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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熬制的三鮮高湯在火鍋里沸騰,桌面上各種涮鍋的魚片、牛羊肉、鹿心兔脯、參鮑蝦蟹、菌菇菜蔬琳瑯擺滿桌面。

    蘇晏正琢磨著,這年頭辣椒尚未引進,那么辣鍋鍋底該用茱.萸醬還是黃芥末調味。最后各放了一格。

    再用一格,兩個醬都放,并加辣米油,紅彤彤的霸王辣。吃倒未必吃得來,拿來捉弄人不錯。

    荊紅追端了最后一盤切好的生魚片出來,對蘇晏說:“大人,可以開始了�!�

    蘇晏說:“等等,還有個人要來�!�

    見荊紅追臉色沉下來,蘇老爺把眉峰一挑,擺起了架子:“怎么,之前說好的,想變卦?”

    荊紅追咬咬牙,不吭聲了。

    叩門聲響起,蘇小北去應門,沈柒大包小包地拎了許多吃食進來。蘇小京湊過去,上下打量,面上帶著好奇與更復雜的古怪神色。

    沈柒問:“看什么,前幾日不是已經(jīng)見過了?”

    蘇小京說:“前幾日以為就是個訪客,沒仔細看,如今才知道,原來就是住在靜巷的那個小浪”

    蘇小北暗中狠踹了他一腳。“蹄”字在蘇小京的嘴里變成了一波三折的“咿嗷嗷”,他抱著腿像蛤蟆似的滿院蹦跶。

    “失禮了,”蘇小北對沈柒躬身拱手,聲色沉穩(wěn),頗有些大戶人家管事的氣度,“同知大人里面請,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時。”

    沈柒微微頷首,將手上的食材交給他。

    蘇小北又道:“小人多嘴,提醒沈同知一句除夕佳節(jié),以和為貴,無論是哪位,今夜若是惹得我家大人不痛快,里面的趕將出去,外面的休想再上門。”

    沈柒臉色一沉,咬咬牙,默認了。

    走進廳堂,他與荊紅追打了個對眼。

    火鍋中央的紅銅火筒內,熱炭嗶啵作響,爆出幾團火星。

    蘇晏兩手抱臂,背靠著堂柱,神色活像個嚴厲的裁判,準備把不守規(guī)則的某人或某些人開除出局。

    沈柒與荊紅追互相瞪視良久,最后各自把視線撇開,裝作沒看見對方。

    蘇晏勉強滿意,招呼大家坐下。

    八仙桌寬敞得很。蘇大人坐對門的主位,錦衣衛(wèi)兄弟占據(jù)了他左側的位置,貼身侍衛(wèi)二話不說坐在右側,兩個小廝一起坐對面。

    火鍋蒸騰的白煙與香氣中,這頓年夜飯吃得表面風平浪靜,暗中刀光劍影。

    蘇大人想涮肉,于是左邊遞鹿肉、右邊遞兔肉。蘇大人想吃魚,一個夾魚背、一個夾魚肚。

    無論先接受哪一邊,另一邊明面上不甩臉子,桌下的腳卻帶著真氣,點切對方下盤,互較暗勁。

    蘇大人管得了人管不住心,不得不同時接受兩份投喂,成了只兩腮鼓鼓的花栗鼠。

    小京低頭吃吃地笑。

    小北用筷子敲他的腦袋,低聲訓:“快吃,吃完回房睡覺!”

    小京:“為什么趕我去睡覺,除夕不是要守夜嘛�!�

    小北:“叫你去睡就去睡,哪兒那么多廢話,再叨叨拿你的腦花涮火鍋!”

    “成天拿吃腦花嚇唬我”小京委屈地嘀咕,稀里呼嚕吃完,把嘴巴一抹,離席回屋。

    小北緊接著也告退了。桌旁只剩三個人。

    蘇大人吃著吃著,感覺大腿被蹭了。先是左邊,后來右邊不甘示弱,也蹭了上來。他又窘又惱,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都給我老實吃飯!”

    兩條腿老實了沒多久,又開始較勁。

    蘇大人一怒之下,抬腳狠踩兩只作怪的腳背,要把興風作浪的妖孽打回原形。

    妖孽們怕硌疼了身嬌肉貴的蘇大人,只得撤回真氣,各自挨了這一碾,扯動僵硬的嘴角,嘶地抽口氣。

    這下蘇晏心情好轉,貿(mào)然挑戰(zhàn)重辣鍋底,結果把自己給嗆到了,滿面通紅,眼淚嘩嘩,咳個半死。

    兩人只得分工合作,一個拍背順氣,一個去倒冷水,然后再明爭暗搶地伺候蘇老爺。

    窗外火樹銀花,炫目的爆竹煙火映亮了半片夜空。

    豫王悄然站在老桃樹下,望著廳堂內的一幕

    蘇晏半倚在沈柒臂彎,噙著淚花直喘氣。沈柒在輕撫他的后背,荊紅追收回空杯,順勢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水漬。

    豫王沉默片刻,轉身消失在陰影中。

    鴻臚寺主掌外賓之事,四名瓦剌來使如今就住在官署的客舍中。

    三更時分,窗外仍是喧囂不斷,整個京城都被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與煙火的亮光籠罩。

    瓦剌使者湊在一桌,邊喝酒吃烤肉,邊用蠻語抱怨:“吵成這個樣子,晚上還怎么睡覺?”

    “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拿到國書,趕緊上路回去。整天把我們圈在這破官署里,跟防賊似的!”

