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沈柒豫王:“”
蘇小北:“就說您二位想多了吧,大人沒事。能吃能睡,還能繼續(xù)剛�!�
第185章
犯君臣之大忌
蘇晏吃了一小碗青菜蛋花粥,沐浴時趴在桶沿昏昏入睡。
蘇小京進來添水時,見他睡得沉,便問蘇小北:“要不要叫醒大人?再遲就趕不上早朝了�!�
小北道:“頭暈成那樣,一路吐回來的,還早什么朝哇。請假!”
兩人合力把蘇大人弄出浴桶,擦干凈換上寢衣,塞進被窩里。中途蘇晏驚醒,睜眼看了一下兩個小廝,很放心地咕噥幾聲,又睡著了。
許是受了震蕩的大腦也想得到更好的歇息,這一覺足足睡了六個時辰,蘇晏朦朧轉(zhuǎn)醒時,兩眼放空地望著帳頂,不知今夕何夕。
他發(fā)了半晌的呆,嘆道:“老祖我一睡五百年,誰料醒后世界劇變,天地靈氣蕩然無存,修真界再無破碎虛空之人。也不知當(dāng)年一手創(chuàng)立的道門,如今是何模樣。”
抱著被子翻個身,又嘆道:“末日降臨,喪尸圍城,出去就是個死,躲在家中也未必能茍活多久,祖?zhèn)饔衽謇锏目臻g和靈泉,到底有什么用呢,要不要撒一把種子試試看?”
“如此,朕該稱你為真人,還是農(nóng)夫?”
蘇晏一驚,猛地轉(zhuǎn)身望向聲音來源處,見臥房內(nèi)站著一名男子,正在撫弄窗邊那盆報歲蘭的花瓣。
竟是微服的景隆帝。
不知什么時候來的,他居然毫無所察,還被看見了剛睡醒時腦子抽風(fēng)的模樣。蘇晏大窘,鴕鳥似的把腦袋縮進被窩里去。
皇帝輕笑,走過來坐在床沿,拍了拍隆起的被面,“出來,別躲了。賀霖小時候硬拉著太監(jiān)宮女演三國,追著來奏事的朝臣喊‘大耳賊休走,可敢與本侯一戰(zhàn)’,動靜可比你大多了。”
“皇爺也說了,那是太子小時候�!碧K晏越發(fā)尷尬,把自己裹成個球,就是不肯出來。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孩子氣傳染,皇帝促狹心起,將手探進被窩,去摸他寢衣里面。
皇帝似乎在室外待久了,手指猶帶著二月料峭的寒意。蘇晏被冰得受不了,扭來扭去笑出聲,最后把被子一掀,說:“不躲了不躲了,臣認輸便是。”
他想下床穿衣,被皇帝摁回枕頭上。
“躺著罷,聽說昨夜地下密道爆炸,你受了傷�!�
“被震得有點暈,沒事,睡一覺好多了�!�
蘇晏執(zhí)意不肯躺,穿上外袍非要起身,最后妥協(xié),拿了床棉被墊在后背,倚坐在床頭。
他將臨花閣一事細細道來,末了說:“臣懷疑,昨夜引爆火藥庫與之前借坤寧宮大火生事,是同一個人所為�!�
皇帝微微頷首:“你稱之為‘弈者’�!�
“對。都怪臣不察,昨夜輸了一手。”蘇晏懊惱道,“皇爺微服出宮,可是去白紙坊暗訪?不知情況如何?”
皇帝一聲嘆息。
昨夜三更時分,爆炸聲震宮闕,他接連收到密報,先是御前侍衛(wèi)說臨花閣地下密道爆炸,導(dǎo)致地面塌陷,幸而追賊的豫王、沈柒與蘇晏得以生還,并無大礙。
而后又有錦衣衛(wèi)來報,說兵部火器庫爆炸,白紙坊陷入火海,民眾傷亡未知。
再后來,兵部來報,說五城兵馬司兵卒盡出,正在滅火。
皇帝急召內(nèi)閣諸位閣臣與兵部、工部、戶部尚書商議,還另外指派了巡城御史,負責(zé)調(diào)查爆炸原因。故而今早奉天門罷朝,相關(guān)人員都趕去現(xiàn)場了。
如此大規(guī)模的爆炸,前所未有�;实鄄环判模炝梁髱е绦l(wèi)微服去了白紙坊。
但見煙塵蔽空,晝?nèi)缁挹�,坍塌的居舍綿延不絕,方圓兩三里之內(nèi)皆成廢墟,死傷民眾不計其數(shù),斷臂折足破頭者枕籍于街,慘狀難以言表。
蘇晏聽了,心情十分沉重,說:“得趕緊隔離易燃易爆區(qū)域,防止連環(huán)爆炸,救助廢墟里的幸存者,治療傷患,安頓災(zāi)民�!�
皇帝道:“三部主官已著手去做了。附近的寺廟、道觀已盡數(shù)敞開,容留災(zāi)民,兵馬司還下了臨時征發(fā)令,讓全城大夫前往救治。除了藥材,還有食水、衣被等物資,戶部也在盡快統(tǒng)計應(yīng)需,向國庫支領(lǐng),或向商戶募集。”
蘇晏這才放了半顆心,又提醒道:“雖然天氣寒冷,但也要小心瘟疫,死者與死畜的尸體應(yīng)及時清理,避免腐爛污染水源與空氣。”
“有道理,朕回頭再從京軍調(diào)撥一批兵士,負責(zé)清理尸體。只是死難者多面目全非,甚至連全尸都找不齊,無法確認身份的,只能統(tǒng)一焚毀�!�
蘇晏點頭:“如此臣也沒什么可建議的了。臣如今要做的,是盡快把幕后的‘弈者’逼出來,以免他再想出更歹毒的招數(shù)為逞私欲而陷萬民于水火,這般喪盡天良,此人一日不死,臣一日意氣難平,心結(jié)難消!”
