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機(jī)關(guān)算盡好像也不太對。
工于心計對,就是這個,所以他究竟要面呈什么事?
高朔正滿心疑竇,卻聽沈柒嘆道:“可惜了一個機(jī)會,只能用來做踏板。”
更可惜的是,以皇帝對他的疑心與防備,這個踏板只能保命,不能換取到真正的利益,沈柒遺憾地想。至于寧王那邊,如果能過今夜這一關(guān),才算他真有一斗之力。
第188章
特別篇血瞳浮音
浮音像頭喪家之犬,藏身暗渠,從天亮一直躲到了天黑。
他失去了賴以自保的修為,靠著常年浸淫秘藥的身體,與經(jīng)脈里殘余的一點真氣,勉強支撐著不被功法反噬,那雙妖物般的血色瞳孔卻再也無法恢復(fù)原樣。
這瞳色就等于把隱劍門余孽的身份寫在臉上,浮音不敢見光,怕被人發(fā)現(xiàn)后舉報捉拿,仍逃不了北鎮(zhèn)撫司詔獄的酷刑。
知道夜色降臨,他才用一塊破頭巾半罩著臉,從藥鋪后院偷了些藥材,躲進(jìn)一處民房。
民房是韓奔之前租下來的,為了“殷�!蓖獬鲩e逛采買、去寺廟祭拜,或者休沐日不愿待在王府侍衛(wèi)房間時,方便他歇腳用。
浮音潛入時,心情有些矛盾,既希望韓奔不在,又覺得如果韓奔在,或許能替他做點什么。
韓奔不在。
浮音遺憾地松口氣,燒水清洗中劍的傷口,一邊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熬藥。
每一口呼吸都火燒火燎地痛著,沒有外科大夫,也沒了輔助療傷的真氣,哪怕僥幸治好,只怕也會落下病根但現(xiàn)在他已一無所有,誰還在乎這個呢?
左胸血肉模糊,他正試圖用針線縫合創(chuàng)口,疼得齜牙咧嘴,房門忽然被推開。
韓奔在門外愣住,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jìn)來,急問:“怎么傷成這樣?”
浮音一驚,下意識抬頭看他,又想起必須遮掩瞳色。
來不及了,韓奔已然看到,整個人像被雷擊似的呆住,震驚道:“血瞳你是隱劍門刺客”
若是功力在身,浮音自覺能拿住韓奔,但如今人為刀俎,他絕不能當(dāng)魚肉,得想盡一切辦法自救。他研究過韓奔的性情與經(jīng)歷,知道對方最吃哪一套,當(dāng)即從中單上撕下一塊布條綁住雙眼。
“別看我的眼睛!”他用看似倔強,實則慌亂柔弱的聲音說道,“我不想害你你走吧,別管我死活�!�
韓奔深吸口氣,往前走了兩步,慢慢蹲下
身,“你真的是刺客?潛伏在王府,想對豫王殿下不利?笛子是不是你吹的?”
“是,都是我。我十惡不赦,罪該萬死!”浮音破罐子破摔般低喝,“想為你家王爺報仇,就過來一刀殺了我,休想拿我去見官,我死也不去詔獄!”
韓奔剛把手指搭上刀柄,便見他遮眼的布條被瞬間打濕,盛不住的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襯著面頰上顫抖的靨渦,與蒼白小巧的下頜,顯得分外可憐。
韓奔不由自主地心軟了,問:“你是受人指使?是誰?供出那人,或許能將功贖罪,得到朝廷的寬宥。”
浮音哽咽道:“我不說是個死,說了死得更慘你別問了,就當(dāng)好心做善事,給我一個痛快,讓我早點解脫去投胎,只求下輩子別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我會感激你的,下輩子銜環(huán)結(jié)草來報�!�
他邊說,邊極力在聲音里滲入迷魂。但因真氣枯竭,實在施展不了魘魅之術(shù),只能指望上次施展的功法余威猶在,效果能盡量持續(xù)久一些。
韓奔猶豫良久,把了把他的脈門,最后嘆道:“你內(nèi)力已散,恐熬不過詔獄的刑囚,日后也無力再被操縱著去害人。我總不能眼睜睜看你上斷頭臺這樣吧,你把知道的一切內(nèi)情寫在紙上,交給我。我安排送你出京城,遠(yuǎn)離人煙,隱姓埋名,平平淡淡過完此生便是了�!�
遠(yuǎn)離人煙,隱姓埋名,當(dāng)個微如草芥的農(nóng)夫、小販?那跟死有什么區(qū)別?
浮音狠狠咬牙,為什么總是這樣,相識多年的師哥也好,口口聲聲保護(hù)他的韓奔也罷,最后全都要棄他而去!憑什么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出個人樣,而自己卻要在獸巢廝殺、在泥沼沉浮,百般掙扎求生,最終還是落得如此下場!
既然所有人都辜負(fù)他,就連老天也不肯給他一條活路,那就別怪他狠毒,就算死,也要拉上陪葬的。
韓奔解下外衣,裹在浮音身上,又發(fā)愁道:“你這雙眼睛還能恢復(fù)原樣么,倘若不能,走到哪里都有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畢竟通緝令還在各州縣張貼著”
浮音二話不說,拔出他的腰刀,就往自己雙眼戳去。
韓奔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驚怒又痛惜:“你這人怎么!我也是在想法子,何必偏激至此!這一刀下去,雙目盡毀,你叫我這輩子如何自處”
浮音抱住韓奔,放聲大哭:“我都是騙你的,你還管我做什么!你走吧,回王府繼續(xù)當(dāng)你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我一個自作自受的罪徒,用不著你同情!”
