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他不能再讓這火光熄滅,不能讓怯綠連河中雌獅薩滿刻毒詛咒的回響聲,淹沒阿勒坦烈日融金一樣的靈魂。
蘇晏用盡全力,抵御著朱賀霖的手勁,緩緩壓下劍尖。他以極認真莊重的口吻說道:“我不會殺阿勒坦。非但不會殺他,只要他不背棄我、傷害我,我也永不背棄他、傷害他�!�
朱賀霖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忽然伸手撫摸他帽中長長了一些兒的茸茸短發(fā):“清河,你是不是腦傷發(fā)作,記憶又混亂了?”
蘇晏堅定地搖頭:“這是烏尼格的想法,也是我蘇晏蘇清河的心里話�!彼а弁虬⒗仗�,一直望進那雙流金眼瞳的最深處,“阿勒坦,如果你還記得我心中念想、接納我的獻策,那我就愿意相信北漠大軍這場直逼京師的進犯另有隱情。我等著你親口對我解釋。同樣的,我也會親口對你解釋,阿追、沈柒、皇爺、豫王他們的事�!�
“朕呢?”朱賀霖突然問。
蘇晏一時沒聽清:“真什么?”
朱賀霖勃然大怒:“我呢?獨獨缺了我一個,你把我朱賀霖置于何地?!”
蘇晏愣怔過后才反應(yīng)過來,還真把小朱同志給漏了可也不能完全怪他,這會兒兩人劍拔弩張的,他對阿勒坦說話時當然下意識地避開朱賀霖的名字,以免進一步激化矛盾。
誰知道平時不拘小節(jié)的朱賀霖,這會兒敏感又尖銳,一下子就炸毛了。
他連忙補上:“當然還有賀霖你。”
盛怒中的朱賀霖已經(jīng)不吃他亡羊補牢的這一套了,倒提著劍,發(fā)出令人膽寒的冷笑:“蘇清河,你可真是沒良心到極點了!我是怎么全心全意待你的,而你又是如何三心二意加起來五條異心地回報我的?還以為這次回京,你看到我成熟穩(wěn)重了,能獨當一面了,會對我另眼相看,會正視我們之間的情意誰能想到呢,我依然是最不被放在眼里的那個,你寧可委身一個形如鬼怪的北蠻子,都不愿把心思多放幾分在我身上!”
“蘇清河啊蘇清河,你說我這么生拉硬拽地巴望著你回心轉(zhuǎn)意,而你滿心不情愿又礙于君臣之禮不得不敷衍我、糊弄我,這樣子的‘一生一世永不相負’有什么意思?”他猛地把蘇晏從自己臂彎里搡出去,厲聲道,“不如先砍了你,再殺你那奸夫野漢,讓朕徹底死心,將來就做個你心目中不循私情的千古帝王!”
他邊咬牙說著,邊真的朝蘇晏一劍砍了過去
阿勒坦一瞬間心提到喉嚨口,猛地拔出彎刀,躍過篝火要去撲朱賀霖。
荊紅追忽然出手了抓住阿勒坦貂裘滾邊長袍的腰帶,一把拽了回來�!澳牛患��!辟N身侍衛(wèi)很沒有職業(yè)道德似的說道。
阿勒坦回頭,用急怒的眼神瞪他,彎刀向后斜削。荊紅追輕易化解了這刁鉆的招數(shù),眉頭不皺一下,沉聲道:“大人心中有數(shù),不希望我們出手相救。”
“憑什么這么說!他不懂武功,萬一傷在劍下”
“憑我對大人的心領(lǐng)神會。大人方才看了我一眼,是拒絕救援的意思,他相信小皇帝不會傷害他,同時也想給對方一個發(fā)泄口�!�
“就一個眼神,你解讀出這么多有的沒的?”
荊紅追心平氣定地仰視阿勒坦,眼底隱隱有自傲之色:“論對蘇大人心意的了解,還得是他的貼身侍衛(wèi),旁人無出其右�!�
阿勒坦啐了一口,被他像有千鈞之力的手拽著掙不開,干脆棄刀旋身,施展出了草原兒郎最拿手的角抵之技。
另一廂,朱賀霖手中天子寶劍橫掃豎劈,砍殺得毫不留情,蘇晏連滾帶爬地逃,絲毫沒有荊紅追口中“大人心中有數(shù)”的神采。
朱賀霖邊追邊砍邊罵:“跑什么!有膽子做那些臊眉耷眼的事,沒膽子受我一劍?你死了一了百了,省得這輩子時時刻刻折磨我,把我折磨瘋了,你也別想活!”
蘇晏邊逃邊躲邊叫:“別砍啦,真要失手砍死了,反正我是無知無覺,哭的是你!”
朱賀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王八蛋,你就吃準了我狠不下心,今天我就狠狠心給你看!”手里一劍下去,蘇晏躲閃不及,只聽“刺啦”一聲,從肩頭到腰胯,衣袍割開了個碩大的口子,里衣也裂了,避得再遲一點,怕不被劈成兩半爿!
蘇晏大叫:“真下死手��?!朱賀霖,你冷靜點”
“冷靜個屁!”朱賀霖咬牙切齒地爆了粗,手里劍柄攥得更緊,“我認了父皇,忍了四皇叔,放過了荊紅追,攆走了沈柒,以為差不多也該到頭了,誰想還有第六個!還是個與我大銘為敵的北漠蠻酋!夷狄殘忍寡情,你蘇晏舍了清名不要,想去玩火自焚,行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助你一劍之力!”
蘇晏一個懶驢打滾,堪堪避開這要命的“一劍之力”,連帽子都被削掉了,心里叫苦不迭時,看見前方幽暗中有棵半枯的大樹,頓時發(fā)揮出十二分的爬樹本事,手腳并用地躥上了樹干。
爬上兩丈高度,他緊緊巴住枯褐色的枝杈,朝樹下跳腳的朱賀霖喊:“皇上,出口氣就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哪�!�
朱賀霖怒不可遏,舉劍空揮:“什么叫出口氣得了!只要你一刻不與那北蠻子劃清界限,朕這股惡氣就一刻消不了。你要是寧死不斷交,那就死一個給朕看看!”
蘇晏趴在枝杈間,沉重地嘆口氣,壓低了嗓子說道:“賀霖,你就算真殺了我,我至死心里也是有他的。”
“呸!你心里有的人多了,死前念想不過一生滅的時間,未必能輪得到他阿勒坦哩!”
這句話終于戳動了蘇晏的良心,他萬分羞愧地坦白:“我要是這會兒真的死了,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你”
“哼,因為你覺得朕不夠老成,不如其他人有擔當。”
“不,是因為其他人,我已經(jīng)極盡所能地給了我能給的,無論最后面臨生離還是死別,我也算不遺余力了。而只有賀霖你我還沒盡力。我手里還攥著許多的瞻前顧后、許多的先入為主,以及‘年少不更,曲終人散’的隱隱不安,始終沒有定下心來,所以讓你委屈與失望了�!�
朱賀霖怔怔地聽著,眼眶有些濕潤:“原來你也知道!我們相識后第一次分別,我偷偷溜出京城,去五里驛送你,我叫你‘再給我一些時間,再多等等我’可沒叫你等這么久��!
“這都整整五年了!人生苦短,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耗費在顧忌與不安中?先看眼前,先走腳下,不行嗎?”
