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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那人的血,會變成你致命的毒,無解的毒。

    “你會死�!�

    阿勒坦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他慢慢抬起手臂,上面纏繞著一條淡青色發(fā)帶。經歷一路風雪塵土,發(fā)帶早已變得灰撲撲,末端的葉形玉墜也掉得只余下最后一片。

    蘇晏會同意嗎?在他醒來后的三年內,他們能否重逢?面對很可能性情大變的北漠王子,身為大銘官員的蘇晏,會愿意和他身心交融,結為一對嗎?

    這太遙不可及了!比在藥力下牢牢守住自己的性情還要難

    阿勒坦不自覺地搖著頭,努力回想那個中原少年的一顰一笑,希望從中捕捉到絲毫對自己的另眼相看。

    但他十分遺憾地發(fā)現(xiàn),相比他對蘇晏生出的濃烈好感,蘇晏對他似乎連好感都稱不上,只當是個萍水相逢的、還算投緣的朋友。而這“朋友”二字,還是在與國無害的前提下。

    他始終記得,蘇晏那句飽含警告的玩笑:

    “如今瓦剌連一個販馬的青年,都能吟誦描寫我國京城的詩詞,貴部該不會也有叩闕之念吧?”

    當時他想說,我對大銘只有向往,并無侵略之心。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真是如此么?除了仰慕,就沒有一點想要占有的野心?

    阿勒坦長長地吐了口氣。

    老薩滿問:“想清楚了?”

    阿勒坦點頭:“我想活下去,哪怕不知道能活多久�;蛟S三年后就是我的死期,但至少我努力過,爭取過。胡楊尚且扎根于沙漠,雄鷹尚且筑巢于懸崖,而我堂堂一個男子漢,怎么能不戰(zhàn)而退!”

    老薩滿點點頭,把手伸進頭骨碗,舀起一抔黑褐色的半固體藥膏,涂在了他腹部的刺青上,隨后向上下抹開。

    這一碗藥膏用完后,他又搗了三次,才堪堪涂滿阿勒坦的全身。

    阿勒坦身無寸縷,被逐漸干硬的藥膏裹成個泥人。老薩滿脫光他的衣袍,摘除他身上所有的黃金飾物后,想要繼續(xù)摘除他手臂上纏繞的發(fā)帶,但阿勒坦堅持要留著。

    “你胳膊上會出現(xiàn)幾圈不同于其他皮膚的顏色,像蛻皮的蛇,很難看�!崩纤_滿提醒他。

    阿勒坦不介意,“我不在乎,我要留著它�!�

    既然他這么說,老薩滿也不再勸,一邊擊鼓唱神歌,一邊看他逐漸喪失了意識。

    鼓聲忽然又停頓,老薩滿撓了撓滿是泥垢的耳朵,自言自語:“哦,我真是老了,忘了說,還有個風險你可能會忘記過去的一些事,一些人�;蛟S也包括送你發(fā)帶的那個人�!�

    “唉”老薩滿長嘆口氣,唱道:“你是地上原野的主宰,長有一萬顆堅強的心�!�

    第143章

    要獅子大開口

    從陜西回京,半個月頂風冒雪跋山涉水,剛抵京又馬不停蹄趕到宮中探望圣體,蘇晏累得夠嗆,在東宮側殿松軟舒適的大床上倒頭就睡,結果一覺睡到天色大亮。

    完蛋了,睡過頭,還要在朝會上述職呢!他掀開錦被趕忙下床,卻見朱賀霖笑嘻嘻走進來道:“醒了?天兒冷,怎么不多睡會兒。”

    “今天不用上朝?”蘇晏問。他記得皇帝年初就讓太子隨朝聽政了,這時間段不該還在東宮啊。

    朱賀霖大咧咧往他床沿一坐,“臘月二十二啦,再過兩天便是祭灶,誰還有心思做事。今年父皇恩準春假多放兩日,從今日一直到正月十八收燈,足足二十七天呢,聽說各官署衙門今日舉行封印禮,把印綬暫時封存起來,春假期間就不再辦公了。”

    將近一個月的年假大銘公務員福利待遇這么好!蘇晏想起后世可憐兮兮的七天春節(jié)假期,幾乎熱淚盈眶,問:“那這二十七天,大家都做什么?”