韓奔被他哭得心里梗成一團(tuán),很想對他說,這一路我替你打了多少掩護(hù),如今哪里還有臉回王府。我已經(jīng)愧對將軍,不能在你這里再落下遺憾,再過幾年,等殿下回到封地,有了更年輕力壯的新侍衛(wèi),不再需要我了,我便去你歸隱處,陪你過完后半生。
但這話現(xiàn)下并不能說出口,一來諾不輕許;二來是否能把他安全送出京城,目前尚未可知,一步未竟,談何百千步。
韓奔拍撫著浮音的后背,安慰道:“今夜你先留在這里,把具白書寫好,回頭我叫人給你送食水與藥材�!�
浮音怕他一去不回,扯著他衣擺不放:“我傷勢嚴(yán)重,怕難以自理,你能不能陪我一夜?”
韓奔遲疑后搖頭:“王府有事,我今夜走不得,須得趕回去�!�
能有什么事,昨夜豫王也下了密道,莫非
浮音試探道:“王爺受傷了,是因為昨夜的爆炸?”
“傷到了頭,但無大礙�!�
“那你為何不能留下,王爺就算身體不適,也是請醫(yī)官,你去有什么用。”
韓奔皺起眉,“我真得回去,圣上駕臨,王府所有侍衛(wèi)都要在崗值守。你乖乖聽話,睡一覺就好了�!�
景隆帝去了豫王府
浮音眼底幽光閃動,很快蔓延成瘋狂的荒火這天底下,還有什么陪葬品比一國之君更為珍貴?他幾乎要失聲大笑。
的確,他現(xiàn)在武功盡廢、身負(fù)重傷,孱弱到就連韓奔都對他不屑設(shè)防,但七殺營的訓(xùn)練烙印在了骨子里,他依然掌握著不需動用武功就能殺人的技巧。
譬如說,毒。
“你帶我回王府,我不想逃了,要親自向王爺謝罪招供,以換取寬大處理�!备∫粽f。
韓奔一怔,答道:“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也會支持。但今夜不合適,等明日上午,我?guī)慊厝�。�?br />
浮音生硬地說:“還就非得今夜不可了。韓奔,你不幫我,我就去死,屆時你們什么情報都得不到�!�
他扯下綁眼的布條,雙瞳泛著血光,沒有懾人的功法加持,但依然詭異,“韓奔,別忘了你對殷福發(fā)過的誓你相信他,愛護(hù)他,愿意為他赴湯蹈火做任何事。你這是要出爾反爾,活生生逼他去死?”
韓奔睜大了眼看浮音,神情矛盾而古怪,似乎覺得面前之人匪夷所思,可又沒法不去管他,任其自生自滅。
仿佛胸口旋繞著千言萬語,卻一時說不出話,最后長嘆口氣,伸手去按浮音的后頸要害處。
韓奔要殺我?!浮音在極短的駭然后,心頭涌起強烈的譏誚與失望,面上做虛弱脫力狀,在對方觸及之前,閉息向他懷中栽倒。
韓奔本想點浮音后頸睡穴,忽然見他瀕死暈厥,連鼻息也消散了,驚慟之下伸手摟住,緊接著自己腰眼上輕微一痛。
仿佛一點火星隨著那刺痛滲入血脈,從體內(nèi)把他燒成熊熊火海韓奔渾身劇烈抽搐,張著嘴只說不出話。
浮音大口喘著粗氣,抽出淬過毒的、尖刺形狀的短劍,用顫抖的手,從韓奔衣襟內(nèi)摸出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令牌。
他滿心快意,眼眶卻不知覺地濕潤起來,用力眨了眨眼皮,冷笑道:“我就知道你靠不住。不,應(yīng)該說是魘魅之術(shù)靠不住,再怎么迷魂催發(fā),也畢竟是外力加諸,一旦與對方本心相違背,便會破除。”
他用力將韓奔推倒在地,自己也踉蹌了幾步,忍不住問:“你是什么時候掙脫迷魂術(shù)的。是最后,我逼你今夜帶我回王府的時候?你就這么想保護(hù)你家王爺,怕他擔(dān)上弒君的罪名,被天下臣民討伐?”
劇毒導(dǎo)致四肢痙攣,韓奔眼神痛楚又悲涼,翕動嘴唇艱難地說著什么。
浮音想走,但又不甘心沒有得到答案,于是俯身細(xì)聽
“在推門、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清醒了我知道、不值得也打算、和你恩斷義絕但是、看你傷成那樣、武功盡失、今后死生無人在意我不忍心就想著拉你一把”
我不忍心,就想著拉你一把。
浮音茫然想著,他在說什么?假的,撒謊,沒人會回頭,師哥不會,韓奔也不會。這并非他的本意,只是迷魂術(shù)的作用。
韓奔就是個工具,如今既不能為我所用,還會阻礙我的計劃,清理掉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不可能真心救我。
就算有那么點真心,他又能給我什么呢?富貴、權(quán)勢、隨心所欲的生活?不,我早知道,這些他都給不了。
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失神間,毒劍脫手落地。
韓奔用痙攣的手指,一點點蹭過地面,艱難地握住了尖細(xì)如刺的笛中劍,用盡全力,扎進(jìn)了浮音的小腿。
浮音站不住,半跪下來,低頭注視韓奔,很奇怪的,竟沒有感到太劇烈的疼痛。
大概是因為灌多了藥,連身體的痛覺都麻木了,他想。
“韓奔�!彼麎魢野銌镜溃澳阋懒藛�?”
