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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五個月前,旗樂和林城外軍營的氈帳內,樓夜雪打開藥箱底層暗格,取出一枚龍眼大小的蠟丸,遞給蘇晏:從此乃下官新研制的奇毒,名為

    “關山月”,毒性不亞于

    “邊城雪”,癥狀卻較之更為隱秘。中毒者乍時毫無反應,一旦飲酒至定量便激發(fā)毒性,只覺畏光喜靜、困倦難當,就此一睡不醒,于沉眠中氣竭斃命。猶如關山月照河邊骨,寂寂無聲。此毒無解,縱然什么解百毒的樹果也再救不得!

    阿勒坦聽了面色極其難看,堅持道:“不試如何知道?”

    蘇晏苦笑:“縱然有效,你這一程來回需要多久?日夜兼程也得小半年。你知道人不睡覺最多能撐幾日?九日,九日便是極限。”

    他握住了阿勒坦的手,用自己較之纖細許多的手指,繾綣纏繞著對方黝黑粗長的指節(jié),溫聲道:“阿勒坦,你不要去冰原,就留在這里陪我�!�

    又望向守護在身旁的朱槿隚、朱賀霖、沈柒與荊紅追,低聲懇求,“你們也別折騰了,安安靜靜地陪我?guī)兹瞻伞?br />
    蘇晏說著說著又睡著了,荊紅追狠心弄醒他,一刻不停地以真氣溫養(yǎng)他的心脈。沈柒面色陰郁,以長勺撬開蘇晏的齒關,給他喂調了藥汁的米糊。

    朱賀霖守著藥爐,魂不守舍地問他爹:“皇叔怎么還不回來?腳程這么慢!”

    景隆帝素來沉穩(wěn)的臉上也失去了從容之色,日夜緊鎖的眉頭,在他的眉心皺出了深刻的川字紋。他剛收到從居庸關飛回的鴿信,沉聲道:“槿城趕至居庸關只花了一日夜,說已帶上樓、霍二人,即刻返回京城。就算他星夜兼程,也還得至少一日夜才能回來�!�

    研制毒藥時就奔著一擊斃命而去,根本沒有想過制作解藥的嚴城雪,真能在剩下的六日之內解開蘇晏身中的

    “關山月”

    嗎?在場之人誰都不敢下定論。

    焦急等待豫王回來的這段時間,他們一步也沒有離開主屋,三餐菜飯由蘇小北端進來,食不知味地填飽肚子,困倦難當了就在書桌上趴一會兒、床榻邊倚一會兒,輪流守夜。這樣至少保證蘇晏身邊有三個同時清醒的人,不斷與他說話,刺激他不要睡著。

    而荊紅追更是辛苦,幾日夜下來不斷為蘇晏輸送真氣,手掌不敢輕離,一息不曾閉眼,為了減少自己解手的次數甚至干脆辟谷。好在他境界高深、內力雄渾,真氣運轉時還能源源自生,故而自身消耗雖大,還能支撐下去。

    閉掩的窗戶,昏暗的光線,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薄荷味,低垂的幔帳間數道人影綽約,語聲噥噥。一室之內有人醒著,有人睡著,吐出與吸入的氣息都交纏在一起。朱賀霖從淺眠中驚醒時,眼前見到的這幅景象令他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

    爬上床榻時,他擦過了倚欄而睡的沈柒的腿。沈柒大約也是疲累至極了,竟只是撩起眼皮看了年輕的皇帝一眼,又閉目睡去。這道眼神中沒有了令他不快的陰戾與惡意,只是茫然,像個無辜稚子般純粹,倒叫朱賀霖一時怔住。

    從幔帳間伸出景隆帝的一只手,搖了搖手指。朱賀霖連忙掀簾而入,從盤腿打坐的荊紅追身后繞過去。

    蘇晏在椅子上坐久了腰椎難受,眾人便將他搬至床榻,但也更擔心他挨到枕頭就睡著,于是始終有個人在他身后,讓他可以半倚半坐。

    這會兒的人肉靠墊是景隆帝,正把蘇晏的半身攬在懷中,同時握著他的手與湖筆,一邊牽引著他在鋪了紙張的矮斜木架上作畫,一邊在他耳畔細細地解說作畫技巧。

    蘇晏的左手向旁伸展出去,脈門貼在荊紅追掌心,右手握筆,正強打精神,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老師授課,筆下的錦雞像禿毛尖叫雞,牡丹則像一盤盤和了蒜汁后扣翻的辣椒面。景隆帝猶自瞎了眼似的夸獎:工筆寫意在骨不在皮,我的卿卿畫出了神韻。

    朱賀霖想起父皇教年幼的他畫山水時,分明斥責過他所畫瀑布像劈叉的大腿,用筆毫無章法,不免有點委屈。但他很快就把這點小吃醋拋之腦后了,挨過去問蘇晏:“你還困不困?”

