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雨后路滑,馬匹連續(xù)跑兩個時辰,跑疲了,一行人干脆停下來歇口氣,就在路旁的破廟里喝水進食。
蘇晏的手經(jīng)過這十幾天,傷口基本痊愈,也就不好再與沈柒同騎,獨自騎一匹性情溫順的母馬。沈柒總有些不放心,便讓石檐霜跟在他身邊,多看顧著點。
破廟中,太子、沈柒、蘇晏,還有東宮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魏良子、掌刑千戶石檐霜圍坐在篝火邊。蘇晏接過沈柒遞來的水囊,就著涼水啃干糧,皺眉道:“我總覺得哪兒不對”
石檐霜知道這位年輕的侍郎大人是自家上官的心尖肉,便殷勤地問:“哪兒不對,面餅太咸?太硬?卑職這里還有‘棋子’,可以煮開了吃�!�
蘇晏笑著謝過他,轉(zhuǎn)頭對太子道:“王氏兄弟夜襲堂邑,并非普通的流竄作亂,而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沖著小爺來的。我現(xiàn)在擔心的是,之前制定的回京路線是否被泄露出去?倘若沒有,那就是對方得了高手的提點,能從我們所經(jīng)過之地,推測出后面的路線�!�
太子皺著眉,微微點頭。
沈柒道:“我?guī)淼倪@批錦衣衛(wèi)可靠。”
“東宮侍衛(wèi)更可靠�!蔽毫甲佑行╇y以置信,問,“真有這么厲害的高手?”
蘇晏隨口說了句:“你忘了鶴先生?”
“不管對方是誰,接下來我們走漕河,會不會也被對方算個正著?”他用樹枝在地面畫出一條彎曲的線,表示漕河,又標出臨清和堂邑的位置,“這么近的距離,不難猜測出我們從堂邑脫身后,很大可能會從臨清上船,因為這是最優(yōu)解�!�
“最優(yōu)解?”
“就是上上策�!�
蘇晏用樹枝尖戳了戳代表臨清的點兒:“走漕河最快捷,但風險也大,萬一敵人安排水鬼趁夜?jié)撊牒又�,將船底鑿穿,我們怕是會在睡夢中全都喂了魚�!�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
“那我們就不坐漕船,繼續(xù)走陸路?”魏良子建議。
“太明顯了�!碧K晏搖頭,“我的建議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漕船要坐,并且要讓對方相信,太子也在船上。”
魏良子想了想,說:“我?guī)е鴸|宮侍衛(wèi)坐船。誰都知道我們是小爺?shù)馁N身親衛(wèi),我再找個身量與小爺相仿的侍衛(wèi)喬裝一下,能不能吸引他們的注意?”
蘇晏打量他后點頭:“我覺得可以。小爺?shù)囊馑�?�?br />
朱賀霖望向朝夕相處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
魏良子搶在他擔心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之前,開口:“小爺放心,卑職水性好得很,即便翻了船,也能帶著兄弟們游回岸上�!�
朱賀霖考慮再三,最后同意了這個提議,兵分兩路。
估摸著船隊遠去,沈柒、蘇晏與朱賀霖在暗處又等待了一個時辰,方才重新踏上北返的路程。
接下來的兩三日,天氣一直不太好,時不時下雨,但好在沒再遇襲。也許對方誤以為魏良子那隊是太子所在,追著漕船去了。
眼見即將進入京師地界,再過河間府、保定府,就能進入京畿,連日奔波、精神緊繃的錦衣衛(wèi)們不由得松了口氣。
一場極為鋒銳、險惡、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刺殺,就這黎明前的黑暗時刻到來了。
近千名被喂食秘藥,催發(fā)出血瞳狀態(tài)的黑衣刺客,趁夜包圍并襲擊了他們的臨時營地。
錦衣衛(wèi)們奮起廝殺,可面對數(shù)量如此之多,又瘋狂如兇獸的血瞳刺客,難免應對得吃力,再加上一不小心就會被魘魅之術(shù)影響了神智,導致傷亡慘重。
這次幾乎彈盡糧絕,連朱賀霖本人也投入了戰(zhàn)斗。
沈柒分心去顧蘇晏的安危。蘇晏對他喊道:“別管我!你去幫太子!我這邊還有石千戶!”
石檐霜在戰(zhàn)斗前接了上官的死命令,別的一概不管,旗下小隊全程緊跟在蘇晏身邊,務必要保證他的安全。
錦衣衛(wèi)們掩護著太子等人,邊打邊撤。
蘇晏在馬背上往前一趴,躲過飛來的斷刃,同時將右手握著的小蝎弩擱在左臂上,扣動扳機。
鐵箭應弦而發(fā),將一名血瞳刺客射下馬背。
這支護身的小蝎弩是豫王所送。經(jīng)過豫王親自改良后,弩身更小巧,精準度也更高,雖然犧牲了一部分射程,但短距離內(nèi)真乃人間兇器。蘇晏去年二次去陜西時就隨身帶著,結(jié)果沒用上。這回來南京幸虧帶上了,在這里派上了大用場。
靠著這把殺器,哪怕蘇晏不會武功也駕馭不了掣電銃的后坐力,仍能憑借著過人的準頭,接連射殺好幾個血瞳刺客,大大減輕了石檐霜護衛(wèi)他的壓力。
“不能被血瞳纏住,他們都是些不知疼痛與疲勞的怪物,得想辦法沖出去!”沈柒對朱賀霖喊道。
朱賀霖一劍削斷了撲向他的血瞳刺客的咽喉,轉(zhuǎn)頭對沈柒道:“敵人太多從哪邊突圍?”
