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朱賀霖皺眉:“庶民見儲君,如何行禮,清河沒教過你?”
荊紅追語調平板:“大人教過。但草民愚鈍,學不會,還請殿下恕罪�!�
“果然是江湖草寇出身,不懂禮數,膽子倒不小�!敝熨R霖一想到連這種貨色都敢占蘇晏的便宜,更是怒火中燒,“小爺不恕罪又能怎的?今兒你不給小爺跪下磕七八個頭,就休想豎著走出承天門!”
荊紅追瞥了一眼面前的大銘儲君,盡管才十四五歲,卻像一頭足夠兇悍的獅虎幼獸,驕縱恣肆中透著上位者的威嚴。
蘇大人以前整天就伺候這個傲慢小鬼?的確夠辛苦的。
朱賀霖見荊紅追長相平凡,很是不屑,可對方這一眼刮過臉皮,仿佛蒼穹裂電、冰河倒卷。他被一股凜然如雪山的劍意擊中,暗自心驚,不由得收起輕視之心。
他從小好武,在武學上頗有天賦。但宮中侍衛(wèi)與武師因他身份高貴,喂招時不敢盡全力,又得皇帝授意,不得教習高深武功,以免窮武誤政。故而他就算與十幾個侍衛(wèi)對打,也總覺不痛快,似乎體內壓抑的一股力量怎么也發(fā)揮不出。
如今被荊紅追瞪了這一眼,仿佛自冰天雪地間窺見另一重境界,心神為之所奪,整個人竟然愣住了。
富寶見太子神色反常,連叫了幾聲“小爺”都沒反應,大急,叱問荊紅追:“你對殿下施了什么邪術,還不快解開?殿下若是有事,連你家大人都擔待不起!”
荊紅追冷淡道:“我什么都沒做�!�
富寶跳腳。朱賀霖陡然清醒過來,拽住了富寶,警惕又好勝地盯著荊紅追:“你的武功有多高?”
荊紅追說:“很高�!�
“一點也不知道謙虛,不要臉。”富寶嘀咕。
朱賀霖又問:“你的武功是哪里學的?”
荊紅追道:“不能說�!�
朱賀霖冷哼一聲:“匹夫之勇而已,小爺才不稀罕�!�
荊紅追答:“哦�!�
哦哦個屁哦!這他娘的什么鬼脾氣,清河竟然也能忍?還跟他親嘴,也不怕嘴爛掉!朱賀霖正要發(fā)作,荊紅追忽然轉眼望向皇宮方向,說:“大人出來了�!�
朱賀霖下意識轉頭去看,廣場盡頭空蕩蕩,左右掖門并無動靜。他剛要開口嘲諷,卻見右掖門緩緩開啟,一頂小轎從內出來,的確是自己吩咐備在南書房外的轎子。
一時也顧不上找這刺頭侍衛(wèi)的麻煩,朝轎子迎上去。
荊紅追施展輕功,青煙似的飄過朱賀霖身旁。朱賀霖微怔后大怒,叫道:“你敢搶在小爺前面?尊卑不分的東西,滾到后面去!”
周圍值崗的禁軍聽見太子怒喝聲,當即拔刀出鞘,只等一聲令下便沖過來拿人。
蘇晏掀開轎簾一見這情形,險些滾下轎來,心道這兩個是刀槍對炸彈,湊堆對還不炸個遍地開花!
阿追一身江湖氣,藐視權貴,想讓這家伙在太子面前俯首貼耳決計不可能。朱賀霖是個只能順毛摸的小霸王,喜怒不定,偏偏又知曉了他和侍衛(wèi)之間的曖昧關系,萬一發(fā)作起來,下令禁軍出手,他連滅火都來不及。
造孽��!早知道就不讓阿追在午門前等了,平白惹出事端。
蘇晏急忙叫停轎子,鉆出來,提著袍角朝朱賀霖跑去,一邊朝荊紅追飛眼風,示意他別上前接自己,先回到車廂里去,給太子留面子。
荊紅追看懂了,雖然臉色黑沉,但還是聽從自家大人的指令,轉身回到馬車旁。
朱賀霖得意地笑了笑,放慢腳步,等待蘇晏向自己奔來,然后雙手扶住他的胳膊,說:“跑慢點,雪天地滑,摔了怎么辦?”
蘇晏喘氣道:“臣怕小爺久等,不快不行啊�!�
朱賀霖見他完好無缺地從父皇書房里出來,天大的氣都消了,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掌心搓了搓:“外面冷,去馬車里,咱們邊走邊聊�!�
蘇晏裝作無事發(fā)生:“那臣先去和侍衛(wèi)打個招呼,叫他先回去。”
朱賀霖現在聽不得“侍衛(wèi)”兩個字,于是在他手背上擰了一把,氣呼呼道:“是不是他?”
蘇晏疼得拍了一下太子的手背,“什么是不是,好了好了別東拉西扯,快上車�!敝熨R霖還想盤問,被他拽著袖子拖著走。
路過自家馬車時,蘇晏對荊紅追說了句:“皇爺命我去鴻臚寺查案,小爺督辦。這案子緊要,你先回去,我忙完就回家�!�
荊紅追道:“屬下不放心大人的安危�!�
蘇晏見太子瞪荊紅追,連忙說:“皇爺派了一隊錦衣衛(wèi)精銳做護衛(wèi),安全無虞,你放心。入夜前我就回去�!�
荊紅追這才點點頭,又叮囑了句“大人小心,寧可叫人犯走脫,也別輕身犯險”,隨后坐上車轅,駕著馬車離開。
朱賀霖在一旁酸溜溜道:“主仆情深,感人得很�!�
蘇晏厚著臉皮繼續(xù)裝無事發(fā)生:“一般一般。哪個官員或是世家子弟身邊不養(yǎng)些侍衛(wèi)呢,小爺總不能讓我出入之間一點護衛(wèi)都沒有吧?”