    “要我說,就是直接開打,搞這些來來去去的花把式做什么?”

    “中原人黏黏糊糊,皇帝態(tài)度也黏黏糊糊。叫人不痛快�!�

    “唉,少說幾句吧,聽說他們有個叫‘錦衣衛(wèi)’的探子機構,厲害著呢,萬一偷聽去皇帝面前告密,對我們也沒什么好處�!�

    其中一個使者仰頭喝光了酒,放下碗,忽然支起耳朵仔細聽,皺眉問:“你們有沒聽見一種奇怪的笛聲?”

    第153章

    完了我死定了

    正月初一寅時,東方未明,景隆帝便已起身。

    按照祖制,皇帝先前往祖廟祭告,而后大駕出乾清門,浩浩蕩蕩的錦衣衛(wèi)隊簇擁著金輦升上三臺,經(jīng)過謹身殿、華蓋殿,最后御奉天殿,端坐金鑾寶座,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

    這場在奉天殿舉行的大朝會,王公百官均要來參禮。

    蘇晏因為回京后官職尚未變動,仍只是七品御史,所以沒有參加大朝會的資格。他也樂得偷得浮生半日閑,初一在家睡懶覺。

    睡到日上三竿,聽見小北在屋外邊敲門,邊壓低聲音叫道:“大人!大人快起來,出事了!”

    蘇晏一激靈睜開眼,匆忙著衣,開門問:“出什么事?”

    “褚侍衛(wèi)從宮里來,說皇爺即刻要見大人。這大年初一就急著召見,不是大事是什么?大人,您心里可有數(shù)?”蘇小北神色有些嚴肅。

    蘇小京雖然愛咋呼,腦子不拐彎,但至少有句話說對了,“伴君如伴虎”。對于宮里那兩位手握生死大權的爺,他也始終替自家大人存著一份憂心。

    蘇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就算有事,也連累不到大人我。你和小京這便給我準備官服,再打包點吃食,我在馬車上用等等!還有兩份年禮,用黃綢子扎的那兩份,幫我也一起搬上馬車。”

    走到院下,遇到荊紅追。荊紅追說:“大人去哪里,請讓屬下陪同�!�

    蘇晏婉拒:“我要進宮,帶著你不方便,你就在家等我。”

    荊紅追不放心,說:“屬下就在午門外等著,大人一出宮就能看見。”

    蘇晏知道他固執(zhí),便同意了。

    荊紅追又問:“皇帝突然召見,大人認為是公事,還是私事?”

    “公事吧。”蘇晏認為公事的可能性更大,但話一出口,又覺得帝心難測,自己還是不要托大,要做好所有的應對方案。

    他想了想,把回京后還未來得及還回去的尚方劍、督理陜西馬政的階段性報告、魏巡撫協(xié)助整理的“各級政府機關班子管理模式”手冊,連同彈劾平?jīng)隹ね踔熵埖淖嗾郏ㄈf一對方惡人先告狀),還有豫王寫的那封小黃信(必要時臉也不要了拼個魚死網(wǎng)破),統(tǒng)統(tǒng)都帶上,以備萬全。

    到時看皇帝出什么招,自己就打對應的那張牌,完美。

    宮里來的馬車在蘇府門口等著,蘇晏走出門,見褚淵站在一旁等待,互相拜完年后,直接把他拉上了車。

    蘇晏問:“這時間點兒皇爺該結束了外廷朝會,在內廷受賀才是,怎么突然傳召我,是不是出事了?黑炭頭,你得給我先透個底。”

    他敢問,一來因為褚淵之前在陜西一路隨行,兩人共過患難,也算有感情基礎;二來,皇爺沒有派傳旨太監(jiān),而是派御前侍衛(wèi),有護衛(wèi)他安全之意,說明此事有風險,他得未雨綢繆。

    “不瞞蘇大人,的確是出事了。但不是宮里,而是鴻臚鴻臚寺?最近沒到藩屬各國的朝貢時間,鴻臚寺里只有瓦剌使者,莫非

    “那幾個正在等國書回復的瓦剌人出事了?”

    褚淵點頭:“死了!數(shù)九天寒大半夜,那四人脫光衣物,跳下鴻臚寺內的錦鯉池,凍死了!”

    蘇晏裹著狐裘披風,聯(lián)想到赤身跳冰水,忍不住打個激靈,“死得可真蹊蹺!”

    “可不是?偏偏又是除夕夜,鴻臚寺的官吏們都回家過年,只有幾個仆役值守,結果到了今早,尸體才被發(fā)現(xiàn)�;薁斀拥阶鄨髸r正在奉天殿朝會,我在御前侍衛(wèi),便命我來接大人入宮商議�!�

    蘇晏一路上琢磨著這件怪事,所坐的馬車直抵內廷,來到南書房外。

    在前廳等候不多時,御駕便到了,景隆帝與太子一前一后走進來。蘇晏連忙起身,行了個叩拜大禮,賀道:“給皇爺、小爺拜年。吾主圣體康健,萬壽無疆;吾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皇帝親手扶起他,“來,里頭敘話�!�

    進了御書房,分尊卑落座。內侍端上茶點后,全數(shù)退出殿門,連向來貼身伺候的藍喜都沒有留下。

    皇帝對蘇晏說:“鴻臚寺的事,你應該知道了罷。”

    蘇晏點頭。

    “瓦剌使者之死,你怎么看?”