但韓奔已說不出一個字,開始大口吐著夾雜內(nèi)臟碎塊的烏血。
“至少有你,來給我陪葬�!备∫糨p聲道,支撐生機(jī)的最后一口意氣泄去,向下倒伏在他身上,“可惜啊,只有你一個也好,也好�!�
他喃喃說著,閉上了猩紅如血的雙眼。
夢中有笛聲如清風(fēng)繞綠枝。枝下有人,愿意拉著他的手,一起回家。
第189章
十分意想不到
戌時三刻,微服出宮的景隆帝回到了養(yǎng)心殿。
“朕不在的這段時間,可有什么要事?”皇帝一邊洗臉凈手,一邊習(xí)慣性地問藍(lán)喜。
藍(lán)喜稟道:“今日六部的奏本都送往內(nèi)閣了,估計要到明日閣老們才會出具票擬,再送養(yǎng)心殿給皇爺御批。
“還有,前兩日李尚書等閣臣再三奏請?zhí)踊貙m,說玉體貴重,太廟畢竟少人服侍,不宜久居�;薁敳皇钦f,把消息透露給小爺那邊,看他是什么反應(yīng)么?”
皇帝把臉上的熱棉巾挪開些,露出一雙深邃狹長的眼睛,眼睫上還沾著潮濕的水汽,“朕猜猜,之前不肯回來,這下又肯了?”
“皇爺英明,猜得可真準(zhǔn)!”藍(lán)喜笑道,“小爺本來還說,在太廟為先皇后寫經(jīng)祈福,要住滿七七四十九日,不肯回宮。昨夜爆炸過后,聽聞養(yǎng)心殿窗檻與琉璃瓦掉落,唯恐傷及皇爺,今早急匆匆趕回來問安。但皇爺那時已經(jīng)出宮了,奴婢好說歹說,才將小爺勸回端本宮呢,明日一早應(yīng)該還會再來問安。小爺?shù)男⑿�,那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br />
皇帝把棉巾擱在臉盆邊緣,由宮女端下去,“你也不必替他說好話。坤寧宮之事,朕還沒有原諒他�!�
“是是,皇爺?shù)膼壑钬?zé)之切,與小爺?shù)募冃⒅�,那是兩碼事,不能混同�!彼{(lán)喜圓滑地說。
皇帝笑罵:“老閹奴,一句話捧了兩邊。還有什么事?”
藍(lán)喜仿佛這才想起來,“錦衣衛(wèi)同知沈柒遞了密報,說有要事,懇求面君。人就在禁門外候著,等了有半個多時辰了罷�!�
“沈柒?”皇帝略一沉吟,下令:“傳他進(jìn)來�!�
藍(lán)喜領(lǐng)了口諭,走出殿外,吩咐內(nèi)侍去禁門傳旨。
不多時,但見沈柒身穿藏藍(lán)色御賜飛魚服,隨傳旨內(nèi)侍而來,在門外卸了繡春刀,穩(wěn)步走入殿內(nèi)。
皇帝先前賜他奏事時不必下跪,沈柒抱拳行禮,請了圣躬萬安,方才說:“臣有要事稟報�!�
茶香浮動,皇帝坐在圈椅上,端起桌面的黃釉茶杯,淡淡道:“什么事,說吧�!�
沈柒盯著皇帝執(zhí)杯的手指,語出驚人:“寧王有不臣之心�!�
執(zhí)杯的手指一頓,皇帝問:“何以見得?”
“寧王在京城安插細(xì)作,暗中窺伺朝政、拉攏朝臣,散播對天子與儲君不利的謠言,實乃居心叵測,陰圖不軌。萬望圣上明察。”
“哦?”皇帝用杯蓋推開浮葉,啜飲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細(xì)作拉攏你了?”
“皇爺料事如神。就在今夜,寧王細(xì)作向臣說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言論,意圖誘臣改弦更張,為其效命。為了套他的話,臣還附和了幾句。他話中驕狂悖逆之辭,臣不便一一言表,恐污圣聽,但有一個稱呼,引起了臣的注意。”
皇帝似乎很有興趣,向他微微傾身:“什么稱呼?”
“‘守門人’。他自稱守門人,說背后是一條康莊大道。臣覺得這個字眼有些耳熟,思索良久,忽然想起據(jù)守臨花閣密道的龜公,也稱自己為‘守門人’�!�
皇帝徑自沉吟:這個細(xì)節(jié),尚未聽御前侍衛(wèi)稟報過。昨夜地下密道爆炸,沈柒、豫王和蘇晏就在當(dāng)場,是不是真的,一問便知,沈柒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撒一個會被人輕易拆穿的謊。至于“細(xì)作”之說的真假
沈柒接著道:“于是臣不禁懷疑,隱劍門、七殺營,與寧王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昨夜火藥庫爆炸,甚至更早前的諸多意外,是否也與寧王有關(guān)?”
皇帝聽了不置可否,反問:“朕有一點不解,你是從何得知細(xì)作的身份?”
沈柒答:“馮去惡在伏法前,于北鎮(zhèn)撫司詔獄里招認(rèn)的。臣原本還當(dāng)他臨死胡亂攀咬,并未詳查那個所謂的聯(lián)絡(luò)人,昨夜接觸之下,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他的證詞極有可能是真實的。寧王不忿信王之死,一邊在朝臣中尋找效忠者,一邊培植江湖勢力,蓄養(yǎng)死士。除了懷有僭亂之心,臣無法想象他這么做還有什么其他意圖�!�
“馮去惡”皇帝緩緩道,“這個名字,朕很久沒有聽到了。
“朕記得上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從你口中,似乎也和寧王歸成一處?”
