈悵雪不舒服,都沒敢用多少力氣。

    不疼,可沈悵雪卻突然鼻子發(fā)酸,視線里染上了一片霧氣。

    隔著霧氣,他漸漸望不清晰鐘隱月的面容了。

    四面吹來寒風(fēng),空氣里還殘留著血味。這一切忽然漸漸變得如夢似幻,沈悵雪感到了萬分的不真實。

    “對了,你剛剛問我,如果你是今日這兔妖,我會怎么辦。”鐘隱月摸著他的耳朵,輕聲說,“我自然是不會殺你,可我也不能放你在外面害人�!�

    “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這樣,那我也只能將你打暈,關(guān)起來了。”鐘隱月苦笑一聲,“不過我會去查你到底恨誰,到底誰把你弄成這樣的。我是說,我會帶你去殺你該殺的。如若殺了人仍難消恨,那就只能把你關(guān)一輩子了�!�

    “把你在我旁邊關(guān)一輩子,我管你吃管你喝,不會把你再交給別人,不會讓你又被剝了皮�!�

    “我早知道你也是靈修了,我早知道你也會有怨念。都這個世道了,沒有怨念才奇怪。”

    “有怨念好啊,只會愛不會恨,那就是個純沙包。你要恨也好怨也好,變成妖變成鬼變成魔,我覺得都好。不論什么,活著都會痛苦,會掙扎,會矛盾,這沒什么大不了�!�

    “那兔妖說得對,你們都不該被鎖鎖著�!�

    鐘隱月松開他的耳朵,把他額前凌亂了的頭發(fā)理好,說,“別害怕,沈悵雪,我本來就是世外人,這世道對我不管用,我不覺得靈修低賤。”

    “我最喜歡兔子了。”他擦掉沈悵雪臉上的淚痕,“我知道你在乾曜宮過得不好。等我這次回去,我就去閉關(guān)。再出關(guān),應(yīng)當(dāng)就能突破境界,與那乾曜同起同坐了�!�

    “到那時,我就把你搶過來�!辩婋[月說,“再等等我吧�!�

    “等到那時,誰都不會再鎖上你�!�

    “我不會給你上鎖的�!�

    沈悵雪聽完,望著他,眼神呆呆。

    半晌,鐘隱月看見他眼睛里漫上一層水霧。

    沈悵雪眉睫顫動片刻,露出了要哭一樣的表情。

    他表情傷心得越發(fā)厲害,終于撲進(jìn)鐘隱月懷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他大哭,嘶喊,到最后聲音變得像是臨死前遭人開膛破肚分尸挖骨一般的慘叫。

    他聲嘶力竭,如那兔妖一樣,開始嘶吼質(zhì)問起了為什么,憑什么。

    為什么,憑什么。

    都已經(jīng)花了比凡人更甚的數(shù)百年來到此處,為什么還要像個被圈養(yǎng)的畜生。

    為什么更加天賦異稟,卻還要受人折磨。

    為什么還會變成人修的墊腳石。

    鐘隱月感到胸口上濕了一大片。他把沈悵雪抱進(jìn)懷里,沒有作聲回答,只是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

    沈悵雪是紅著眼睛跟著鐘隱月上了回程的馬車的。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路上都蔫蔫地縮在角落里,也不坐到轎子的座上,就坐在不算寬敞的過道里,抱著膝蓋,把腦袋靠在臂彎里,就那么縮著坐在鐘隱月這邊。