沈柒踢開個刺客,施展輕功躍至樹梢,環(huán)視周圍后又落回地面,答:“東面!”
在錦衣衛(wèi)緹騎的掩護下,他們好容易甩脫了血瞳刺客的糾纏,突圍出去沒多久,前路出現(xiàn)了三條分岔口。
往左,往右,還是中間?朱賀霖還沒來得及決定,只見蘇晏伸出手指,輪流點著路口:“王子下山來點兵右邊那條!”
朱賀霖有些錯愕:“這是什么說頭?”
蘇晏邊拉著他往右邊岔路去,邊說:“玄學!”
這次幸運沒有眷顧蘇晏。大概正應驗了那句玄不改命。他們在右邊岔路上沒跑多遠,蘇晏所騎的母馬就不慎把蹄子陷進坑洞內(nèi),拗折了。
沈柒與朱賀霖雙雙從馬上飛撲過來救他,因沈柒離得更近一些,險險將他接住。
“有沒有摔傷?”兩人同時問。
蘇晏動了動手腳,喘氣道:“沒有小爺,把你的赤霞飛借我。委屈你與沈柒同乘一騎�!�
朱賀霖立刻答:“好!”
蘇晏又說:“小爺,我身上濕透了,冷得很,你把斗篷借我�!�
朱賀霖二話不說開始脫斗篷,連同半身甲與帶紅纓的六瓣圓頂明鐵盔也一并摘了,給他套上:“這套甲輕便而堅固,是父皇命巧匠專門為我打造,護心鏡十步外能擋箭矢,你穿著安全些�!�
蘇晏笑了笑。
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他起身走近赤霞飛,翻身上馬,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喝道:“錦衣衛(wèi),護著小爺我沖出去!”
“你”朱賀霖一把抓住馬鐙,又驚又惱,“快下馬,身上的還給我!”
沈柒伸手去馬背上揪他。蘇晏使勁抓著韁繩,仍被沈柒揪下馬來。沈柒狠狠咬著牙,撕扯他的斗篷與甲胄。
蘇晏死死護著身上裝備不撒手。
沈柒:“給我,我來引開刺客!你跟著太子走!”
蘇晏:“魏統(tǒng)領(lǐng)與石千戶都率隊在我們身后拒敵,我跟太子走,太子保護我,誰保護他?七郎,你聽我說”
沈柒用前所未有的狠厲語氣對他道:“我不想聽!也絕不接受!沒有商量的余地!”
朱賀霖也滿臉惱火,上前用力扣住蘇晏的肩頭:“蘇清河,你以為小爺會承你的情,答應讓你當替身引走追兵?小爺恨不得抽死你!”
蘇晏大喝一聲:“都他媽給老子閉嘴!”
這聲爆發(fā)把朱賀霖與沈柒都震住了。
蘇晏深吸口氣,對朱賀霖說道:“你們這會兒感情用事,只想讓我脫險�?晌蚁氲氖牵趺醋尨蠹叶蓟钕聛恚⌒斀袢杖羰钦墼谶@里,就算我與沈柒僥幸生還又能如何?仕途就此完蛋不說,怕是整個大銘都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所以小爺,你活著我們才能好過,非得在這里跟我搶,是想抱在一起死?”
道理朱賀霖都懂,可讓他眼睜睜看著蘇晏替他擔風險,他辦不到。
蘇晏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又道:“小爺,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在三天之內(nèi)趕回京城,以太子的身份穩(wěn)定局勢,然后調(diào)撥軍隊南下接應我,接應孝陵衛(wèi)。
“我這人呢惜命得很,敢做這個決定,是之前問過本地老鄉(xiāng),這條岔路通往一座山林,因為地形錯綜復雜,被稱為‘迷蹤林’。依錦衣衛(wèi)們的能力與身手,借助地勢斡旋幾日不成問題。
“好了,言盡于此,你們倆哪個要是哭唧唧地作兒女之態(tài),只會讓我蘇清河看不起走吧!快!”
朱賀霖一時語塞。
沈柒面色陰冷,峻聲道:“我不是太子,沒有拯救蒼生的責任。我也不管仕途完不完蛋、今后是死是活,只管不叫你一人孤身犯險。倘若真要抱在一起死,那就死!”
蘇晏十分無奈,嘆著氣上前一步,用雙手捧住了沈柒的臉。
雨水抽打著兩人的臉頰與鬢發(fā),蘇晏當著太子的面,用力吻住了沈柒的嘴唇。
朱賀霖瞪大了眼睛,一臉的震驚轉(zhuǎn)為憤怒,卻沒有立時上前拽開兩人也許是因為這一吻中透出的悲傷與眷戀、無言的信任與破釜沉舟的決絕,極度濃郁而噴薄的情感像旋渦吸住他的手腳,使他忘記了動彈。
“聽我說,七郎”蘇晏將唇稍離,喘著氣,輕聲說道,“我從未求過你什么。今日我求你,不是為太子,而是為我們所有人求你護送太子安全抵京,求你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我彼此交心,我心中所求、所愿不必多言語,你比誰都清楚。七郎,若是連你都不能成全我,還有誰能?”