    蘇晏轉頭看朱賀霖,覺得這雙與他爹和叔毫無相似之處的虎目,睜圓了認真看他的樣子又有些像水汪汪的狗眼,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困,但小爺看我這一下,我就好多了�!�

    朱賀霖被他的笑容與暖言蠱惑,湊過去吻了吻他的嘴唇,繼而著迷似的雙手固定住他的臉側,激烈索吻。蘇晏猝不及防之下,后腦勺被緊緊壓在景隆帝的胸前。

    景隆帝望著懷中兩個扭動的腦袋,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神情,揮手想把兒子甩出去,又覺得這孩子有點可憐。

    荊紅追可不覺得偷香的皇帝可憐,只嫌他妨礙蘇大人呼吸,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揪住朱賀霖的后衣領,將他掀了出去。朱賀霖在床榻上滾了半圈,腦袋磕在沈柒腿上,把沈柒撞醒了。

    沈柒怒視朱賀霖,朱賀霖下意識地指向荊紅追,禍水東引。沈柒陰沉地看了一眼荊紅追,荊紅追臉色冷漠,眼里除了他家大人誰也沒有。

    朱賀霖揉了揉磕疼的額角,冷哼:“朕現在沒心情與一介草民計較,不然治他個犯上之罪�!�

    沈柒道:“你下去,輪我看著�!�

    朱賀霖不想下去,便斥責他:“對君主‘你’來‘你’去,還有沒有一點為臣之禮?朕看得先治你個犯上之罪!”

    幔帳里傳來蘇晏含糊的聲音:“七郎,賀霖,你們不要吵,小聲點”

    毒性使他畏光怕聲、困頓難當,但求生本能與外界刺激又不準他安靜地睡著。尋常人渴睡不得,必暴躁發(fā)火,但蘇晏看著一室之內的眾人,首先想到的他們對自己何等情深意重,所以這股失眠的暴躁只能死死憋住,暗中朝自己發(fā)。

    身體與精神的三重煎熬,讓他時刻如行火獄、如履冰錐。

    他有時會突然哭出聲來,哀求道:“你們讓我睡吧,讓我走吧”

    眾人心疼又無奈之下,只能殷殷安撫與鼓勁,讓他再等一等,再多捱一會兒。“這可太難熬了啊”

    蘇晏喃喃道,“七郎,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我想著你。”

    沈柒撫摸他的臉,“你也想想,想誰?”

    蘇晏失神地答:“想你你們所有人�!�

    這下不僅沈柒無話可說,其他人也沉默了。朱賀霖心里隱隱后悔起來:若是之前不聽豫王挑唆非得把沈柒發(fā)配出去,是不是就不會造成眼下的局面,也不會叫蘇晏平白吃這么多苦,乃至性命堪憂?

    他猶豫了許久,試探地問:“清河,五指尚有長短,家中子女多父母尚有偏愛,我們六人,你心里真的分不出個厚��?”

    蘇晏再次從渴睡中被喚醒,哽咽道:“我怎么分!怎么分!待我死后,你們把我分尸了吧,稱斤論兩一人一份,誰都不偏心!”

    眾人默默地嘆了口氣。

    荊紅追道:“先把大人救回來,之后

    由他吧。誰再仗勢逼迫他做選擇,我?guī)Т笕诉h走高飛�!�

    阿勒坦深思熟慮后,對荊紅追說道:“你的胸懷像草原一樣寬廣,可以隨烏尼格來北漠生活。”

    又一指沈柒,“他也可。能戒斷黑藥丸的癮,我敬他是條漢子�!�

    其他三個姓朱的皇族,自然一個都不歡迎。

    清和帝正要反擊,景隆帝卻不動聲色地做了個動作他側身坐在榻沿,手指撫過蘇晏臉側,揉捏白玉般的耳垂。蘇晏睜開眼,迷離地望著他,呢喃道:“槿隚,我還記得,我說過不要‘終年唯一期’,要像尋常百姓夫妻一般,每夜、每夜”

    景隆帝道:“那你得先撐住,活下來。想想你若離開,會有多少人跟著走?”

    蘇晏愣怔片刻,應諾:“好,我會撐住。你別走�!�

    眾人:

    朱賀霖:不愧是我爹!

    豫王如一陣風撞開屋門,帶著滿身霜塵與濕透的單衫,劈頭便道:“人我?guī)Щ貋砹�!他怎么樣了?�?br />
    沒打算等誰回答,豫王直接沖到蘇晏床榻前,汗津津地抱上去:“謝天謝地趕上了!我的乖乖!天知道我這一路上有多怕”

    戛然而止后,他喘口氣,轉頭叫,“霍惇,快!樓夜雪跑不動,你背他!”