蘇晏深受觸動,囁嚅道:“其實我我也不全是以長對幼、師對生的心態(tài)看待你,尤其是在”
半枯的枝杈“咔嚓”一聲斷裂,后半句話也隨之戛然而止,蘇晏驚呼著從半空中摔落下來。
朱賀霖急忙把劍一扔,伸開手臂去接他。而互相擺脫了糾纏的荊紅追與阿勒坦也追到樹下,三雙手臂同時伸過來,蘇晏心底最后一點遲疑與顧忌,也在此刻如湯沃雪,迅速消融了。
倘若說,月老給每個人都牽了條紅線,丟給我的大概是個打結(jié)的線團吧蘇晏在短暫的下墜過程中閉眼,心里劃過頓悟的閃念:我從線團里抽絲剝繭地牽出了六根紅線,也許有長有短、有粗有細,但無論如何都是屬于我的緣分。對他們,我付出全心、用盡全力,每一個選擇、每一分情意都是從心而發(fā)。這樣就好了。
最后究竟是那只手率先接住的他,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蘇晏灰頭土臉地睜開眼,拍了拍衣襟上臟兮兮的塵泥,一臉正色道:“我們來談點正事。”
朱賀霖不悅地揚眉:“怎么,朕方才跟你說了這么多剖心剖肺的話,難道不是正事嗎?你當是胡鬧呢!”
蘇晏瞥了他一眼:“我說的是不帶感情、只談利益的正事�!�
阿勒坦用拇指點了點自己的心口:“與我這‘率兵進犯的北漠敵酋’有關(guān)的事?”
蘇晏道:“與我們所有人息息相關(guān)的事�!�
第433章
國有難士有責
“這么快?”朱賢望著從車廂里出來的沈柒。對方打開手中一口方匣,展示出匣中的關(guān)防大印。朱賢暗喜,說道,“藍公公好歹也曾是內(nèi)官第一人,在你手里竟連一刻鐘沒捱到�?磥砉媸侨说拿麡涞挠�,哪怕早已不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兇焰仍猛于虎啊,佩服佩服�!�
這話七分嘲的是藍喜,另外三分狐疑卻是朝他來的,沈柒心中有數(shù),冷冷道:“藍喜此人,愛財惜命,對景隆帝的忠心是有的,明哲保身的私心也少不了,想要使這種人屈服,很難么?你若不放心,自己再進去刑訊一番,愛用什么招數(shù)就用什么,別誤了時辰就行。”
朱賢說歸說,倒也沒真打算把時間浪費在一個骨頭并不硬的太監(jiān)身上,于是接過大印翻看:“這種事何勞本世子親自動手。再說,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本事?有了藍喜和這關(guān)防大印,我們從哪道城門進去?”
沈柒道:“外城東,廣渠門。再由崇文門進內(nèi)城。你我二人好進,后頭這數(shù)萬大軍想要進城,還得靠藍公公的鼎力配合,以及偽造一份內(nèi)閣的調(diào)令文書�!�
朱賢有些意外:“內(nèi)閣文書上有防偽鈐記,還必須有至少一名閣老的簽章,短時間你如何偽造?又用哪個閣老的名義?”
沈柒反問:“你說呢?”
朱賢腦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恍然大悟:“是蘇大蘇清河的印章?你從蘇府熟門熟路偷出來的!你這么做,不怕事后連累他?”
沈柒冷笑不語。
草船與東風(fēng)俱備,這箭就借得順理成章了。藍喜出城時走的就是廣渠門,回城時守門將領(lǐng)見他馬車后方長蛇般的騎軍隊伍,不敢輕易放入,正為難之際,從藍喜的馬車上下來一名內(nèi)侍,將內(nèi)閣文書與關(guān)防大印往他面前一拍,說:“公公提督九門,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還需要你提醒?這是勤王的宗室軍隊,奉內(nèi)閣之命進京抵御入侵的北蠻,延誤了戰(zhàn)機,你負責?”
宗室、內(nèi)閣,一個也惹不起,就連身為九門提督的藍公公也能騎在他脖子上,守門將領(lǐng)連連告罪,命人開啟城門,讓這支披堅執(zhí)銳的騎兵大軍入城。
內(nèi)城的崇文門也是如此,朱賢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平日看著固若金湯的京城,竟然就這么對他打開了一條罅隙,讓他暢通無阻地率軍進入?
他不安地皺了皺眉,問沈柒:“守軍核驗完就算了,這么大的事,不用上報?”
沈柒哂道:“主官就在當場,他們還能上報給誰?難道越級上報兵部,質(zhì)疑內(nèi)閣決策?這不是沒事找罵,還得罪上司,搞不好連官職都不保。萬一真出了事,還有藍喜這個提督頂著,他們不過執(zhí)行上命,天大責罰也落不到身上�!�
朱賢這才明白了其中門道,不禁嘆了聲:“這下我總算知道,前朝敗亡時,何以僅僅一批逃獄的囚犯就能從內(nèi)部打開城門,讓太祖皇帝的義軍長驅(qū)而入。京城是天下最牢不可破,同時也是最有懈可擊的地方。”
“自相矛盾,又渾然天成,如同人心一般�!鄙蚱馓а弁蛞股杏坝熬b綽的朱紅城墻,包圍著深邃而空曠的午門廣場,“待到天亮,朝堂諸公就會知道藩王軍隊已進入京城的消息,又會是何等反應(yīng)呢?真是令人期待�!�
五更天,楊亭從輾轉(zhuǎn)昏沉中被急報喚醒,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
寧王的勤王大軍進京了?什么時候的事?怎么進來的?!衛(wèi)王、琿王等其他藩王呢?
他連朝服都來不及穿整齊,騎著馬急匆匆奔向午門時,驚聞消息的朝臣們也陸續(xù)趕到。謝時燕與江春年也趕來了,覿面就毫不客氣地問他:“聽說寧王的軍隊奉內(nèi)閣調(diào)令進京御敵,我二人可從沒草率下過這等調(diào)令,甚至聞所未聞。首輔大人就算手持《居守敕》,如此大事不經(jīng)朝會議定便擅專獨斷,不怕引狼入室嗎?”
楊亭滿背冷汗,嘶聲道:“我沒下過,調(diào)令是偽造的!”
兵部一名官員道:“未必。我召城門守軍來詢問過,調(diào)令上明明白白是蘇閣老的印章�!�
楊亭怔住,搖頭:“更不可能!蘇清河不在京中,應(yīng)是與圣駕在一處�!�
“敢問圣駕何在?”
楊亭答不上來。
又有官員問:“那么圣駕何時返京?”
楊亭遲疑著答:“正是國家危急之際,相信皇上很快就會回來主持大局”
“首輔大人難道沒有聽到街頭巷尾的傳言么?”有人大聲說道,“皇上見北漠大軍即將圍城,恐城破被俘,故而攜心腹與重寶棄城而走。如今我等怕是指望不了皇上了,太皇太后又病重,不知還能指望誰?”
“胡說八道!誰敢妖言惑眾,我等十二衛(wèi)先替皇上斬除貳臣,清理門戶!”
楊亭轉(zhuǎn)頭,見是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策馬趕到。他知道此人是先帝與今上都頗為重用的親軍首領(lǐng),松了口氣,道:“龍指揮使來得好,可知寧王軍隊一夜之間進京之事?”
龍泉下馬,將長槍的槍尖往磚石縫隙中用力一插,在槍尾的嗡嗡抖動聲中,峻聲道:“是提督九門的藍喜與其里應(yīng)外合,夜開城門,至于那份調(diào)令是否真出自蘇閣老的授意,沒有實證我不好說。”
“如果真是蘇閣老的意思,也就意味著意味著”說話的是個吏部官員,見眾人齊齊轉(zhuǎn)頭看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語聲一下子小了。
“意味著什么?”龍泉厲聲催促。
那人只得繼續(xù)說道:“意味著蘇閣老也不知道皇上的下落,也許他看眼下情況危急,覺得京城總得有個有個儲君,皇上又沒有子嗣”
龍泉猛地提高嗓音:“先帝的二皇子尚在,就算要立儲,哪里輪得到親王之子,還是個養(yǎng)子出頭?!”