皇帝揉了揉他的肩膀,以示安撫,“關(guān)于此人的身份,你有什么猜測?”
“臣尚不知他是誰,但懷疑有幾個人物與勢力,與他密切相關(guān)�!�
“你說�!�
“一個是七殺營營主。隱劍門雖然覆滅,但那只是擺在明面上的部分,如壁虎尾,必要時可以斷之;內(nèi)部的七殺營才是核心力量,營主未死,不少殺手仍在他的操縱下蟄伏暗處,不可不防。
“七殺營貌似以八瓣血蓮為聯(lián)絡(luò)暗號。但臣昨夜下到地底,見到他們所謂的‘明堂’,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這血蓮圖案似乎不僅僅是聯(lián)絡(luò)方式那么簡單”
“明堂?”皇帝冷笑一聲,“看來他們不僅膽子大,野心也不小�!�
蘇晏道:“臣認為,只有摸清了動機,才能推測對方的行為。倘若燒毀坤寧宮與引爆火藥庫的就是一個殺手營的營主,那么他弄得天下大亂,圖什么?是對大銘有血海深仇,還是對國器有所圖謀?
“臣總覺得,他的身份與他的目的之間,還欠缺了些什么環(huán)節(jié),不把這塊重要的空白填上,就無法描繪出‘弈者’真正的面目�!�
皇帝思忖片刻,又問:“你剛才說,‘幾個人物與勢力’,還有呢?”
蘇晏幽幽地看了皇帝一眼,“臣不敢說。”
“是不是要討一句,‘朕恕你無罪,直言無妨’?拿去吧�!�
“臣還是不敢說。怕觸怒了皇爺,口頭的答應(yīng)不作數(shù)�!�
“”
皇帝從袖內(nèi)摸出一方圓柱形的私人小印,往蘇晏懷里一丟,“立字為據(jù)總算數(shù)了罷?章自己蓋�!�
玉印為絕品羊脂玉琢成,凝脂晶瑩,潔白無瑕,印頭篆文刻著“槿隚”二字。
蘇晏第一反應(yīng):臥槽,皇帝私印,珍貴文物萬金難求,妥妥的傳家寶啊!
又一想:我特么能傳給誰?
再說,五百年后,我自己用過的碗也是文物好么?可就算值個千八百萬,我也享受不到了。
這玉質(zhì)手感太好,他揉摩著三寸來長、兩指粗細的玉印,厚著臉皮道:“皇爺這是賜給臣了?”
皇帝笑罵:“讓你安心說話。你倒好,還想順手牽羊,把朕的東西順走。這是天子之印,你敢用?”
蘇晏看皇帝并無不快,于是得寸進尺:“這要是二十四璽,什么‘奉天之寶’‘皇帝之寶’,打死臣也不敢用�?伞入G’”他垂目看玉印,念出這兩個極高極遠又近在眼前的字眼,微醺似的生出了一股迷蒙,“我真的不能用么?”
景隆帝忽然意識到,蘇晏并不是在討賞,而是在試探。
蘇晏想知道,在帝王的身份之外,他是否還能是朱槿隚,什么前綴都不加,什么避諱都沒有的,槿隚。
并非在權(quán)勢上,而是在性靈上,與他平起平坐。
景隆帝沉默片刻,說:“你收著吧。”
蘇晏握著玉印,用一雙澄澈而深幽的眼睛看他,不推辭也不謝恩。
皇帝道:“朕還不太習(xí)慣,但以后會慢慢習(xí)慣,總之,拿著吧。”
蘇晏笑了:“臣會回禮的。”
“不用,回禮朕在許久前就已經(jīng)收過了。”
許久前?有嗎,蘇晏努力回憶,想不起來,只好作罷。
他把這枚私印往衣襟里一藏,“如此臣就敢大著膽子繼續(xù)說了
“第二個,是衛(wèi)家�;蛘哒f,是太后�!�
皇帝手指扣在床沿硬木上,緊了緊,沒有立刻回應(yīng)。
蘇晏生怕觸怒龍顏似的,補充道:“當(dāng)然,太后很可能并不知情,只是客觀上成了推動行船的水流。”
皇帝慢而深地呼吸。
蘇晏屏息等待,最后終于等來了一句“你繼續(xù)說”。
他咬咬牙,決定犯一犯君臣大忌,萬一賭錯了那只能怪自己判斷失誤,高估了自身的重要性和影響力。該當(dāng)承受怎樣的后果,他一力承擔(dān)就是。
“臣之所以認為,‘弈者’與衛(wèi)家有關(guān),是因為這幾次針對太子的布局與暗算,衛(wèi)家是最大的得利者�!�
皇帝忽然反問:“你知道歷朝歷代爭儲,凡牽涉太深的臣子,是什么下場?”