“那你換一個侍衛(wèi),換一打也行。不要這丑八怪!”
“他對我忠心,武功也高,用得順手。不過既然小爺這么說了,臣就去換幾個玉樹臨風的英俊侍衛(wèi),看著也養(yǎng)眼�!�
“算了!”朱賀霖不甘地咬牙,湊到他耳邊低聲威脅,“以后不準他再親你,聽見沒有?否則我砍他上下兩個頭!”
“是是,都聽小爺的�!碧K晏說。
朱賀霖嫌他態(tài)度不誠懇,把人拽上馬車后,硬壓著洗嘴。
蘇晏拍蒼蠅似的手臂一通亂甩,惱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哪來這一套浪蕩子的風氣!”
朱賀霖反駁:“哪里小了!這年一過,他們就要往我宮里塞各家淑女的畫像,要讓我挑太子妃哩!”
蘇晏愣�。骸疤渝@么快?”
“過年十五了,父皇說先定下人選,讓女官好好教養(yǎng)對方一年,十六就要大婚。小爺說什么女人都不想娶,哪怕天仙下凡也不要,還被父皇訓斥了一頓。”朱賀霖有些沮喪,“想想就堵心�!�
蘇晏還是覺得太早了。朱賀霖才多大呢,哪里能成熟地對待感情、經營婚姻?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入鄉(xiāng)隨俗,不能從現代人的思維出發(fā),但總歸心里不自在。
朱賀霖問:“你呢?過年虛歲十八,父母不催婚?”
蘇晏心不在焉,隨口答:“催。要替我提親呢,但我拒絕了,說大丈夫先立業(yè)后成家,二十以后再說。也不知父母同不同意。”
“不同意怎么辦?”
“涼拌。腿長在我自己身上,他們還能強拉回去,摁頭拜堂不成�!�
朱賀霖笑了:“說得對�!�
蘇晏提到這個話題也覺得煩心,反正沒到火燒眉毛的時候,干脆不想。
朱賀霖勾著他的肩膀,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把臉挨過去:“你說,下次父皇再提太子妃的事,小爺就說已經有中意的人選了,非他不娶,好不好?”
蘇晏嚇一跳,心里有種不祥預感,忙問:“你要拿誰家姑娘當擋箭牌?”
朱賀霖不高興地嘟囔:“才不是擋箭牌!更不是姑娘。小爺是說真的”
“說真的更完蛋!”蘇晏聲色俱厲,“毛還沒長齊呢,就想搞基?不怕皇爺抽你,難道就不怕朝臣和天下百姓知道當朝太子好龍陽?你這太子還想不想當了?!”
朱賀霖撇嘴:“哪個士大夫家不養(yǎng)孌童,民間還娶男妻�!�
“那不一樣!你是儲君,是國本,將來是要替大銘王朝綿延帝嗣的!你要是還記得我在東苑偏殿對你說的一番話,顧念我與你同舟共濟、為你劈波斬浪的決心;還記得你向過我許過的諾言要當個好皇帝、盛世明君,就絕對不要對皇爺說任何大逆不道的話,明白嗎?!”
朱賀霖怔怔地看他,說:“道理我都懂”
可不能“然并卵”啊弟弟!你這是自毀前程,會要了我的命!
蘇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那就去做該做的事!朱賀霖,你現在沒有選擇的權利,更沒有退路。有些話,不等你登到峰頂一覽眾山小的時候,就絕不能說出口,明白嗎?!”
凝重的神色在太子臉上一掠而過,他似乎在瞬間又被迫成熟了幾分,品嘗到擷取甜美果實之前必須忍耐的苦澀。
朱賀霖長出一口氣,神情逐漸堅實,反握住蘇晏的手,“我明白,你放心�!�
南書房內,藍喜奉命去擬旨,正要告退,景隆帝忽然問:“豫王告病幾日了?”
藍喜恭敬回稟:“五日了。”
皇帝起身,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朕這個兄長也該去他府上探一探病,看究竟是病在身上,還是病在心里�!�
第156章
天下你我共治(上)
景隆帝輕車簡行,只帶了百名精銳護衛(wèi),前往豫王府。
府中長史崔醍聽聞守衛(wèi)報信,忙不迭地出門跪迎圣駕�;实巯萝囎哌M前院,并未見豫王身影,問道:“豫王病得如此嚴重,竟起不得床接駕了?”
崔長史汗流浹背,“王爺王爺不在府中�!�
皇帝笑了,“看來四弟并無大礙,還能出門走動,如此朕也就放心了。他去了哪里?”
崔長史眼前一黑,頓首道:“皇爺恕罪!王爺出門前并未告知去處,微臣著實不知�。 �
“出去多久了?”
“今日是第、第三日�!�
皇帝在心底慢慢盤算過后,叫了褚淵過來吩咐幾句,褚淵領命帶著一隊錦衣衛(wèi)離開王府�;实弁鶑d堂上一坐,對滿院跪倒的王府官吏、侍從說道:“不親眼看一看豫王的病情,朕這個做兄長的,心實難安。朕就在這里等到天黑,看他什么時候回來�!�
侍奉的宮人沏茶、上點心。藍喜搬來一箱奏折,皇帝慢悠悠地看折子、批折子,眼見日頭一點點偏西,毫無急躁之色。
錦衣衛(wèi)進進出出幾次,對皇帝附耳稟道:“沒有�!薄安辉��!薄拔凑乙��!�
天色擦黑,滿院燈火點燃起來,猶如無數浮海光槎,映照著一地礁石般伏首不敢動彈的人影。
藍喜看看天色,提醒皇帝:“皇爺,宮門要下鑰了�!�
皇帝微微頷首,繼續(xù)翻閱奏折,似乎打定主意,非要等到豫王不可。
一名仆役跌跌撞撞跑進院門,叫:“王爺回來了!回來了!就在后殿里,醉酒睡著,小的剛進去灑掃,突然發(fā)現的!”