那官員被他喝得一哆嗦,卻也激發(fā)出一股子倔勁,吸了口氣,答:“二皇子才四歲,如何主持大局?總不能讓病重的太皇太后攝政。先前聽聞太皇太后欲召回豫王殿下,至今不見懿旨,豫王也以‘暴病’為由,在封地遲遲不動身�,F(xiàn)如今,也只有近水樓臺的寧王殿下是較為合適的人選了這可不是下官本人的意見,下官也沒這資格,只是妄揣蘇閣老的用意罷了�!�
周圍的官員低聲議論:“寧王不是患了肺癆?”
“的確是,所以這回率兵勤王的是寧王收養(yǎng)的世子朱賢�!�
“朱賢說起來應(yīng)該是信王之子吧?”
“我也聽說了,是個側(cè)室的遺腹子,算是信王一支的最后血脈了。他手中有天潢玉牒與信王夫妻的信物為證,寧王也認同了他的身份,這才有了請旨討封世子的一出。”
“別忘了信王在先帝手中定的可是謀逆罪!”
“成王敗寇罷了,當年上位的若是信王,不也是會以同樣手段對待其他兄弟?”
“朱賢此番進京,真是只為了退敵勤王?”
“另有所圖又如何,其他藩王不也帶著私軍盤桓京畿,就沒有各自的小算盤?皇上若是坐鎮(zhèn)京城,哪里輪得到這些藩王放肆,可要命的就是皇上不在!非但不在,還不知能不能回來,也許今生難再見圣顏了”
楊亭聽得心涼,卻也知道君主缺位導(dǎo)致的人心惶惶,并非他這個拿著一紙委托的首輔歇斯底里幾句話就能穩(wěn)定的。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句至理名言如今得到了驗證,臣子們就算有再大的忠誠,那也得獻予效忠的對象,若是沒有了對象,他們就不得不再給自己立一個。
倘若皇上真在與亂軍的混戰(zhàn)中失蹤這個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念頭在楊亭腦中一閃而過,他不可遏止地接著想,在這北漠大軍兵臨城下的危急關(guān)頭,豫王殿下是繼位的最佳人選。其次是成年后的二皇子唉,眼下二皇子實在太小了!太小了!
再往后考慮,只剩先帝其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最會領(lǐng)兵的遼王已被皇上賜死,衛(wèi)王信教煉丹好弄玄虛,谷王資質(zhì)平庸近乎愚鈍,寧王素有賢名可惜癆瘵纏身其他琿王之流是先帝的堂弟,血脈上又隔了一層,論血統(tǒng)還不如親王世子呢,至少世子都是顯祖皇帝的親孫。
如此說來,信王之子朱賢若是人如其名,倒也能成為候選人之一。況且他能得寧王這般賢名在外的親王看重,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
楊亭驟然收回思緒,搖頭道:“目前事態(tài)不明,既不能證明調(diào)令是蘇清河的意思,亦不能定論朱賢是否包藏禍心。就算他真是奉命勤王,就這么率軍入城肯定是不合規(guī)矩的,引得其他藩王效仿的話,不等外敵到來京城就先內(nèi)亂了。”
謝時燕之前質(zhì)問過楊亭后,就一直保持了沉默,此刻方才慢吞吞開口:“首輔大人的意思是,把朱賢驅(qū)逐出去?他若不肯呢,京城守軍是否要先與寧王的軍隊打一仗?其他藩王會不會加入這場混戰(zhàn)?把僅有的戰(zhàn)力損耗在內(nèi)亂中,虎視眈眈的北漠大軍會不會更有了可乘之機?”
江春年也憋足了力氣,道:“如今、今是牽一發(fā)動、動全身的關(guān)頭,可要想、想清楚了再做決、決定”
楊亭何嘗不明白其中利害關(guān)系,心里亦是矛盾之極,左思右想后,咬牙道:“寧王世子倘若真心想守城御敵,至少先率部退到外城。無論如何,藩王軍隊不得進入內(nèi)城。等到擊退外敵,塵埃落定之后,若還是不見圣駕,再議儲君之事不遲。”
這話算是折中之道,官員們基本沒有異議。龍泉仍有些不忿,冷聲道:“既然這是內(nèi)閣的決議,就由下官去執(zhí)行。朱賢現(xiàn)下占住著澄清坊中空置的舊豫王府,其麾下人馬盤踞了周圍兩個坊,看架勢未必肯退。他若不聽從,可就怪不得我動刀兵了!”
龍泉飛身上馬,正要率騰驤衛(wèi)趕往豫王府,忽然見一小隊騎兵沿著正陽門大街狂飆而來,為首的后背插著令旗,是個提塘官。
提塘官在午門前滾鞍下馬,認準了閣老們的朝服,氣喘吁吁地沖過來:“軍情急報!塘報在后,口信先行!”
楊亭忙道:“你快說!等等,你上前來說,別嚷得里里外外人盡皆知�!�
提塘上前幾步,在一干重臣的注視下,壓低嗓音說道:“昌平大�。°鍖④娐暑I(lǐng)的邊軍精騎不敵北寇,潰敗而走,主將不知生死。阿勒坦大軍趁勢追擊,向著京城逼近,恐怕要不了一兩日就兵臨城下了!”
其他官員大驚失色,還在捶胸頓足于這個沐將軍能打敗王氏亂軍,卻不敵北蠻,以至連京畿最后一道防線也淪陷了。而在場唯一一個知道“沐將軍”身份的楊亭向后一仰,當即暈了過去。
周圍官員連忙扶住他,一邊喚著“首輔大人”“快傳醫(yī)官”,一邊掐他人中。楊亭幽幽轉(zhuǎn)醒,幾乎說不出話,扯著龍泉的袖子勉強說道:“封鎖戰(zhàn)敗消息你去安排寧王世子與六部主官、內(nèi)閣諸臣會面,地點就放在放在太廟。”
龍泉知道,那位臨危受命的寧王世子大概是要近水樓臺先得月了,但事已至此,合力守住京城、擊退北蠻才是迫在眉睫的急要。無奈之下,他應(yīng)道:“下官領(lǐng)命。無論藩王們什么態(tài)度,十二衛(wèi)必誓死守衛(wèi)京師!”
楊亭喃喃道:“一朝衣冠,滿城軍民,必誓死守衛(wèi)京師誰也不能后退半步�!�
午門廣場上異乎尋常的安靜,從來吵鬧不休的朝臣們沒有了政敵,沒有了黨爭,所有宿怨也好、異見也罷,此刻奇跡般消失,人人肅然正色,朝奉天門整襟而拜,沉聲立誓:“國有難,士有責,吾等誓死守衛(wèi)京師,絕不后退半步!”
一個時辰后,朱賢乘坐馬車來到太廟門外。
下了馬車,他一身親王世子的袞服,手捧天潢玉牒,一步步邁入琉璃門,穿過玉帶橋、戟門與殿前廣場,走上前殿的臺階。
這個國家最有話語權(quán)的十幾名重臣,就在前殿內(nèi)等他。
而前殿之后,便是供奉歷代帝后神位的中殿。也是他將來必定要迎親生父親信王的神位入住之地。
終于靠近了,一步一步,走得那么艱難、那么忍辱負重。那個遙不可及的癡夢最終還是不負所求地出現(xiàn)在前方,只要再努力前進一點,就能抵達。朱賢強忍著滿心緊張、激動與令人戰(zhàn)栗的興奮,死死咬著牙關(guān),一步步走上臺階。
澄清坊的舊豫王府,一間光線暗淡的廂房內(nèi),沈柒鬼魅般從窗口飄了進來,在地板上站定。他一步步走向床榻,掀開垂幔,漠然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寧王。
濃郁的藥香中,寧王蓋著厚棉被,臉色蒼白,閉目紋絲不動,仿佛是個油盡燈枯的將死之人。
沈柒抬手,亮出指間一枚烏黑的大藥丸,掰下一小塊,動作粗暴地塞入寧王口中。
寧王長長地抽了口氣,睜開雙眼,漆黑濕潤的瞳仁下,一點砂礫大小的淚痣,紅得隱秘而驚心動魄。他研磨著唇齒間甜腥中略帶酸澀的味道,緩緩開口:“剩下的大半,你為何不吃呢?”