    鐘隱月一低手就能摸到他的腦袋。

    看他太可憐,鐘隱月中途摸了一次,自此這手就沒從沈悵雪腦袋上下來過。

    倒不是他不肯收手,而是沈悵雪不肯讓他收手。

    鐘隱月剛抬起手,低著腦袋的沈悵雪就立刻把手抬起來,抓住他的手腕,一聲不吭地把他的手挪回到自己腦袋上。

    如此反復(fù)兩三次,鐘隱月才明白,沈悵雪不愿意讓他撒手。

    他心中越發(fā)憐愛對方,嘆了口氣,便將手一直放在他腦袋上,再沒松開。

    直到馬車到了地方。

    鐘隱月沒有去乾曜宮,把沈悵雪先放下去。

    他先回了玉鸞宮。在山宮門口,他請青隱先下了去,又將兔妖的尸體交給了她。

    “請師姑幫我將安蘇交給靈澤師姐吧�!彼f,“麻煩師姑告訴她來龍去脈,請她去殺仙閣跑一趟。時候不多了,我今晚就去閉關(guān)�!�

    青隱一聽,就知道他是看不過去沈悵雪這可憐勁兒,已經(jīng)受不了了,不愿意再晚一秒。

    他自己上進(jìn),青隱當(dāng)然樂意,她點頭應(yīng)允下來,當(dāng)場化回人形,抱著安蘇的尸身回去了。

    目送她進(jìn)了山宮,鐘隱月回身又上了馬車,將沈悵雪送回到了乾曜山。

    到了乾曜山門口,鐘隱月又對馬車上那用于運(yùn)轉(zhuǎn)的靈器施以靈力,讓它自行回了玉鸞山去。

    等送完了沈悵雪,鐘隱月就準(zhǔn)備直接去閉關(guān)了。

    乾曜山門處,早些時候鬧出來的一片狼藉已都被收拾干凈了。

    沈悵雪站在山門口,低著腦袋,拽著鐘隱月的衣角,一聲不吭。

    他把鐘隱月的衣角揪得很緊,不愿松手。

    “聽話,別再揪著不放了�!辩婋[月拍拍他的手背,“待我接你走了,你隨時隨地都能揪著我走�!�

    沈悵雪把他拽得更緊了。

    鐘隱月哭笑不得:“你總這樣不放手,我怎么去閉關(guān)呀?”

    沈悵雪悶著頭,往他身前走了兩步。

    他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鐘隱月嚇了一跳,以為他怎么了,趕緊伸手就要去扶他。

    沈悵雪伸出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的衣角。

    “長老。”

    悶了一路的沈悵雪說話了。他兩只手揪著鐘隱月,聲音早已哭啞了。

    他啞聲說:“長老……請長老千萬別,丟下我。”

    他越說聲音越低越抖,好似又要哭了。

    鐘隱月忙說:“不會的�!�

    沈悵雪沒因為這話輕松半點,他還在抖。

    “長老真的會來接我嗎?”他問。

    “會�!辩婋[月說,“我是為你去閉關(guān)的。待我出關(guān),第一件事就是你。”

    沈悵雪將他拽得更緊了。

    “所以,別拽這么緊了�!辩婋[月又拍拍他,“你放我走吧,我不會走得很久的。我是雷靈根,天賦異稟的,走個兩月便能將你帶離這苦海了。聽話,好不好?”

    沈悵雪搖搖頭。

    他雙手絞著鐘隱月的衣角,鐘隱月能感受到他的發(fā)抖。

    “長老,”他說,“百余年來,從未有過這種好事……悵雪唯恐此是黃粱一夢。”

    “待夢醒,便又只剩下我一人……”

    鐘隱月這才明白。

    他輕笑了笑,蹲下身去,也跪在地上。

    “我那個地方,有人說……兔子太寂寞就會死掉。我從前不信,但現(xiàn)在不敢不信了,萬一是真的呢?”鐘隱月說,“我可舍不得讓你出事�!�

    他拉開瑞雪裘,從腰上取下一枚晶瑩剔透的水玉平安扣來。

    鐘隱月拉起沈悵雪拽著他的一只手,將平安扣放在他手心里。

    餂.饣并.甲鳥.zi.整

    “話雖如此,我必須要去閉關(guān)。這是水玉,雖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但也算是我的信物,我把它留給你�!�

    鐘隱月說著,在他手心里的平安扣上以食指一點。玄色雷光從他指尖上出現(xiàn),流入平安扣中。

    “你拿著它,便能知道,我的確真真切切說過會帶你走,這不是黃粱一夢�!�

    “而且,我想,掌門就算想放乾曜那個真畜生,也得將他關(guān)個兩月再說。我兩月內(nèi)就能出來,在那之前,若這宮中弟子對你不敬,這平安扣便能護(hù)你周全。多少能告訴他們,你頭上有個雷靈根的長老護(hù)著�!�

    鐘隱月說,“待我出關(guān),不論如何,都會跟整個天決山周旋,把你從這里拉出來�!�

    “這不是黃粱一夢,我?guī)銖倪@兒逃出去�!�

    沈悵雪看看手心里的水玉,又看了看鐘隱月。

    鐘隱月仍然向他笑著。

    沈悵雪的目光戀戀不舍。

    但他沒有再拽他。沈悵雪站在乾曜山門口,目送鐘隱月一階一階往下走,離開了乾曜山。

    走到山路盡頭,鐘隱月回頭一望,仍然有一襲白衣站在那山門口,干干凈凈地望著他離開,也等著他回來。

    他命不由己。

    夜半的風(fēng)如哀哭般悲切。

    鐘隱月站在那處回頭望了片刻,御劍離開了。

    他在寒風(fēng)中穿梭,落在了天決門的懸雷山上。

    天決門雖一共七山,每山一山宮,每宮一宮主,但實際上,它還有第八山。

    第八山與天決七山距離甚遠(yuǎn)。

    第八山名曰懸雷山,為天決門中人閉關(guān)與渡劫所用。

    天道雷劫,皆滾滾落于此山之上。

    長老若欲閉關(guān)突破,也皆要在此山上行之。

    懸雷山寸草不生,滿地黑土,滾滾厲風(fēng)卷起塵沙。

    鐘隱月收了劍,落于其上,頭也不回地向著一傳出隱隱野獸低吼的山洞走了進(jìn)去。

    第047章

    肆拾陸

    第二天一大清早,

    玉鸞山山宮宮主——玉鸞長老突然去閉關(guān)了的事就傳遍了天決門。

    天決門上上下下一片震驚。

    畢竟若論起來,這他爹的還是玉鸞長老鐘隱月第一次去懸雷山閉關(guān)。

    “天要下紅雨了�!�

    廣寒長老長長嘆著。他坐在廣寒宮中,開著山宮圓窗,

    坐在窗邊茶臺前,端著手里的一盞茶,看宮外雪花緩緩飄下。

    廣寒宮弟子在旁邊掃了幾下雪,

    納悶道:“師尊,玉鸞長老這好端端的做什么突然去閉關(guān)?弟子聽說,

    玉鸞長老修道百年,從來就沒去閉關(guān)過啊�!�

    “從來沒閉關(guān)過,

    修道才百年就能爬到這個境界……他根本就用不著閉關(guān)�!睆V寒長老又嘆氣,“也是不敢前去閉關(guān)。他一向怕?lián)屃孙L(fēng)頭,惹乾曜師兄不高興,才不敢閉關(guān)。那雷靈根的都天賦異稟,

    他又是在那群天賦異稟里更加百里挑一的,若是去閉關(guān)上進(jìn),

    用不了幾次就能登上大乘了。”

    “可他之前剛做長老時,

    境界不高,閉關(guān)也不能一飛沖天飛升大乘,立刻就與我等平起平坐。玉鸞宮那邊人丁稀少,他但凡閉關(guān)一次,乾曜師兄就不會放過他。被乾曜宮盯上,

    玉鸞山半座山都得沒,

    哪兒敢去閉關(guān)�!�

    “這倒也是�!钡茏狱c頭,“聽師尊所言,

    玉鸞長老從前是在藏拙呀。云序?qū)m那處的師兄師姐們還說玉鸞長老只是個狗腿子……弟子們此后可不敢小瞧玉鸞長老了�!�

    “藏拙嗎?”