沈柒知道皇帝說的是哪一次。
去年六月底,蘇晏即將離京的前一日。皇帝召他問罪,因為他假傳口諭,擅自帶中了春藥的蘇晏出宮,最后被罰在詔獄關(guān)押了半個月。
而那次,其實是舊事重提,他和皇帝最早談?wù)摯耸拢窃诹鲁跗�,蘇晏生辰的那一天。
蘇晏在養(yǎng)心殿等待天子為他加冠,而皇帝遲遲未倒,正是因為從永寧宮回來的半路上,召見了進(jìn)宮面圣的沈柒。
“臣審問了馮去惡,得知去年寧王曾派使者來暗訪他。臣懷疑他私下結(jié)交藩王,有所圖謀,剛剛?cè)ニ宜褜ぷC據(jù),但那里被查抄一空,并找不出什么來往書信之類。臣竊以為此事關(guān)系重大,故而前來稟報皇爺。”
沈柒當(dāng)初這樣稟道。
那時皇帝很是重視,兩人談?wù)撛S久,懷疑寧王暗中收買京官與天子親軍,陰有所圖。
可為什么,至今大半年過去,皇帝卻仿佛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了一樣,對此毫無舉措?剛剛聽他再一次提起寧王,甚至露出了喜怒莫測的神色沈柒心底隱隱生出不祥的預(yù)感。
景隆帝將茶杯“砰”的一聲放回桌面,“沈柒啊沈柒,你可知何為‘聰明反被聰明誤’?”
沈柒低頭:“臣不知說錯了什么,還請皇爺明示�!�
皇帝起身,踱到他面前,“抬起頭來,看著朕朕給你解惑�!�
沈柒轉(zhuǎn)瞬間千百忍抑,直到確定神情與目光絕無異樣了,才抬頭,恭順地望向天子含威不露的容顏。
皇帝直視他,說道:“寧王不可能僭亂。”
這句話說得十分篤定。沈柒微怔,不禁反問:“皇爺何出此言?”
“因為他沒有造反的心力,更沒有造反的理由一個無嗣而將死之人,爭這張龍椅,給誰坐?”
沈柒內(nèi)心震驚,神情有些凝滯:“將死?”
“否則,你以為朕這半年多以來毫無動靜,是因為對此事不以為意?”皇帝沉聲道,“寧王得了肺癆,命不久矣。”
那股不祥的預(yù)感越發(fā)濃厚,像漫天陰云,黑沉沉地朝他頭頂壓下來。沈柒攥緊了拳頭,沙啞地問:“寧王遠(yuǎn)在河南封地,病情是否屬實,還有待核查�!�
“朕剛得知這個消息時,也是這么想的。于是派了慰問的官員,帶太醫(yī)院的三名太醫(yī)前往河南,為寧王會診�!�
皇帝吩咐藍(lán)喜:“請汪院使過來。”
不久,汪春甫背著藥箱趕到,還以為皇帝頭疾又發(fā)作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皇帝道:“汪院使也去了。讓他給你說說寧王的病情罷�!�
汪春甫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讓他來舉證的。于是詳細(xì)又說了一遍當(dāng)時的情況,最后總結(jié)道:“寧王殿下所患,的的確確是癆瘵,而且病情深重,并非一日之癥。臣敢以四十余年從醫(yī)經(jīng)驗擔(dān)保,診斷錯不了。更何況,就算臣誤診,其他兩位太醫(yī)也不會都誤診吧?”
沈柒腦中嗡嗡作響,出于職業(yè)性習(xí)慣,又問了句:“確認(rèn)是寧王本人?萬一是個形容肖似的替身”
汪春甫笑了:“沈大人!寧王殿下才二十七歲。他還未出生的時候,老夫就已經(jīng)是先帝秦王府里的醫(yī)官了,如何會認(rèn)不出,是不是本人?他前胸連著肋下三顆紅痣,老夫診治時看得真切,錯不了。”
癆瘵是啊,一個得了絕癥的藩王,又沒有子嗣,有什么心力與理由謀逆篡位?
寧王清洗了嫌疑,那么馮去惡的證詞算什么?所謂的細(xì)作算什么?他沈柒今夜遇到的餛飩攤老板,與暗中盯梢他的褚淵,又算什么?
沈柒面色寒涼,漠然道:“臣要見褚淵,褚副統(tǒng)領(lǐng)�!�
藍(lán)喜尖聲道:“大膽!你想見誰,皇爺就要召見誰?哪個給你這么大的膽子,敢在御前如此狂妄囂張?”
景隆帝擺了擺手,“他想討個究竟,朕給他便是。傳褚淵�!�
片刻后,褚淵一身袍甲進(jìn)入殿內(nèi),抱拳道:“臣奉召。”
皇帝朝沈柒抬了抬下頜:“他問你什么,照實回答�!�
“臣遵命�!�
沈柒問:“褚副統(tǒng)領(lǐng)今夜是否伴駕?”
褚淵道:“是�!�
“中途可有離開,去了哪里?”
“中途并未離開。對了,圣駕在”褚淵目視皇帝,似乎在請示圣意。
皇帝頷首:“照實說。”
“在蘇大人府上時,我接到眼線密報,說打探道到隱劍門余孽的異動,說就在豫王府附近。于是我向皇爺稟告后提前一步離開,前往豫王府,通知豫王殿下加強防備,順道在王府前的大街上接駕�!�
所以,高朔看見褚淵離開,確有其事。但褚淵并非去盯梢他,而是去了豫王府那么在餛飩攤附近,那個盯梢他的褚淵又是誰?