崔長史喝令他閉嘴,對皇帝頓首:“微臣這就去喚醒王爺,過來接駕面圣�!�
皇帝放下奏折,起身道:“豫王從前可是千杯不醉的,這是喝了多少,連病體都不顧了?朕親自去看他�!�
在內侍與錦衣衛(wèi)的簇擁下,皇帝走到廊下,方才對眾人說了句“都平身吧”。崔長史拖著跪了一個多時辰的、刺痛不已的膝蓋,強撐著帶路。
來到后殿門外,濃郁的酒氣從門縫內逸散出來。
崔長史推了推,殿門從內栓著。
皇帝抬手制止了想要破門而入的錦衣衛(wèi),運勁在掌,猛地推開殿門。
門閂震落,門扉撞在兩側槅扇上,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砰”的一聲,木門被推開,傳令兵氣喘吁吁跪地稟報:“將軍!甘州兵變!”
朱槿城由于兄長朱槿隚繼位大寶,為避圣諱他按例改名,如今該叫“朱栩竟”了從懸掛的邊關地圖前轉身。油燈發(fā)出的昏黃光暈,映亮了這位少年成名的十五歲親王殿下的臉。
這是一張極英俊的臉,眉眼之間氣度灑脫而鋒銳,最后一絲屬于少年人的青澀,也在戰(zhàn)火的千錘百煉中被磨平。
在封地大同,靖北軍剛組建不久,他將昔日率領的黑云突騎并入其中,重新編練。在軍中,他不喜被稱為“殿下”“王爺”,要求士卒將領一律稱他為“將軍”。
日間巡視邊堡回來,朱栩竟一身盔甲未卸,還在研究地圖,聞言皺眉問:“為何兵變?眼下情況如何?”
傳令兵喘勻氣,簡扼回答:“新任巡撫許隆見豐年米賤,擅自降低士兵軍餉,導致總兵李茗私囤之糧賣不出去。李總兵鼓噪士兵前去巡撫衙門請愿。請愿士兵被許巡撫杖責,導致群情激憤,軍隊嘩變。鎮(zhèn)守太監(jiān)董節(jié)勸解未果,棄職而逃。李總兵放得出,收不住,士兵們殺了許巡撫后四處劫掠,燒毀衙門,洗劫兵器庫和銀庫,釋放獄囚。眼下甘州城大亂,已經完全失控!”
朱栩竟罵道:“許隆、李茗、董節(jié),三個都該殺!拿我的令符,讓威海率右軍出發(fā),馳援甘州,鎮(zhèn)壓叛亂�!�
傳令兵領命后,又從懷中掏出一方圓柱形的小印,遞過去:“這是李總兵手下托我一并帶過來的,說將軍一見便知�!�
朱栩竟接過小印看了看刻字,驀然變色:“這是皇兄的私��!圣駕正在甘州?!”
他和朱槿隚都曾追隨先帝征戰(zhàn)北漠。朱槿隚登基后,在朝臣的勸說下減少了御駕親征的次數,但偶爾也會親自巡視九邊重鎮(zhèn),誰料這次秘密巡到甘州,竟趕上了兵變。
“不早說!”朱栩竟想到皇兄深陷叛軍領地,心急如焚,踹了傳令兵一腳,“快,全軍立刻拔營,救駕!”
火把長龍照亮了庚辰年秋夜的原野,朱栩竟率靖北軍星夜急行,一騎黑馬、一把長槊,率先突破甘州城門。
甘州城已是一片火海,殺紅了眼的駐軍們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瘋狂,不分敵我,見人就砍,與靖北軍展開了激烈的巷戰(zhàn)。
埋伏在城內的韃靼探子乘機襲殺邊堡守衛(wèi),準備接應韃靼騎兵入境,關防面臨失守之危。
朱栩竟一邊指揮靖北軍作戰(zhàn),一邊在城中搜尋圣駕,最后在邊堡附近發(fā)現了錦衣衛(wèi)的行蹤。
“皇兄呢?”他將一名騎兵掃下馬背,抖落槊頭鮮血,大聲催問。
那名錦衣衛(wèi)捂著傷口答:“在南城閣上!”
南城閣建在邊堡的月城門樓上,月城之外便是河套沙漠,韃靼騎兵縱橫來去,一旦突破堡墻,甘州將徹底淪陷。
剛登基三年的年輕皇帝,在滿城叛亂的硝煙中,率錦衣衛(wèi)親自鎮(zhèn)守最后一道防線,與韃靼的密探小隊廝殺在一處。
朱栩竟眼眶發(fā)燙,翻身下馬,沖上南城閣。手中長槊破空裂地,翻成一片黑浪,遇箭擋箭,遇人殺人!
一路敵陣如紙,被馬槊撕出血肉橫飛的口子,朱栩竟單人逆沖而上,猶如蛟龍分海,勢不可擋!
他在紛飛的血雨與斷肢中,見到了身穿織金錦與黑漆鐵方葉罩甲的朱槿隚。天子手持的雁翎刀寒光閃過,一顆人頭在噴濺的血泉中滾下門樓。
“二哥!”朱栩竟放聲高呼。
朱槿隚循聲回望,看清他的剎那間,露出了微微笑意。
“皇兄”朱栩竟鼻腔酸楚,幾乎落淚,“臣弟率軍前來救駕!”