    廣寒長老把茶杯端起,湊到嘴邊,

    仔細(xì)想了想,又歪歪腦袋,笑了聲,“不會吧,我怎么瞧著真的只是怕乾曜師兄呢�!�

    畢竟他廣寒是真的怕。

    乾曜宮主耿明機(jī),這天下第一劍,雖說遲遲無法飛升,可修為卻是這天底下一等一的。如今,放眼全仙修界都鮮少有能與之一敵者。

    鐘隱月的確天賦異稟,若加以修煉,說不定真能與其一戰(zhàn)。

    不過他向來沒這個心思。和他們這些一心向仙的不一樣,鐘隱月修道似乎就是為了吃口飯而已。

    思索間,另一弟子掃完了自己那邊的雪,抱著掃帚走來:“可是,我聽聞,昨日玉鸞長老剛被掌門派去山下治妖,昨晚才回來。怎么都等不到今日先和掌門報告,急急忙忙地大半夜便去了懸雷山?”

    廣寒長老默然。

    他喝了口茶。

    聽著是不太對。

    他默默想,在那除妖的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雖說鐘隱月這個一向吊兒郎當(dāng)不把修道當(dāng)回事的吊車尾突然閉關(guān)去,引起了一些門中騷動,但也僅僅只是門中騷動罷了。

    畢竟按照仙修界歷來的規(guī)矩,不能去擾已經(jīng)閉關(guān)之人的清凈。貿(mào)然打擾,會使對方仙氣錯亂,走火入魔。

    青隱將安蘇交給了靈澤,靈澤帶著她的尸身去了殺仙閣。

    回來后,她又照著青隱的囑托,將玉鸞宮中的弟子都帶去了靈澤山暫養(yǎng)。

    那之后,上玄掌門往天牢去了幾趟,又徹查了這只狐妖,最終定下了對乾曜長老的處置。

    “讓他在天牢中待上一月,再在乾曜宮中禁足三年。除了山門所定的秘境與仙門大會,禁止出山宮半步。此外,再禁傳道五年,乾曜宮中的弟子,五年間不許再向乾曜請教任何道法,門中弟子亦不能再去乾曜山修道�!�

    那之后的第七日,上玄掌門將長老們叫到上玄山上來,如此下了決斷。

    靈澤長老聽得心中不悅,一皺眉道:“掌門,虐生如此大的事,這些決斷是否……”

    是否太過輕了?

    她雖未把話說全,但她的意思,上玄掌門明白。

    掌門說:“你的意思,我都知道。我已查過了,那狐妖是窮兇惡極之妖,手中人命無數(shù),也是屠過許多村子的惡妖。雖說乾曜虐生不對,但這狐妖也并非無辜。”

    “大約,乾曜是在當(dāng)時除妖之時,在這狐妖身上,看到了過去仇人的影子,才走入了歧途�!闭崎T說,“乾曜山……不可一日無主,雖說他有錯,但心思也不是壞的。”

    靈澤長老仍覺得不妥。

    她還想再說些什么,廣寒長老卻在對面搶先一步開了口:“掌門說得正是。乾曜師兄若是心有惡念,早已生心魔了,萬萬不能還能是我天決門的正道大修�!�

    云序長老也嘆氣:“師兄還是無法放下前塵往事……待日后,我等不如勸說他一番,讓他也去懸雷山閉關(guān)凈心,也好早日登仙�!�

    兩人三兩句下來,靈澤長老不好再說了。

    她斂下眉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將心中說不出的煩悶往下壓了壓。

    放下茶杯她又看向長老案前。夾在兩列長老高座的過道里,邱戈和沈悵雪正站在那處,低眉順眼地向掌門高案雙手作揖,聽著決斷。

    他們是乾曜長老的首席弟子,得將在此處所聽到的決斷帶回乾曜山,傳給山中弟子。

    兩人面色平靜,看不出變化,亦看不出心中所思。

    靈澤長老往沈悵雪臉上多瞧了兩眼。

    座上無人對乾曜長老的處置有異議,長老大會很快散場。

    乾曜山的兩個弟子也離開了。所有人都走了個干凈,只有靈澤長老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宮中只剩下了靈澤長老和上玄掌門,以及他們二位的隨行弟子后,靈澤長老才終于從座上站起身來。她揮揮手,示意自己的隨行弟子先行離開。