    “吃、喝、玩、樂唄。”朱賀霖見蘇晏起身穿衣,順手把掛在衣架上的官服遞給他,甚至還想幫他穿上。

    太子的服侍受不得!上次感冒時被強行喂熱粥,差點把他喉嚨燙傷,可算了吧。蘇晏趕忙側身躲開,自己把常服穿了。朱賀霖嘁了一聲,命宮女進來給他梳髻。

    收拾停當、用過早膳后,蘇晏準備出宮,說要回家準備過年事宜。

    朱賀霖雖然舍不得,但也沒道理強留他,于是說:“小爺送你出宮吧,從午門走�!�

    蘇晏在午門挨過廷杖,一聽就膈應得很,“為什么不走東華門?更近�!�

    朱賀霖笑道:“帶你去看好玩兒的啊。午門外正在搭鰲山,準備元宵的燈會,可壯觀了你一定沒見過�!彼K晏上了轎子,吩咐侍衛(wèi)去午門外。

    轎子行至左掖門時,蘇晏從風吹開的簾縫中,看見一支儀仗隊伍簇擁著輛鳳輦,從右掖門出去了。他猜測是某位宮妃,但不知是誰。

    朱賀霖看他好奇,撩開簾子瞥了一眼,“是衛(wèi)氏。”

    “衛(wèi)貴妃?她出宮做什么?”按理說,皇帝妃嬪是不能隨意出宮的,于是蘇晏隨口問了句。

    朱賀霖面上露出看笑話的神情:“前陣子她鬧騰得厲害,一會兒說自己病了,一會兒又說二皇子病了,把父皇胡誘過去幾趟,又弄些妖妖嬈嬈的宮女去侍候,把父皇惹惱了,干脆連她的面也不見。這兩天聽說又來求見父皇,自稱她母親病了要回家省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父皇懶得跟她掰扯,就同意她出宮回娘家�!�

    “二皇子呢?”蘇晏問。

    “沒事,好著呢,如今在皇祖母那里。”朱賀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去慈寧宮請安時,見皇祖母愛不釋手地抱著,八個月二十多斤的小胖子一個,她從早抱到晚,也不嫌手腕疼。聽成勝說,我還是嬰孩時,她可沒抱過幾次�!�

    蘇晏之前也聽他說過,太后因為不喜歡先皇后,厭屋及烏也不待見他,不禁安慰地拍了拍太子的胳膊:“親人相處也得看緣分,至少皇爺喜歡你。至于太后,你作為晚輩該做的都做到位了,最后結果如何順其自然吧。”

    朱賀霖帶著點自豪說:“父皇可喜歡我了。我還在娘胎里時,父皇就對我母后許諾,說這一胎若是兒子,出生后就直接封為太子�!�

    蘇晏沉默片刻,道:“皇爺和先皇后感情一定很好�!�

    朱賀霖點點頭:“我聽見老宮人閑話,說從沒見過這么長情的皇帝。母后生前,父皇與她相敬如賓。母后仙逝之后,父皇四五年都沒怎么寵幸嬪妃,直到被皇祖母和朝臣們催得不行了,才與淑妃生了一對雙生公主。此后幾乎不近女色,鎮(zhèn)日忙于國事。

    “兩年多前,皇祖母硬把她的外甥女衛(wèi)氏塞進后宮。說實話,她會生下龍嗣我還挺吃驚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還是出于皇祖母的意愿�!�

    蘇晏知道景隆帝有二子三女,長公主柔裕是和嫻妃生的,比太子大兩歲,已有婚配。兩位雙胞胎公主柔嘉、柔熙剛十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齡。最后就是衛(wèi)貴妃生的小皇子了,端午節(jié)在東苑受驚早產,如今才八個多月大,聽朱賀霖的語氣像是喂養(yǎng)得很好,白白胖胖一點不像早產兒。