    這熟悉的問法、平淡的語氣,聽不出半點個人喜惡,很“景隆帝”式。

    蘇晏曾經(jīng)一聽皇帝問這話,胸口就緊張得直抽抽,總覺得像公務員國考。如今習慣成自然,更兼心里對皇帝多了幾分親近甚至是溫存,回答起來也就不覺得緊張了。

    他在馬車上已有所思考,這會兒從容回答:“有人不愿見我大銘與瓦剌釋嫌,想給這場沖突火上澆油。”

    他沒有進一步解釋,反而問道:“記得皇爺曾對臣說,要用回復的國書麻痹黑朵薩滿及其幕后主使,再另行遣人前去瓦剌,秘密聯(lián)系虎闊力,澄清昆勒王子遇刺之事,不知進行得如何?”

    坐在旁邊的朱賀霖第一次聽說這事,剛想開口詢問,轉念又閉了嘴,先仔細聽。

    皇帝說:“國書內閣已議論草擬,待朕審過,交由司禮監(jiān)謄寫用印,本打算再拖延幾日交予瓦剌使者帶回。密使也在臘月二十五派出,算算時間,連長城都還沒出,至少還得一個月才能抵達瓦剌部�!�

    蘇晏道:“所以有人忍不住了。他不知國書里將會寫什么,擔心干戈將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讓瓦剌使者死在大銘境內,死在鴻臚寺的官署里。

    “都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而我大銘卻連幾個使者都不放過,何其殘暴不仁,窮兵黷武這就是兇手要達到的輿論效果�;薁斚氚。麨槭裁匆萌绱穗x奇荒誕的手法殺人?”

    景隆帝轉頭看向太子,示意他來回答。

    太子之前并未參與過他們的討論,只在朝會聽政時,得知一些大銘與瓦剌之間的矛盾與局勢,眼下被父皇考查似的一看,頓時心里直打鼓,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瞟蘇晏。

    蘇晏鼓勵地朝太子微微一笑。

    他知道朱賀霖聰明,雖然心性有些跳脫不定,卻擁有一種能看透事物本質的直覺和遠見,這是天生的智慧。眼下缺乏的只是歷練,與獨當一面的自信。

    朱賀霖讀懂了他的笑意,果然心情大為鎮(zhèn)定,快速思索后,說道:“因為這是最百口莫辯的死法。假設使者死于刀劍或是毒藥,我們還能下令捉拿刺客,給瓦剌一個交代,而如今這個局面,我們要怎么說?說‘是你們使者自己犯了瘋病,大冬天脫衣跳水而死’么?這個回答明明是事實,可在瓦剌看來,卻是何其的荒謬與傲慢!必然舉部激怒,不死不休!這便是兇手想要達成的目的�!�

    皇帝頷首,對這個回答表示滿意。

    朱賀霖有點得意,更多的是疑慮:“兇手如此陰險,父皇卻一點都不著急,也不擔心眼下局勢,難道已有破解之法?”

    皇帝舉杯飲茶,“急有何用。若是連天子都穩(wěn)不住陣腳,叫底下的臣民如何定心?太子你記住,為君者,當喜怒不形于色�!�

    朱賀霖拱手表示受教,低頭時卻吐了吐舌頭,發(fā)現(xiàn)蘇晏在偷看,又朝他齜牙一笑。

    蘇晏怕皇帝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眉來眼去,趕緊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皇帝說:“朕已命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大理寺聯(lián)手徹查此案,蘇晏,你可愿官復原職,繼續(xù)任大理寺右少卿,替朕把這案子查清,揪出幕后黑手?”

    既然皇帝有意讓他接手此案,而再去陜西至少也要等到三月,中間還有不少時間。

    這兩三個月的時間,放在督理陜西馬政上,并非那么迫切,反正基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墒菍ν哓菖c大銘的邊事,卻是至關重要的公關反應期。蘇晏也就應承下來,拱手道:“臣定當竭盡全力�!�

    太子主動請纓:“父皇,兒臣也想出力。讓兒臣來督辦此案,有什么情況也可及時向父皇匯報�!�

    景隆帝略一沉吟,點頭允準,并派一隊錦衣衛(wèi)精銳給太子當護衛(wèi),要求他出宮時必須帶上衛(wèi)隊,不得單獨行動。

    太子滿口答應,便要告退,拉著蘇晏去看現(xiàn)場。

    皇帝說:“你先去東宮準備,朕還有幾句話交代蘇卿。”

    太子挨挨蹭蹭不肯走,“要不兒臣就在書房外等,父皇慢慢交代,完了我再與他同去�!�

    皇帝逼視自己的兒子,目光如淵渟岳峙,不怒自威。

    太子先是理直氣壯地對視,最終沒扛過天子威壓,氣勢漸餒,最后像只斗敗的小公雞,對蘇晏叮囑一句“我在午門外等你”,灰溜溜地走了。

    蘇晏忍笑,低頭喝茶以作掩飾。

    他以為皇帝打算就這個案子繼續(xù)深入探討,不料卻聽上方不動聲色地問了句:“梅仙湯溫泉,感覺如何?”

    一口茶頓時嗆進氣管,咳個半死。

    蘇晏用一只袖子捂臉,嗆咳不止,另一只手摸索著把茶杯放回桌面,險些打翻。

    他一邊難受得眼淚汪汪,一邊在心里哀嚎:完了完了我死定了皇爺怎么什么都知道!