朱槿隚張口說了句什么,隔著十幾丈的距離與廝殺聲,朱栩竟聽不清楚。但他在昏暗火光中看見,一名敵軍沿著門樓外緣爬上來,將手中弓箭對準了朱槿隚的后背。
朱栩竟目眥盡裂,吼道:“小心背后!”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向朱槿隚疾沖過去。
他的示警很及時,朱槿隚反手一刀削斷箭矢,將那名敵軍從樓上挑落。
朱栩竟沖到朱槿隚身邊。長槊在狹窄的閣樓上施展不開,他將槊頭往地板上一插,拔出腰刀,“臣弟護送皇兄下樓。”
說話間,腳下劇震,整座閣樓開始傾斜,竟是支柱被炸斷了。
樓上眾人頓時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一側摔去,在慘叫聲中翻出欄桿。
朱栩竟一手抓住朱槿隚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攀緊柱子,叫道:“皇兄,抓穩(wěn)了!”
朱槿隚聽見他手臂關節(jié)咯咯作響,仿佛難堪重負,沉聲道:“放手。四五丈高,摔不死朕�!�
朱栩竟咬牙笑,調侃:“這可不好說,二哥當了皇帝,身嬌肉貴不比從前”
話音未落,忽見一桿長戟斜刺里戳過來,兇狠地朝朱槿隚的胸口摜去!
朱槿隚此刻正吊在朱栩竟的手上,懸空躲避不得,不得已掙脫他的手腕,向下滑墜。
而那戟尖閃著寒芒急追而去,不殺敵國之君誓不罷休。朱栩竟不假思索地松開柱子,朝下猛撲,抱住了朱槿隚,同時頭也不回地,將腰刀向后方擲去。
刀鋒將那名持戟敵將釘在了倒塌的木柱子上。與此同時,戟尖也從朱栩竟的后背刺入,洞穿前胸。
朱槿隚抱著朱栩竟,后背重重砸在地面。
從震蕩的眩暈中清醒后,他感覺胸前泡著溫熱的液體那是從朱栩竟傷口處涌出的鮮血。
周圍一片漆黑,朱槿隚伸手摸索,在朱栩竟的后背上摸到了歪斜的戟桿,臉色霎時變得煞白,顫聲輕喚:“槿槿城?”
朱栩竟仿佛回魂般長吸口氣,低聲答:“皇兄二哥,我活不得了�!�
皇帝走入寢殿,四下里橫七豎八都是喝空的酒壇,酒氣濃烈得好像打個火折子就能引爆。他踢開一個倒地的空酒壇,一步步走到床榻前。
豫王箕坐在床前的踏板上,雙腿長長地伸出去,胳膊墊著頭,擱在床沿,似乎正沉醉不醒。
皇帝走到他身旁,停住腳步,俯身捏著他的下巴,抬起來,見豫王面白唇青,眉心緊皺,眼眶有些凹陷,燭火中顯得陰影濃重,臉色很是憔悴難看。
隨著皇帝的動作,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焦灼不安,薄薄眼皮下,眼珠不停轉動,仿佛深陷夢境,正苦苦掙扎。
他夢見了什么?皇帝不太關心地想。
然后聽見了一聲含糊而痛苦的夢囈:
“二哥,我活不得了。”
這句話似曾相識,皇帝怔住了。隔著十三年逝去的時光,帶著殘留的硝煙血氣,回憶如同郁霧一般迎面籠來。
“陛下!”“皇爺!”
錦衣衛(wèi)們圍過來,想要攙扶皇帝。朱槿隚甩開他們的手,坐在殘垣斷壁間,懷中抱著昏迷不醒的朱栩竟,用前所未有的、焦急惶然的語氣叫道:“御醫(yī)呢!快傳御醫(yī)!”
朱栩竟半跪著,上半身撲在他懷里,腦袋沉甸甸地壓在他頸窩處,雙手垂在地面,鮮血濕透戰(zhàn)袍。
一名隨駕御醫(yī)小跑過來,滿頭大汗,檢查朱栩竟前胸后背的傷口,無奈搖頭:“戟鋒貫穿心脈微臣無能,救不了代王殿下。”
“胡說八道什么!他還有救,御醫(yī),朕命你救活他!”二十二歲的年輕天子,在即將失去手足的痛楚中,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穩(wěn)鎮(zhèn)靜,“救不活四弟,朕唯你是問!”
御醫(yī)趴在地面,連連頓首:“陛下恕罪,微臣真的是無能為力�。 �
朱槿隚用顫抖的手指,握住了朱栩竟后背上的戟桿。他貼著四弟冰涼的耳郭,喃喃低語:“槿城,槿城,朕知道你不會死打了這么多場勝仗,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怎么可能栽在這里朕不用你救,朕要你好好活著!槿城,你醒醒”
御醫(yī)老淚縱橫:“陛下,切莫拔戟。不拔,還能多撐片刻”
朱栩竟慢慢睜眼,就這么伏在朱槿隚肩頭,聲若游絲:“二哥,你登基那天,我說過這萬里錦繡江山,我會與你一同守護,我盡力了”
“二哥知道,知道你放不下母后和我,放不下這江山社稷�!敝扉入G緊緊握住他滿是血污的手掌,雙目含淚,哽咽道,“算二哥求你,別死,只要你活下來,天下你我共治之”
“毓翁來了!”副將威海領著一位白發(fā)白須的清癯老者匆匆趕來,邊跑邊叫。
周圍的靖北軍士兵紛紛露出激動的神色:“是陳神醫(yī)!”“應虛老先生來了,將軍有救了!”
朱槿隚心底涌起絕處逢生的驚喜,注視陳實毓檢查完傷勢,急切地問:“如何?”
陳實毓神情凝重:“萬幸偏了一點,沒有割斷心脈,但傷勢十分兇險,老朽沒有十足的把握。萬一救不回來”
“朕不怪你!”朱槿隚立刻道,“還請應虛先生盡力施為。只要能救活槿城,就當朕欠你一條命。你要什么賞賜,只要不損國體都可以!”