沈柒滿臉雨水,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他僵硬的手指動了動,按住蘇晏的肩膀,隨即傾身低頭,將前額抵住了蘇晏的眉心。
“我成全你。應你所求,如你所愿�!鄙蚱庹Z聲嘶啞地說,“我回來后,萬一人間尋你不著,便追著你去。你要等我,不可負諾獨行�!�
雨水流過眉梢眼角,蘇晏唇邊依稀勾起一絲淺笑,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沈柒深深看了他一眼,毅然放手轉(zhuǎn)身,架著朱賀霖往馬背上推:“走!”
膠著的旋渦被打破,朱賀霖咬牙叫道:“沈柒,你是個瘋的!這叫成全?這叫縱容!萬一他沒了命,再多所求所愿,又實現(xiàn)來給誰看?!”
沈柒強行將他拽上馬背,自己也跟著翻身上馬,坐在太子身后,一鞭抽在馬臀上。
馬兒吃痛,希咴咴一聲往前沖了出去。
朱賀霖掙扎著要跳下馬。
沈柒用單手反剪住太子的手腕,拼盡全力壓制住,沉聲說:“他要你三天內(nèi)抵京,多一個時辰都算我沈柒無能!”
疾風夾著寒雨抽打在臉上,朱賀霖心中恨極,叫道:“清河若是出事沈柒,我要把你凌遲三千六百刀!”
沈柒冷冷道:“輪不到你出手,我會凌遲自己�!�
朱賀霖不再掙扎,手指死死攥住韁繩快些,再快些!背插雙翼,飛向京城然后帶著大軍,回去接他!
剛結(jié)束了一場惡斗,沈柒身上又多了幾道深長的傷口。他縱身下馬,堵在道路正中央,幾近脫力的手中握著繡春刀,刀尖斜斜地抵在地面。
阻截他們的刺客變成了滿地尸體,但仍有許多藥力未褪的血瞳源源不絕地撲上來。
沈柒又殺了一個,頭也不回地對馬背上的朱賀霖道:“走罷,太子!再往前百里便是京畿,過了界碑就徹底安全了!”
朱賀霖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眼神中有猶豫、有憤恨,還有更加深奧復雜的情緒藏在極深處。
“走!”沈柒一邊廝殺,一邊嘶吼,“去掌權(quán)!去派兵!去接應!”
朱賀霖深吸口氣,一抖韁繩,策馬向著京城方向疾馳而去。
沈柒咬牙連殺四五人,染滿鮮血的繡春刀終于脫手落地,連雙腿的肌肉都開始劇烈顫抖。
他筋疲力盡地向后一仰,坐在了潮濕的泥地上,兩腿岔開踞坐,傲慢又輕蔑。
掉落在地的繡春刀被他重新握回手中,他將刀刃橫架在膝蓋,咳出一口血沫,朝著所剩無幾的血瞳刺客,嘶聲道:“下一個�!�
劍風撲面,沈柒瞳孔收縮,手中繡春刀有千萬鈞之重,山阿似的沉沉地壓著他。
一支利箭從他身后猝然射來。沈柒沒有躲避,箭矢擦過他的發(fā)絲,洞穿了撲上來的血瞳刺客。
朱賀霖挽弓搭弦,接連幾下箭無虛發(fā),將最后一名刺客射殺當場。
馬蹄在沈柒身旁停住,朱賀霖沉聲道:“上馬�!�
沈柒轉(zhuǎn)頭,自下而上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
朱賀霖看出來,這個三日兩夜不眠不休、惡戰(zhàn)連連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已經(jīng)耗盡了最后一絲體力。
短暫地猶豫之后,馬背上的儲君向他一直忌憚、記恨、嫉妒的臣子,伸出了一只手
“上馬!”
沈柒面無表情地看著太子,動了動干裂的嘴唇:“想殺我,眼下是最好的機會。就說我死在血瞳刺客手上,連清河也不會懷疑。”
朱賀霖驟然暴怒起來:“你以為小爺真的不想殺你?”
沈柒閉了眼,冷冷道:“快點!別耽誤了他的事�!�
朱賀霖手上劍鋒舉起又落下,落下又舉起。最后咬著牙回劍入鞘,探身一把撈住他的手腕,拽到了身后的馬背上。
背上分量陡然加重,馬兒不滿地甩了甩尾鬃,仍是認命地奔跑起來。
沈柒的眼中還殘留著意外之色,皺眉問:“明明厭惡我,為何不殺反救?”
朱賀霖嘴角緊抿,片刻后從齒縫里擠出一句:“小爺怎么想、怎么做,關(guān)你屁事!你敢管我?”
沈柒半晌沒吭聲。
京城的城門出現(xiàn)在官道的盡頭。
疾馳的馬沒有減速,守門士兵被驚動,手持武器迎了上來。其中一名頭目高聲喝:“什么人,如此放肆,臨近城門還不下馬牽行!”
朱賀霖揚聲道:“是你小爺!”
守軍見馬背上灰頭土臉的兩人,看不清面貌,身邊連個侍衛(wèi)都沒有。再說,誰不知太子殿下正在南京守陵,哪兒來的“小爺”?當即聚攏過來,兵戈相對,厲喝:“哪個狗膽包天,敢冒充儲君!給我拿下!”
沈柒一手按住想要發(fā)難的朱賀霖,一手將象牙制的腰牌遠遠地投擲過來,落在守軍面前。
“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同知沈柒!”