    他也知道景隆帝敬重先皇后,所以后位才空懸至今。皇帝對太子格外喜愛,除了血緣關系與性情相投之外,大概也摻雜了些移情的成分。

    確是長情,在無數(shù)朝秦暮楚甚至翻臉無情的皇帝中,顯得尤為難得。蘇晏一時感慨萬千,對那位“含顯媚以送終,飄余響乎泰素”的先皇后,不知該欽佩還是嫉妒等等,嫉妒是什么鬼?哪里跑來莫名其妙的字眼,趕緊給它掃地出門!

    蘇晏把不明所以的一絲情緒掃出大腦,問太子:“你懷疑,衛(wèi)貴妃誕下皇子,是太后在推波助瀾?”

    明明轎中只有兩人,朱賀霖仍下意識地左右看看,對蘇晏附耳微聲道:“我懷疑,太后一直懷著改立儲君的心思�!�

    蘇晏吃驚:“怎么?”

    朱賀霖臉色嚴肅,“真的。發(fā)生了毒蛇暗殺那事之后,我就警惕起來,萬事多留個心眼。不僅多關注衛(wèi)貴妃和衛(wèi)氏一族,也留意父皇和皇祖母那邊。慈寧宮有個中年姑姑,是成勝的對食,我讓成勝與她套話,才知道,太后當年為何不喜歡我母后�!�

    蘇晏用耐心傾聽的姿態(tài),等待他繼續(xù)往下說。

    “皇祖母還是秦王妃時,與先皇祖父的側妃莫氏有過一場不死不休的爭斗。最終皇祖母獲勝,父皇被封為秦王世子,后來太宗皇帝無嗣而崩,先皇祖父奉遺詔弟繼兄位,接著順理成章地立父皇為太子。

    “而莫氏被幽囚而死,她的兩個兒子信王和寧王,被冷落了好些年。直到父皇登基,顧念手足之情,給予他們應有的榮貴。結果信王這個作死的東西,好日子才過幾年吶就忘恩負義,妄圖起兵謀逆,兵敗仍死不悔改,最后被父皇賜死�!�

    這些皇室秘辛,他曾在梧桐水榭聽豫王說過,此番只能裝作第一次聽。蘇晏輕輕頷首,又問:“這與先皇后有什么關系?”

    朱賀霖道:“聽慈寧宮那姑姑說,我母后的容貌、聲音與說話的神態(tài),與那莫氏頗有幾分相像。母后出生那年,恰好是莫氏的死期。那姑姑曾聽見太后私下問繼堯和尚,‘轉世之說,為真為假?’繼堯答,‘是真�!�

    蘇晏失笑:“繼堯那個花和尚的話能信?聽說他在靈光寺,被沈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扒了皮子。”

    “可當時,他還是宮里人人信服的大德高僧啊,裝神弄鬼很有一套。皇祖母信佛也信道,對他的話很是看重。”朱賀霖郁悶地說。

    蘇晏在心底琢磨:太后懷疑先皇后是她前半輩子的夙敵莫氏的轉世,哪怕這懷疑毫無依據、全靠玄學,也夠她后半輩子膈應的了。

    本來人死燈滅,偏偏太子長相不大像皇爺,估計像先皇后,性情又與她不投契,更是讓太后不喜。難怪十幾年來對太子始終沒好臉色,還非得讓皇帝娶她的外甥女,估計覺得二皇子才是她真正的孫子,雙重血脈加倍親。

    但太后偏心歸偏心,太子已經當了十幾年的儲君,皇爺又寵愛他,只要不嚴重失德,儲君地位便無可動搖。

    皇爺看著清雅,卻是個極有主見、說一不二的主,哪怕再孝順,太后的好惡也左右不了國本。

    蘇晏搖搖頭,忽然又想到如果太后一意孤行呢?