不,那個身影或許并不是褚淵,只是膚色、外貌有幾分相似。燈光昏暗,又隔了十幾步遠(yuǎn),驚鴻一瞥之下,也不排除自己先入為主,認(rèn)錯人的可能性。
與其說是“認(rèn)錯人”,不如說是對方故意混淆視聽,讓他誤以為盯梢者是褚淵,以為皇帝早已察覺,為了自保,才不得不搶先趕來交代情況,出首寧王。
結(jié)果寧王早已在皇帝這里洗清嫌疑,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那么他對皇帝所說的一切,豈不都是無中生有的誣陷?
誣陷親王有僭亂謀逆之心,是何等的欺君大罪!
退一萬步說,就算皇帝寬仁,原諒他情急生亂,可將來他再提起馮去惡、寧王,甚至是隱劍門、七殺營之事,皇帝還會再相信他的話么?
好厲害的局,把一個人的性情與舉動算到了極致,他沈柒這回,栽得不冤!
沈柒深深地吐出口氣,一撩衣擺,跪地行了個叩首禮:“臣有罪。”
皇帝揮手,示意汪春甫與褚淵都退下。
褚淵不放心,提醒道:“皇爺龍體要緊”暗示沈柒此人并不可靠,不可在無人護(hù)衛(wèi)的情況下,讓他接近。
皇帝卻說:“朕心里有數(shù)�!彼┮暽蚱獾暮蟊�,“沈同知在昨夜捕寇時受了骨傷,如今連抬臂都有困難,你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
褚淵這才告退。
皇帝折到書桌邊,寥寥數(shù)筆寫了張紙條,遞給藍(lán)喜,示意他也退下。
藍(lán)喜知道皇帝這是要和沈同知獨處密談,圣意已決誰也勸不動,只得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他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寫著:“密召蘇晏來養(yǎng)心殿,即刻就辦�!�
第190章
不掉他一塊肉
沈柒在養(yǎng)心殿堅硬的金磚地面上足足跪了半個時辰,才見景隆帝從內(nèi)殿出來,想是已經(jīng)用膳與沐浴過,在寢衣外披了件寬松的道袍,擦過的長發(fā)還有些濡濕,整齊地披在肩背。
皇帝坐下后,便有兩名內(nèi)侍捧著大炭盆上前,放在椅背后不遠(yuǎn)處。地龍早已燒起來,殿內(nèi)并不需要炭盆取暖,這炭盆是用來烘干頭發(fā)的。
“朕讓你等,可沒讓你跪著等�!被实勰槠鹱烂嫔系脑娂S意翻看。
沈柒謝罪:“是臣自知辦事不力,愧對君恩,不敢站著候駕。”
“辦事不力?”皇帝嗤笑一聲,“這個定論未免太過輕飄飄你那是污蔑構(gòu)陷藩王謀逆,抄家滅族的大罪�!�
“臣萬死不敢,請皇爺明察!”
“怎么,你還想替自己辯解一番?行,朕給你這個機(jī)會,看你如何砌詞狡辯,你說吧�!�
沈柒在等待時已打好腹稿,一脈誠懇地說:“臣有失察之罪,不慎落入奸人圈套,才將錯誤的情報稟告皇爺,損害了寧王殿下的清譽,但絕無刻意構(gòu)陷之心。”
皇帝反問:“圈套?那你倒是說說,是誰設(shè)下的圈套,難不成是已成冢中枯骨的馮去惡?”
“不,馮去惡只是幕后者的一顆卒子。他自稱曾是信王的人,想必不假,因為臣也調(diào)查過,他的確是信王府幕僚出身,在任錦衣衛(wèi)后將這出身隱藏了十幾年。信王死后,有人打著寧王的旗號來暗中聯(lián)系他,說要替胞兄復(fù)仇,馮去惡信了,轉(zhuǎn)而替此人做事,這才有了東苑葉東樓一案。臨死前,馮去惡將‘寧王謀反’這個秘密作為減刑的籌碼告訴臣,臣以為他求生心切,也信了疏于判斷,此臣之錯一。”
“還有呢?”
“臣未加證實,便匆匆進(jìn)宮將情報稟明皇爺,以至皇爺還要耗費人力物力前往河南核查寧王的病情。貪功冒進(jìn),此臣之錯二�!�
能在馮去惡手下隱忍十年,如何會是沖動之人?你這不是貪功冒進(jìn),而是要找借口進(jìn)宮,把蘇晏帶走。事后朕盤問起來,你還百般做作滿嘴謊言,著實可惡。如此看來,只怕找大夫開藥解酒也是托詞,當(dāng)時就趁火打劫了!
梅仙湯那次,毫無疑問也是你,蘇晏為了替你打掩護(hù),回答時模棱兩可,想叫豫王去背黑鍋。
豫王是不干凈,但蘇晏對他心懷怨憤和戒備,反倒不足為患。而這個沈柒
皇帝心生殺機(jī),遂微微冷笑:“還有呢?”
“還有皇爺睿略,萬事胸有成竹,臣卻枉自擔(dān)心,唯恐奸人蒙蔽圣聽,故而一而再地舉報寧王殿下。自作聰明,此臣之錯三。”
沈柒說完,伏地不起。
“沒了?就這么不痛不癢的三條罪名?甚至連罪名都談不上,只能算失誤�!被实郯言娂烂嬉粊G,“把責(zé)任全推給了幕后的奸人,好個巧舌如簧的沈七郎!”
沈柒直起上身,平靜地道:“臣以上所言,無一字不是出自肺腑。皇爺若是不信,臣可以任憑處置。但臣有一賒愿,求皇爺成全”
“說�!�
“臣奉命調(diào)查刺殺太子案、鴻臚寺案,追蹤隱劍門余孽浮音,直至深入密道發(fā)現(xiàn)七殺營地下?lián)c。感覺這一系列事件背后,似乎都有個影子在操縱。臣竭盡所能地追查這個影子,自覺正一步一步靠近,接下來,臣還想調(diào)查火藥庫爆炸案
“倘若就此戛然而止,臣志愿難酬,雖死不能瞑目!