摧命七郎,在京城兇名赫赫可止小兒夜啼。撿起腰牌的守軍腿一軟,扶住了長槍的槍桿。
第298章
快滾吧求你了
箭矢用到一支不剩,小蝎弩已經(jīng)派不上用場,但蘇晏舍不得扔,將它用皮革條固定在大腿外側(cè)。
“有沒有副刀,借我一把?”他問身邊的錦衣衛(wèi)。
那名錦衣衛(wèi)用糊滿血跡的袖口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與污泥,喘氣道:“蘇大人,您還是別使刀了,反正也砍不動不是,我是說兄弟們就算戰(zhàn)至一兵一卒,也會拼死保護大人!大人無需親自操刀�!�
蘇晏帶著憂慮之色望了一眼山洞外面。
“迷蹤林”其實也不過是一片地勢起伏較大、植被茂盛、洞窟較多的山丘,并沒有傳說中玄乎其玄的迷宮效應。況且血瞳刺客們擅長潛伏、追蹤和刺殺,區(qū)區(qū)山林怕是擋不住他們的腳步。
那名錦衣衛(wèi)忽然變了臉色,說:“卑職聽見了石千戶的喊聲隔太遠,聽不清,卑職出去看看。蘇大人就待在這里,這口洞窟隱秘,輕易發(fā)現(xiàn)不了。等戰(zhàn)況平定,卑職再回來接大人�!�
蘇晏也知道洞窟窄小,容納不了幾個人,加之錦衣衛(wèi)們同氣連枝,必不忍見兄弟在外苦戰(zhàn)而自己避難,于是點頭道:“去吧。他們要真突破了防線攻進來,你們幾個守在我身邊也沒用�!�
錦衣衛(wèi)抱拳后出了洞窟,半晌也不見回來。
蘇晏又等了許久,外面仍無動靜,只洞口點滴雨珠敲打葉片的微響,有如急促的心跳。
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息,隨后聽見外面響起個雌雄莫辯的聲音,像隔著一層阻礙,沉悶而有些失真。
“出來罷,太子殿下,再躲下去也逃不過,何必畏畏縮縮,失了皇家的臉面�!�
聲音就在洞口外,并非是無的放矢、詐他現(xiàn)身。
蘇晏深吸口氣。死到臨頭,原本緊張的心情反倒詭異地平靜下來。
敵人稱他為“太子殿下”,說明還未識破這移花接木之計,蘇晏默默估算了一下時間距沈柒與朱賀霖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半,應該出了山東地界,抵達京師邊緣了吧。
想到這兒,他忽然微微笑了笑,起身整理了一下帽盔與斗篷,挺直腰桿,撥開遮蔽洞口的大片野山芋葉子,邁出了山洞。
洞口已被密密層層的黑衣刺客包圍,許多雙猩紅眼瞳注視著他,透著一股非人的冰冷殺氣,令蘇晏毛骨悚然。但更令他心驚的是,在這群刺客的前方,站立著一個戴著青銅面具與黑色皮革手套的紅袍人,方才的說話聲,似乎正是這人發(fā)出。
七殺營主?!
可營主明明已經(jīng)死了��!就在去年開春,沈柒與豫王包圍衛(wèi)家兩個侯府時,當場搜出了七殺營主。雙方纏斗間,是他親手用掣電銃射傷了營主的腰,最后營主自知難逃一死,為了不暴露面容,將自己的臉連同面具一起捏碎,自盡身亡。
為何此刻又毫發(fā)無損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蘇晏不相信死而復生,一瞬間腦中雜念紛紛。
這情況只有一個理由能解釋,那就是“七殺營主”只是一個身份。在這襲紅袍之下,弈者培植了不止一個傀儡在世間行走。
主宰不死,腦蟲就永不消亡,死了一只,還會有另一只繼續(xù)頂上。
蘇晏第一次對幕后的“弈者”產(chǎn)生了一絲懼意,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強烈的戰(zhàn)意與誓死不屈的決心。
望著躺了一地、生死不明的錦衣衛(wèi),他暗中攥緊了拳頭,冷冷道:“再猖獗,也不過是一群跳梁小丑,且看你們灰飛煙滅的那一日!”
新的七殺營主陰陽怪氣道:“太子殿下好氣度,不知刀劍架頸時”
話音未畢,一名瞳色正常的黑衣刺客從人群后方擠上來,對他附耳說了幾句話。
蘇晏看不見營主神情的變化,但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指抽搐似的抖了一下,像是被震驚與惱怒的電流擊中。
原本平板的聲音也變得異常尖銳,營主藏在面具后的雙眼劍一般刺向蘇晏,怒道:“你不是太子!你是蘇十二!”
蘇晏嘲諷地攤了攤手:“遛狗一樣遛了你們兩天半,才發(fā)現(xiàn)我不是目標,未免也太遲鈍了吧?”