    樓夜雪哪有臉叫好友背進屋,在走廊就冷著臉一把推開霍惇的手,匆匆進屋。

    他沒覲見過清和帝,但見一位青年穿著團龍圖案的猩紅曳撒,連忙行禮,朱賀霖不耐煩地揮手叫他免了,快解毒。結果剛起身抬頭,景隆帝的御容撞進眼簾,樓夜雪驚愕萬分,險些又跌回地面。

    霍惇也震驚無比,一時忘了扶他。好在樓夜雪心神頗為堅韌,比霍惇還快一步反應過來,只當自己沒認出,上前給蘇晏把脈,查看癥狀至于偌大個頭的圣汗阿勒坦,他就真的視而不見了。

    “

    的確是中了微臣的‘關山月’。”

    樓夜雪皺眉,“中毒已有三日,哪怕蘇大人強撐著不入睡,也終有打熬不住的時候�!�

    “解藥呢?快拿出來給他解毒�!�

    朱賀霖催促道。

    樓夜雪收回手,蒼白消瘦的臉上,略顯刻薄的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他的確精研制毒之道,卻是第一次心生對自己過于自負與偏激的懊惱:“臣之前并未對蘇大人說謊,‘關山月’是個獨品,并未研制過解藥�!�

    朱賀霖絕望之下,想遷怒地殺了他,但話臨出口前又生生忍住,肅然道:“樓夜雪,既然你能做出毒藥,就能做出相應的解藥。朕給你五日時間,你一定要把解藥研制出來,否則就算朕不殺你,不殺霍惇,你又如何對得起于你有大恩的蘇晏?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若威脅說要大開殺戒,樓夜雪自然會為了霍惇豁出命去研制解毒藥,但皇帝卻只問了兩個

    “如何”,叫樓夜雪從懊惱變?yōu)榱税没�,一心只想為蘇晏豁出命去研制解藥了。

    樓夜雪伏地行了個大禮,發(fā)誓道:“臣必竭盡平生所學與滿腔心血,在五日內研制出解藥,救活蘇大人!”

    朱賀霖命人帶他與霍惇下去,準備制作解藥的房間與工具、藥材。

    想到又是一輪更漫長焦急的等待,眾人顧不得自己疲憊,只心疼蘇晏還要繼續(xù)忍受身心折磨。

    豫王見才離開三日,其他幾人面容多少透出憔悴,便道:“你們輪流守著他?也加本王一個。”

    于是六人輪班,陪著蘇晏苦捱,期間樓夜雪兩次拿著半成品解藥過來試驗,都沒有起到理想的藥效。不必其他人多加催促,平素倨傲而有潔癖的樓夜雪已成了瘋魔癡迷的模樣,嘴里喃喃念著

    “成分對了,比例不對”

    又跑出去了。

    到了第五日傍晚,蘇晏在又一次的真氣刺激后睜開雙眼,臉色白里泛青,精神卻異常地振作,連說話聲音都凝實了不少。他逐一端詳過身邊的六個男人,說道:“阿追,你幫我個忙,把我床底下那口木箱子拖出來�!�

    荊紅追知道蘇大人有一口木箱子,平時上鎖,以前住小院子時就藏在床底下,后來搬了寬敞的府邸,依然藏在寢室的床底下。

    沈柒也知道這口木箱子。荊紅追散功離開時,清河便是將送他的那把價值三百金的佩劍收進了木箱子里,等到荊紅追回歸,才又取出來給他。

    荊紅追拖出箱子,擱在床前地面。箱子長不過四尺,寬不過三尺,算不得很大,實木為底金屬包邊,鎖得嚴嚴實實。

    這箱子里有什么,如此重要,清河都這樣了,還心心念念要搬出來?眾人在心里默默猜測。“箱子里是什么?”

    朱賀霖好奇地問。

    “是我收藏的寶貝。”

    寶貝?按蘇晏的性情,大概不會是金銀寶石,許是名家書畫、古董或是西洋新奇玩意兒與設計圖之類的吧。

    蘇晏注視著那口箱子,眼神十分溫柔,輕聲道,“阿追,幫我打開。”

    荊紅追指尖彈出一縷真氣,箱子的大鐵鎖就斷裂了。在眾人注目下,箱蓋緩緩打開

    只見各色各樣的小件雜物七零八落地堆放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第一眼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

    但很快,每個人都認出了與自己相關的物件:

    圍棋譜、紅玉簫、小蝎弩、火鐮、牛皮酒囊、羊皮綁腿、精心裝裱過的風荷圖、玩到掉漆的西洋棋、一根墨綠色的舊發(fā)帶、三兩銀子一把的破鐵劍

    每一樣物件,都承載了一段相處的時光,凝結著一份刻骨的情意。這些就是只手遮天的權臣蘇晏蘇清河的寶貝。

    蘇晏趁眾人看箱子時,抽掉了墊背的硬棕墊,把自己滑入松軟的羽枕與光滑的緞被中,卸下重荷似的舒了口氣,閉上雙眼,輕聲說道:“我走了以后,誰也不準跟來,你們的時候還遠著呢

    拿這個箱子給我陪葬吧,這樣就夠了�!�

    所有人的眼眶都紅了,荊紅追忽然警覺地叫了聲:“大人!”