沈柒面無表情地把剩下的大半藥丸放入口中,咀嚼幾口后干咽下去。
那一小塊藥丸似乎威力無窮,寧王的臉上逐漸恢復(fù)了血色。他坐起身,揉摩著因這幾日過度昏睡而僵硬的脖頸,輕嘆道:“你知道,我闊別京城多少年了?”
沈柒沒有搭腔。
寧王自顧自地說道:“十五歲,別府離京,從此被圈于封地,再沒有見過京城。那一年朱槿隚登基,我還記得是六月,雨下得很大,京城慣例要發(fā)夏澇,可就在我的車隊離京后,大雨莫名地停了。登基那天是個大晴天,人人都說,新君必是得上蒼庇佑的明我今年三十有五了,終于又嗅到了京城的氣息。繁華喧鬧之下,永遠暗流涌動、利欲熏灼的氣息,我懷念得很�!彼蚱鉁睾投鴽霰〉匾恍Γ白詈蟮囊皇制�,未必要下得轟轟烈烈。以拙勝巧,于柔弱處見千鈞之力,為人所不為,行人所不行,才能領(lǐng)悟到黑白之道的至高境界,你說對不對?”
第434章
我算入門了嗎
鶴先生從朱賢口中收到了七殺營主的提醒阿勒坦逼近京師卻不攻城,有隔岸觀火之意。他當然不能讓阿勒坦去當那個最后得利的漁翁,于是安頓好朱賢與寧王麾下人馬,帶了一隊真空教信徒從房山縣匆匆趕往昌平州。
此行是從京畿地區(qū)的西南面去往西面,策馬不過兩日路程,待他接近昌平州的州城時,見前方煙塵四起,喊殺聲震天。
鶴先生謹慎地停下隊伍,命信徒在附近村落打聽情況,從流民口中得知前方正在打仗,一方是占據(jù)了昌平的北漠騎兵,另一方似是朝廷軍隊,但說不清是哪個將軍率領(lǐng)的。
為了探明內(nèi)情,鶴先生冒險靠近昌平城一看究竟,但此時烽煙已平息,戰(zhàn)場上遺落著不少殘戈斷旗,還有火器發(fā)射過的痕跡。青色僧鞋踩過半面燒焦的旌旗,鶴先生彎腰拾起,認出旗面上是一個“沐”字。
“沐”他垂目思索,莫非就是在霸州擊潰了王氏兄弟的那個新銳武將沐勛?
此人仿佛橫空出世一般,出現(xiàn)在他們視野中不過月余,相關(guān)信息極少。且這月余時間內(nèi),對方率軍四處轉(zhuǎn)戰(zhàn),他手下探子遠遠瞥見一兩次,對方也都戴著兜鍪,實在看不清面容,只能憑身形猜測是個年輕男子。
看來與阿勒坦交手的朝廷軍隊,就是這個沐勛率領(lǐng)的�?上Ы是老的辣,阿勒坦縱橫草原,屠滅了多少部落霸主,才得以一統(tǒng)北漠,豈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將領(lǐng)所能力敵的。
不過此戰(zhàn)對于鶴先生而言,無論哪方勝敗都是好消息至少能令阿勒坦意識到,就算他止步于此,朝廷也會將他視做最大的外患,會不斷派出人馬前來迎擊,以免危及京師。從阿勒坦踏進銘國邊境線開始,就注定了不可能做個隔岸觀火之人。
鶴先生自覺說服阿勒坦的把握又多了幾分。果然,派人聯(lián)系對方后,阿勒坦于整軍帶發(fā)的馬背上接見了他。
“恭賀天圣汗此戰(zhàn)大獲全勝,”鶴先生問,“不知接下來圣汗的馬鞭將指向何處?”
阿勒坦眉宇間戰(zhàn)意凜冽,聞言朗聲答:“自然是萬都之都銘國京城�!�
好極,連設(shè)法催促的力氣也省了,鶴先生正中下懷,拱手笑道:“那么余便提前預(yù)祝圣汗旗開得勝,一舉拿下京城,與弈者大人勝利會師�!�
阿勒坦斜乜他,眼神中閃過一絲精明與傲黠之色�!澳愫娃恼呤窍虢栉冶蹦F騎的馬蹄,踏平京城的高墻深壕,給你們鋪路啊。”他直截了當?shù)卣f,“盟約不可輕沒錯,但世事也要變通,我若能直接攻下京城,何止幽云十六州,整個中原都將成為我囊中之物,何須再勞煩弈者來割讓?”
鶴先生暗罵這北蠻子精似鬼,要別人守約時是“北漠兒郎最重契約精神”,輪到自己履約時,就成了“世事也要變通”,實在不要臉得很。
腹誹歸腹誹,他面上仍是露出淡雅微笑,從容道:“圣汗陛下此言差矣。中原不好打,更不好坐,尤其對北漠諸部而言,想要入主中原,除非貴邦從上到下放棄游牧,轉(zhuǎn)為農(nóng)耕,還要苦于中原百姓是否服從異族統(tǒng)治。做不到徹底融入中原文化,前朝僅僅幾十年的國祚便是前車之鑒。還望圣汗多加考慮,適可而止,不如拿了幽云十六州的土地、人口與資源,去壯大北漠自身�!�
阿勒坦早知道這個道理,其實未必愿意讓全族放棄祖祖輩輩傳承的游牧生活,方才不過是想借鶴先生敲打一番弈者,以免對方還真以為能把他當槍使罷了。
于是他警告似的抖了抖馬鞭的鞭梢,發(fā)出一聲清脆空響:“既如此,我便看在弈者的面子上退一步。助你們拿下京城后,該我的東西一分不能少,包括我要用來做法器材料的那個人。屆時爾等若是食言,可就休要怪我貪戀這中原春暖花開的大好河山,舍不得走了�!�
“當然,當然�!柄Q先生再次拱手,“雙方恪守盟約,才是共贏之道。”
兩邊無話,各自行軍。阿勒坦率軍往東繼續(xù)前進了二十余里后,荊紅追的身影從路旁的山林里閃現(xiàn)出來,徑自躍上了一匹無人騎的戰(zhàn)馬。
阿勒坦問:“走了?”