蘇晏臉色有些發(fā)白,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懷中的玉印,哪怕隔著厚衣,那股硬度也能給自己提供信念支撐似的。他低聲道:“臣知道�!�
“可你還是要說為了太子�!�
蘇晏低頭,“不僅為了太子,也是為了皇爺,為了江山社稷的穩(wěn)固久安。”
皇帝注視他,目光復(fù)雜,權(quán)衡、感佩、疑慮、憐惜、酸澀兼而有之,即使蘇晏此刻抬頭看見,也很難盡數(shù)感悟。
他低頭等了良久,依然等來一句“你繼續(xù)說”。
“皇爺犀燃燭照,不會看不出衛(wèi)家暗藏野心,這野心因為二皇子的出生而不可遏止地膨脹但與其說是‘不可遏止’,不如說是‘不被遏止’。每當(dāng)鬧得太過分,皇爺就會敲打儆示,等對方吃痛縮回去,皇爺就不再追究。如此一來,衛(wèi)家膽子更大,不僅有意拉攏勛貴與文官,甚至連部分言官如今都已是他的喉舌。
“皇爺對此,難道就沒有警惕之心?
“刺殺太子誰會得利?”
“市井間誹謗儲君的流言是誰散播?
“坤寧宮大火是誰的設(shè)計?
“朝臣對太子的不滿與指責(zé),是誰在煽風(fēng)點火?
“這一切,皇爺難道心里真的沒有數(shù)么,還是明知而故縱?”
蘇晏一句比一句問得犀利,看似氣勢逼人,實際上手心汗?jié)瘢活w狗膽已經(jīng)壯到麻木。
景隆帝吐出一口長氣,低沉地說:“換其他任何一個臣子,朕都不會任由他把這些話說完。但也只有你,看破還非要說破,說破還非要討個答案這個答案,有那么重要?”
“當(dāng)然!”蘇晏完全豁出去了,“這個答案決定了,臣是要繼續(xù)和衛(wèi)家斗,和‘弈者’斗,還是順應(yīng)天意,從此閑云野鶴,只求富貴不談抱負�!�
皇帝“呵”了一聲,“好個順應(yīng)天意!你要是真肯順應(yīng)朕的意思,何至于屢屢身陷險境。如今倒拿這個來說嘴�!�
蘇晏翻身下床,跪在床前踏板:“臣不識好歹,罔顧君恩,是一等一的傻子�!�
皇帝一把拉起他,攬在自己懷里,又愛又惱,“好啦,你不就是想知道朕的真實想法?朕不愛說,是天性使然,也是御下手段,你就非得逼朕說。就讓朕好好的當(dāng)一個孤家寡人,不好么!”
蘇晏的臉貼在皇帝胸口,聽心跳聲紊亂,在這個慣于把持局勢與權(quán)力的男人體內(nèi),像個失控的信號,不知為何竟感到了欣慰與愉悅,回答:“不好。”
皇帝懲罰似的咬了咬他的耳垂,輕聲道:“把禍患養(yǎng)到足夠茂盛,你才會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連有多龐大。到那時,才能連根拔起,將主惡連同黨羽徹底鏟除。”
蘇晏微怔,而后打了個激靈。
“朕之前沒有除去衛(wèi)家,如今時機更是不適合。
“你覺得如果衛(wèi)家倒了,那個把它當(dāng)槍使的幕后之人,是會就此罷休,還是再找一桿更強力的武器?
“就讓衛(wèi)家繼續(xù)當(dāng)‘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數(shù)越多,暴露得越快�!�
蘇晏喃喃道:“可我們只要一步?jīng)]拆破,就要付出代價譬如昨夜。”
皇帝道:“所有成功都要付出代價。昨夜之事,朕也不愿見它發(fā)生,數(shù)千子民的性命,如何可以,朕寧可用自己的血肉去換。但有時太過于想避免犧牲,只會犧牲得更多�!�
蘇晏沉默片刻,說:“臣會盡快弄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與真實目的。”
“衛(wèi)家那邊,朕也會命人加強監(jiān)查�!�
“兩個侯府,手下、門客、往來者眾多,一個個查恐非易事�!�
皇帝笑了笑:“朕設(shè)錦衣衛(wèi),就是做這個用的�!�
蘇晏問到了想要的答案,凜然之余,又覺得釋然。景隆帝看著平和寬仁,實則城府深、思慮重,自己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有什么好怵然的。
他正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忽然肚子骨碌碌一陣饑鳴,這才想起,六個時辰前就喝了一小碗粥,眼下胃都要餓穿了。
皇帝溫聲道:“朕帶了些宮中御膳過來,讓你家下人煨在灶上了,隨時可以吃,有你喜歡的佛跳墻與松江鱸魚。魚肉現(xiàn)做的比較嫩,等你出了臥房,他們才會下籠蒸�!�
蘇晏謝了恩,見皇帝還攬著他不放,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不嫌鄙舍簡陋的話,還請皇爺施恩,與臣一同用膳�!�
皇帝這才松手,從床沿起身,順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與發(fā)髻,淡淡地道:“這才對。上次朕邀你進宮用膳,難道你不該回請么�!�
第186章
贏的走輸?shù)乃?br />
臨花閣的龜公和鴇母雙雙被拿。北鎮(zhèn)撫司的刑房能撬開鐵人的口,證實了鴇母的確一無所知,而龜公終也熬不過,將他知曉的內(nèi)情如數(shù)交代。
沈柒看著手下呈上來的證詞,提煉出幾點重要信息:
隱劍門與七殺營類似于門派的外門與內(nèi)門的關(guān)系,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隱劍門靠門下產(chǎn)業(yè)為七殺營提供資金,招徠與輸送人手,門主聽從營主的指揮。隱劍門覆滅后,七殺營保留了大部分力量,而且資金支持依然存在,但不知錢從何而來。
七殺營的精銳殺手分為“天、地、玄”三個類別,總?cè)藬?shù)不太清楚。聽說幾百人是有的,個個都能獨當(dāng)一面。
京師的地下?lián)c不止一處,密道都通往被炸毀的“明堂”。
每個據(jù)點都有守門人,龜公只知道其中兩個,剩下幾個不明身份。
昨夜之前,七殺營營主的確人在京城,至于爆炸之后是否秘密離京,就不知道了。
沒人見過營主的長相,更不知其性別、年齡與武功深淺,但所有心懷不服、挑戰(zhàn)過他的殺手都死了。
“腦蟲。”沈柒道。
“大人在說什么,”掌刑千戶石檐霜不解地問,“什么蟲?”