這個營主的報復心似乎比先前那個強得多,頓時冷笑道:“是不是又如何,總歸都要死,殺了你,再去追殺太子也不遲�!�
他舉起一只手,動了動包裹在黑皮革內(nèi)的手指,便有幾名血瞳刺客上前,扇形圍住蘇晏,手中長劍透著血跡未干的腥冷。
死亡陰影逼近,蘇晏咬牙克制住本能的后退躲避,卻沒忍住緊緊閉上雙眼
撲面而來的劍風中,似乎混雜了什么極輕微的聲響,像葉笛吹出的第一縷顫音,隨后是金屬落地的悶響,一聲緊接著一聲。
蘇晏驀然睜眼,余光只看見一點陰影從視野邊緣劃過,快得根本看不清是何物。
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捕捉那東西的去向,赫然發(fā)現(xiàn)在洞口旁的巖壁上,斜插著一枚兩指寬的枯葉。
枯葉灰黃如蝶,也輕盈如蝶,可這至輕至脆之物,此刻卻比鐵片更加堅硬,一半牢牢鑲嵌在巖縫之中。
蘇晏嘆為觀止地睜大了眼,耳邊聽見接二連三的悶響,噗,噗,噗他轉(zhuǎn)頭一看,圍著自己的血瞳刺客們捂著咽喉栽倒在地,像是在同一時刻,傷在了同一處地方。
這是被那枚枯葉割了喉?
蘇晏不由想起前世看過的武俠中,提到“飛花摘葉”的絕技,是以真氣灌注花葉之中,使軟變硬、柔變剛,出招時仿佛信手拈來,過后卻傷人于無形,堪稱舉重若輕的大殺招。
這招看著簡單,其實對施發(fā)者要求極高,既要有足夠強勁的真氣,又要有入微的控制力,在至柔與至剛的兩極自由寰轉(zhuǎn)、從心所欲,非至武學宗師的境界不能施展。
是哪位大佬在生死關(guān)頭救了他?蘇晏滿心感激,掃視全場。
一葉連傷四人,不過眨眼之間。
營主與黑衣刺客們突逢驚變,立刻轉(zhuǎn)身望向后方山野,卻見枯槁的林間出現(xiàn)了一個灰色的人影,第一眼看還在三四十丈外,幾眼后恍惚已近至面前
是個身穿灰麻布衣、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沒有簪發(fā)戴冠,一頭黑發(fā)僅用灰色布條簡單地扎了個高馬尾,手中拎著一根枯葉未凋的樹枝,像從旁邊的秋樹上隨手拗下來的。
怎么看,都感覺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百姓,但又說不出從事的是什么營生農(nóng)夫?小販?樵夫?獵戶?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
但那枚轉(zhuǎn)瞬間劃破了四人咽喉的枯葉,又分明是從他手拈的樹枝上來的。
營主如臨大敵,下令:“殺了他!”
血瞳刺客受指令催發(fā),群起攻之,無數(shù)道劍光如流星般向布衣男子奔襲而去。
布衣男子沒有兵器,甚至連一個應對的招式都沒有,只是穩(wěn)穩(wěn)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仿佛飛刀穿行在疾風驟雨之中,帶著破開世間萬物的銳利,但比飛刀更進退自如,更游刃有余。
枯葉從他指間不斷飛出,每一片都貫連了三五個黑衣刺客的要害,因為葉片輕薄而速度極快,劃破身體時連血跡都沾染不上。
刺客們像麥子被刈割了一片,而他手中枯葉也摘完了,只剩一根細長彎曲的干枯樹枝。
布衣男子卻更從容,手中枯枝仿佛捕魚的網(wǎng)、策馬的鞭梢、驅(qū)羊的牧笛,信手而發(fā)地點在一雙雙血瞳上。
不過一盞茶工夫,數(shù)百名血瞳刺客橫七豎八地倒伏一地,要么身死當場,要么受重傷喪失了戰(zhàn)力。
唯獨剩下一個紅袍如血的七殺營主,在滿地尸體中震駭獨立。
“你是什么人?”他干澀而僵硬地問,“這是什么武功?!”
他從未見過,這簡直不能稱之為武功招式,它仿佛與天地間的一場雨、一陣風、一夜葉鳴、一縷炊煙本質(zhì)相同,出現(xiàn)在該出現(xiàn)的地方和時候,讓人無從抵擋與反擊。
布衣男子棄了樹枝,上前伸手扣住了營主的面具。
在一股難以言喻的境界壓力面前,營主無法動彈,渾身真氣都已凝滯不動。
布衣男子摘下營主的面具,審視這張臉�?盏淖笫执乖谏韨�(cè),手指微微動了幾下,似乎在回憶某種觸感,最后男子很肯定地說:“你并非曾經(jīng)統(tǒng)領(lǐng)七殺營的營主連青寒,你是替換品�!�
七殺營主更加驚懼:“你究竟是誰為何會知道連青寒這個名字?”
布衣男子道:“七年習武聽命,一朝散功還清,親手覆滅七殺營,才能徹底洗清這段過往。從今以后,‘天字二十三號’也罷,‘刺客無名’也罷,與我再無任何瓜葛。
“我叫荊紅追�!彼届o地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伸指點在了營主的延髓處。
勁氣入腦,從此世間再無七殺營。
蘇晏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他以為再次見到荊紅追,心中應該掀起狂風巨浪,可實際上卻毫無波動,像在水面上凍結(jié)了一層厚重的冰層,因為日積月累的期望與失望的交替,而變得堅硬甚至是麻木。
荊紅追走向他,神情顯得有些不自在,像斟酌了很久的話,臨出口時又情怯地縮了回去,與方才行云流水的出手斃敵時判若兩人。
看你這樣子,武功更上一層樓了,恭喜恭喜。
離開不到兩年,就找到了你的“道”,看來我果然是你武道征途上的最大阻礙。
現(xiàn)在該如何稱呼閣下,劍神?劍仙?大宗師?