    皇帝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位子上,任由他咳得死去活來,似乎很冷淡,也很有耐心地等他開口招供。

    蘇晏腦子里飛快運轉也許皇爺聽了褚淵的密報后,只是有所懷疑,但并不清楚內情,也不知道在場的人是誰。只是習慣性拿來敲山震虎,看能不能把真相訛出來。

    對,我不能自亂陣腳,得頂住。

    他努力冷靜下來,慢慢止了咳,先請罪道:“臣舉止失禮,求皇爺恕罪�!�

    皇帝淡淡道:“心一慌,難免嗆到,無可厚非。不過,卿還是先回答朕的問題,這梅仙湯的溫泉,泡得舒服么?”

    第154章

    脫光也不稀罕

    蘇晏再次體會到了如履薄冰的滋味,偏生還得給自己洗腦:放心,大俠會水上漂,掉不下去,看我凌波微步

    他深吸口氣,放下衣袖,一本正經(jīng)回答:“皇爺也知道梅仙湯?的確是個泡湯的好去處。臣途經(jīng)京縣時,聽聞附近有溫泉,便去泡湯解乏,見其水滑如脂,池邊雪地黃梅,情致盎然�;薁斎粲幸庖叭�,不妨也試試�!�

    皇帝似笑非笑看他:“池邊百年老黃梅,不是被卿家侍衛(wèi)一劍削斷了么,情致何在?”

    蘇晏面有愧色:“下人魯莽,讓皇爺見笑了。這廝焚琴煮鶴,十分煞風景,該罰!臣就叫他去別處移植大梅樹,補種起來。”

    “只怕你責罰侍衛(wèi),并非因為他焚琴煮鶴,而是爭風吃醋罷?”

    蘇晏茫然道:“什么?”

    “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被实畚⑽⒗湫�,朝他招手,“過來�!�

    蘇晏一怔,搖頭。

    皇帝面沉如水,又招了一下:“過來!”

    蘇晏懷揣著對沒頂之災的恐懼,拼命搖頭。

    皇帝拍案而起,便要朝殿外走。

    蘇晏知道只要他出了殿門,一聲令下,就將有人頭落地,連忙翻下椅子,連滾帶爬地膝行過去,抱住皇帝的大腿,垂死掙扎道:“皇爺息怒!臣膽小,不敢親近圣體冒犯天顏,求皇爺寬��!”

    皇帝捏住他頸后軟.肉,迫使他抬起臉來,“膽小?你是狗膽包天!天子之刃,也敢染指,不怕割了手?你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樣的劍?你知道是你把玩劍,還是劍把玩你?”

    蘇晏心里清楚,皇帝口中的“天子之刃”指的是錦衣衛(wèi),更進一步的深意他不敢細想,如今勢如騎虎,也只能咬牙硬撐。他死死抱著皇帝大腿,軟聲道:“臣不敢!尚方劍雖是天子所賜,但臣從來謹慎使用,只拿來震懾貪官污吏,砍過幾個暗殺臣的暴徒的腦袋,從未有過輕褻把玩之舉啊皇爺!尚方劍臣今日也帶來了,就在殿外的侍衛(wèi)手里,皇爺盡可以收回去,臣不敢再借了�!�

    皇帝懷疑他故意雞同鴨講,幾乎氣笑了,“好,死不承認。那就一樣一樣說清楚,今日教你死個明白�!�

    皇帝坐回書桌后方的檀木漆金雕龍長椅,任由蘇晏哀哀戚戚地吊著他的腿,跪在椅前地板上,冷聲問:“加冠那日,你醉酒后誤吸入天水香,是誰帶你出的宮?出宮后去了哪里,如何解的藥性?”

    蘇晏后背冷汗涔涔,道:“臣當時昏昏沉沉,不清楚如何出宮的,后來服用大夫開的湯藥方才醒。才知道是沈僉事以為臣發(fā)病,想要打個援手,故而將臣帶出宮救治。”

    這事皇帝盤問過沈柒,答案差不離。也著人密訪過附近的內科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承認是他入沈府開病開藥,藥方還保留著。似乎無懈可擊,皇帝也只能暫時按下懷疑,把沈柒扔去詔獄半個月敲打敲打了事。如今再一想,何嘗不可能是三方串通好了作偽證,只為掩蓋奸情?

    “你在梅仙湯那夜,何人擅闖湯池,并與你的貼身侍衛(wèi)發(fā)生打斗,因何打斗?”

    “”

    果然褚淵把什么密都告了,并不顧念與他的一點情分,這黑炭頭還真是事君至忠,鐵面無私!蘇晏默默咬牙。那么問題在于,褚淵自己又了解多少?

    皇帝這是坦白從寬,還是釣魚執(zhí)法?

    若承認,會不會正中圈套;若不承認,會不會坐實了欺君之罪?

    人生可太他媽難了!現(xiàn)在把沈柒和荊紅追這兩個好斗的狗比殺了祭天,還來得及嗎?

    等等!祭天的話,是不是還有一個更合適的人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也該到我報仇的時候了。

    手段似乎有些不君子,但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動,哪怕訴諸公堂,他也有宗室身份護著。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從來就是個笑話,自己除了借更大的勢,還能怎么著呢。

    反正他也死不了,頂多就是挨幾頓罵、受點磋磨,總比其他人掉腦袋要好。

    你們老朱家的爛賬,自己去劃清楚吧!

    蘇晏腦中百折千轉,最后拿定了主意。他僵著身子,臉色蒼白:“臣不能說。”

    皇帝用手指捏住他下頜,抬起來,注視他的雙眼:“卿再回答一次?”