“沒什么。把這兩人羈押在牢,好好看守。你和韋纓點五百人手,隨我去抓另外兩個‘守門人’,看還能不能榨出點什么�!鄙蚱馄鹕頃r牽動傷處,手捫胸口深吸氣。
石檐霜忙道:“大人有傷在身,且去歇息,這點小事,我和韋千戶就能辦妥,無需大人親往�!�
北鎮(zhèn)撫司的醫(yī)官給沈柒開了一劑膏藥,讓他敷貼傷處,說能散瘀活血鎮(zhèn)痛,促進骨裂加速愈合,但藥味兒很沖,隔著幾層衣物還能聞到。
沈柒略一思索,說:“也行。那你叫人燒點熱水,我要沐浴更衣�!�
他把自己清理干凈,確認嗅不到膏藥氣味了,才騎馬緩行,去了蘇府。
之前派人打聽過數(shù)次,都說蘇晏還在睡,前后睡了六個時辰還不醒。他忍不住擔(dān)心,于是也顧不得看門狗一樣的御前侍衛(wèi)了,決定親自去探訪。
時值黃昏,京城的天空似乎仍被爆炸后的煙塵籠罩,暮色就顯得格外溟溟,夾著風(fēng)中隱隱飄來的哭聲,令人心情沉重。
剛行到巷口,便見蘇府被一群侍衛(wèi)打扮的漢子團團圍住,戒備森嚴(yán)。沈柒看出這些不是普通侍衛(wèi),個個散發(fā)著精悍的銳氣,像是在戰(zhàn)場上受過洗禮的。
他心底一凜,似乎想到了什么,繞到蘇府后巷,悄然躍上鄰居家的屋頂。
高朔果然還藏身在檐牙間的陰影里,邊啃著紅棗,邊伸著脖子使勁瞄向蘇府后院主屋。沈柒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嚇得他棗核險些卡在喉管里。
咳掉了棗核,他忙低聲向沈柒稟報:“皇爺微服私訪,就在主屋內(nèi)�!�
果然。沈柒皺眉:“什么時候來的?”
“有兩刻鐘了,沒見出來,也不知蘇大人醒了沒有�!备咚纷聊ブ�,覺得不太對勁,“嘖,這要沒醒吧,皇爺在里面做什么,光看著?這要醒了吧,也不見下人送水進來,總不能頭不梳臉不洗地面圣吧?
“不對不對,君主進入臣子臥房,這本就不合常理,尤其是我們這位皇爺”
沈柒驀地用刀鞘一挑他的手背。
手心里一把紅棗都被迫塞進嘴里,高朔噎得直翻白眼。
沈柒面寒如霜,冷冷道:“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多嘴?”高朔連連搖頭,一顆顆棗子往外吐,不敢再胡亂八卦。
說話間,主屋的門被打開,一身常服的皇帝率先走出來,蘇晏穿著披風(fēng)緊隨其后。兩人邊走邊交談,往花廳去了。
拐過走廊,身影消失在檐下。不多時,仆役打扮的內(nèi)侍從廚房出來,一盤盤菜肴流水般往廳里端�;◤d內(nèi)燭光明亮,將兩人對桌而坐的影子映照在窗戶紙上。
高朔恍然回過味兒來,尷尬地說道:“這個,皇帝施恩于臣子,特賜一同用膳,也是慣例大人不必太過太過”
影子舉杯敬酒。沈柒忽覺胸肋劇痛,扯得心頭如割如銼,呼出來的每一口氣都是灼燒的業(yè)火。他緊握繡春刀,聲音嘶啞得可怕:“驚擾圣駕是什么罪?”
“大、大罪�!备咚敷@得打起了磕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啊大人!”
沈柒五根手指在刀柄上緊了又松,松了又緊。骨節(jié)從薄的皮下不甘心地支棱出來,又被牽動的肌肉拖拽回去。
他咬牙問高朔:“皇帝夜宿臣僚府上,是否也是慣例?”
高朔驚答:“不至于!前代倒是有過皇帝寵幸內(nèi)侍的記錄,甚至路遇貌美民男一時興起臨幸的,但對外官真不至于!定會惹得朝野上下詬病,如此有失體面之事,咱們這位萬歲爺做不出來!”
他換了口氣,又補充:“皇爺是什么性情,大人難道不清楚?”