你他媽跑就跑了,去搞你的畢生追求就是,為什么又要回來招惹我?誰稀罕你救!
無數(shù)話語在蘇晏胸口涌動,或悲或辛或嗔或怒,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一臉冷漠地轉(zhuǎn)過身,低頭尋找林地間錦衣衛(wèi)的尸體,一具具翻過來檢查,看有沒有幸存者。
荊紅追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副想要得到寬恕,又自覺不配得到諒解,還擔心刺激到對方情緒的模樣,亦步亦趨地跟著。
蘇晏一眼也沒有搭理他,紅著眼圈,摸過一個個錦衣衛(wèi)染血瞑目的臉。
這些都是為了信念與使命而犧牲的勇士,但他此時卻無法一一為其清洗、埋葬。
他得先救治幸存者,帶著他們盡快返回京城。
荊紅追欲言又止后,忍不住說:“這里沒有,右邊三丈外有個活的,再往前還有兩個�!�
蘇晏沒搭腔,但還是按他指點的位置逐一去找,果然找到了多名傷員,其中還有掌刑千戶石檐霜。
荊紅追幫忙對傷口進行急救處理,輸入真氣治療內(nèi)傷,這些幸存的錦衣衛(wèi)基本都性命無礙。
整整六百人的錦衣衛(wèi)精銳,經(jīng)過同王氏“義軍”與血瞳刺客的連日惡戰(zhàn),最后僅剩三十余人。
石檐霜包扎完傷口,感嘆:“幸好蘇大人毫發(fā)無損!多虧了這位”
他看了荊紅追一眼,覺得似曾相識,像蘇晏以前的那個貼身侍衛(wèi),但氣質(zhì)與境界上又完全不像,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問:“不知這位高人尊姓大名?”
蘇晏搶先答:“他姓渣,名跑跑�!�
荊紅追無語地別過了臉。
查跑跑?這個名字真是石檐霜干笑:“好、好名字,自有一股隨性不羈之意,果然是隱世高人�!�
蘇晏越聽越窩火,板著臉起身去牽馬:“你這掌刑千戶的職位,是靠拍沈柒馬屁拍來的吧?”
石檐霜莫名其妙挨了罵,郁悶得很,但又沒法對蘇晏發(fā)火,只好委屈地嘀咕:“我這都是實打?qū)嵠瓷蟻淼�!你那相好是什么角色,你自己不知道?老虎屁股摸都摸不得,還怎么拍!”
“‘相好’是說沈柒?”荊紅追終于開了口,聲音冷徹如寒潭劍影,叫石檐霜不禁打了個激靈。
這個聲音更是耳熟,讓石檐霜確認了,面前之人就是荊紅追,只不知離開后有什么奇遇,脫胎換骨般變了個人似的,連武功都到達了深不可測的領(lǐng)域。
“你真是荊紅侍衛(wèi)?”他遲疑地問。
荊紅追反問:“如此隨意說出口,是已經(jīng)在內(nèi)部公開了?”
石檐霜這才反應過來,這曾經(jīng)的貼身侍衛(wèi)與蘇大人之間,怕是也有過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這是在呷醋呢!登時替自家上官抱不平起來。
但荊紅追如今的境界擺在那里,他也不敢當面得罪,便壓低了嗓音,不懷好意地答:“何止是北鎮(zhèn)撫司內(nèi)部,怕是整個京城都知道了。就前兩天,蘇大人還當著太子和所有錦衣衛(wèi)的面,摟著我們同知大人好一頓親,誒呀那可真是嘖嘖,濃情蜜意,干柴烈火說‘相好’是有點不妥當,其實這跟夫妻也沒什么兩樣”
荊紅追猛地起身,往蘇晏的方向走去。石檐霜在他身后哂謔地撇了撇嘴。
蘇晏仿佛沒看見荊紅追歸來,徑直在馬背上朝傷員們說道:“錦衣衛(wèi)的兄弟們,你們還能不能堅持?如果可以,我們這便出發(fā),盡快趕回京,看太子與沈同知是否順利抵達。”
錦衣衛(wèi)們齊齊諾了聲,無有異議。
一行人尋回馬匹,再度登上回程,為了趕時間與傷勢考慮,走的是水路。
至于默默跟隨的荊紅追,蘇晏沒趕他走,但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完全把他當成了空氣。
深夜,漕船的艙室內(nèi),蘇晏在窄小的床板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疲累至極,可就是睡不著覺。
眼睛一閉,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那把暗夜星云花紋的長劍“誓約”,還有沈柒親口轉(zhuǎn)達的荊紅追的那番話
“告訴大人,我去追尋我的‘道’了,原本我以為那就是他,經(jīng)此一戰(zhàn)我才發(fā)現(xiàn),只有劍才是我畢生的追求�!�
艙門被輕輕敲響,荊紅追的聲音在門外低低地響起:“大人,我拿了些茶水與點心過來。”
蘇晏渴得很,還有點餓,但不想見他,便沉聲道:“放門口,你走!”
過了一會兒,門外沒有動靜,蘇晏以為荊紅追真走了,沒來由地更窩火,心罵:叫你走你就走?一個屁都不放?果然是來去自由,還管我死活呢!