陳實毓拱手:“陛下言重了。醫(yī)者父母心,老朽定當竭盡全力�!�
豫王忽然叫了一聲,從夢境中驚醒。
皇帝恍惚回神,低頭見自己的手指還捏在對方冒著青胡茬的下頜上。
豫王醒來的瞬間,警覺身邊有人,下意識地翻身而起,同時揮拳攻擊。
皇帝及時撒手,側頭避開這一擊,臉頰被拳風剮得隱隱作痛。他沉聲喝道:“朱栩竟!”
豫王怔住,繼而撤回勁力,懶洋洋往床榻上一躺,哂道:“圣駕親臨,臣弟不勝惶恐,無奈病體支離,不能起身行禮,還望皇兄恕罪�!�
第157章
天下你我共治(下)
“既然豫王病體難支,躺著回話也無妨,朕不治你君前失儀之罪�!本奥〉鄄⑽幢辉ネ醪贿d的姿態(tài)激怒,拎起旁邊歪倒的玫瑰椅,往床前空地一架,坐上去,“朕還帶來兩名御醫(yī),讓他們?yōu)槟阍\治診治�!�
太醫(yī)院的兩名院判奉旨入內,豫王無所謂地伸手給他們診脈。
一通望聞問切,兩名太醫(yī)商議過后,給出得答案與之前陳實毓所言相差無幾,失寐之癥,蓋因邪火犯心、郁結難舒引起。
御醫(yī)退下去開方子,熬藥。皇帝命他們關閉殿門,吩咐門外的錦衣衛(wèi)未得上命,不得擅自入內。
轉而問豫王:“你心中這股邪火是什么火?郁結又結在哪處?”
豫王肆無忌憚地答:“皇兄何必明知故問?”
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這陣子,你可出過京畿?”
豫王反問:“沒出過如何,出過又如何?”
“沒出過,自然無事;出過,朕就把那塊界碑搬到京城的城門口,甚至搬到你豫王府外�!被实鄣溃澳銡Ъs在先,就休怪朕不講兄弟情面�!�
豫王冷笑:“皇兄想把我往死路上逼,一杯毒酒、一把匕首足以,講什么兄弟情面�!�
皇帝一拍扶手,喝道:“朱栩竟!朕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計較你接二連三的犯上,可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躺著不肯好好說話,那就去太廟跪著說�!�
豫王何嘗不知自己言語沖撞,對天子大不敬,是極不明智的行為,但是此刻胸臆間濁氣憋悶,邪火亂竄,連帶思緒也開始混亂,只想著不計后果地泄憤。
皇帝見他不吭聲,只面色越發(fā)青白難看,微微有些心軟,緩和了語氣:“朕只想從你嘴里聽一句實話,不想叫那些錦衣衛(wèi)來查,是給你留面子。臘月二十日入夜,你身在何處?”
豫王依稀又聽見了鬼哭般的笛聲,躁動的氣血在經脈中橫沖直撞,絞得他額際青筋跳動,連面容都有些猙獰地扭曲了:“皇兄希望我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好了,青樓楚館、官員的床上,還是與某個逆賊的密會地點,隨便皇兄編排,臣弟一應認下便是!”
皇帝一瞬間想叫錦衣衛(wèi)進來,拖他去太廟。旨意出口前強行忍住,深深吸氣,覺得自己千修萬修的涵養(yǎng),要在這個犯渾的弟弟身上毀于一旦。
他伸手揪住豫王散亂的衣襟,把上半身拽出床沿,將旁邊酒壇里殘留的酒液,潑在了豫王臉上。
冰冷酒水激得豫王打了個寒噤,迷亂的眼神似乎有幾分清醒。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液,低沉地呻吟了聲:“皇兄”
皇帝與他挨得近了,赫然見他脖根處有一枚不起眼的牙印,看愈合程度像是數日前的,想必當時咬得頗狠,至今仍殘留著模糊的傷口。再仔細打量,右手虎口上也有一枚牙印。
“誰咬的?”皇帝把聲音凝成了一片冰刃,刃尖上燒著克制的不祥的怒火。
豫王笑得譏誚又得意,“還能有誰?看著風流可意,卻是牙尖嘴利膽子不小,調弄起來得趣得很。對面抱在懷里,野貓似的又撓又咬,一面求放過,一面兩腿夾得緊。跪趴著,捂嘴不讓罵就咬手,騷水流得倒比淚水多”
大腿上被淚水浸泡過的皮肉,灼燒般疼痛起來�;实廴虩o可忍,再也顧不得禮儀與風度,狠狠一巴掌摜在豫王臉上,將他打得偏過頭去,嘴角滲出血絲。
豫王咳嗽幾聲,低低地笑起來,像破罐破摔,又像滿懷惡意:“臣弟錯了,忘了皇兄早就嘗遍他的滋味,竟還班門弄斧�!�
“朱栩竟,你真是讓朕失望透頂!”皇帝冷冷道,“你長年積怨,不守禮法,不敬君主,將玩弄官員作為報復朕的手段,這些朕都忍了,最多只是訓誡,全因顧念著與你之間的手足親情,顧念著你當年舍身相救的忠勇�?呻逈]想到,你竟一錯再錯,成了如此齷齪不堪的卑劣小人!
“朕真的后悔,當初在東苑,你第一次猥褻蘇晏時,朕因為顧及宗室臉面,沒有嚴懲你的惡行。以至你仗著權勢與身份,屢次狎擾,最終釀成大錯,在他離京前夕將他強行奸污,甚至還不要臉地去信羞辱!你自己看看,你干的是人事?簡直畜生不如!”
豫王睜大了眼,在這般嚴厲的痛斥下,竟流露出一絲孩童般茫然的委屈,“他去告御狀了?猥褻、狎擾、強奸、羞辱他是這么說的?”