    蘇晏眼神悲中帶憤,憤中混雜著無奈,“臣不能說!皇爺還有什么問題,一并問了吧。臣能答的都著實答,不能答的,就死不敢開口�!�

    皇帝的目光像將夜的天色般沉了下來,隱隱透著失望。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尖,從蘇晏的眉心滑過眼睫,攀過鼻梁,撫過臉頰,最后落在嘴唇上,清風飐水似的,一點一點輕觸。

    像月色叩門。清光矜憐而堅凝地,想要入院來。

    “清河啊,”皇帝嘆道,“朕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

    蘇晏屏息。

    “你說對朕‘無以為報’,可對別人,又是拿什么來報答呢?”

    蘇晏愣住了。

    一股強烈的愧疚感沖刷著他的心。

    他知道景隆帝是明君,在五百年后,在他們相遇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

    所以他才可以底氣十足地,用江山社稷來警示對方、用君臣相知來約束對方,因為他知道,這比任何反抗與求饒都有效。

    他那套“無以為報”的說辭,一方面是為了將自己摘出以色侍人的困境,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為了壓制景隆帝的“人性”,放大“神性”,使對方始終是他心目中的賢仁天子、盛世明可他忘記了,對方不僅是景隆帝,也是朱槿隚。既有身為天子的器量,也有生而為人的愛欲。

    這股愛欲,一直都被天子極盡克制地,壓在重重責任與冰冷儀制之下。只有實在壓不住的時候,才會如云中神龍?zhí)匠鲆击[半爪,驚動世俗。

    對這愛欲,他可以懼怕,可以反感,可以逃避,可以拒絕,卻不能厚彼薄此地去辜負,去欺瞞。

    蘇晏越想越羞愧,簡直無顏再看皇帝一眼,垂下眼皮,淚珠顆顆滾落下來。

    皇帝被手指上的濕熱燙了一下,望著手背上的淚痕,想起第一次與蘇晏獨處時,他濕漉漉的烏發(fā)裹在紗帽里,滲出的水漬在后頸上滾動,也是這般剔透動人。

    “哭什么?”皇帝啞著聲問,“朕這才盤問幾句,還沒罰你,還沒”

    蘇晏啜泣道:“臣滿心羞慚,覺得愧對皇爺�!�

    “你愧對朕什么?”

    “臣”

    “清河,你看著朕,好好看著�!�

    蘇晏淚眼朦朧地仰視。

    正旦祭祀宗廟,皇帝今日身穿最莊嚴隆重的冕服,一身玄衣如夜,上織六章,日、月在肩,星、山在背,兩袖龍紋。下.身七幅黃羅裳,懸掛長而華麗的大帶、大綬與兩組玉佩,珩、瑀、琚、瑝與金鉤相撞,發(fā)出泠泠脆響。

    十二旒平天冠,垂下的四色玉.珠仿佛一道叢密的簾子,遮住了皇帝臉上細微的神情。只兩帶朱纓、朱纮,鮮明地垂在肅穆的黑色龍袍上。

    皇帝說:“朕是你的君,是你的父,也是你的愛慕者�!�

    蘇晏只覺心血翻沸,又熱又痛,說不出話。

    “朕富有四海,權傾天下,但因憐你、愛你、重你,故而不忍強迫,想等待你開竅。

    “倘若你一輩子情竅不開,只想建功立業(yè),流芳百世朕也成全你。

    “朕貴為天子,于情愛這等小道上,不屑做強取豪奪之舉。你若不是因為愛朕本身,而是出于恐懼、壓力乃至權謀交易等諸多原因,而不得不妥協(xié)迎合哪怕你在朕面前脫光了,朕也不稀罕碰你一下。”

    “朕可以容你慢慢考慮,日久生情,甚至終身不動私情,止步于君臣相知,但不能容你墻內開花墻外香。”

    “誰敢攀枝竊香,朕就折他的手。”

    “朕不動你,只動動你的那個人�!�

    蘇晏的心還在痛,但這回是為自己感到心痛,一種被套了貞操褲的悲傷逆流成河。

    “朕的意思已經(jīng)表明得很清楚了,蘇卿,你怎么想?”皇帝問。

    蘇晏哭道:“臣心里難受,實不知如何說出口”

    皇帝淡淡一笑,收回了捏他下頜的手。蘇晏不用被迫抬臉接受審視,立刻如鴕鳥埋頭在皇帝大腿,織著彩云火焰龍紋的紅羅蔽膝上。

    “半年前在朕的寢殿,朕為你加冠時,你也是這般,嘴里叫著‘難受’,往朕懷里鉆,在朕的衣袍上蹭。如今你想怎么鉆,就怎么鉆,想怎么蹭,就怎么蹭。但你得先告訴朕那個人是誰?”

    蘇晏搖頭,哭得淚透龍裳。

    皇帝不為所動,“是你自己坦白,還是讓朕動手?你的貼身侍衛(wèi)與那人交過手,定然知道對方身份,朕只需將其投入詔獄,什么問不出來?說不定一審,你那侍衛(wèi)也脫不了干系。”

    蘇晏眼看今天這事難以善了,不拿出點實在的東西打動帝心,怕沈柒和荊紅追都保不住。于是他牙一咬,心一橫,從皇帝膝頭爬起身,把烏紗帽與革帶一摘,開始解身上御史常服的衣襟系帶。

    皇帝微怔,繼而冷笑:“朕方才說什么,你沒聽見?”