    閃身出現在蘇晏身邊,迅速捏住他的脈門,逼入一線真氣。

    無往不利的真氣終于失效了,蘇晏既沒有喊疼,也沒有被喚醒,就像連續(xù)忙碌幾日后累過頭,沉沉地睡著了。無論身邊之人怎么呼喚,怎么嘶吼,怎么哭泣,怎么哀求,怎么竭力用各種方法試圖弄醒他,他都只是安靜而安詳地睡著。

    摸不到脈搏,真氣探入體內亦是沉寂,荊紅追跪在床前踏板,將臉深深埋進大人的掌心,發(fā)出一聲斷劍折鋒似的悲鳴。朱賀霖抱著蘇晏的肩膀失聲慟哭。景隆帝只覺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搖晃了幾下,手指緊緊扣住床門圍板,才使自己沒有立刻暈過去。豫王雙目含淚,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沉睡的蘇晏,聲聲喚著他的名字。阿勒坦臉上的汗水滾過潮濕的眼眶,與淚水混做一處,他將手掌壓在蘇晏心口,嘴里急促地吟誦著招魂的神歌。沈柒握著蘇晏的另一只手,指尖不停地在掌心畫著心形,毫無表情的臉上,鑲著一雙絕望、瘋狂、兇獸似的眼睛,像在深淵最黑暗處燒出了熔世業(yè)火。

    樓夜雪就是在這個關頭被霍惇拉著手腕,一路踉蹌疾走,氣喘吁吁地闖入屋子。見床榻上蘇晏已陷入沉睡,他顧不上說一個字,撲上去以金屬藥勺撬開蘇晏的上下頜,將手中一瓶濃稠藥汁從他的唇齒間硬灌進去。

    蘇晏此刻吞咽本能已喪失,眼看藥汁從嘴角溢出,荊紅追出手如電,捏著大人的咽喉兩側,迫使藥汁流入食管,又將他扶坐起來,雙掌按在他的背心,輸入真氣助藥力盡快化開。

    眾人屏息而待,朱賀霖顫聲問:“是不是解藥?能否來得及?”

    樓夜雪亦是緊張萬分,澀聲答:“盡人事,聽天命”

    枕邊的琺瑯懷表滴滴答答,時間分秒過去,而蘇晏仍閉目未醒。樓夜雪露出了失望與愧悔交織的神情。

    蘇晏身處一片無邊無垠的夜色中,手舉火把,獨步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前路還有多長,手中的火把只能映亮兩側方寸之地,再往外,昏黃火光就被濃厚的黑暗吞沒了。他聽見自己腳步的聲音,拖著回音混響的長尾,噠噠噠地響起,反復而單調。

    黑夜中不辨方向,但他心中仿佛自有司南,就這么孤身一人舉著火把,向著某個認定的方向不知疲倦地走,走。

    前方隱約出現了一星亮光,遙遠而微弱,卻仿佛行程的終點強烈吸引著他。

    蘇晏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室顫。電復率給三次,200J,300J,360J�!�

    “師父,沒成功”

    “五周期

    CPR,完了再評估一次心率。小周,給他建個靜脈通道,肘正中�!�

    “師父,可除顫。”

    “好,再給個電復率。手別抖,冷靜點,你都實習一周了�!�

    一頭小卷毛的實習醫(yī)生顫巍巍地完成了電擊:“還是不行

    繼續(xù)五周期嗎師父?”

    “嗯。”

    主治醫(yī)生轉頭吩咐女護士,“小周,腎上腺素

    1mg

    靜脈給,完了生理鹽水

    20ml

    跟上,讓它快點去中心循環(huán)�!�

    又對小卷毛語重心長道:“交替,交替!這詞兒你給我記住了,以后心臟驟停的你能多拉回來幾個!”

    小卷毛連聲應著,再次除顫后,心電圖儀發(fā)出滴的長鳴,蠕動波成了一條直線

    “腎上腺素還要再給嗎,還是換胺碘酮?”

    女護士問。

    主治醫(yī)生仔細地查看傷患,呼吸停止,瞳孔散大,又看了看心電圖,遺憾地搖頭:“可惜了。還這么年輕。”

    女護士也嘆口氣:“長挺帥的。聽說還是個見義勇為的,為了救小女孩才被臺風刮落的花盆砸了頭,可惜了連手術室都來不及推進去�!�

    小卷毛尚未見慣生死,惆悵地說:“我覺得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行,你繼續(xù)�!�

    主治醫(yī)生走出急救室,把口罩拉下來一點,問,“蘇彥的家屬在嗎?”

    急救室內,小卷毛放下除顫器,連按壓帶人工呼吸,又給傷患上了一輪

    CPR。女護士看他這么賣力地做心肺復蘇,于是配合著多給了兩次腎上腺素。

    呈直線的心電圖忽然抖動出一個微弱的波形,緊接著是第二個。小卷毛驚喜地抬頭看屏幕,叫道:“小周姐,小周姐你快去喊師父進來!”

    前方的星點亮光逐漸變大,出口仿佛越來越近,蘇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

    河”

    似乎有什么聲音夾雜在風中,從身后飄來。

    他猶豫一下,心里有點想回頭聽個究竟,但前方亮光的引力越發(fā)強烈,吸引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

    清河!”

    “大人!”

    “烏尼格!”

    呼喚聲更加清晰,也更加焦灼。一聲接一聲,一浪接一浪,從一個人到幾個人,從幾個人到一群人,最后仿佛是成千上萬的人,從他身后的遙遠的黑夜里,齊聲發(fā)出吶喊

    “蘇大人!”

    “蘇十二!”