沈柒當(dāng)然清楚,但更清楚蘇清河有多招人。且他對景隆帝始終存有感激與敬慕之意,雖說“絕不以色侍君”的確出自內(nèi)心,但也難保不被對方的恩威并施與蓄意綢繆打動。
即便他堅守住了,這份防御在絕對權(quán)力面前也不堪一擊�;实廴羰撬接倪B體面也不要了,他能怎樣?是掛冠而逃,還是抵死抗?fàn)�?他家世代為官,父親蘇知府還在任上呢!
這場牽鉤,兩頭力量懸殊。若你力竭而敗,我不怪你這句話不僅是在替蘇晏開脫,更是給自己內(nèi)心的猛獸加一重鎖鏈�?扇缃�,他再次聽見了野獸的狂暴咆哮,與鎖鏈鏗然欲斷的聲響。
“繼續(xù)盯著。萬一真發(fā)生了什么‘不慣例’的事,來東市街尾的餛飩攤子找我�!�
高朔看著沈柒幾個縱躍消失在屋脊后,撓了撓后腦勺,“貼身侍衛(wèi)那事還沒完,怎么又扯上皇爺了?蘇大人真是造孽不對啊,咱們沈同知還有心情吃餛飩?”
東市雖然熱鬧,街尾的餛飩攤子卻蕭條,蓋因老板不會做生意,餛飩口味不咋地,蔥花和醋還要另外算錢。加上老板的腦子似乎有點問題,找零也總是有三沒二,以至于客人越來越少。
就這樣,攤子仍風(fēng)雨無阻地開著,大概勤能補拙,居然茍延殘喘了好幾年。
昏暗的燈籠下,沈柒從墻角暗處慢慢走過來,坐在歪斜的條凳上,把繡春刀擱在桌邊。
中年老板肩頭搭條臟棉巾,過來招呼客人:“吃什么?”
沈柒道:“面�!�
“沒有面,我這里只賣餛飩�!�
“那你還問我吃什么?”
老板愣頭愣腦地改口問:“吃幾碗餛飩?”
沈柒盯著他看:“一碗,沒有餡兒的豬肉餛飩。”
老板怔住,呆滯的眼珠一輪,像是木雕忽然活了起來。他說:“客官請稍等。”
不多時,一碗煮好的餛飩皮擺在沈柒面前。老板說:“有餡兒和沒餡兒的一個價。蔥和醋還得另外加錢,要嗎?”
沈柒不回答,自顧自往碗里加了一勺蔥花、三滴醋,把餛飩皮吃完了。
老板在桌對面坐下來,臉上浮起笑意,“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同知,沈大人。就是您,把前任主官馮去惡馮大人送上了斷頭臺。”
“你錯了,不是斷頭,是腰斬�!鄙蚱饫淅涞�,“臨死前,他告訴我一個秘密。”
地面坍塌的大坑邊緣,浮音手腳并用地從石塊間爬了出來。他滿是血口的手指緊握著鶴骨笛,奔跑幾步,又脫力地栽倒。
正是黎民前夜深最深濃的時辰,西邊天際的一鉤殘月,被沖天的火光與黑云遮蔽。
劍光取代月光,劃破夜色,直抵浮音的眉心。
荊紅追身上衣衫破爛,面上塵土、脂粉與污血糊做一處,只一雙眼睛依然如晨星如冰河,湛然而冷漠。他說道:“你輸了。”
浮音喘著粗氣,語聲斷斷續(xù)續(xù):“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也不想的”
荊紅追道:“但已經(jīng)是這樣了。”
“師哥,給我個痛快”浮音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扯他的裙擺。
荊紅追向旁一側(cè),避開了,“我會給你個痛快�!�
浮音的眼神,像深水下的火光,微微亮起。
“但在那之前,你得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營主,還有營主背后的力量,全部交代清楚�!�
“你要對我逼供?還是要拿我去臭名昭著的北鎮(zhèn)撫司用刑?”浮音臉上露出痛楚而扭曲的笑,笑著笑著,咳出幾口烏血。他靠著一根倒塌的柱子艱難坐起身,將染血的笛身攥在掌心,“師哥啊師哥,你總是這樣,看似劍下留情,實際上卻把我推向更痛苦的深淵在七殺營‘蠱斗’時如此,現(xiàn)下依然如此!”
荊紅追聽出他語氣中郁烈的恨意,沉默了一下,問:“你恨我,因為我當(dāng)初向營主求情,留你一命?”
“求情?是啊,你的劍法從來都是最犀利有效、直取目標(biāo)。你的求情也一樣,用最簡單有效的說辭,打動營主。”
荊紅追想起當(dāng)時他對營主說的話:
營主見過幾個從血瞳中恢復(fù)清醒的人?
他是不是個很好的研究對象?
這兩個問題,讓營主終于打破沉默,回答:不錯。
“你想起來了?我的確活了下來,是‘蠱斗’中輸了,卻能繼續(xù)活著的唯一一個殺手。但我寧可死在當(dāng)場,死在你劍下!你以為我被編入另一個小隊,所以幾乎不再見到我?”