    太子的確年少貪玩,但還遠遠夠不上失德的門檻,如果太后和衛(wèi)貴妃聯(lián)手設套,非要讓他從這門檻上翻過去呢?

    蘇晏皺起眉,覺得這個假想并非空穴來風�?蓡栴}是,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后宮這倆娘們什么時候冷不丁給太子擺上一道,也夠這心無城府的小鬼喝一壺的。

    朱賀霖看他雙眉越皺越緊,忍不住伸指揉按他的眉心,笑道:“做什么愁眉苦臉,替小爺我擔心啊?你越擔心,小爺我就越開心�!�

    蘇晏拂開太子的狗爪子,“別總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多長點心眼吧!你剛說的,‘毒蛇暗殺那事’是哪件事,怎么沒人告訴我?”

    朱賀霖嘴里說著最好他擔心,實際上卻不想他擔心,當即扯開話題:“哎哎,到地方了,快下來看,鰲山都布置一大半了。”他叫停轎子,硬拉著蘇晏下轎,在鋪著石板的午門前廣場上小跑起來。

    跑到近前,蘇晏看清這“鰲山”,原來不是山,也沒有烏龜,而是由匠人制造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花燈,鋪設堆疊出造型,像一只龐大如山丘的老王八不是,是老鰲,獨占鰲頭的鰲,因為古人覺著這玩意兒喜慶。

    整個廣場被花燈鋪滿,光從鰲山的骨架上看,就可以推測出成品有多么宏偉壯觀。花燈千姿百態(tài),到時再點上蠟燭,該是如何璀璨絢麗的景象。

    朱賀霖喜滋滋地介紹:“這些奇花、火炮的造型都經過精心設計,沒有一個重樣的,層層疊積起來,最后能有十三層,高達好幾丈,比城門還高呢。待到元宵節(jié),鰲山彩燈閃爍,焰火不停燃放,更有鐘鼓司現(xiàn)場奏樂,宮娥們翩翩起舞,簡直美不勝收。”

    臥槽,大銘版春晚?牛掰蘇晏咋舌,問:“這鰲山燈會對百姓開放么,還是只給宮里欣賞?”

    “對全城百姓開放。按舊例,父皇也會攜文武百官到場,以示君民同樂,新年歌舞升平�!�

    蘇晏看著廣場上往來穿梭的匠人,問:“舉辦這樣一場燈會得消耗多少銀子?”

    朱賀霖從沒想過銀子的事,蒙了,“啊?多少銀子,小爺也不太清楚,至少得有數(shù)萬兩吧或許不止,得十幾萬兩”

    蘇晏咬牙:“一個燈會十幾萬兩,��?當這是奧運會開幕式呢!”

    朱賀霖干笑:“很、很貴嗎?但我看年年都辦啊,父皇也沒說奢靡浪費,就連最摳門的戶部尚書徐瑞麒,也沒半個字反對�!�

    “徐尚書,他連給我的馬政撥銀,都要分期付款!我以為大銘財政有多緊缺呢,在陜西還各種開源節(jié)流,能摳搜的盡量摳搜,媽的原來基建工程比不上門面工程!”蘇晏生氣了,拂袖往南邊的承天門走,要徒步走出皇宮前廷。

    朱賀霖驚覺觸了他的炸毛點,趕緊追上去,挽住他的胳膊示好:“哎,別生氣。想開點嘛,你不知道京城百姓多喜歡鰲山燈會,到時萬人空巷,全都來賞燈。君民其樂融融,百姓歡欣鼓舞,大國氣象��!”

    蘇晏其實也明白,展現(xiàn)國力、鼓舞人心的重要性,只是心疼自己財政撥款要得少了。

    下次搞建設搞工程一定要獅子大開口,不把徐尚書這頭嘴巴咬得死緊的老鰲剝下一層殼子,他就不叫蘇晏蘇清河!