    “蘇閣老!”

    “蘇相!”

    是誰?他們在呼喚誰?這個人對他們真有那么重要?他們呢,對那個人而言重要嗎?

    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牽拉著蘇晏的心,讓他停下了腳步。他閉上眼,感覺似乎有人握住他低垂的左手,指尖在他掌心畫出一個個心形,又有人從后摟住了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耳鬢呢喃著卿卿。他的肩頭有熱淚的濕意,胸口有肌膚的溫度,眉心有親吻的觸感,唇上有鮮血的滋味

    “別走,求你了

    別走!”

    有人在挽留他。他們希望他回頭,祈求他不要離開。而他呢,真的可以毫無留戀地往前走?

    前方的光亮閃爍出通道的輪廓,他隱隱意識到,那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出口。

    來時不曾給他的選擇權,在去時被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在左右為難中叩問自己的心,究竟要落在哪一方世界。

    心回答:想清楚你是誰,自然就有答案。

    他是誰,是蘇彥,還是蘇晏?

    心中的答案逐漸清晰,蘇晏深吸一口氣,對著前方催促他的光亮,遺憾卻堅定說道:“我不走,我就是蘇清河�!�

    蘇晏陡然睜開雙眼,喉間長長地抽了一口氣。

    樓夜雪難掩驚喜之色:“解藥奏效了!”

    從絕望到狂喜,心情的大起大落令人眩暈,但屋內六人顧不上調整自己,只顧仔細查看蘇晏的狀況。

    走吧,樓夜雪朝霍惇使了個眼色。兩人退出屋子,順手關上房門。

    “你們

    哭了?”

    蘇晏望著眾人臉上未拭的淚痕,虛弱地一笑,“個個都是好漢,落的什么淚,我這不是沒事了?”

    阿勒坦與荊紅追各自檢查了一遍他的身體狀況,確認毒性已除,無甚大礙,只是因為這幾日缺眠,所以精神虛弱得很,其他四人這才徹底松了口,給他喂水的喂水,擦汗的擦汗。

    蘇晏打了個呵欠,見氣氛再次緊張,不禁失笑:“真沒事了,我?guī)兹瘴此?br />
    實在沒力氣說話,讓我先睡會兒。”

    他在須臾就睡著了,荊紅追搭著他的脈門,感覺脈象平穩(wěn),朝其他人安撫地點了點頭。

    從繃得極緊到驟然放松,濃濃的疲倦吞沒了每個人的身軀。直到蘇晏一覺悠悠睡醒,見身邊床榻、圈椅、踏板上橫七豎八地睡著他的愛人們,點了點一個不少,方才覺察出后怕的滋味,心想:都別折騰了,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不好么?

    荊紅追感應到蘇大人的呼吸有變,率先睜眼,緊接著是豫王與沈柒。

    待到其他人陸續(xù)清醒,向他圍攏過來,蘇晏為難地道:“我是真的沒法做出選擇”

    豫王脫口道:“別選了!差點把你的命都選丟,還不夠教訓?我們六個,你想找誰就找誰。能平平安安過完一生,就已是天大的福氣,非要求個獨占鰲頭,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蘇晏望向朱賀霖:“那么小爺可以收回成命,將打發(fā)沈柒去烏思藏的圣旨撤回么?為君者功必賞,過必罰,沈柒在弈者一案中立下大功,皇爺曾許諾的封賞,是否金口玉言,說話算數?”

    朱賀霖思來想去,征詢地望了父皇一眼之后,朝蘇晏點了點頭,算是允了。

    蘇晏覺得應趁熱打鐵,及早立下規(guī)矩,于是又道:“以后大家就不要假公濟私,互相為難了。公事公辦時,該怎么做怎么做,各自爭取國家利益,我沒有任何意見。但私下里誰若是仗勢欺壓、尋釁滋事,就休怪我蘇清河不講情面。”

    這話分明是說給兩國皇室四個人聽的。阿勒坦回復:“公事公辦,各自爭取國家利益,烏尼格的話我贊同。至于私下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上打上門來,我也絕不手軟!”

    朱賀霖爭鋒相對:“兩國邦交無私事,都是公事,圣汗不如先考慮考慮太子城和談時該怎么爭罷�!�

    語氣不太客氣,到底沒出格。

    沈柒冷不丁地宣布:“我的府邸被查抄了,以后就落戶這里。蘇府本就是花我的錢擴容與修繕的,名正言順。”

    朱賀霖立刻反駁:“你的舊宅朕還你,再賞你些修葺費用便是。你若想再回錦衣衛(wèi),就要與清河保持距離,以免朝臣抨擊你們結黨。”

    蘇晏如今也不想誰長住在他家了,有一個就有兩個,這個來了那個也不甘示弱,所有人擠來擠去像什么話!不如各回各家,要來串門與小住幾日倒是可以。哦,阿追例外,他是貼身侍衛(wèi)。

    于是他最后問景隆帝:“皇爺如何想的?”