荊紅追頷首:“走遠了,看著是往房山縣的方向去�!�
“我沒問那只白野雞的去向,問的是烏尼格�!卑⒗仗构室馓Ц堋�
荊紅追冷哼一聲,不想搭理他。
半日前,奉命埋伏在榆河附近的左右哨,斥候在查探周圍地形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隊不明身份的緹騎,直奔著昌平州城的方向而來,覺得很可疑,故而立即上報給“沐勛”將軍。
其時,他們的主將正在城外野地里,與敵酋隔著篝火劍拔弩張,中間隔著個剛從樹上摔下來、狼狽烤火的蘇大人,因為身上衣衫臟污破損,還裹著貼身侍衛(wèi)的外袍。
怪只怪某人那副白衣飄飄、長發(fā)不簪的做派過于惹眼,蘇晏一聽就拍著座下的青石,說道:“如此裝逼的打扮,必是鶴先生無疑�!�
“朕就知道,京畿亂成這樣,又是造反的王氏賊軍,又是不安好心的‘勤王’諸藩,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鶴先生不可能不來湊熱鬧,說不定弈者也悄悄現(xiàn)身了�!敝熨R霖說著,再次瞪向阿勒坦,“明顯奔著與你會面來的,說雙方?jīng)]有勾結(jié)誰信?真不知道清河失憶時,你給他喂了什么迷魂藥,以至到了眼下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還在為你說話!依朕看,在此直接殺了你,北漠與弈者勢力的勾結(jié)自然土崩瓦解,我大銘也不至于腹背受敵�!�
阿勒坦同樣沒有好臉色給他:“銘國皇帝,我是看著烏尼格的面子上,才坐在這里與你商談。你無視我遞送的國書,又語氣不善地出言指責,甚至揮劍追砍我的可敦,我正考慮要不要假戲真做,現(xiàn)在就下令開戰(zhàn),把你這顆尊貴的頭顱掛在馬鞍旁,再去踏平紫禁城。”
眼見雙方真要翻臉,蘇晏頭皮發(fā)麻,用力拍了幾下條石,提高聲量:“大家在一條船上,都給我坐好了!誰再試圖折我的槳、燒我的帆,我就拆了他的腦后反骨。阿追,待會兒哪個先口出惡言,你就點了他的穴,讓他當個木頭人。”
荊紅追應(yīng)聲答:“是!”
劍道宗師的這聲諾,不僅有著言出必行的能力,更藏著正中下懷的快意,這下兩位君主再深感不忿,也不得不暫時咽下這口惡氣,畢竟誰也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丑又掉份兒。
蘇晏深吸一口山野間的春寒涼意,決定暫時摒除私心,做個莫得感情的事業(yè)機器。他面無表情地問阿勒坦:“當初我離開旗樂和林之時,鶴先生的車隊還沒走吧,你再次接見他了?”
阿勒坦很干脆地承認了:“對,不止一次。在朱栩竟傷了我的胳膊之后,以及你解了我的血毒又離我而去之后,我都與他密談過�!�
朱賀霖面沉如水地攥緊了劍柄。
蘇晏微微瞇起了眼:“你要讓鶴先生覺察出你對豫王的恨意、對可敦被劫的憤怒,讓他相信這是與你結(jié)盟的絕佳契機,因為你們的仇恨指向同一個目標大銘。”
阿勒坦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對。”
“鶴先生趁機舊事重提,表達結(jié)盟之意,想必你也與其討價還價,還提了不少條件。而條件越苛刻,就越顯出你是認真對待這件事�!�
“不錯。我提了三個條件,對方都答應(yīng)了,最后還與我歃血為盟,簽訂了白紙黑字的契約。”
“不妨讓我猜猜這份盟約的內(nèi)容你兵發(fā)大銘,助弈者攻打京城,而弈者成事后將給予你大量財物與人口資源,甚至是割讓中原的土地,與你重新劃界而治?”
阿勒坦嘴角微露笑意:“好個一本萬利的交易,不是么。比起對我的國書不屑一顧的銘國皇帝,弈者的姿態(tài)可低多了�!�
蘇晏也笑了:“可我認識的圣汗阿勒坦是攫獵的雄鷹,而非食腐的禿鷲,并不會被眼前的巨大利益沖昏頭腦。反而會懷疑這個交易背后的陷阱,甚至?xí)䲟屜葘Ψ揭徊皆O(shè)下陷阱,反守為攻�!�
火光中,阿勒坦注視他的雙眼仿佛流動的黃金,在此刻迸發(fā)出驕傲的光彩:“我的烏尼格,烏蘭神山所有的湖泊加起來也不及你的智慧深。你是我唯一的知心人�!�
朱賀霖與荊紅追不約而同地犯嘀咕:這是夸清河大人?這是拐著彎兒地夸自己呢!真不要臉。
蘇晏耳根有點發(fā)熱,只裝作沒聽見,繼續(xù)道:“同時,這也是對大銘的一種試探試探國力,試探君臣的底線,從而判斷我在獻策中提出的‘南聯(lián)西進’戰(zhàn)略,是否真的具備足夠遠大的前景。時至今日,你得出結(jié)論了么?
“你的大軍輕易就進入了京畿地區(qū),是否覺得大銘的戰(zhàn)力孱弱不堪?”
阿勒坦略作思索,答:“一開始,的確有這種感覺。但越是深入銘國境內(nèi),越覺得不對勁后來我想明白了眼下的這形勢,如果不是某些力量有意為之,那么我北漠鐵騎或許連靖北軍那一關(guān)都很難過,更別說兵臨京城了�!�
“從哪一點想明白的?”蘇晏問。
阿勒坦定神看他:“靖北將軍、豫王朱栩竟不見了。我雖與他交手不多,但對十幾年前就名震北疆的‘戰(zhàn)神’神往已久,在看到他率軍沖殺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是個寧可戰(zhàn)死沙場也絕不后退半步的雄將。這樣的人,會躲在封地避戰(zhàn)不出?哪怕用鐵鏈拴著,他也會決力掙斷桎梏,除非這鐵鏈是他自己綁在手腳上,給人看的�!�
蘇晏心潮激蕩,不由地握緊拳頭,吸氣道:“還有嗎?”
“還有就是這個劍術(shù)天下無敵的宗師。”阿勒坦頗有些無奈地看了荊紅追一眼,“他像附骨之疽一樣跟著我,以至于進入銘國境內(nèi)之后,我沒有一夜能睡得安穩(wěn),總擔心自己有頭睡覺,沒頭起床�!�
“他說監(jiān)視我是他自己的意思,說他看不得你太過信任我。但我要是真信了這番說辭,那也太高估自己,太小看你了�!卑⒗仗箍嘈α艘幌�,“我知道,荊紅追是奉你之命來的。下令時的你,不是我的烏尼格與天賜可敦,而是銘國重臣、內(nèi)閣次輔蘇晏,蘇清河�!�
蘇晏心底掠過一絲愧疚,但沒有移開眼神。他鄭重地說:“阿勒坦,我是你的烏尼格,但也是大銘的蘇十二�!�
阿勒坦道:“正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我才能和銘國皇帝隔著篝火對面而坐。烏尼格,你竭盡全力,希望我能和他樹立一個共同的敵人,給兩國一個共通的前景,不就是為了在此刻的和平中,探尋更長遠的和平么?”
蘇晏心底沉甸甸地壓了兩個月的石頭終于落地,他欽佩般長嘆一聲,轉(zhuǎn)向了朱賀霖:“賀霖,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何不肯背棄阿勒坦了?不僅是為自己失憶時做過的事、許過的諾負責,更因為他值得。哪怕他真長成個妖魔模樣,也是我心目中的草原雄鷹�!�
朱賀霖咬緊了牙關(guān),兩腮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不能輸,也絕不會輸,他是大銘天子,將來要成為開創(chuàng)盛世的明君。北漠有了阿勒坦這般梟雄坐鎮(zhèn),大銘再難像太祖時期,打到對方的王城腳下,即便當年把旗樂和林變成了殺胡城,胡人依然殺之不絕,留下的仍是綿延百年的邊境戰(zhàn)亂。
與北漠改善關(guān)系,可以節(jié)省軍費,控制朝廷的財政開支,從長遠來看也有利于邊塞的繁榮昌盛清河的邦交策略是正確的。
清河想要實現(xiàn)的國家遠景,他能從只言片語中窺測到;清河將自己的政治抱負置于一切私情之上的做法,他未必樂于接受,但若不站在同等的位置,也許就會在對方親手描繪的江山社稷圖中慢慢黯淡了顏色。
“圣汗話中之意,是要設(shè)局回擊弈者,以此向我大銘展示臣服的誠意,今后永絕邊塵,為兩國子民共謀福祉?”朱賀霖從未想到,自己會在這個連屋宇都沒有的野地,在這種連覲見都稱不上的按頭碰面中,比任何時候更像一個帝王。
阿勒坦正色道:“既是兩國,彼此獨立,何來臣服?”