    聽見了,脫光了你也不稀罕。這么大冷的天,脫光是要凍死我?蘇晏把官服折得整整齊齊,連同官帽往地面一擱,只穿素白中衣、皂色長褲,直挺挺站著:“臣無才無德,非但不能為君分憂,反惹君主生氣,實不配為官。草民自請辭官,乞骸骨歸鄉(xiāng),懇求陛下恩準。”

    皇帝一拍扶手,沉聲道:“乞什么骸骨,你是七老八十?做什么混不吝的皮賴樣子,丟人現(xiàn)眼!把官服給朕穿回去,想要挾朕,做夢!”

    蘇晏含淚,神情萬分誠懇:“沒要挾,我是真不想當官啦!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陪讀陪聊陪批折,查案革政搞基建,在外奔波跋涉幾次險喪命,好不容易回京,連家門都沒進去就趕來宮里伺候皇爺,這些我都沒覺得苦可如今我是真熬不下去了!”

    他打了個噴嚏,繼續(xù)說:“我蘇清河,家世清白,寒窗苦讀考取的功名,當官不為謀利,只為一展胸中抱負。自任職以來,無論指派什么差事都盡心盡力去做,唯恐誤國誤民。不敢說做出了什么貢獻,但絕非碌碌無為�?扇缃瘢瑓s連身邊的侍衛(wèi)都保不住,要平白被下獄審問!

    “我家侍衛(wèi)做錯了什么?他只是盡忠職守,和誤入湯池的人打了一架,他哪里知道對方是誰?就算知道,連我都不敢追究,他如何敢?

    “因為這種事就要拿他下獄,我身為主人也沒臉在朝堂立足,要么盡早辭官還鄉(xiāng),要么把我也下入詔獄得了!”

    景隆帝面色青白,忍怒咬牙:“蘇晏!把外衣穿起來,好好回話,朕不罰你。再這么胡攪蠻纏,休怪朕不客氣。”

    蘇晏打了個幾個大噴嚏,揉著鼻子:“我無話可說,我要回家!”

    皇帝霍然起身逼近,蘇晏拔腿就往殿外逃,被攥著胳膊拖將回去�;实弁堃紊弦蛔烟K晏面朝下按在大腿上,照著屁股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蘇晏被打蒙了這是在做什么?

    “什么玩意兒,值得你官也不要,命也不要地護著!”皇帝罵一句,“啪”地又是一巴掌。

    “你以為詔獄是什么地方,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啪!”

    “以為仗著朕疼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臉?”

    “啪!”

    “想乞骸骨,朕就把你這身反骨先拆了!”

    “啪!”

    蘇晏屁股火辣辣的疼是其次,身心被巨大的羞辱感淹沒被人摁在膝蓋上打屁股,活像個三五歲闖禍挨教訓的熊孩子,上下兩輩子加起來,還有比這更丟臉的時候嗎!

    他扭動身軀想逃離,皇帝威脅道:“老實受著,否則朕把太子叫進來,讓他也見識見識忤逆君父的下場�!�

    讓朱賀霖那小鬼來參觀他被打屁股?他可是整天在朱賀霖面前裝逼、裝資深者、裝人生導師的,這要被瞧見,顏面何存,還不如死了算了!

    蘇晏以袖捂臉,哭唧唧求饒:“是臣錯了,再不乞骸骨了,皇爺饒了臣,別打屁股”

    皇帝最后打了一巴掌,圓潤翹臀在掌心彈動的美妙觸感令他沉溺其中,但他很快收斂心神,微喘口氣,俯身在蘇晏耳邊問:“那人是誰,連你也不敢追究?”

    蘇晏哭著搖頭。

    “是不敢,還是不忍心?”

    蘇晏哭得一抽一抽,把鼻涕眼淚都抹在天子的冕服上。

    “是不是沈柒?那時他正在大興查案,天時地利都占了。”

    蘇晏打個哭嗝兒,含糊道:“皇爺別再逼臣了臣早就不是什么,阿嚏,清白之身�!�

    皇帝握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想往屁股上狠狠再抽一巴掌,但最終忍住,把面朝下的蘇晏拉起來。

    蘇晏跨坐在皇帝大腿上,發(fā)髻亂了,衣襟也散了,以手捂眼,是羞愧難當?shù)哪印?br />
    皇帝見他散漫的衣襟內露出紙頁的邊角,捏住抽出來個薄冊子,翻了幾頁,像又是他搗鼓的什么新奇政策,就給先放在一旁。

    懷中似乎還有東西,皇帝把手伸進去摸索。蘇晏嚇一跳,按住衣襟直往后縮,嘴里道:“臣去穿外衣。”

    皇帝托著他的后背不許動彈,把懷內東西掏了個干凈,逐一翻了翻,皺眉:“你倒是一心公事,這些文書時刻都帶在身上。嗯?還有個彈劾折子,要彈劾誰?平?jīng)隹ね醮嫱跫业呐謨鹤釉趺凑腥悄懔耍俊?br />
    蘇晏連忙搶回來,揣回懷里:“臣留著作后手用的,如今還用不著,皇爺就先別看了�!�

    一張揉皺的紙團從衣內被帶了出來,掉落在皇帝腿間。

    在這瞬間,蘇晏心底莫名揪了一下,陡然改變主意,不想借刀了。

    要向豫王報強奸的仇,他可以自己動手。沈柒的命,他也可以另外想辦法去救。

    他眼疾手快地往皇帝腿間一探,撈起紙團,塞回懷里。

    皇帝悶哼一聲,像吃了個暗虧,又像受了什么刺激,抓住蘇晏的手腕,把他的腰身往下壓。

    蒲團底下忽然支棱出了山峰,蘇晏心驚肉跳地掙扎起來,連打了三四個噴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結果把那個紙團又抖落出來了。

    紙團從皇帝的腿間滾到椅面上,蘇晏側身去夠,皇帝搶先一步,拈在指間。

    “什么東西這么要緊?”