皇帝險些沒忍住再給他一巴掌,“怎么,你還以為是兩情相悅不成?朱栩竟,你究竟是假天真,還是真無恥,不知他為了自保,也為了大局忍辱含垢,實際上對你心深恨之?”
豫王腦子里嗡嗡地響,響得他眩暈欲吐。他趴在床沿干嘔了一陣,垂死似的喘氣,仿佛來自天子的多少憤怒與懲罰,都敵不過那人一個刺心切骨的“恨”字。
水榭那場情事后,蘇晏沒有尋死覓活,雖然嘴里罵得厲害,但也沒真對他拔刀相向,甚至還在回府的馬車上,吃他和沈柒的醋,給了他一種對方根本就是半推半就的錯覺如今想來,哪里是吃醋,分明是擔心他懷疑兩人關系,才倒打一耙,設計撇清沈柒。
回京后,蘇晏與他心平氣和地講過話,讓他以為對方早已認命了接受了,親熱時的掙扎抗拒不過是情趣和勾人的小把戲而已。卻不想對方轉頭就把證據交給了皇帝,在他最痛苦混亂的時刻,給了他誅心一擊。
蘇晏真的就這么恨他,從頭到尾,對他就沒有動過一點情、軟過一寸心?
豫王想笑。
他以一個極端狼狽的姿勢半掛在床沿,發(fā)簪落地,長發(fā)披散,心寒地笑出了聲,笑得比哭還難聽。
他朱槿城,究竟比朱槿隚差在哪里,又錯在哪里,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剝奪走原本屬于他的一切:名字、軍權、封地、自由唯一動心與希求的人。他的皇兄甚至還要撕破最后一層遮羞布,連尊嚴也沒有留給他。
或許他真的錯了。十年亂花迷人眼,他習慣性地用摘花掠美的姿態(tài)與手段,去對待那個絲綢里裹著利刃的少年官員,必然要被割得鮮血淋漓。
對蘇晏,是他自作自受。可是對皇兄朱槿隚,他卻無愧于心,只有一腔十年難平的意氣和怨懟。
這股怨懟被手足之情、君臣之道壓制了整整十年,如今就像再也遏止不住的燎原大火,在他的五臟六腑間燒得炎炎烈烈。
豫王笑夠了,猛抬起頭,一雙鷹隼般的眼睛蘊著寒光,從垂落臉側的兩道漆黑發(fā)簾間,毫不掩飾地望向皇帝。
“我不后悔當年舍命救皇兄,但后悔自己活了下來�!彼е勒f道。
皇帝的手指針刺似的彈動了一下,“你想死?”
“我想死在那時,死在皇兄身上,讓你永遠虧欠我、虧欠母后,一輩子心懷愧疚。如此我在你心目中,就始終是那個赤膽忠心的四弟,而你在我心目中,也始終是那個骨肉情深的二哥,多好?”
“你在指責朕如今薄情寡義?”
“皇兄不是薄情寡義,而是帝王心術,在龍椅上修煉了十五年,修煉成了一尊存天理滅人欲的神像。如何治國牧民、制衡朝堂,從來都是你的首要考慮,為此你防著藩王勛戚,防著文臣武將,防著內官錦衣衛(wèi),甚至防著母后和枕邊人,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任何一個人�!�
豫王嗤笑一聲,“就算是你最喜愛的太子,一舉一動不也在你的監(jiān)視之下么?和你逾越了君臣之分的蘇清河,你愛重他的性情與才能,放手任他施展抱負,關切他的安危而派親衛(wèi)長驅千里,難道心底對他就當真毫無保留地信任?
“倘若真信任,就不會來問我臘月二十身在何處那天我在慈寧宮,侍奉母后進晚膳,難道你忘了?
“不,你沒有忘。你只是不愿相信蘇晏對你有所隱瞞,寧可遂他的意栽贓在我身上,這是令你宸心大亂的失序,可又何嘗不是一種莊公養(yǎng)禍的盛寵?皇兄,你在懷疑什么,又在提防著什么?”
景隆帝面寒如霜,峻聲道:“朱栩竟,你要向朕要信任?”
“你認為朕削了你的兵權,是打一開始就懷疑你有不臣之心,怕你擁兵自重,甚至謀朝篡位?”
話說到這份上,豫王反而無所顧忌了,起身下床,仗著身形比皇帝高大,刻意逼近。他冷笑:“難道不是?”
“如果是,朕在初登基時,就該下旨奪了你的兵權,又怎會讓你繼續(xù)坐擁六萬重甲,整整三年?”
“因為皇兄把臣弟放在了削藩的最后一位。遼王、衛(wèi)王、谷王、寧王三年時間,皇兄一個一個地削去鎮(zhèn)邊親王們的兵權,圈禁在藩地。最后才輪到臣弟,臣弟該因此感激天恩,畢竟一母同胞,總歸與其他兄弟不同?”豫王不無嘲諷地答。
皇帝壓著火氣,道:“先帝遺詔,朕是否給你看過?”
“是。”
“信王謀逆,是否符合了遺詔中所言,‘若諸王中有擁兵不臣者,當廢除藩王鎮(zhèn)邊制,收攏諸王兵權歸于朝廷’的情況?”
“是�?芍\逆的只是信王,皇兄再怎么猜忌其他藩王,也總該相信我!”
朱槿隚比他年長七歲,從幼年起,他就愛追著二哥的背影跑。秦王府中,父親常年在外征戰(zhàn),幾乎顧不上他們;母親要管理王府,又與側妃莫氏爭斗了好些年,中間因為三哥離奇夭折而痛徹心扉,也不可能將全部精力都灌注在他們兩個兒子身上。
他和朱槿隚是互相扶持長大的,等年歲稍長,跟隨父王與皇祖父北伐,在戰(zhàn)場上繼續(xù)守望相助。
這么多年的深厚感情,怎么能因為一方登大寶,將社稷穩(wěn)固看得重逾泰山,就成昨日黃花?