朱賀霖:“華夷本一家,朕奉天命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朕赤子,豈有彼此?”
阿勒坦:“中原有中原的天命,北漠有北漠的諸神,人心之信仰尚且不能一致,如何強求同主共治?”
朱賀霖:“無同心則難同道。百余年來北漠反復(fù)無常,對中原時有入侵之舉,若不受朕撫馭,戰(zhàn)火息得了一時,息不了一世�!�
阿勒坦:“盟約既定,國策并行,雙方互為利好。君不毀約,我有生之年亦不會使北漠反復(fù)。百年之后,世道變幻非你我所能預(yù)測,亦非你我所能掌控。到時是戰(zhàn)是和,就看兩國的造化了�!�
朱賀霖沉默片刻,丟出模棱兩可的一句:“且拭目以待�!�
但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兩位君主算是在意向上基本靠攏,剩下的就是寸土必爭、寸利必占的國與國之間的討價還價了。
而此刻,就連處于核心位置的蘇晏本人也沒有意識到,這場以“清和和議”之名載入史冊、被后人戲稱為“篝火和議”的兩國元首的重要會晤,竟會是在這樣一個圍著火堆、嗅著遠處烤肉香味的夜晚,在天做被、地為床的山野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蘇晏此刻琢磨的是,怎么讓鶴先生看到一個漂亮的戰(zhàn)場,好讓幕后的弈者對阿勒坦一方的配合度與戰(zhàn)斗力感到安心,從而從京城這片混亂的急流中躍出水面,現(xiàn)身摘取勝利的果實。
黑暗中的影子也許并想不到,它龐大的身形正是黑暗所賦予,一旦暴露在強光下,便沒有了容身之處。也許想到了,卻舍不得放棄之前所付出的一切成本。蘇晏相信,邁向勝利的瞬間,便是它最接近滅亡的瞬間,只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徹底鏟除它。
他要用一切可用之人,聚一切能聚之力。這最后一手棋,他要拼盡所能,與弈者爭勝負、爭生死。
哪怕他其實并不怎么擅長下棋。
從前,有個人耐心地教他下棋。那人不容他悔棋,卻容他在膝上撒野,對他說:一目十手。什么時候?qū)Ψ阶咭皇�,你能推測出他之后的十手,以及每一手的各條分支,無論對方如何變手,應(yīng)對之策都能在你腦中一閃而過,才算是入門了。
我算入門了嗎?蘇晏有些空蕩蕩的心慌,忍不住想要呼喚那人的名字。
一點靈光忽然躍出腦海,他猛地抓住朱賀霖的手腕,突兀地問:“你派人在京城內(nèi)外查找了那么久,有沒有找過梧桐水榭?”
朱賀霖被蘇晏問得一怔,繼而反應(yīng)過來對方說的大概是父皇,于是反問:“梧桐水榭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蘇晏急促地說:“是豫王為了避開錦衣衛(wèi)的耳目,在京郊偷偷置辦的別院,藏于山頂密林間,隱秘得很。皇爺曾有所懷疑,但終究還是沒去細查,由著被圈禁于京的豫王有時短暫脫離他的視線,算是一種體諒吧,也算是一份補償�!�
朱賀霖問:“清河為何忽然說起這事?”
蘇晏喃喃道:“也許也許我猜到皇爺身在何處了�!�
第435章
一張最大底牌
太廟之行,朱賢最擔心的事并沒有發(fā)生。
與內(nèi)閣與六部重臣們對視的第一眼,他緊張到險些反胃嘔吐,生怕哪個人猛地喚一聲:“蘇小京!”但事實證明,他多慮了,別說那些素未蒙面的朝臣,就連曾經(jīng)在他手里吃過閉門羹的謝時燕、江春年兩位閣老,都沒認出他來。
其實,誰會記得一個不被正眼看待的仆役是什么長相?更何況他如今眉眼長開、衣著華麗,與一年前青衣小帽的小廝模樣更是判若兩人。
朱賢定了神,說話也有了底氣。面對朝臣們試探性的盤問時,他因為被鶴先生調(diào)教過一年,應(yīng)對下來雖不顯出彩,倒也沒出什么大的錯處。
而眾臣也并沒有指望這位世子是什么驚艷之才,畢竟是半路尋回來的遺腹子,未曾接受過最好的教育。但見對方眉目清秀、口齒清晰,回應(yīng)時侃侃而談,雖然無甚新鮮見地,但勝在腦子活泛,覺得算是還行。
最重要的是態(tài)度謙遜,感覺比清和帝好糊弄謝、江二人對視一眼,心想。
楊亭問朱賢,若是阿勒坦攻城,他所帶來的五萬勤王軍隊,準備如何使用?
朱賢哪里知道如何用兵?場面話還能圓,到這種必須拿出真材實料的時候,叫他怎么說得出個所以然來。情急之下,他下意識想推卸責任,脫口道:“勤王的隊伍可不止本世子這一支。衛(wèi)王、琿王等諸位叔父也率軍抵達了京畿,我身為晚輩,怎好無視他們的存在與效君報國之心呢?當請他們一并接受朝廷兵部的協(xié)調(diào)指揮,共同抵御北漠強敵�!�
這番話簡直歪打正著兵部覺得他懂放權(quán),楊亭覺得他能顧全大局,而謝、江二人覺得他沒什么主見,的的確確好糊弄。
就連不顧復(fù)發(fā)的舊傷,匆匆趕來的于徹之,也喘著氣說道:“不錯,無論藩王們是真憂國還是撿便宜,誰也休想空手套白狼!諸公,我有一策,以內(nèi)閣名義設(shè)個‘代儲君’之位,向所有藩王宣告,率先擊退北漠大軍、挫敗敵酋阿勒坦者,當?shù)么宋�,如何?�?br />
其他大臣聞言色變,楊亭失聲責問:“今上尚在,未奉圣意,內(nèi)閣焉能擅自立儲?”
“皇上無蹤,圣意難尋,所以我說是‘代’,留個余地,日后皇上若是回朝還能再做定奪�!�
禮部尚書嚴興搖頭:“就算如此,也該遵從祖訓(xùn),‘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皇上無子嗣,按長幼倫序,應(yīng)立皇上的庶弟為儲。”
于徹之道:“大敵當前,四歲儲君如何守國門?再說,先帝有遺詔,當初不是你嚴大人與楊首輔一同保管的?遺詔上明確說了,‘二皇子昭由淑妃撫養(yǎng)至十五歲后出宮就藩’�!�
嚴興想了想,又道:“如此,按倫序當從先帝的兄弟中找最年長者繼任,若其已薨,則父死子繼,其世子優(yōu)先。先帝的長兄是信王,信王雖歿,卻還遺有一子�!�
是我!朱賢心跳猛地加快,強行控制自己不露出喜色。
于徹之當即反對:“信王被定了謀逆罪,當除名。”
朱賢咬牙深吸口氣,恨不得把這位脾氣耿烈的名將閣老滿口牙齒都搗爛,讓他徹底閉嘴。
嚴興道:“先帝行二,排除了長兄信王后,接下來就是行三的寧王了�?上幫跎砘疾恢沃Y,恐命不久矣。那么再往下就是寧王世子。”
還是我!朱賢的心又再次緊張地揪了起來,竭力做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于徹之看了他一眼,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
楊亭出來當了和事佬:“嚴尚書遵從祖訓(xùn)理所應(yīng)當,于侍郎立足當下也沒錯。不如這樣,按倫序立寧王為代儲君,又因?qū)幫醪◇w難支,一應(yīng)權(quán)責皆委托于寧王世子朱賢,如何?至于其他藩王那邊,的確如于侍郎所言,可以利相誘,驅(qū)使他們對外去殺敵,以免造成內(nèi)亂�!�
嚴興捻須點頭。
于徹之心里的儲君天平其實是傾向行四的豫王,可惜豫王因暴病遲遲不回京,否則人若在眼前,他定會拼盡全力為其去爭取。那條“率先擊退北漠大軍者,當?shù)么宋弧钡奶嶙h,也幾乎是為豫王量身定制的。如今他遺憾至極地長嘆一聲,也只能先這樣了。
殿中內(nèi)心狂喜的只有一個朱賢,他含淚道:“我寧可不當什么寧王世子,唯愿父親病體早日康復(fù)�!�
楊亭感念他純孝,孰不知他心里想的是等朝廷一宣布,立寧王為代儲君,我這位好父親、好叔叔就徹底完成了為我鋪路的使命,可以駕鶴西歸了!