    景隆帝淡淡道:“朕已卸任,不理朝政,你若有事,可到雨后風荷居找朕�!�

    化解六人之間的矛盾,先不要求和諧共處,能互生忌憚、互不干涉,就已是很好的開端。

    蘇晏對自己拿命換來的這副相對和平的局面有些滿意,笑道:“我餓極了,有什么可以吃的?”

    第457章

    朕給蘇相生個

    狠狠睡了兩天后,蘇晏終于緩過勁兒來,有力氣與樓、霍等人寒暄了。

    恢復期間他的男人們依然不敢輕離,以至于朝會前后連罷了三次,最后還是蘇晏看實在不像個樣子,把朱賀霖趕去奉天門聽政,才重新訂下了太子城會談的具體日期。

    這場會談是禮部主持,但談判條件與策略還得內閣出提案,皇帝最后定奪。

    蘇晏放心不下,換了常服來到內閣參與閣臣們的討論,發(fā)現氛圍似乎與從前又不一樣了。

    于徹之對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善但不親密;謝、江二人則變得殷勤了許多,百般附和他的意見;變化最大的還是首輔楊亭,對他的態(tài)度幾乎可以稱之為冷淡了,有時明顯感覺對方憋著一肚子氣。以前蘇晏私底下會

    “師叔、師叔”

    地叫,楊亭嘴上說不敢當,望著他的眼里卻帶著欣慰的笑意,如今連眼神都盡量避免與他接觸,除了公事一句話不多說。

    蘇晏心里很有些難過,也知道自己在議立代儲君、引誘寧王上鉤時,故意擺出的跋扈姿態(tài)刺傷了楊亭的心。但好在,他知道楊亭此人心眼實、性子軟,打算等兩國會談之后找個時間好好解釋一番,以取得對方諒解。

    皇帝朱賀霖不知從哪聽到了什么風聲,派富寶把他從文淵閣傳喚到奉天殿,板著臉問:“阿勒坦走了?”

    你不是早知道了?前幾日阿勒坦動身去太子城,你還裝模作樣地派個太監(jiān)來給他念了一通含沙射影的送別詩呢。蘇晏莫名其妙地答:“走了。皇上想說什么?”

    “聽聞你流落北漠時給他當了國士,還獻了長長的一篇策,朕就想問問你,這次的太子城會談,你是打算坐在大銘內閣次輔的席位上呢,還是坐在北漠中書令的席位上?”

    這話說的酸味十足,公疑與私醋一起吃,倒也叫蘇晏沒法指責他小心眼,于是好聲好氣地解釋:“那時臣不是失憶了么,不知道自己是大銘閣臣呀,給阿勒坦獻策,也是為了促成兩國結盟互利,平息邊境戰(zhàn)火紛爭。哪怕臣后來恢復了記憶,回想起那篇策,也沒發(fā)現有損害我國利益之處,皇上盡可以放心�!�

    “關鍵在這兒嗎?”

    朱賀霖一拍桌案,將手指他,“關鍵在你都沒為朕寫過策!‘靖北定邊’,為豫王寫的,‘南聯西進’,為別國寫的給朕的呢?朕才是你該討好巴結的君主,你倒好,干貨都給了不三不四的人,盡拿花言巧語糊弄我!”

    蘇晏被劈頭蓋臉一通指責,簡直要氣樂了,左右看看沒人,端起桌面的金桔果脯,往羅漢榻上盤腿一坐,自顧自吃不理他。

    朱賀霖見虛張聲勢沒收到效果,悻悻然提筆批奏本。一本沒批完,他把朱砂筆一撂,背著手踱到蘇晏面前:“朕的御用果點,你怎么敢偷吃!”

    蘇晏拈起一顆裹著糖霜的金桔干:“皇上不愛吃酸,這果脯分明是給臣準備的�!�

    朱賀霖擺臭臉:“胡說,朕自用的�!�

    “好好,臣伺候皇上用。”

    蘇晏笑著伸手,把金桔果脯塞進皇帝嘴里。

    朱賀霖被酸得齜牙咧嘴,囫圇吞下后,順勢在他身旁坐下,提要求:“你給朕也寫個策唄,得比那兩篇更長、更用心�!�

    他開始說人話了,蘇晏這才給順毛捋:“臣從北漠回來本就打算給皇上獻策的,但因各種各樣的突發(fā)之事耽誤了。眼下皇上若想聽,我就說,若有疑,我就答,等日后得空再細細寫出來。”

    朱賀霖轉怒為喜,起身去書架上取了一幅輿圖過來,展開與他同看。

    太子城位于宣府龍門關的長城之外,蘇晏在輿圖上找到了這座前朝行宮之城,正想用指尖去點,發(fā)現手指上滿是糖霜,便去先袖里掏帕子。

    朱賀霖搶先一步叼住他的手指,卷著舌尖舔干凈糖霜,然后發(fā)現濕漉漉的手指更不能摸輿圖了,于是又往自己龍袍上擦。蘇晏怔住,笑罵:“你一個好端端的少年郎,不要學豫王浪里浪氣的那一套!”

    “你不就吃豫王那一套?結果到朕這里,你就嫌棄了�!�

    蘇晏扶額:“他是他,你是你。他要是裝清純,我也嫌棄�!�

    “朕清純?朕是挺清純的

    所以蘇老師什么時候再來教一教?”