    弟子向她作揖行禮,回身離開。

    靈澤長老走到上玄掌門案前,向他行了一禮。

    “掌門�!彼f。

    掌門端起身旁弟子剛倒好的一杯茶,瞧了她一眼:“何事?”

    “乾曜師兄之事,我并無異議�!彼f,“只是,師兄既然行此虐生之事,那乾曜宮中,是否便不宜再有靈修弟子了?”

    掌門笑了聲。

    他這一聲笑里聽不出什么情緒,靈澤卻還是皺眉。

    不論如何,對著一個弟子可能遭受到的迫害,為師為長者卻笑出了聲,總歸是令人心中不快。

    “掌門,這并非可笑之事�!彼f。

    “我自然知道�!鄙闲崎T說,“我只是稀奇,你居然和玉鸞說同樣的話。”

    靈澤長老愣了愣:“玉鸞師弟?他怎么會……”

    “我也不知,他怎會知道。”掌門抿了一小口茶,淡然道,“這事是只有你我,以及廣寒與乾曜知道的。或許,他也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吧�!�

    “可不論如何,沈悵雪也是乾曜撿回來的兔子。靈修之者,在仙修界地位卑賤。若論起來,是等同于凡世那些入了奴籍之人的。靈修們都有人鎖著,都有一主子監(jiān)管。所以,如何處置他,也是必須乾曜來定。況且,雖說乾曜虐生,可沈悵雪何時受過折磨?”

    他一席話,又把靈澤長老說得啞口無言。

    她試圖辯駁:“可,不論如何,師兄都是虐了生。掌門也并非不知,師兄對這些靈修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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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也是將沈悵雪養(yǎng)成今日這般模樣了�!闭崎T說。

    “……”

    “若是當(dāng)真想折磨,又為何對他傳業(yè)授道,又助他開悟,讓他只用了數(shù)十年便能化人形修劍法?”掌門說,“你們,也不要因著一作惡多端的狐妖,便懷疑乾曜的為人�!�

    “若是真有虐徒之事,我自當(dāng)不會不做處置。”

    “可他將沈悵雪養(yǎng)得這般好,為何你們還頻頻將他說得罪大惡極?”