藩王們上呈朝廷的“勤王請愿書”有了回應(yīng),內(nèi)閣放出風(fēng)聲來,將立“代儲君”,率先擊退北漠大軍者即此位。明知這是為了驅(qū)使他們?nèi)�,但因為獎勵太過誘人,可以說離龍椅僅一步之遙,藩王們依然趨之若鶩。
想想也在理,若是任由阿勒坦攻破京城,入主中原,到時國都亡了,還有他們這些前朝宗室的好果子吃?
故而就連一心想當黃雀的衛(wèi)王,看著其他藩王的軍隊迫不及待地向昌平方向進發(fā),也忍不住把喇嘛袍換成戰(zhàn)甲,下令麾下拔營。
北漠十幾萬騎兵浩浩蕩蕩地向著京城席卷而來,半途中就碰到了藩王們的軍隊。對這些銘國的藩王,阿勒坦可沒什么好顧忌的,下令全軍火力全開,將試圖拔頭籌的琿王軍隊打了個落花流水,連琿王本人也被北漠的強弓勁弩廢了只眼睛,嚇得落荒而逃,什么“代儲君”,就算是明日就繼位的儲君也不要了。
谷王原本只想給琿王帶個路,事后也能沾一份功績,誰料被琿王強行扣住,要拉著他同富貴共患難。此番見琿王軍隊不到半天就被敵酋打得四散潰逃,他也忙不迭地跟著跑路,可惜因為體型胖大、動作笨拙,從難以負荷的戰(zhàn)馬上摔了下來,直接摔斷了兩條腿,被敵軍俘虜。
斡丹俘虜了個大銘親王,喜滋滋地去向阿勒坦報信,問他要不要在陣前殺雞儆猴,把這個胖子拿來點天燈。阿勒坦好笑地搖搖頭,吩咐道:“一個蠢貨而已,放他滾蛋,留在軍中不好攜帶,還費口糧�!�
斡丹很遺憾地去執(zhí)行軍令,誰料谷王竟然死了因為斷腿太疼,用木板與紗布緊緊裹住后,他嚎了兩個時辰,然后向守衛(wèi)要飯吃。吃飯時又忍不住繼續(xù)嚎,肉塊不慎嗆入氣管咳不出,窒息而死。
聽完手下的匯報,斡丹十分無語,又來向圣汗請示。阿勒坦啼笑皆非,最后命人將谷王的遺體送去下一撥前來迎擊的軍隊陣前,意思是讓他們領(lǐng)回去收殮。
好巧不巧,這支是衛(wèi)王的軍隊,衛(wèi)王一見死狀凄慘的兄弟谷王,當即把旌旗拔了,指揮全軍調(diào)頭就跑。
衛(wèi)王世子不甘地問:“父王,我們就這么退兵?不爭‘代儲君’,也不入京了?”
衛(wèi)王一邊捻動手中的人骨佛珠,一邊用高深莫測的表情說道:“寧王世子都還沒出兵呢,我們急什么?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們得當那只黃雀,知道么?”
衛(wèi)王世子勉強點頭,嘆道:“要是遼王還在就好了,他愛打仗,脾氣又爆,攛掇幾下一準蹦出去打頭陣,能給我們省多少力氣!”
衛(wèi)王也深感遺憾,遼王死了,曾與他會面的鶴先生也隨著王氏亂軍的消亡而斷了聯(lián)系,如今他孤掌難鳴。但事已至此,空想無益。
他雖也曾戍過邊,打過北漠一些小部落,卻沒料到阿勒坦大軍的戰(zhàn)力竟如此強悍,簡直橫掃如風(fēng)�?磥砭退銧幍昧藘簧踔潦堑畚�,沒命享也不行。
衛(wèi)王決定暫且退回到封地陜西,再觀望觀望形勢。如果京城最終還是淪陷,他或許會率部西行,去他母家所在的吐蕃,向那里的大活.佛討一個什么喇嘛上師的稱號,圈個地盤繼續(xù)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藩王們的軍隊敗了個稀里嘩啦,“勤王”幾乎成了一句自不量力的笑話。朝臣們收到消息后,一部分鬧哄哄地想去向太皇太后討懿旨,無論如何要把豫王召回來畢竟是靖北將軍,哪怕是帶病上陣呢,也強過普通將領(lǐng)。實在不行,至少要把他的靖北軍收歸朝廷,交由于徹之或戚敬塘去率領(lǐng),與阿勒坦做生死一搏。
另一部分如內(nèi)閣楊亭、于徹之等人,則更務(wù)實地部署著京城守衛(wèi)戰(zhàn)的具體戰(zhàn)略,同時加快了立儲的進程。
阿勒坦的大軍終于逼近至京師外城九門,列陣以待出擊,夜晚從城頭望去,烏泱泱一片暗潮,浮動著火把的點點亮光。
而朱賀霖與蘇晏也抵達了京郊,在外城東的山頂穿過密林,來到梧桐水榭所在的湖泊旁。水榭的亭臺樓宇靜悄悄地矗立在湖中央。
蘇晏拉著朱賀霖的手,跑過湖邊棧道,進入水榭,卻是一片黑燈瞎火,似乎并沒有人。
親衛(wèi)奉命守在湖邊,不許任何人靠近。朱賀霖用火把照亮整座水榭,只見窗明幾凈、地板光可鑒人,床榻上鋪著嶄新的被褥,顯然日常有人住。只是不知,這會兒人都去哪兒了。
蘇晏打開衣柜,見袍服琳瑯滿目,又從床褥上嗅到了一股久違的清雅冷香,登時霧濕視線,哽咽道:“是皇爺!他就睡在這張床上,被褥熏的清遠香還未散去呢!”
朱賀霖也紅了眼眶,不甘地四顧:“怎么沒人?就算父皇有事外出,服侍的下人總有留守的吧?清河,你說父皇究竟哪兒去了?”
蘇晏抱著錦被的一角,在床沿怔怔坐了片刻,難過地低聲道:“皇爺是不是算準了我會想起梧桐水榭,會來這里找他事到如今,為何他還是不肯露面?是生我的氣,認為我不值得他再見一面,還是有其他什么難言的苦衷?”
朱賀霖走過來,與蘇晏并肩而坐,伸手撫摸他的肩頭,面露沮喪:“不關(guān)你的事,是生我的氣。父皇尚且活得好好的,我這當兒子卻繼位登基了,這叫他情何以堪!這一年來,我再怎么努力治理國家,也難像父皇當初那樣游刃有余,如今我這一國之君甚至離京而走,連都城都被北蠻大軍包圍他是對我感到極度失望了,才不肯露面的。”
蘇晏竭力打起精神,拍了拍肩頭上朱賀霖的手:“我們都別瞎想了�;薁敾蛟S另有用意,畢竟弈者還未現(xiàn)身。他把自己藏起來,仿佛藏著一張最大的底牌。”
“也許吧,但滿懷希望地趕過來,又期待落空的滋味真不好受。清河,你說我們在這里守一夜,能等到父皇么?”