    蘇老師給了清純男學生一個兜面的五指山:“談正事,別扯淡!”

    他抽回手,點了點輿圖上的太子城:“我國與北漠在互市方面如何談,戶部徐尚書他們常年管著錢袋子比我還精明,我頂多就是在貢舶等對外貿易上可以出點主意。不過海運是下個階段才考慮的事了,再議不遲�!�

    “這次會談,其實最大的爭議點應該在這兒”

    蘇晏的手指向西南方向移動,停在了河套之外、陰山以內的一片平川上。

    “云內平川?”

    “對。長城只是我們的御敵線,而非國境線,河套地區(qū)必須是大銘的。至于云內平川,我們也要爭取拿下�!�

    朱賀霖道:“朕也是這么想的。但上次阿勒坦兵臨京城時,朕與他簡單談判了幾句,發(fā)現他對云內平川亦是勢在必得。你看,他不是還派軍隊重建燒毀了的云內城?”

    “阿勒坦很聰明,知道如果要為族人探索一條牧耕結合的新路子,人稱‘塞上小江南’的云內平川是絕佳的試驗田�!�

    蘇晏的手指在輿圖的云內平川位置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弧線,“他并不知道

    400

    毫米等降水量線是半濕潤與半干旱地區(qū)的分界線,卻依著敏銳的嗅覺找到了北漠邊沿的唯一一塊沃土,要將之牢牢握在手里�!�

    朕也不知道。朱賀霖把這句話憋死在肚子里,堅決不問什么是

    “400

    毫米等降水量線”。堂堂大銘天子,不能與蠻酋同等見識。

    但朱賀霖知道為防敵軍牧馬,云內平川靠近長城一線年年燒荒,“黑界地”

    別說種莊稼,寸草不生。

    “清河是不是覺得,百年來的燒荒政策應該廢除,讓云內平川還耕?”

    蘇晏思索后說道:“說實話,我們不缺耕地,之所以要把云內平川掌握在手上,其外交戰(zhàn)略意義遠遠大于耕作帶來的收益�!�

    “外交

    戰(zhàn)略意義

    還請老師詳細指點�!�

    看到朱賀霖一副正正經經的求教模樣,蘇晏這才把他想讓大銘與北漠結盟的真正原因和盤托出:“我大銘地處中原,四面夷國環(huán)繞,邊境線漫長,若不在邊境建立‘緩沖帶’,便會面臨他國強大之后,將槍炮懟到我們國門上的不利局面�!�

    年輕的皇帝學生一點就通:“云內平川,便是大銘與北漠之間的緩沖帶?”

    “對,所以在談判時,即使因為云內平川的領土歸屬問題與北漠爭執(zhí)不下,我還有第二條方案,可以保留這個緩沖帶�!�

    蘇晏微微一笑,“好了朱同學,我要布置拓展題了四周鄰國這么多,為何要挑北漠與我大銘結盟?”

    因為你把北漠可汗給睡了!朱賀霖惱恨而酸楚地腹誹。

    蘇晏一看這位學生的表情,就知道腦子里又在污污污地跑火車了,于是在他腦門上鑿了個爆栗:“因為整個北漠也是我們的緩沖帶!眼光放遠點,看”

    他的袖口拂向北漠以北、以西的大片空白處:“這張輿圖沒畫出來,靠近極北之地還有一個剽悍如熊的國家,正逐步擴大他們的版圖。說實話,我很不想讓大銘與其接壤,有北漠插在中間,就會好很多。這個極北之國,將來也會來搶奪北漠的傾附,我們提前一步把北漠爭取過來,有利無害�!�

    朱賀霖想起天工院照壁上的那幅世界地圖,便是根據蘇晏手繪的地圖精細化而成的。他自身對陌生國度與新奇事物感興趣,也知道蘇晏擅長分析天下大勢,于是面露幾分振奮之色,問:“這個極北之國,今后會不會與我大銘開仗?”

    “最好別開仗。”

    蘇晏說著,手指圈出遼東以北的大片廣闊土地,“穩(wěn)定了北漠,我們才能放手治理奴兒干都司。”

    “女真一部臣服于大銘,還需要如何治理?”

    “眼下臣服,日后未必不會養(yǎng)虎成患。朝廷對其光是招撫還不夠,還應以移民政策逐漸漢化他們�!�

    朱賀霖依稀感覺,蘇晏對女真一部很不放心,甚至到了警惕的地步。他不明就里,但對蘇晏的眼光與判斷力十分信賴,頷首道:“等與北漠的關系穩(wěn)定下來,就可以著手治理奴兒干都司了。”

    蘇晏緊盯著奴兒干都司的沿海線上,那個遠東地區(qū)最大的天然海港,嘆息般說道:“海參崴

    海參崴!”

    朱賀霖看見他的指尖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不解又關切地問:“哪處?哦,雙城衛(wèi)附近,怎么了?”

    “

    沒什么,等我們今后開始規(guī)劃海運路線時,再議不遲�!�

    遠東第一大港,絕不會連同被割走的疆土一起從大銘的版圖上消失。絕不會!