他氣鼓鼓地捶了好幾下床板泄憤,又熬不過口渴,最后還是起床走去開門。
盛著茶水與點心的托盤就放在門外甲板上,蘇晏彎腰拿起來,轉(zhuǎn)身回艙,關(guān)緊門。
然后嚇了一大跳荊紅追默默坐在床沿,竟不知是怎么進來的!
就彎腰拿托盤的瞬間,貼著門框飄進來,自己還絲毫沒有察覺?他是鬼嗎?!
驚愕之下托盤脫了手。荊紅追身形一閃,又出現(xiàn)在蘇晏面前,穩(wěn)穩(wěn)接住了裝滿食水的杯盤,放在桌面。
蘇晏大怒:“武功好,了不起啊!顯擺什么?我這里是俗人的斗室,招待不了什么劍神、劍仙,閣下還不快去破碎虛空,別沾染了害人的七情六欲!”
荊紅追二話不說,把蘇晏緊緊抱住。
蘇晏簡直氣得七竅冒煙,一面死命反擊,盡管猶如蚍蜉撼樹,絲毫撼動不得;一面在心里怒罵:升完級果然不得了,連舊主都不放在眼里!之前一口一個“大人”“屬下”,狗一樣的搖尾巴,現(xiàn)在牛逼了,敢直接下手侵犯,去你媽x的吧!
荊紅追卻沒有更進一步,只是這么緊緊抱著,任由蘇晏對他又捶又搗、又踢又踹,狠狠發(fā)泄積存已久的怒火,直至筋疲力盡。
蘇晏實在沒了力氣,估摸著就算是個拳擊沙袋,這會兒也該被他打爆了。
他疲竭地吐了口長氣,脫力地往下一滑:“你你走吧,別再來招我了!我好不容易,才習慣了身后沒有人,習慣了遇到麻煩不喊‘阿追’,習慣了用湯婆子暖腳你還想來扒去我?guī)讓悠ぃ苛酎c體面給我,就當相識一場的遺念�!�
荊紅追心如刀絞,眼眶也紅了,咬牙將滿嘴苦澀咽回去,抱起蘇晏放在床板上。
蘇晏失望地嘆口氣,把手移向腰帶:“你就非要打這個分手炮?”
荊紅追握住了蘇晏的手,跪在床前,一瞬不瞬地端詳他,從眉眼到發(fā)絲,到這一年半以來皮膚上新增的每一道細微劃痕,就這么用目光盛滿一勺勺償愿的思念,澆回自己干涸的軀體。
“大人”他喃喃地說,“屬下回來了。”
蘇晏搖頭:“可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我現(xiàn)在很好,該有的什么都不缺�!�
每個字都是刺骨的錐子,荊紅追忍痛不過,抽了口冷氣。
蘇晏道:“你聽過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嗎?魔鬼被關(guān)進瓶子里,一個月后他暗暗許諾給救出他的人整個王國,一年后他暗暗許諾給救出他的人一箱珠寶,可是百年千年以后,他不再許諾任何東西,只想把救出他的人撕成碎片因為他實在等得太久,久到恩怨情仇已經(jīng)毫無意義。
“我也一樣。從京城到陜西,從陜西到南京,從南京到將來未知的路。從院子里那棵被挖走了姐姐骨灰壇的老桃樹,到夜夜夢見的劍光與長城上的風我不想再等了。
“既然人各有志,不必強求。緣來緣去緣散處,情深情淺不由人。我現(xiàn)在不怪你選擇了自己的道,但也不想再墜入好不容易爬出來的坑,就這樣吧”
荊紅追緊緊抓著他的手,像被愧疚與痛楚的風暴沖擊得搖搖欲墜的崖樹,只能依靠與巖石的這么一點懸系,不墜入深淵。
“都是屬下的錯�!彼麊≈曊f,“要是我能早點振作起來,別把整整半年的時間浪費在買醉逃避中要是我能早些恢復武功,領(lǐng)悟到屬于我的‘道’,就能早些回到大人身邊”
蘇晏眨了一下眼,又眨了好幾下,似乎沒聽明白。
愣怔片刻后,他失聲問:“買醉逃避是什么意思?恢復武功又是什么意思?”
荊紅追道:“大人上朝彈劾衛(wèi)家那一日,我去順天府遞訴狀,半路遇上了七殺營主與吹笛人”
他的敘述依然還是那樣干巴巴,沒有抒情,只有簡潔的描述,與他的劍一樣利落。
蘇晏卻聽出了一聲冷汗,在聽到他散功時,險些叫出了聲。
原來自己監(jiān)斬衛(wèi)浚,給姐姐報仇時,阿追的確在場,但不敢現(xiàn)身。
原來他出京后萬念俱灰,一直在流浪,有錢就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沒錢就打點零工、砍幾窩賊匪。
原來他在遇到魏老鬼前,嘗盡了最絕望的人生,最卑微的經(jīng)歷。
入世一年,他洗凈了身上屬于殺手的血腥氣,終于破而后立,悟道成功,新的真氣慢慢滋生凝聚。
他找回了他的“劍”,其實它從未消失過,那就是荊紅追的一生。
“帶著劍,去見我想見的人,走完我的一生。”荊紅追說,“所以我回來了,無論大人需不需要我,我的‘道’就在這里�!�
“魏老前輩呢?”