或許在朱槿隚的眼中,自己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父親、兒子、兄長和丈夫。但在他朱槿城的眼中,朱槿隚首先是他的兄長,其次才是皇帝。
正是因為如此,母后早就對他說過:“城兒,當年母親費盡心力,讓你父親立隚兒為世子。你父親登基后,母親又一力堅持,立他為太子,并不止是因為長幼有序。更是因為他比你更適合當一個皇帝。
“你是性情中人,灑脫來去,喜惡唯心,容易感情用事。而你的二哥不同,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在責任與私欲之間該如何選擇,也知道只有手執(zhí)刑德二柄御下治臣、心憐萬民而非獨愛一人,才能成為圣明的天下之主�!�
“母親也知道,你認為我偏重他,他認為我偏疼你,但這顆為母之心,其實是一樣的。”
一碗水尚且端不平,父母對諸子女怎么可能不偏心?倘若母后真的疼他,又怎會眼睜睜看他被皇兄困在京城整整十年,不發(fā)一言相勸?
豫王眼眶赤紅,直視眼前身穿赭黃色十二團龍袞服的皇兄,心底翻涌的濃烈情緒,如火山如洪流直欲噴薄,最后只凝為滾燙的一句:“我們可是同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兄弟啊!”
皇帝紋絲不動地負手看他,令他想起太廟繚繞的香煙中先帝們的畫像,神情莊重威嚴。他似乎從皇帝微紅的眼角與濕潤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縷悲憫與無奈,但轉瞬即逝,快得像個錯覺。
“諸王兵權盡卸,唯獨剩你一個,世人會作何想?皇帝偏私胞弟,不惜矯拂遺詔,法外容情,那么將來他所下的律令又如何推行?
“再者,就算朕信任你,可又如何信任你手下六萬靖北軍?他們眼中只有主帥,只有軍令,沒有天子和朝廷法度�!�
豫王正要反駁,皇帝抬手制止,繼續(xù)道:“有一件事,朕本不愿說,只當從未發(fā)生過。但眼下不說出來,你心里不服
“十年前,朕才剛下令,讓你回京為母后侍疾。關于軍制改編尚還在討論中,謠言便已傳到大同,說天子懷疑代王有不臣之心,要誆他回京按謀逆論處,屆時整個靖北軍將會被當做附逆,無人可以幸免。
“主帥不在,流言四起,在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將領慫恿下,靖北軍因替你鳴不平而險些嘩變。要不是你聽到風聲,半途急急折返回去鎮(zhèn)撫,繼甘州兵變之后,又會出一場大同兵變!”
豫王愣住,臉色作變。
“不同是,甘州的兵是亂兵,容易鎮(zhèn)壓,而你大同的兵卻是一心為主的精銳鐵騎!倘若你當時壓制不住,部下直接舉旗造反,打著擁立你的名號,將黃袍硬往你身上披,你騎虎難下該如何收場?又叫朕如何面對這兩難局勢?”
豫王臉色變得慘白。他萬沒有料到,十年前軍中那場在燒起來前就被他撲滅的火苗,并非如他想的隱秘皇帝什么都知道。
“這事要是發(fā)生在其他任何一個藩王身上,朕必順水推舟,送他一場黃粱美夢,最后讓謀逆者與野心家一同上斷頭臺!可就是因為是你朱栩竟,朕把這事壓了下來,暗令知情的幾名重臣閉嘴噤聲。最后另尋由頭,將那幾個煽動軍心的將領處死了事。
“你說,朕還不夠信任你?偏袒你?朕防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人心!”
豫王向后一趔趄,跌坐在床沿。
“所以皇兄終究還是忌我、防我,即使知道我無心爭位,也要避免兵權旁落。既如此,當年又何必說什么‘天下你我共治之’這種彌天大謊,不嫌自己虛偽么?”
皇帝深吸口氣,嘗試著將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豫王被這股體溫刺到似的,輕微地掙了一下,聽見他的兄長說:“朕當時是真心的�!�
如今呢?豫王沒有問。他知道何為物是人非、身不由己,何為高處不勝寒。反正他也志不在此,從未奢望過天子之位,他要的不是九鼎,而是自由。
可藩王的身份,注定他不是被圈養(yǎng)在封地王府,就是被囚困在京城王府,天下之大之浩瀚深遠,哪里有他的自由?!
“所以朕希望你即使在京城,也能襄助朕理政治國,將你的才智發(fā)揮在戰(zhàn)場之外的其他地方。
“這些年來,凡朝會廷議,哪次參政名單里落下了你?可你來過幾次?
“朕想讓你辦些實事,你卻跟朕慪氣,非但不肯接手任何差事,還沉湎聲色放浪形骸,以為自縱、自污就能叫朕放下戒心。可知朕捏著那些雪片般的彈劾折子,一次又一次對你失望、為你頭疼?
“為君分憂,為國效力,為民請命,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天下共治’?”
豫王像一段燒成了焦炭的烏木,在皇帝的掌心下沉默不語。
景隆帝嘆道:“幸虧出了個天工院。你愿意接手這差事,還辦得有模有樣,朕雖未公然褒獎過你,心甚慰之。朕希望這是一個好兆頭,可以慢慢化解你心中郁結。朕也希望你改過自新,不再拿無辜的朝臣官員發(fā)泄怨氣。
“朕還要你真心悔過,去向蘇晏謝罪,任其責罰,直到他原諒你為止�!�
豫王陡然抬臉,神情絕望又尖銳,像當年貫穿了心口的那柄長戟,“謝罪之后呢?”