浮音吃力而尖銳地冷笑起來,靨渦拉扯在面頰上,像一條慘烈的傷疤,“你錯了,我真的如你所言,成了‘很好的研究對象’�!�
“魘魅之術(shù)使我們強大,也使我們?nèi)菀鬃呋鹑肽АH绾巫尟偘d的‘血瞳’恢復(fù)理智,避免浪費,一直是營主想要解決的問題。現(xiàn)在一個絕佳的樣品送到了他面前你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
浮音五指扣住地面碎石,但怎么也止不住指尖的抽搐,仿佛只是回憶那副場景,就能令他如墜地獄,“我被灌下各種各樣的藥,遭受百般折磨,被逼著在血瞳與清醒之間反復(fù)催發(fā),以觀察身體的反應(yīng)與神智的變化你知道當(dāng)時的我有多么痛苦和絕望,是怎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荊紅追眼底的寒潭依稀起了漣漪,但手中的劍依然平穩(wěn)而冷銳,“你恨我,當(dāng)初沒一劍解脫了你�!�
浮音嘶聲道:“我難道不該恨你?你是逃出生天了,可我呢?依然身陷地獄,在生死苦熬的關(guān)頭,還做夢你會折回來拉我一把!可我錯了,你一去不回頭,甚至一次都沒想起來,還有一個師哥長師哥短的師弟!”
“我從沒把隱劍門和七殺營當(dāng)做師門。”荊紅追道。
“的確,你也從沒叫過我一聲師弟。在你看來,那里是爛泥潭,擠滿了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野獸、怪物!你好不容易重新過上了‘人’的生活,當(dāng)然要愛惜自身,愛惜你依附的主家,怎么還肯冒風(fēng)險回來救我?”浮音尖刻地叫道。
荊紅追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他,仿佛面前不是認識七年的同伴兼敵手,而是個不可理喻的陌生人。他露出了個匪夷所思的神情:“我能逃出來,為何你不能?
“我有什么義務(wù),一定要回頭去救你,救其他人?在你們聽到一聲令下,就會把劍刃刺進我胸口的情況下?
“‘蠱斗’時倘若輸?shù)氖俏�,你會不會冒著觸怒營主的風(fēng)險,替我求情?
“你捫心自問,如果逃出來的是你浮音,會不會折回來救我?”
我會不,我不會!如果那時我能掙脫噩夢,哪怕世上的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再回去浮音身軀顫動了一下,思緒開始混亂,但仍強詞道:“可就算我逃出來,你也不肯收留,甚至不愿與我有任何牽連。”
荊紅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影:“我為何要與你有牽連?
“你有最想保護的人,那就是你自己。
“而我也有。只要我還活著,還能拿得起劍,就絕不會讓他身陷危險。如你所言,我曾是一頭野獸,一個怪物,終于成了人,又怎么可能讓其他野獸與怪物去接近他?”
浮音眼中最后一點微光,被濃厚的黑暗徹底吞沒。
那黑暗沉淀到極致,變成血一樣的粘稠與腥惡。
浮音從鶴骨笛內(nèi),緩緩抽出一柄尖刺似的短劍,臉色蒼白,瞳仁如血,像個被仇恨與執(zhí)念驅(qū)使的幽魂厲鬼,“老規(guī)矩,贏的走,輸?shù)乃��!?br />
第187章
一慣兩面三刀
長夜將盡,天色從墨藍轉(zhuǎn)為靛藍,又漸漸透出了魚肚白。
荊紅追身上多了七八道血口,但都只傷在皮肉。反觀血瞳浮音,左肺中劍,咳嗽中帶著血沫,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眼白布滿血絲,瞳仁赤紅得像要膨脹爆裂,浮音強行運轉(zhuǎn)真氣,將創(chuàng)口經(jīng)脈堵住,左手挽笛還想再吹一曲迷魂飛音,被荊紅追一劍刺破丹田。
他痛苦地尖叫一聲,邊咳血,邊道:“你廢我修為,卻不殺我,想嚴(yán)刑逼供?我偏不如你的愿”
荊紅追劍尖回撤,伸手點了他幾處穴位止血,“這可由不得你。如何處置,大人說了算�!�
“你想知道營主的事?”浮音近乎失焦的眼睛,望向荊紅追身后,忽然浮起一絲混雜著惡毒、快意與慘然的微笑,“好啊,你自己問他罷。”
尖銳的寒意順著脊背爬上荊紅追的后頸,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就在身后!
他一把抄住浮音的衣領(lǐng),毫不猶豫地向前疾掠,然而前路已被一個高大的人影擋住。
那人頭罩風(fēng)帽,渾身上下被一襲紅袍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袖口外的雙手戴著黑革手套。青銅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目,下半張臉則掩蓋在細密的黑色金屬網(wǎng)罩內(nèi),隱約可見說話時翕動的嘴唇。
“天字二十三號�!奔t袍人的聲音猶如砂礫摩擦,雌雄莫辨,“叛營者死�!�
荊紅追一身劍氣如臨大敵,乍然外放。布滿黑白星云紋路的劍尖高速輕顫,發(fā)出低吟般的嗡鳴聲。
強壓之下,劍鳴錚錚。百折不回,有我無敵這便是他的劍意。
酒杯從指間滑落,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深紅色葡萄酒液濺在衣擺,像一串新鮮的血跡。
蘇晏微怔,喃喃道:“剛才我突然心悸了一下臣失禮。”
立刻有機靈的內(nèi)侍上前打掃,念叨著“碎碎平安”。
皇帝起身,摸了摸蘇晏的額頭,吩咐隨駕的太醫(yī)院院使汪春甫過來把脈。
“就是不小心手滑,人沒事,真的”蘇晏推脫不得,被太醫(yī)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
汪院使診后稟道:“蘇大人這是腦髓震動導(dǎo)致的氣機逆亂。須知‘腦為元神之府’,清竅郁閉而昏迷,氣滯不暢而頭痛,元神受郁而頭昏、失憶,擾動胃氣上逆而惡心嘔吐”
皇帝自己頭疾發(fā)作時,不愛召太醫(yī),更不想聽汪春甫講醫(yī)理,嫌他小題大做。此番卻聽得認真,問道:“這些癥狀他都有,該如何治療?”