“故而臣懇請皇爺,讓臣戴罪立功繼續(xù)追查下去,等抓到了那個幕后黑手,皇爺想怎么處置臣,臣都欣然領(lǐng)受�!�
皇帝沉默片刻,問:“你查出什么了,幕后者的身份?動機(jī)?”
沈柒答:“臣尚且不知幕后者是什么身份,動機(jī)為何,只能肯定一點此人必然對皇爺,對小爺,甚至對朝堂上下與社稷穩(wěn)固都懷著莫大的惡意�!�
皇帝面上毫不動容,“若是對朝堂上下都有惡意,那就用七殺營的刺客把柱國大臣們暗殺掉豈不是更直接?何必暗中來拉攏部分朝臣。還是說,包括你沈柒在內(nèi)的這些被籠絡(luò)的目標(biāo),本就有隙可鉆?
“所以你是對朕治國理政的手段不滿呢,還是因為視為囊中之物的職位也好、什么人也好始終沒能到手,故而對朕心懷怨望?”
兩個選擇都是誅心的送命題!沈柒恂然道:“臣唯有一腔忠君愛國的碧血,絕無異心,萬望皇爺明鑒!”
“碧血啊。”皇帝嘆道,“這個朕倒是信,畢竟你可是在李首輔口中得到了‘義士’之譽的。再說,你身上的傷不也是在追捕賊人時落下的么,可堪為證�!�
沈柒聽了,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覺得不對勁
李承風(fēng)稱贊他一聲“義士”,是出于他為保護(hù)蘇晏,硬生生受了梳洗酷刑的“義舉”。而昨夜他在臨花閣密道內(nèi)受傷,也是為了保護(hù)蘇晏�;实蹌倧脑ネ醺貋�,詳情一問便知。如此看來,所謂“碧血”,到底是灑給了誰,皇帝哪能不知?
果然,就聽皇帝接著道:“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你知道這個典故,看來還讀過些書,可前半句是什么,你知道么?”
無論知不知道,此刻都只能說不知。沈柒低頭:“請皇爺賜教。”
“前半句是‘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這腔碧血,是屈死者的血,是恨血!你以萇弘自比,是在怨恨朕對你忠心見疑,刻薄寡恩哪!”
沈柒:“”
當(dāng)初自己以“波光躍上朱槿墻”的文字獄,將國子監(jiān)司業(yè)于涌的兒子問罪,逼迫于涌檢舉彈劾卓祭酒時,對方大概也是這般有口難辯的心情罷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
沈柒:“臣出身微末,讀書不多,錯用典故并非出于本意,求皇爺恕臣無知之罪。”
“無知,朕可以恕你,可明知故犯,如何赦免?”
“臣的確無知,倘若知道寧王身患癆瘵,今夜絕不會進(jìn)宮面圣,臣會繼續(xù)調(diào)查設(shè)局嫁禍、使計離間的幕后者,不畏生死,全忠盡職�!�
“說來說去,你還是堅持自己只是受人蒙蔽,并非暗有圖謀�!被实圻有χ鹕恚半抟矐械迷俾犇惚碇倚牧�,是真忠還是偽忠,一試便知�!�
他走到沈柒身邊,一只手按在沈柒肩頭。
沈柒肩上的肌肉瞬間繃緊,隨即勒令自己放松下來,一動不動。
皇帝問:“你和大理寺右少卿蘇晏蘇清河,是什么關(guān)系?”
沈柒答:“一朝為官的同僚,因為共過事,有些私交�!�
“私交是深是淺?”
“不算淺,但也談不上深。偶爾一起吃個飯,過年時互相拜個年,送送禮之類。”
皇帝頷首:“也就是說,能談上幾句交心話了。這樣,朕有個任務(wù),交由你去辦。若是辦好了,朕就赦免你誣陷寧王之罪�!�
沈柒心底凜然,面上恭順地說:“請皇爺吩咐�!�
“朕的四弟,豫王,前陣子病得厲害。朕去探望他時,他說自己對蘇少卿傾慕已久,日思夜想只求一親芳澤,甚至不惜在朕明前剖心明志。要不是朕反應(yīng)迅速,那把‘鉤魚腸’的劍尖,已然刺進(jìn)他胸口了!”
沈柒撐在地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住了大腿旁側(cè)的衣擺。
“朕兄弟眾多,但真正放在心上的,也只得豫王一個。豫王一貫的毛病,你也是知道的,專愛在年輕官員里找‘知己’。朕也知道他這般做派有失親王的體面,但他畢竟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早年又有過救駕之功�?此绱俗钥啵抟膊蝗處状稳劂Q制他。可蘇晏那邊,畢竟是朝臣,朕也不好找人去替豫王當(dāng)這個說客。思來想去,這個任務(wù)也只能落在你頭上”
“皇爺是想讓臣”沈柒開口,嗓音干澀得厲害。
皇帝俯身,長發(fā)帶著陰影一并垂落下來,低聲道:“你身手不錯,蘇少卿又對你頗有幾分信任。待會兒出了宮,你去蘇府,將他灌醉了,送去豫王寢殿過一夜,再送他回府。
“如此一來,豫王得償所愿,蘇少卿毫不知情,朕不必左右為難,你也能將功贖罪。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沈柒想說什么,皇帝在他肩膀上用力握了一握:“考慮清楚,再回復(fù)朕。這是朕給你的最后一次機(jī)會。
“你完成這個任務(wù),朕才會相信你的忠心。否則,朕將對你徹底失望,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沈柒,你千辛萬苦才坐到了這個位置,總不會為了一念之仁,而將所有心血付諸東流,甚至賠上自己一條性命罷?