    太子朝后方拼命招手,抬轎的侍衛(wèi)原本按吩咐躲遠,此刻忙不迭趕上來。太子又把蘇晏拉上了轎子,說:“我送你到奉天門外,再給你安排一輛馬車�!�

    蘇晏似笑非笑問:“要不要去我家過年?”

    “好啊好��!”朱賀霖毫不猶豫地狂點頭。

    “做夢吧,好好待在宮里守著你爹,表現(xiàn)好了,給你封一大包壓歲錢�!�

    朱賀霖立刻垮下了臉,苦哈哈道:“無聊!對了,你是不是該去買年貨了,要不小爺陪你去?”

    蘇晏看他一身便裝,就知道又打了白龍魚服的歪主意,連連搖頭:“我不帶你鬼混,免得又挨廷杖�!�

    朱賀霖拍胸脯打包票:“父皇不會怪罪的,去年春假,我也在外面玩了好幾天,父皇嘮叨歸嘮叨,到底也沒怎么樣。萬一真要罰,小爺我全替你頂了,哪怕打板子,我一下不落都替你挨。”

    蘇晏還是不同意。

    朱賀霖十分著惱,撲過去死命撓他癢癢。蘇晏笑到岔氣,轎子都險些側翻了。

    最終還是沒拗過任性的太子爺,與他一道出了宮。

    第144章

    王不見王就好

    離祭灶還差兩天,京城里年味就已經十分濃郁,街市上張燈結彩熱鬧得很。

    除了沿街店鋪,到處都是推車提筐挎籃的商販,從腌雞臘肉、糟鶩風魚等肉食,到桃杏瓜仁、栗棗枝圓等果品;從琉璃喇叭、小鼓竹馬等玩具,到百種各色煙花爆竹無所不賣,把行人們的眼睛都看花了。

    蘇晏在皇宮門口的馬車里換了身便服,與太子一同來到東市閑逛,十幾名東宮侍衛(wèi)綴在身后保護,唯恐他們被洶涌人流沖散了。

    太子貪新鮮,看到什么中意就要買,小內侍富寶就很機靈地掏錢付賬。

    蘇晏主要還是購買年貨,并且很入鄉(xiāng)隨俗,讓侍衛(wèi)幫忙開了一張年貨單,照著上面寫的采買。什么屠蘇酒、金華酒、羊羔酒;什么豬肉饅首、江米糕、楂糕耿餅;還有各種糟的腌的野雞啦,野鴨啦,鹿肉啦,兔肉啦;果品有松榛栗棗,秋波梨、萍婆果、獅柑鳳桔、橙片楊梅

    采買時,他連連說太多了吃不完,家里也沒幾口人。侍衛(wèi)卻笑道:“過年么,可不就是盡情吃喝玩樂,一年辛苦掙的俸祿,現(xiàn)在不花什么時候花?”

    說得好有道理無言以對的蘇晏,把單子上的年貨全都買齊了。與太子的新鮮玩意兒們一起,滿滿當當塞了一車廂。

    朱賀霖看人人頭上都戴了金箔紙折成的飾物,多是蝴蝶、飛蛾、蚱蜢之類形狀,于是買了一對兒蝴蝶的,自己戴一只,另一只就往蘇晏冠帽上別。

    蘇晏邊笑邊躲:“什么亮晶晶傻乎乎的東西,別往我頭上插�!�

    朱賀霖不依不饒地追他:“這是‘鬧嚷嚷’,過年時人人都戴的,喜慶應景。你看那些有錢人,還插了滿頭呢!”