    掌門目光如劍,鎮(zhèn)定又堅決。靈澤長老望著他的雙眼,不愿再廢話下去,于是低斂眼簾,行了一禮,轉(zhuǎn)身離開。

    她走下上玄山宮,空中還在飄著雪花。

    天決門中,晝夜交迭,一日一日,時歲如指間流沙而過。

    出了正月,開了春,天決山上不再飄雪。

    可高處不勝寒。

    雖說開了春,但天決山上還是冷。綠芽遲遲不冒,仍是春寒料峭。

    早晨時,山宮門口的門柱上還會結(jié)一層冰霜。

    鐘隱月閉關(guān)的第三十一天清晨,天決山天牢的門大開,乾曜長老被放了出來。

    在里面被關(guān)了三十天,饒是耿明機(jī),出來時也是衣衫襤褸,身上傷痕累累——瞧著是被掌門詢問時,受了一些拷打之刑。

    他頭發(fā)都亂成團(tuán)了。頂著這么一團(tuán)鳥窩出來時,他就見掌門獨(dú)自一人站在天牢門口。

    看見他,掌門向他一點頭。

    “你或許怨我對你定了責(zé)罰�!闭崎T悠悠說,“可不論如何……唉�!�

    說到一半,他嘆了口氣。

    乾曜長老沒好氣地睨著他,心中厭惡至極,卻還不得不得看在他是掌門的份上,等他把話說完。

    “你怨我,我不怪你�!闭崎T說,“我說這話,你一定不愛聽……可你……你想一想何宮主吧�!�

    乾曜長老眼睛里的那些怨懟僵了僵。

    他沒有回答。掌門抬起了手,耿明機(jī)低眸瞧了眼,見他手中拿著的正是自己的佩劍。

    耿明機(jī)上前幾步,一聲不吭地拿過自己的劍,一句道謝都不說,掠過掌門就上山去了。

    他回到了乾曜山去。

    雖未告訴山中弟子,但常年在他山宮中的邱戈竇嫻都已得到了消息。

    打今日清早起,兩人就一直站在山宮門口望眼欲穿。見到邁著長階走了回來的耿明機(jī),兩人立刻喜出望外,跑著迎了出來:“師尊!”

    “師尊,您可算回來了!”

    他倆歡天喜地,跑到他身邊,拉著耿明機(jī)往回走。即使耿明機(jī)現(xiàn)在渾身上下臟得跟個階下囚似的,他倆也絲毫沒在意,反倒十分心疼。

    “師尊定是在天牢里受了苦,身上都這么臟了!”竇嫻怨道,“明明師尊是被冤枉的!掌門也真是的,竟敢這般對待師尊!”

    “行了,別在背后多嘴�!�

    耿明機(jī)在天牢里待得乏累,聲音都沒什么力氣。他說完竇嫻,轉(zhuǎn)頭又對邱戈說,“我先去沐浴更衣。”

    邱戈忙說:“弟子領(lǐng)您過去。”

    竇嫻被耿明機(jī)留在了山宮中。

    邱戈扶著他往宮后的溫泉去。

    竇嫻不在,耿明機(jī)才沉聲對邱戈說:“你沒說出去吧。”

    “自然是未說�!鼻窀暾f,“師尊所做之事,本就是替天行道�?尚刑斓乐碌穆飞�,免不得會遭旁人不理解�?蓭熥鹱鍪鹿饷骼诼�,無需理解,說了也是與他們那些蠢貨白費(fèi)口舌,有何必要說出來?”

    耿明機(jī)笑了,贊許地點點頭:“說得不錯。說起來,沈悵雪呢?他竟敢不出來迎我?”

    “沈師兄已好些時日都沒來師尊的山宮中了�!�

    w.Β.扌僉.餹.喫.喫.看

    說到沈悵雪,邱戈立刻氣憤起來,“說起那兔子,師尊可得再好好管教管教了!師尊有所不知,您不在山宮里,他都要反了天了!”

    他這么說,耿明機(jī)腳步一頓,對著他一挑眉:“哦?”

    數(shù)個時辰后,日落西山,月掛玄空。

    天一黑,乾曜宮中的燈燭點了起來。

    燭火亮起。

    沈悵雪閉著雙眼,跪在耿明機(jī)的書案前,絲毫不意外。

    他甚至能平靜地閉目養(yǎng)神——即使耿明機(jī)一回來就叫邱戈來找他,邱戈就幸災(zāi)樂禍地叫他來乾曜宮跪著。

    從早晨跪到晚上,沈悵雪腿都仿佛生生斷了一樣沒了知覺。

    耿明機(jī)將杯子里的熱酒飲盡。

    燈燭里的燭火慢吞吞地?zé)鵂T絲。

    無需睜眼,沈悵雪就感受到了耿明機(jī)的視線。那雙眼像兩把劍,直勾勾地割著他的皮肉。

    耿明機(jī)放下小酒杯,拿起案上精雕玉琢的黑玉鳳鳥紋酒壺,從案后走了出來。

    他腳步緩緩,一步一步慢慢悠悠,散步似的朝他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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