“殿外候著不少錦衣衛(wèi),個個都想取你而代之,繡春刀下,從來少不了抗旨的頑徒。
“朕言盡于此,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沈柒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考慮清楚了么?”皇帝返身坐回圈椅上,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問,“朕要休息了。”
沈柒低頭,盯著地面黑褐色的金磚。光滑如鏡的磚面,將他的眉目扭曲地映照出來,是一頭咆哮撕咬而不得脫柙的困獸。
“臣遵旨。”
皇帝挑了挑眉,“朕勸你,別打什么陽奉陰違的主意,否則欺君抗旨之罪,莫說你沈柒一顆腦袋,就算加上你父族沈氏、你母族姚氏的上百顆腦袋,也不一定能贖得了�!�
沈柒臉色木然:“臣知道。豫王但求一夕之歡,不會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莫說蘇晏屆時不省人事,就算醒了,也不過是抬一抬屁股的事,又不掉他一塊肉。與臣的性命比起來,孰輕孰重,臣心里有數(shù)�!�
皇帝暗自咬了咬牙,皺眉道:“粗俗!”
“是,臣粗人一個,言辭不當(dāng)。但聽君命,無有二話�!�
“既如此,你這便去。朕命兩個御前侍衛(wèi),路上給你掌燈。”
沈柒跪得太久,氣血不通,膝蓋刺痛到麻木。他強撐著起身,有些蹣跚地退出養(yǎng)心殿。
殿門重新關(guān)閉,皇帝忽然揚手,將一杯茶砸在他跪過的地方。
黃釉瓷杯碎裂,茶水濺到了袍角上。
皇帝在一呼一吸間調(diào)節(jié)好情緒,起身走向內(nèi)殿。轉(zhuǎn)過一道落地明造雕花槅扇門,他停下腳步,向背靠門板、閉目不動的蘇晏問道:“你都聽清楚了?”
第191章
峰回路轉(zhuǎn)再轉(zhuǎn)
蘇晏緩緩睜眼,向景隆帝拱手行禮,“聽清楚了�!�
“那就不枉費朕大半夜的將你召進(jìn)宮�!被实勖娉寥缢�,問道,“有何感想?”
蘇晏抿了抿嘴角,不答。
“朕早就提醒過你,你可還記得?”
記得。
正月初一,鴻臚寺案發(fā)后,君臣于南書房密談。皇帝問起梅仙湯,呵斥道:天子之刃,也敢染指,不怕割了手?你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樣的劍?你知道是你把玩劍,還是劍把玩你?
“朕把北鎮(zhèn)撫司交沈柒打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朕難道不清楚?他是一柄暗刃,專殺黑夜中的魑魅魍魎,但殺得多了,自己也將成為魑魅魍魎。朕每次與他說話,看著他貌似恭順的面目,都能透過眼神一直看到他心底去你猜朕在他心底看到、聽到什么?”
蘇晏搖頭。
皇帝道:“一頭被鐵鏈鎖住的、咆哮撕咬的兇獸。”
蘇晏微微抽口氣,依然搖頭。
“藍(lán)喜這老奴雖愛拍馬逢迎,但有時看人的眼光還是準(zhǔn)的�!被实酆鋈徽f起了不相干的人,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他說,沈柒是個梟才。你一定懂這話的意思�!�
蘇晏輕聲答:“梟為忤逆動物,不循正道,性情又兇狠頑強�?墒巧蚱狻�
“藍(lán)喜還是說輕了�!被实鄞驍嗔怂脑挘霸陔蘅磥�,他是兇獸梼杌。暴戾與嗜血乃是其天性,哪怕以禮教、秩序或者情感去束縛他,也不過是一條又一條岌岌可危的鐵鏈,隨時會被掙斷�!�
“朕看著你,不聽告誡,一次又一次去接近這頭兇獸,甚至引以為友,輕率地以為光憑情愛就能使其馴服,朕是什么樣的心情,你體會過嗎?”
蘇晏臉色有些蒼白,“臣感激皇爺愛護(hù)之意,也明白皇爺?shù)目嘈�。然而臣不是小孩子,看人識人的眼光還是有的,他屢次三番為臣冒死,將性命置之度外,人心肉長,臣怎能無動于衷?
“至于性情,千人千樣,或許他是天生桀驁,行事手段偏于狠辣�;薁斢闷渥ρ冷h利,又惡其爪牙鋒利,可是在臣這里,他的爪牙從來都是縮進(jìn)肉里的。”
皇帝微微搖頭,“如此違背天性的束縮,能縮多久?你知道沈柒‘摧命七郎’這個諢號,是怎么來的?”
“臣不知�!�
“詔獄里的犯人給起的。因為他施刑時,嗅著血腥味、聽著哀嚎聲時,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享受與愉悅,令所有人感到戰(zhàn)栗。”
蘇晏沉默了。他想起第一次進(jìn)入詔獄時,瞥見卓祭酒吊在刑架上的身影,血淋淋的叫他不忍再多看一眼。
再怎么寬解自己,沈柒奉命行事,沈柒身不由己,沈柒在死境中求生但卓祭酒慘烈的尸首擺放在奉天門廣場時,身上每一塊不成形的血肉、每一根暴露出的肋骨,都的的確確出自“摧命七郎”的手筆。
皇帝沉聲道:“沈柒此人,未必怕死,但就怕他在向死中尋找到生的樂趣。這種人,一旦受到外力所迫,從未想過海闊天空,而是更加偏激兇戾,不給他人與自己留退路,直至玉石俱焚。你看朕今夜逼一逼他,他會做出什么事來!”