    人生何其短,想做的事卻太多。蘇晏深深地吸了口氣,摟住朱賀霖的肩膀:“小爺,咱倆可要長命百歲啊!對了,將來你能多生幾個崽兒么,我挑個腦子靈光的好好培養(yǎng)�!�

    朱賀霖嗤道:“小爺我生不了,要不你多生幾個,想立誰為儲都行。”

    蘇晏一怔。他原意只是希望這張龐大藍圖的實現能后繼有人,話出口后,忽然意識到,想要多生皇子,皇帝就得立后封妃。問題是朱賀霖肯么?當初可是連太子妃都死活鬧著不要。

    而他自己

    他舍得么?難道朱賀霖在他心里,君王的身份大過于愛人,“施政渠道”

    的意義竟多過于

    “攜手相伴”?

    朱賀霖見蘇晏臉色忽然變得難看,以為自己的玩笑話惹毛了對方,忙服軟道:“我說笑的,沒想把你當女人,真沒有!清河你別生氣�!�

    蘇晏神色變幻,最后眼眶逐漸濕潤,傾身一把抱住了朱賀霖:“是我錯了,一念之差險些誤人誤己!繼承人的問題,總會解決的

    賀霖,賀霖!”

    朱賀霖才十八歲,繼承人的問題離他太遙遠,壓根就沒有考慮過。但見蘇晏因此難過,他也揪心起來,撫摸著蘇晏的后背,安慰道:“沒事沒事,別難過啦,有沒有子嗣我自己都不在意,你倒比我還上心

    好啦,我生。朕,大銘清和皇帝,要親自給蘇相生個崽兒,立字為證,欽此。行了吧?”

    蘇晏被逗笑了,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滿嘴胡扯,沒個皇帝樣!”

    朱賀霖趁機把他往榻面上壓,邊氣勢洶洶地親,邊氣喘吁吁地說:“等從太子城回來,朕有一物要送你”

    太子城會盟,又稱

    “清和和議”“篝火之盟”,在后世的歷史書上占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據史書記載,大銘與北漠兩國各自派出精英團隊,在談判桌上口沫橫飛、據理力爭,期間數度動手,會場一片狼藉。使團中被拳頭毆傷一人,被飛擲的筆筒、筆擱砸傷二人,雙方各有損傷。

    一直鬧到北漠圣汗阿勒坦親自出場,而大銘一方派出了王牌外交官時任內閣次輔的蘇晏,場面才算是得以控制住。

    兩國的爭議點逐漸縮小,最后矛盾集中在了云內平川的歸屬問題上。

    阿勒坦對這片塞上江南勢在必得,而蘇晏亦是緊咬不放。兩人時而和顏悅色,綿里藏針;時而怒容滿面,拍桌對斥;時而錙銖必較;時而舍小博大

    其拉鋸過程之激烈精彩,令觀者無不為之瞠目嘆服。

    在翻臉談崩的邊緣,蘇晏拋出了個所有人都無比陌生的名詞“云內平川經貿自治區(qū)”,終于解決了這個爭執(zhí)不下的問題。

    領土主權歸大銘,但內部事務高度自治,組建經濟貿易委員會,在一定的比例范圍內允許北漠派出人員參與經貿管理,打造朝廷可調控下的市場交易模式。

    這是外交官里最會搞經濟的吧?經濟系的學生說。

    錯,這是基建起家的改革派官員里最會搞外交的。外交學系的學生說。

    歷史系的迷弟迷妹們說:開什么玩笑,我們蘇相十項全能。

    談判的結果,是北漠圣汗在深思熟慮后接受了蘇次輔的這個提案,雙方進一步在邊境互市、技術輸送、人才交流等方面進行詳談。

    據悉,大銘清和皇帝也親臨現場,用一份口諭為這場會盟劃下圓滿句點:

    “朕主中國,君王朔漠,彼此相安,待爾歸化。”

    朕統(tǒng)治中國,你統(tǒng)治北漠,彼此相安無事最好,將來你想明白了,愿意歸化與臣屬于我大銘,才是真正的出路。

    這像是十七八歲少年人嗎?打娘胎里就開始修煉話術的吧?帝粉自豪�?珊狗鄄桓闪耍何覀凕S金大君難道就不驚才絕艷?

    那個群星閃耀的時代啊

    銘粉高舉雙手,仰天流淚。

    而在那時、那地,那些當事人里,諸般恩與怨,情與義,公理與私心,大利與小愛

    都掩沒在史書寥寥的文字之后,不被大多數后人知曉。

    只能從諸如

    “一月阿勒坦汗入京朝貢,四月未歸,帝命鴻臚寺日夜吹奏送客曲,乃去,十月復來”

    的野史記載中,能得窺一斑。

    “皇上要賜臣什么?”

    蘇晏有點期待,又有點想笑

    一身盛裝的年輕皇帝在他面前負手而立,看似天下盡在掌握,卻從眼底掠過一絲忐忑之色。

    “是送,不是賜�!�

    朱賀霖糾正道。

    “好,是送,皇上要送我什么?”

    蘇晏從善如流地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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