“我心里也沒底,也許皇爺只是臨時有事離開,過后還會回來總之試試看吧。明日拂曉,皇爺若仍未現(xiàn)身,你在這里繼續(xù)守著,我打算進城�!�
“你一個人進城?不行!如今蘇小京帶著寧王的軍隊盤踞在城里,他是鶴先生和弈者的一枚棋,身邊想必有些布置,你若是與他碰面,這個叛主之仆唯恐昔日身份被拆穿,很可能會對你不利�!�
蘇晏搖搖頭:“我必須回到朝堂,把蘇小京這顆明面上的棋子拔了,逼弈者不得不現(xiàn)身。蘇小京不是心心念念想當信王之子,取回‘屬于’他的帝位么?我偏不讓他如愿。我要說服楊首輔,以內(nèi)閣的名義發(fā)出詔令,請豫王回京‘繼位’。豫王之前托病不奉朝廷的金牌,這次若是響應(yīng)詔令準備入京,你說,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蘇小京,以及他背后的弈者,會不會跳起來咬我?畢竟沒了你,我就是他們達成目的的最大阻礙了�!�
朱賀霖知道他這招臨門一腳的確可能逼得弈者現(xiàn)身,但也可能把自己的安危賠進去,堅決不同意。哪怕蘇晏提出帶他身邊的一干錦衣衛(wèi)同去,也不行。除非帶上荊紅追,他還安心些,其他人都達不到萬無一失。
“阿追要繼續(xù)留在阿勒坦身邊,暫時調(diào)不回來。而你要繼續(xù)當‘沐將軍’,率部在城外隨時準備來個一錘定音�!弊詈筇K晏想了個變通之法,“這樣吧,你給寫個密旨,我先聯(lián)系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由他來保護我�!�
按他們的計劃,這里勢必要分開一小段時間,朱賀霖再怎么不放心也只能答應(yīng)下來,起身去寫這道密旨。
他們在水榭不眠不休地等了一整夜,也沒有等來心中思念的那個人。
拂曉時分,蘇晏帶著百來個錦衣衛(wèi)組成的一小支衛(wèi)隊,出現(xiàn)在城東的廣渠門外。京城守軍因為北漠大軍壓境而繃緊了神經(jīng),忙著進一步堅固城墻,又兼之前聽從藍喜要求放朱賢進來而挨了訓(xùn)斥,這會兒連個蒼蠅都休想飛進去,多說兩句還要用弓箭射他們。
無奈之下,便衣的錦衣衛(wèi)們換回麒麟服、繡春刀的打扮,又遞交了腰牌、內(nèi)閣印信等讓守軍送到五城兵馬司去驗明正身,折騰到天色大亮,方才見城門開啟,一隊北鎮(zhèn)撫司的緹騎在高朔的率領(lǐng)下沖出城門,語氣難掩激動:“蘇大人可回來了!卑職奉楊首輔之命,前來迎接!”
蘇晏覿面便問:“阮姐姐呢?”
高朔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她沒事,已從霸州被我安全護送回京城。”
蘇晏欣慰地笑了笑:“太好了�!�
高朔收斂笑意,肅然道:“有件大事,卑職必須立刻稟報皇上,敢問圣駕與蘇大人不在一處嗎?”
蘇晏道:“什么事,你先報給我聽聽�!�
“國無主,民心難定,尤其接下來要進行一場艱苦卓絕的守城之戰(zhàn),更是不能沒有主心骨。所以朝臣們決定今日立寧王為‘代儲君’,但因?qū)幫醪≈�,由寧王世子代為受封。辰時會在奉天殿里舉行個簡短的儀式,看天色這會兒就快開始了�!�
蘇晏聞言連忙上馬,催促道:“快,我們進宮。你先幫我做件事,去聯(lián)絡(luò)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
第436章
本朝第一奸臣(上)
一大隊錦衣衛(wèi)緹騎簇擁著蘇晏,在清晨的京城街道上飛馳。
比起往日的熙熙攘攘,眼下街道有些冷清。隨著皇帝離宮、北漠兵臨城下的消息傳開,全京進入戒嚴狀態(tài),百姓們被一股黑云壓城城欲摧的緊迫感籠罩著,連家門也不太敢出了。
蘇晏沿著寬闊的正陽門大街向北面的皇城飛馳,忽然覺得天光有點兒暗淡下來,像是哪片烏云遮住了太陽。
路旁忽然有人高聲叫:“快看天狗吞日啦!”
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望向東方的天空,果然看到了日食的罕見景象,明亮的日輪從右下角被蠶食出細細的一彎缺口。日食剛剛開始,不知是全食還是半食。
“不祥之兆啊,只怕要出大事!”“北蠻子要攻城了,這是老天爺?shù)木妗薄翱�,把鍋碗瓢盆敲打起來,趕走天狗!”周圍的民眾們仰首望天,喧嘩聲四起,充滿了擔憂與恐慌。
蘇晏注目幾秒后收回視線,沉著臉抖動韁繩,把馬力催發(fā)到極致。
威嚴的午門城樓矗立在前方,由羽林衛(wèi)把守的左右掖門是朝臣們出入的通道。蘇晏沒有減速,策馬直朝左掖門奔去。
守門羽林衛(wèi)將手中的長戈頓地,厲聲大喝:“誰敢縱馬午門?!”
高朔急聲提醒:“蘇大人,午門外百官應(yīng)下馬步行”
蘇晏轉(zhuǎn)頭,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我要闖宮。”
“什么?”高朔錯愕。
“我,蘇清河,要縱馬直達奉天殿。”
高朔整個兒懵了。
在對方嫌棄似的微微皺眉中,他醍醐灌頂般開了竅,拿出與錦衣衛(wèi)身份相配的囂張氣焰,沖著羽林衛(wèi)高聲反問:“蘇相回朝,哪個敢阻攔?!”
蘇相回來了?傳言皇上暗中離京時把蘇相也帶走了,如今他回來,是否意味著圣駕守衛(wèi)們一晃神,蘇晏的坐騎已從眼前掠過,身后緊隨著大隊威風(fēng)凜凜的錦衣衛(wèi),踏過金水橋,穿過奉天門廣場,直向外廷第一殿的奉天殿去了。
一名羽林衛(wèi)喃喃道:“完了,沒守住門,會治我們失職之罪”
另一名羽林衛(wèi)霍然醒悟似的反駁:“完個屁!是有救了,有救了!”
奉天殿內(nèi)正在進行一場臨時應(yīng)急、堪稱簡陋的立儲儀式。
龍椅空置,司禮監(jiān)的掌印與稟筆太監(jiān)富寶、成勝分別手捧冊、寶,立于御座旁。朝堂重臣們位列御座下方兩側(cè)。內(nèi)閣首輔楊亭站在臺階上,正注視著代受寶冊的寧王世子朱賢朝他一步步走來。
“有制!”承制官在殿門外喊道。
贊禮官應(yīng)聲喊:“跪!”
朱賢向著空無一人的御座雙膝下跪,萬分緊張激動,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楊亭沉聲道:“冊寧王朱檀絡(luò)為代儲君,寧王世子朱賢代父受冊、寶�!�
朱賢伏身,向御座連拜三拜。
富寶上前,躬身將冊交予楊亭。楊亭鄭重地手捧冊,贊禮官高聲道:“授冊!”
朱賢死死壓抑著急促粗重的呼吸,掌心向上平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