汪院使難得有機會在御前說個痛快,又洋洋灑灑地發(fā)揮了一陣,最后總結(jié)道:“觀其脈象,蘇大人如今已無大恙,臥床靜養(yǎng)十天半個月便可痊愈�!�
皇帝的臉色緩和許多。
蘇晏小聲嘟囔:“我就說了沒事啊,輕度腦震蕩,自己會好的�!�
“太醫(yī)讓你臥床靜養(yǎng),你就老實聽醫(yī)囑,別再出門亂晃。半個月的病假,朕準(zhǔn)了,明日不許再來上朝�!�
皇帝漱口凈手后,起身道:“好好歇息,朕不打擾你,這便走了。不必送駕。”
他說不必送駕,怎么可能真不送,好歹也要意思意思。蘇晏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斗篷,十分狗腿地披在皇帝肩上,接著退后一步,躬身行拱手禮。
皇帝卻不動,注視他:“就這樣?”
蘇晏:“哈?”
“帶子還沒系。”
蘇晏驀地想起那天在養(yǎng)心殿,自己雙手涂了燙傷膏,還被要求給皇帝穿龍袍,系帶沒法打結(jié),就下令他用嘴熱意頓時從耳根蔓延至臉頰,飛紅一片。
皇帝仿佛心情大好,笑道:“用手。”
蘇晏這才松口氣,上前給斗篷領(lǐng)口處系了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他歪著頭審視,覺得有種詭異的萌感,忍不住撲哧一笑。
“皇爺這是要回宮?”
皇帝感受著近在咫尺的溫?zé)釟庀�,有些熏熏然地閉了一下眼,似乎想要伸手輕撫他臉頰上的紅暈,半途轉(zhuǎn)而去撥了撥系帶,神情不屬地答:“聽聞豫王昨夜也受了傷,朕既然出宮,順便拐去他那里瞧瞧�!�
圣駕離開后,蘇晏轉(zhuǎn)頭問蘇小京:“咱家有沒有阿膠之類補血的藥材?”
小京想了想,答:“好像有幾包阿膠鹿茸粉,不記得是大人哪位同僚送的年禮�!�
蘇晏讓他去找出來,給豫王府送去,就說是昨夜援護的謝禮。
蘇小京翻出來一看,內(nèi)中附了個方子,寫道“阿膠、鹿茸、烏賊骨、當(dāng)歸、蒲黃。此五味粉,以酒送服,每日三匙,夜再服。治婦人漏下不止�!�
他識字不多,讀得東缺西落,于是提著一串藥包出來,對蘇晏說:“大人,藥都是好藥,可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治什么人什么下不止來著?”
蘇晏接過來一看,哦,治療大姨媽太多導(dǎo)致的貧血。
“反正都是補血,有效果就行�!彼绦]揮手,讓小京給包裝好看點,把那方子放在藥材的最底下,“明日上午附上我的名帖,送去豫王府�!�
小京、小北收拾花廳和廚房,蘇晏捧著一壺消食果茶,在院里那棵光禿禿的老桃樹下踱來踱去,心想:阿追怎么還不回來?
東市街尾的餛飩攤子,燈籠在柱子上搖來搖去,焰火幾乎熄滅,風(fēng)過后又死灰復(fù)燃般亮起來。
老板那張平凡木訥的臉,在這忽明忽暗的光亮中,平添了幾分誕詭的色彩。
他虛飄飄地說:“真沒想到,馮去惡選擇了送他下黃泉的人,作為他的繼任者�!�
沈柒反問:“你是寧王的人?”
老板道:“你也是了,從你找上我的這一刻開始�!�
“一個庶出的前皇子,遠在河南的藩王,有什么本錢在京城攪風(fēng)弄雨?他是想步信王的后塵,也嘗一嘗今上賜的那杯鴆酒?”
“信王是不成功便成仁,但他絕不會白死。朱槿隚見不得光的秘密,總有一日會大白天下,到時人人都會知道,誰才是先帝血脈、正朔龍種,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沈柒笑了:“你以為我在乎這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無論誰坐在龍椅上,只要能給我想要的東西,我就當(dāng)他手里的刀,為他做事�!�
老板也笑了:“王爺最欣賞的,就是你這一點。說實話,自從你把馮去惡賣給景隆帝,換取自己一條命和青云直上的前程,王爺就開始注意你了。他說,沈柒此人,夠狠、夠聰明也夠能隱忍,是個難得的人才。”
沈柒嘲諷:“你自己也說了,我如今青云直上,圣眷濃厚。北鎮(zhèn)撫司在我手上,整個錦衣衛(wèi)將來也是我囊中之物。我是瘋了還是傻了,要學(xué)那個本末倒置的馮去惡,白白斷送自己的性命?”