    “沒什么,就一團涂鴉的廢紙。臟,臣拿去丟掉�!�

    “廢紙為何也帶在身上,朕瞧瞧,還有燒焦的痕跡”

    皇帝展開紙團,一目十行地瀏覽,臉色霎時陰沉如墨。蘇晏眼睜睜看著,阻攔不及,在心底對豫王合十:不是我一定要搞你,是你作孽太深,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要讓你倒霉

    中間最不堪入目的部分已被燒成窟窿,但皇帝仍從這張得意洋洋的示愛信中,窺見了當日豫王仗勢逼奸,還引以為豪的全部情形。

    皇帝捏著紙頁的手指微顫,面上卻毫無表情,仿佛黑云壓城城欲摧,在沉默中醞釀著驚人的風暴。

    蘇晏解釋:“臣在陜西時,他讓信使送來的。臣當時險些氣暈過去,本想一燒了事,后來又想,日后萬一對簿公堂,也許用得上,便留了下來。”

    皇帝翕動了嘴唇,一時沒有出聲許是因為一旦開口,發(fā)出的不是聲音,而是手足相殘的血腥味。

    在京城,在他眼皮子底下發(fā)生的事!

    業(yè)已過去半年,他才知曉內情,期間豫王還不知寄了多少封不要臉的信,去向受害者進行炫耀和二度羞辱

    蘇晏回來這十幾日,與豫王狹路相逢時,暗自恨得椎心泣血,面上卻不得不以禮相敬,又該是何等折磨?

    清河是不是認為,他這個皇帝出于同胞之情必定護短,就算告御狀也無濟于事,故而根本就不愿對他言明?

    要不是把重要文書都帶在身上的習慣,暴露了豫王的惡行,他的清河是不是就這么打落牙齒和血吞,把這個屈辱在心底忍一輩子?

    皇帝痛楚地閉了一下眼,紙張在指間裂成碎末。他伸出雙臂,將蘇晏緊緊摟在自己胸前。

    冠冕下系的鮮紅朱纓在蘇晏眼前晃動,他聽見天子激烈的心跳聲,在寬厚健實的胸膛內搏動。

    天子的懷抱熾熱而溫情,似乎能遮蔽一切霜刀雨劍,蘇晏覺得很暖和,往這懷抱深處又拱了拱。

    皇帝抱著小他十八歲的年輕臣子與愛人,滿懷憐惜地低頭,親吻了一下蘇晏頭頂?shù)陌l(fā)旋,嘆息道:“讓朕的清河受委屈了”

    蘇晏哭了。

    這回是發(fā)自內心的、情不自禁的哭。淚水滲透六章玄衣,滲透素羅中單,一直燙進皇帝的心坎里去。

    蘇晏哽咽道:“我就要他一個真心悔過的道歉,別的什么也不要�!�

    第155章

    可不能然并卵

    南書房的殿門緊閉,剛下朝的景隆帝與太子,召監(jiān)察御史蘇晏密談。

    一刻鐘后,太子沉著臉出了殿,自行離去。殿門依然緊閉,接下來整整兩刻鐘沒人出來。

    藍喜站在殿外,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聽見一些兒哭聲,隱約還有幾聲拍打的脆響,心頭咯噔一下,琢磨著里頭究竟是在做什么?

    要說臨幸吧,皇爺可從不如此粗暴,再說這大白天的在外廷南書房,隱秘性差,也不合皇爺?shù)男宰印?梢f打板子不能啊,上次蘇晏治好了皇爺?shù)念^疾發(fā)作,還沒賞呢,怎么就罰了?

    起居注官從朝會上一路伴駕而來,也侍立在殿外,這會兒正執(zhí)筆,在一沓紙頁上速記著什么。旁邊小內侍手捧硯臺伺候著。

    起居注制度源于西周,數(shù)千年來沿襲至今,負責記錄帝王的一言一行,講究的就是“君舉必書,善惡必記”。

    帝王既是國家權力化身,其言談話語即為國家之法律,起居動止關系社稷之安危,因此歷朝歷代便少不了侍駕的記注官。

    史官修纂國史,通常以起居注為原始材料之一,然后編成《實錄》,再由《實錄》編成國史。

    現(xiàn)任的起居注官姓令,名狐,年四旬,清瘦中年文人模樣,進士出身,曾在翰林院當過多年編修。這令家祖上幾代都是史官,可以說是史官世家了。

    藍喜瞟了一眼紙頁上密密麻麻的草書,覺得有點眼暈,問:“令大人,這都下朝了,還要記啊?”

    令狐頭也不抬,說道;“皇爺下朝后若是入了后宮,自有文書房太監(jiān)做《內起居注》。但這是在前廷,又召了太子、御史議事,下官自然要忠于職守,記錄圣躬一言一動�!�

    藍喜淡眉微皺,把頭湊過去看他寫了什么,只見最后一行:“十六年正旦巳時,上攜太子御南書房,召御史蘇晏密談。太子中退,上與晏獨處一室,宮人皆不得近”

    藍喜自己心里有鬼,越看越覺得,這條起居注是意有所指。萬一皇爺真的在殿內要了蘇晏,這起居注再寫下去,怕不成了皇帝嬖幸外臣、行事荒唐的證明?