“各行其道,再無交集�!�
豫王的手將臥單緊攥成一團,指節(jié)因過于用力而支棱凸起,手背青筋畢露,一字字咬牙道:“恕、難、從、命!”
皇帝揚眉含怒:“你還不死心?他現在對你芥蒂難消,視你如洪水猛獸。你這么死纏爛打,風度何在,臉面何在?”
“芥蒂難消,我會自己去消;視如洪水猛獸,我會讓他改觀。但皇兄若以君權天威迫使臣弟放棄,臣弟不得已,只能抗旨!”
“放肆!朱栩竟,你可知抗旨的下場?藐君犯上,即使宗室身份,也庇護不了你�!�
“下場賜死么?臣弟無懼生死�!痹ネ鯌K笑著拉開衣襟,暴露出胸膛上累累舊疤,其中心口那一道尤為扎眼,“皇兄逼我割愛,與剖心何異?不如在此直接動手,省得又要下旨定罪,又要命人捉拿,大動干他從枕下抽出短劍“鉤魚腸”,將劍柄塞進皇帝手里。
皇帝面色鐵青,斥道:“你這是求死?這是挾功逼君,還有沒有一點為臣、為弟的良心!”
豫王緊握著皇帝的手和劍柄,將鋒利的劍鋒往自己心口撞,“有沒有良心,皇兄剖出來看看就知道了。蘇清河就在臣弟心尖上,不剖出來,如何割舍?”
刃尖入肉,血流蜿蜒,皇帝再一次被犯渾的弟弟氣得手抖,“你看你這副德性,哪里像個親王,分明是兵痞無賴!”
豫王從割肉之痛中嘗到了從心所欲的快意,仿佛體內那股流竄的惡氣也隨鮮血一同涌了出去。他大笑道:“人生在世,倘若愛不能愛,把自己活成個無情無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你說是吧,皇兄?”
在豫王府某個偏僻的角落,夜色覆蓋的陰影深處,殷福猝然一咳,噴出口烏血,向前踉蹌兩步,手按在嶙峋的山石上。
拈在指間的鶴骨笛被濺上星點血斑。
他努力運功調息,片刻后方才站穩(wěn)。
這幾日,除非豫王離府,每夜的笛音不曾斷過。以傳聲入密之法,送至目標一人的耳中。
昨夜除夕在鴻臚寺,一曲同時操縱四人的迷魂飛音消耗了他太多真氣,尚未來得及蘊養(yǎng),今夜又見時機難得,明知勉強還是忍不住出手,導致氣血逆沖,傷了心肺經脈。
豫王軍伍出身意志堅定,只可徐徐圖之,心急冒進反而會引起對方懷疑,導致功敗垂成殷福如此告誡自己。
他將鶴骨笛貼身藏好,擦拭干凈嘴角血跡,深呼吸后,身影從黑暗中浮現,回到燈火幽微的小徑上。
剛走了幾步,背后一個聲音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殷福心底微凜,不露聲色地轉身,輕聲道:“韓統(tǒng)領�!�
韓奔手按腰刀走過來,上下打量他,“這幾天你臉色一直很難看,拉肚子還沒好?”
殷福笑了笑,“謝統(tǒng)領關心。我沒事�!�
“你有事�!表n奔說,“除夕夜,輪值的侍衛(wèi)在一起吃年夜飯,怎么獨獨不見你?你擅離職守,去了哪里?”
殷福把頭一低,不說話,想繞開韓奔走。
韓奔堵住他的去路,“不把話說清楚,休想走。你是要對我交代,還是去王爺面前招認?”
殷福左突右進,都被對方擋住,寸步走不脫,便垂下頭,鼻音濃重地說:“要你管!”
“職責所在,我當然要管。”韓奔聽他鼻音軟糯,有點心疼,又忍不住想進一步逼迫,“說!昨夜去了哪里?做什么?”
殷福被逼出了哭腔,無奈道:“我去祭拜父母了!當年我一家滅門就是除夕夜,父母尸骨無人收斂,至今不知歸處。我只能去廟里遙遙祭拜,以全人子之心。說完了,可以走了么?”
韓奔沉默片刻,說:“抱歉,是我冒犯�!�
殷福含著淚,低頭要走,一個不慎撞在他身上。韓奔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挨得近了,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韓奔問。
殷福說:“沒有。”
“那你身上這股血氣是癸水?”
殷福怔住,繼而揮拳:“你才是女人!”
韓奔握住他的拳頭,輕笑:“逝者已矣,別傷心了。走,哥陪你喝幾杯。”
殷福被他攬住肩膀帶著走,嘴角微微勾起。
第158章
佛猶如此何況
廂房內,一桌,一大壇酒,兩人隔桌對飲。
“來,一醉解千愁,醉完哭完,心里就舒坦了。人生還長著呢,往前走,往前看,咱們不回頭�!表n奔給殷福斟酒。
殷福喝了幾大碗,滿面酡紅,已有六七分醉意。
韓奔一邊陪他喝,一邊一碗接一碗地倒。
“我喝不動了頭暈,我真的”殷福趴在桌面,眼神迷離失焦,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樣,嘴里嘰里咕嚕地囈語著。
韓奔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上半身向前傾,溫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殷福。”
酒壇是特制的上下兩層,根據斟酒者操縱的機括,決定倒出來的是上層還是下層。上層是正常的,下層酒水里摻了洋金花汁液。
洋金花即曼陀羅,能麻醉止痛,因其有毒性,外科大夫使用起來也十分謹慎。韓奔發(fā)現,洋金花除了麻醉,還會減弱人的意志力,劑量掌控好了,可以作為吐真藥使用。從前在靖北軍中與北漠諸部作戰(zhàn),他用自己配置的洋金花汁,從不少俘虜身上榨出過情報。其中有一小部分是失控的胡言亂語,但大部分都是實話。
“你來豫王府有何目的?”
“來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