“你若是真的深得圣眷,錦衣衛(wèi)掌印指揮使之位,就不會空懸至今�!崩习逡会樢娧卣f道,“自建國以來,沒有一個錦衣衛(wèi)主官不是皇帝的心腹,也沒有一個錦衣衛(wèi)主官不是死于失去皇帝的信任。如今用得順手時,尚且防得緊,只怕將來你這把太過鋒利的刀,會被他毫不猶豫地丟進熔爐。”
“但至少眼下,我還是錦衣衛(wèi)同知�!鄙蚱饷娌桓纳抗鈪s更加陰冷,“寧王又能給我什么?”
“那就得看你能立多大的功勛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五軍都督、兵部尚書只要功勞夠大,封伯封侯,什么不可能?”
沈柒不答。
老板向前傾身,故意壓低了聲音,“還有今夜,景隆帝微服私訪的那個人�!�
沈柒面色微變,右手握住了繡春刀的刀柄。
老板把心里那股得意很好地掩藏了起來,用一種幾乎是同情的目光投向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扳倒馮去惡,有一半是為了他。如此說來,卻不是棒打鴛鴦,是橫刀奪愛呀!”
沈柒抽刀,帶出一股寒光殺氣,直削對方頭顱。
老板舉起筷子筒架住,“論武功,我絕不是沈大人的對手。但沈大人真想取我性命?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守門人,身后這條路,才是沈大人你的康莊大道啊!”
刀鋒在他脖頸處停住,沈柒峻聲道:“別盯著他,別驚擾他,更別打他的主意。否則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取他項上人頭!”
煞氣砭膚刺骨,老板后背已被冷汗打濕,面上裝著不慌不忙:“當(dāng)然不會。王爺愛才,無論是沈大人,還是蘇大人,都是他極為欣賞、一心重用的對象。沈大人若是能說動蘇大人,也是大功一件啊�!�
“與他無關(guān)!”沈柒斷然說道。
老板從刀鋒下緩緩后撤,起身道:“既然沈大人不喜,這事兒咱就不提了。不過王爺雄才偉略,說不定將來某一天,蘇大人也會主動來到我這小破攤子上,買‘一碗不加餡兒的豬肉餛飩’呢�!�
沈柒沉吟片刻,回刀入鞘,說:“等我想清楚了,再來找你。”
老板知道十拿九穩(wěn)了,便笑道:“那小人就恭候沈大人的再次光臨�!�
沈柒將一把銅板扔在桌面,轉(zhuǎn)身離去。
老板撿起銅板吹了吹,在耳邊聽響,然后一枚一枚收進衣兜,神情逐漸呆滯,又成了那個腦子不太好使的賣餛飩?cè)恕?br />
沈柒走出十幾步,忽然回頭望向拐角處,借著燈籠的昏暗光線,看見個一閃即逝的身影。
那個位置,能將餛飩攤上發(fā)生的一切看得足夠清楚;而且那個驚鴻一瞥的面容,似乎很有幾分眼熟
他極力回憶,忽然聽見側(cè)上方有個聲音輕輕叫:“大人?同知大人?”
沈柒抬眼,見高朔從屋檐上探頭下來,不禁變色:“真出了什么‘不慣例’的事?”
“不是不是,我是想來告知大人,圣駕從蘇府離開啦!”
沈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悄然離開東市,直到進了一個錦衣衛(wèi)暗線所住的空院,方才低聲交談起來。
“圣駕去了哪里?”
“這個目前我尚未探得,但看方向,不像是要回宮�!�
沈柒略一沉吟,又問:“你記得褚淵么?”
“當(dāng)然,我們陜西一路同行,相處半年多,他背上幾顆痣,痣上幾根毛,我都知道�!�
“他今日是否侍駕?”
高朔回想了一下,說:“皇爺來蘇府時,他也在御前侍衛(wèi)的隊伍里�!�
“離開時呢?”
“我想想啊大人稍等,我想想好像沒有對,是沒有。他站的位置距離皇爺很近,但出門時我并沒有看見他。誒,這黑炭頭去哪兒了?我沒見他單獨離開啊。”
沈柒琢磨今晚這事兒,慢慢露出一絲冷笑:“盯梢我的人是褚淵。不知他會如何上報,皇爺又知道了多少”
“什么上報?什么知道?”高朔有點慌,“大人,你剛才不是去吃餛飩?是去做什么?”
沈柒抬手,制止他繼續(xù)問,在短暫的權(quán)衡之后,拿定了主意:“無論褚淵怎么上報,我都百口莫辯。凡未行而先泄者,事必不成,眼下唯一之計,就是先下手為強�!�
“先、先下手向誰下手”高朔嘴唇抖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沈柒瞟了他一眼:“當(dāng)然是向皇爺�!�
高朔頭皮發(fā)麻腳發(fā)軟,直接往地面栽去。
沈柒用刀鞘往他肋下一抵,似笑非笑:“你想哪兒去了?我是要進宮,向皇爺面呈此事�!�
高朔仿佛魂兒從鬼門關(guān)口溜達了一圈,又回到了體內(nèi),擦著額角冷汗,抱怨:“大人,你可嚇?biāo)牢伊�!�?br />
沈柒自顧自地想著心事。
高朔望著夜色中上官冷俊的側(cè)臉,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跟隨了這么多年,仍猜不透對方真實的心思。
大概是因為咱們同知大人一慣兩面三刀這詞兒不好,雖然感覺沒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