    陰私之事,如何能公然記錄在冊,皇爺?shù)哪樏孢要不要了?!這個令狐如此不上道,難怪在翰林院干了十幾年,也沒有出頭之日。

    藍公公心里替皇帝著急,卻又無權干涉,拂塵尾巴甩來甩去,片刻后想了一招,狐假虎威道:“令大人,今日的起居注先不入史館,皇爺吩咐了,得空要查閱,交給咱家就好�!�

    令狐抬頭看著這位御前侍奉、權蓋中宮的大太監(jiān),正色道:“恕下官不能從命。”

    藍喜聲線一尖:“這可是皇爺?shù)目谥I。”

    令狐振振有詞:“莫說圣諭,便是皇爺當面向下官要起居注,下官也不能給�!怨湃司圆蛔蚤喪贰@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就是為了讓史官直筆不被任何外力干預�!�

    藍喜氣他死腦筋鉆牛角尖,“令大人!你我均為臣子,要替君分憂,而不是給皇爺添堵�;仡^皇爺見你這一筆,發(fā)怒起來,你可想過后果?”

    “唐太宗向褚遂良要起居注,褚遂良給了么?沒有。太宗便不再強求。宋仁宗看了起居注,歐陽修上書直諫,要求人君不得再閱,仁宗從了么?從了。非但不怪罪歐陽修,還嘉獎他。這是圣德!莫非在藍公公看來,今上之德比不上唐宋二帝?”

    “你你你說你這么固執(zhí),有什么好處?是給你提俸祿,還是加官進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令大人,為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考慮考慮罷!”

    令狐把筆往硯臺上一擱,挺直了腰板,臉色肅然:“下官人微勢輕,但始終牢記史官之責秉筆直書,不畏強權。昔年齊國崔杼弒君,太史如實記之,崔杼怒殺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繼任兄職,亦如實記之,接連被殺�?傻谌齻弟弟依然如實記錄。崔杼問他‘不懼死乎?’彼言‘據(jù)事直書,為史官職責,失職求生,不如去死�!缃裣鹿僖惨眠@句話回復藍公公,回稟皇爺�!�

    藍喜無可奈何。

    言官骨頭硬,尚且可以敲之打之。可史官若是硬氣起來,但凡皇帝還要點臉,無不敬他三分,否則還不知會在青史上留下怎樣的污名。

    正僵持間,殿門從內打開,蘇晏用手帕捂著口鼻,噴嚏連天地走出來。

    藍喜怔住,問:“蘇御史這是怎么了?”

    蘇晏擺擺手,用紅通通、淚汪汪的眼睛看他,“公公可別提了。突染風寒,君前失儀,挨了罰慚愧得很�!�

    藍喜一瞬間既慶幸又遺憾,忙吩咐小內侍去端一碗熱騰騰的紅棗姜湯過來,讓他服下。一邊故意說道:“皇爺仁厚,想必只是隨口說幾句,蘇御史不必放在心上。這不,差事還是讓你去辦不是?”

    蘇晏嘆口氣:“是啊,皇爺讓我繼續(xù)做大理寺右少卿,回頭我還得陪同太子殿下去鴻臚寺查案。對了藍公公,皇爺讓我出殿后交代一聲,著司禮監(jiān)擬旨用印。”

    藍喜笑道:“那咱家就對蘇少卿先說一句‘恭喜’了�!闭f著一甩拂塵,進殿伺候去了。

    姜湯都是事先備好的,很快端上來。蘇晏招呼一旁的令狐同喝:“令大人也來一碗,解解寒氣�!�

    令狐正在起居注上補完最后一句:“蓋議鴻臚寺瓦剌國使案,諭旨蘇晏官復原職�!�

    寫完擱筆,搓著手上前拿碗喝湯。

    蘇晏感慨:“為臣不易呀。”

    令狐同感慨:“是呀�!�

    蘇晏喝完姜湯,與令狐拱手告別。太子先前命內侍備下的小轎就停在宮門外,接上他,直奔午門。

    午門外,朱賀霖在馬車上等得有些不耐煩,撩起簾子東張西望。忽然見狹長的廣場南端靠墻停著輛馬車,看樣子像是官員家的。

    他閑著無事,便指使小內侍富寶去打聽,是誰家的馬車,為何停在午門外。

    富寶過去了一趟,很快回來稟道:“小爺,那是蘇大人家的馬車,等著他出宮。駕車的卻不是他家兩個小廝,是個奴婢不認識的冷面漢子,看打扮像個侍衛(wèi),腰間佩劍,看人的眼色比寒風還刺人呢�!�

    清河不愛下人前呼后擁,這么久了家里也就兩個小廝打理,什么時候忽然多了個侍衛(wèi)?他驟然想起,褚淵說蘇晏收了個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做貼身侍衛(wèi),與之關系曖昧,莫非就是馬車上那個?

    朱賀霖當即拍案而起,從車廂里躥出來,嚇了富寶一大跳。

    眼見太子大步流星往那輛馬車去,富寶只好快步跟上。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那侍衛(wèi)仍抱著劍,直挺挺站立在車轅旁,似乎連睫毛都不曾眨過一下,石雕似的眼望皇宮方向。

    朱賀霖站在他面前,清咳一聲,他也只當沒聽見,繼續(xù)做石雕。

    富寶忙喝道:“這是太子殿下,還不速速見禮?”

    荊紅追本不想搭理。但又想到自己得罪權貴無所謂,連累大人卻不好,于是抱拳低頭:“草民見過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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