“病故了。我為他辦理后事,親手挖的墳穴,做了棺材和墓碑。就在那個小村子的后山上,風景挺好�!�
蘇晏依然板著臉,但眼中隱隱有淚花:“不是說‘帶著劍’,劍呢?”
荊紅追大膽湊近:“萬物皆可為劍,但那些不過是化用。我真正的劍,在大人這里”
蘇晏不太自在地轉(zhuǎn)開了臉:“我真的不習慣了”
“因為習慣了沈柒?”
“”
蘇晏有點心虛,但更多的是理直氣壯的惱怒:“那又怎樣?分都分了,還不準我談別個戀愛?”
荊紅追淡淡道:“沒分的時候,你不也偷偷在談?那時還打個兄弟的幌子遮人耳目,現(xiàn)在可好,幌子也不需要了,眾目睽睽抱在一起親嘴。屬下有些替大人擔心太子在一旁看著,也沒關(guān)系么?”
這個“屬下”一點都不“屬下”!還敢管起老爺來了!
武功境界上漲,怎么脾氣性情和自我意識也漲上去了?蘇晏有點弄不明白,但不妨礙他收拾逃家又頂嘴的小妾。
“我和七郎,我們不止是兄弟,還是”
“屬下知道。”荊紅追只用四個字,將他的后半句話堵了回去。
蘇晏被噎了一下,又說:“我與他許諾過廝守終生。要不,你我還是別破鏡重圓了對你們不公平,而且再多我也應付不來”
荊紅追反問:“大人之前不是都應付得好好的?再說,他守他的,我守我的,誰也別礙著誰。誰覺得不公平,比武定輸贏啊�!�
蘇晏徹底無語了。
他知道荊紅追與沈柒早有舊怨。這次的散功之事,沈柒表面上幫著荊紅追隱瞞真相,但也難保沒有借機排除情敵的小算盤。荊紅追心里也清楚,雖找不出理由攻擊他,但也算添了一筆新仇。
光是兩個,就這么難協(xié)調(diào)了唉。
半晌后他囁嚅:“還有皇爺我得想法子說服他,保住你倆”
荊紅追真心誠意地說:“大人可真辛苦�!�
要不是熟知他這個貼身侍衛(wèi)的尿性,蘇晏真會以為這句是諷刺。
可重獲舊職的侍衛(wèi)并不覺得自己有多狗,反正變本加厲道:“皇帝再尊貴,也得排隊。還有,為了公平起見,屬下申請溫故而知新。”
蘇晏無地自容,抓起枕頭砸他的臉:“滾吧!這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誰有心情跟你胡說八道!皇爺病情未明,小爺與七郎也不知下落,我得盡快趕回京城,助小爺平定局勢�!�
荊紅追道:“甩了那幾十個沒用的錦衣衛(wèi)傷兵,我?guī)Т笕嘶鼐�,只需一日。�?br />
“這話我怎么聽得別扭。你能不帶著對七郎和錦衣衛(wèi)的敵意說話嗎?”
“傷員需要休息,不宜趕路,讓他們慢慢坐船。我們先行一步。”
“好點了�!碧K晏順手扯了扯荊紅追的高馬尾,覺得對方哪怕成了宗師、大宗師,也還是自己的狗子侍衛(wèi),“讓我好好睡一覺,明早就出發(fā)。你也去休息吧。”
荊紅追起身走出兩步,旋即又折回來,頗為認真地問:“秋寒江風冷,大人真的不需要湯漢子?”
蘇晏將棉被拉高,遮住微紅的臉,悶聲答:“快滾吧求你了�!�
第299章
城門口喜相逢
安頓好傷員的行程后,蘇晏與荊紅追打算先一步趕往京城。
“你是說,既不走漕河,也不騎馬?”蘇晏問,“那該怎么趕路?”
荊紅追笑了笑:“用輕功�!�
兩人輕裝上陣,除了重要的文書印信和兩頓干糧,多余的一概不帶。
打包裹時,荊紅追掏出了一張帛書給他:“這個,大人看看有用不?”
蘇晏見他把東西很隨意地塞在懷里,沒太在意地接過來,打開一看,吃驚道:“這不是皇爺召太子回京的詔書么?如何在你手上?”
荊紅追告訴蘇晏,上個月,自己在漕河邊撿了個溺水的信使,送去縣衙。
這信使自稱是朝廷所派,恰逢縣太爺回老家喝喜酒不在,代理事務的縣丞沒啥眼力,當那人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給攆了出去。
信使等不及縣令回來,又因為嗆水染了肺痹。荊紅追總不能眼看著他喪命,只好給請了個赤腳郎中。
大事不能耽誤,又覺得荊紅追靠譜,于是信使將去南京送詔書之事告訴了他,并雇傭他同行護送。
那時魏老鬼剛病逝,荊紅追本想拒絕他,啟程回京城去找蘇晏。結(jié)果從信使口中打聽到,不僅太子在南京,蘇晏也調(diào)任南京擔任禮部官職。
這下算是殊途同歸,兩人便一起動身趕路去南京。
要說這信使也是不幸,若是在小縣城調(diào)養(yǎng)好了再上路,許還能保命。但他知道詔書的重要性,一路上緊趕慢趕、咬牙支撐,結(jié)果遷延未愈的肺痹大發(fā)作起來,人還沒到南京就不行了。
他只好囑托荊紅追,無論如何要把詔書送至鐘山陵廬太子手上,還替朝廷許諾了許多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