蘇晏趔趄了一下,伸手扶住槅扇門,指尖用力扣進(jìn)雕花格子里。
“他不會聽從的�!碧K晏篤定地說。
“然后呢?他會怎么做?”皇帝反問。
被這么一問,蘇晏也有些不確定了沈柒定然不會送他去豫王府。可是君命難違,又能怎么做?
也只能帶他棄官而逃了吧不,還有個可能,沈柒會瘋,想要解決掉覬覦他的豫王,甚至是釜底抽薪解決掉
蘇晏依稀打了個寒噤。
皇帝用掌心覆住他扣在門格子上的手背,他的手冰涼如玉。
逼近一步,下頜蹭到他的鬢角,天子的氣息吹拂在他眉睫間,帶著溫暖的濕意。
“你猜到了,”皇帝貼在蘇晏耳畔說話,“他會像昨夜的火藥一樣爆發(fā),帶來鮮血與死亡,無論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這樣一個人,朕怎么可能讓他接近你?”
蘇晏懇求道:“皇爺不要逼他。他會盡忠職守好好辦事,也會”
“也會死性不改地,繼續(xù)把你當(dāng)做他的所有物。”皇帝冷笑,“你說,他哪來這么大的膽子,敢動朕的人?憑著一腔匹夫之怒的孤勇,還是仗著你的愛護(hù),肯次次替他遮掩兜底?”
蘇晏幾乎被皇帝壓在了槅扇門上,鼻端充斥著天子衣袍上的御香,一縷縷侵入肺腑。他感到呼吸不順,不知是緊張還是慌亂,心跳得厲害。
“臣護(hù)著他,一來出于救命之恩,二來他確是個人才”
“朕手握天下,什么棟梁招不到?先前但因?qū)λ有點惜才之心,更重要的是,顧念著你蘇清河的感受,才留他一條性命繼續(xù)為朝廷效力。否則朕要取他腦袋,不過是一個眼神的事,還能由他陽奉陰違,欺下瞞上,茍活至今?
藏不住了也沒必要再藏,皇帝心里頭明鏡似的。所有人的生死,都只在天子一念之間。
沈柒有什么錯呢,他只想和他的娘子廝守終生。
皇帝又有什么錯呢,這個時代和社會賦予他強大的威能,他已經(jīng)極盡克制地去使用權(quán)力,可再怎么克制,也絕不能容忍君不君、臣不臣。
蘇晏陷入了兩難的困局。
但有一點,他心中堅定且清晰著他希望每個人都好好活著,誰也不能出事。
蘇晏深吸口氣,拿定了主意�!盎薁�,”他低聲說,“臣愿意做那條鐵鏈,哪怕最后被掙斷,臣也愿意。”
皇帝的身軀僵硬了一下,手勁瞬間失控。
蘇晏感到掌骨被緊攥的疼痛,他沒有吭聲。
皇帝很快意識到,立刻撤了勁力,但沒有松手。他幾乎是用盡平生的涵養(yǎng),才勉強保持住了為君的儀態(tài),面色鐵青地低喝:“清河,你別犯糊涂!”
“臣清醒得很。”蘇晏冷靜地說,“臣以身為鏈約束他,他也愿意被臣約束,如此于公于私都是好事,皇爺就不用分心留意兇獸脫柙的后果。”
“要是約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飼他�!�
“蘇清河!你還真當(dāng)自己是割肉飼鷹的佛祖?”皇帝怒極反笑,用另一只手扼住了蘇晏的后頸,迫使他直視自己,“你對得起養(yǎng)育你的父母、栽培你的師長,對得起自己濟(jì)世匡時的抱負(fù)對得起朕?”
蘇晏眼眶濕潤,決然道:“這些臣都記得!臣只是希望,在舉火前行的路上,凡為我抱薪蔽雪者、劈荊斬棘者、相濡以沫者,臣都能不負(fù)于人,也不被人所負(fù)!這個愿望很難實現(xiàn)嗎,皇爺您告訴臣,很難嗎?”
“沒這必要。你想走多遠(yuǎn),朕一人翼護(hù)你、支持你足矣!”
“皇爺”明知可能會觸怒龍顏,蘇晏還是說出了哽在喉嚨里的那句話,“您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而臣也不是您的兒子�!�
“咔嚓”一聲,槅扇門被捏穿了個大洞,木屑四濺,隨即整扇頹然倒塌。
蘇晏嚇一跳,下意識地舉袖遮擋。
這聲動靜頗大,不少內(nèi)侍在殿外高聲叫起來:“圣躬安?”只礙于之前的命令,不敢推門進(jìn)來。
“無事,不必驚慌。”皇帝含怒揚聲道。
轉(zhuǎn)頭忽然見內(nèi)殿幽暗角落里,匍匐著兩個顫抖的身影,頓時大為皺眉:“什么人!躲在暗處窺聽,是不想要腦袋了!”
兩個小內(nèi)侍一臉惶恐地爬過來,解釋:“奴婢奉皇爺?shù)拿�,將蘇大人領(lǐng)進(jìn)內(nèi)殿。皇爺還吩咐過,要奴婢看著點蘇大人,以免他聽到半途,一時忍不住沖出去皇爺進(jìn)來后就和蘇大人說話,奴婢不敢插嘴,也不敢不告而退,所以才跪在角落里,想等皇爺說完話,再吱聲。奴婢有錯,但真的并非有意窺聽,求皇爺饒��!”
皇帝想起來,是把這兩個無足輕重的宮人忘了,于是揮揮袖子:“閉緊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