    蘇晏嫌殺馬特,死也不戴。兩人嘻嘻哈哈鬧了一路,累了就坐在路邊攤吃匾食,也就是后世說的餛飩。

    道旁一輛馬車緩緩行駛而過,忽然停住,又折返回來幾步,歇在積雪的禿樹下。

    豫王挑開窗簾,盯著食肆攤子上兩個正在說笑的錦衣少年,微微瞇起了眼,不知在盤算些什么。

    片刻后,他叫來跟隨車后的兩名年輕侍從,低聲吩咐幾句,而后馬車又繼續(xù)行駛,骨碌碌地離開了東市。

    蘇晏吃完一碗加蔥花和胡椒粉的匾食,出了身薄汗,想多坐會兒歇歇腳。朱賀霖不耐煩久坐,打算去前面不遠處買煙花炮竹。蘇晏經過現(xiàn)代表演型煙花的洗禮,有些瞧不上古代的土炮仗,不想去,就說留在原地等。

    于是朱賀霖留下幾名侍衛(wèi)保護他,自己興致勃勃地去了。

    蘇晏點了盤冰糖霜梅慢慢嚼,隨意聽坐在鄰桌的兩個后生閑聊。

    高的一個說:“老哥,官署都休假了,你還沒回家歇呢?”

    另一個矮的答:“我不是在天工院當役,建得差不多了,年底趕工呢。上頭說,須趕得及明年三月開辦,所以春假只歇四五日,余下按日補貼三倍的柴火薪�!�

    高的咋舌:“三倍,真闊氣!那是做得的。對了,都說天工院建得極堂皇寬敞,又不失幽深神妙,不亞于四大書院,果真如此?”

    矮的笑道:“既是好奇,自己去瞧瞧不就得了。雖然工地不讓閑人隨意進出,但站在淺草坡旁的山腰處往下看,一覽無余。老哥帶你去見識見識?”

    高的于是撂了碗,催促道:“這就走。”

    兩人結伴走了。

    蘇晏吐出個霜梅核兒,考慮著是不是該趁著還沒過年,先去看天宮院建得如何了。

    雖說他對豫王的秉性很是鄙薄,甚至懷疑對方忙著拈花惹草,根本沒花心思在差事上。但聽路人所言,又似乎辦得不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干脆明日就去外城西的淺草坡看看情況。

    朱賀霖買了一大堆煙花爆竹回來,打算年夜在皇宮里放,不死心地問蘇晏:“反正你也沒有親人家眷在京城,不如來東宮過除夕?”

    “那怎么行�!碧K晏哂笑,“我又不是宗親,也不是內官,哪有資格在皇宮里過除夕。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看這年夜還是待在家里,同兩個小廝與一個”

    他差點把“貼身侍衛(wèi)”溜出了口,趕緊吞回去,拐個彎:“老桃樹仙過。”

    朱賀霖沒轍,只能讓侍衛(wèi)把馬車趕到蘇府門口,幫忙將年貨卸下車,運進院子,堆了滿滿兩張八仙桌。

    蘇小北、蘇小京聽見動靜,出來一看是太子殿下,忙不迭地叩頭行禮。朱賀霖擺擺手,對蘇晏道:“出來大半日了,怕父皇找我,我先回宮去。明日再來找你玩�!�

    蘇晏知道太子愛湊熱鬧,擔心告訴他明日計劃的行程,他非得跟著去。外城不比內城繁華,野地又不好走,萬一碰上什么蛇豸或強盜,傷了太子金軀,自己擔不起這個責任。

    于是干脆不說,借口道:“明日我?guī)讉同年聚會,改日再陪小爺玩�!�

    太子只好重新約了祭灶后,起身回宮。

    馬車消失在大門外,兩個小廝方才松了一大口氣。蘇小京跑到桌旁,東摸西摸,感慨道:“出了趟外差,果然不一樣了,連年貨都置辦得這么高檔大人陜西這趟賺了不少銀子罷?”

    蘇晏笑罵:“扯淡!被你說得,好像大人我借出外差的機會斂財似的。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賞賜。對了,荊紅追呢?”

    蘇小北回答:“剛還在呢。這下不露面,不知躲哪里去,許是不想叩見貴人�!�

    蘇晏點頭,吩咐他們收拾一下年貨,就去荊紅追所住的廂房。剛進門,便感覺一陣輕風掠過,荊紅追的身影恍惚從開啟的窗外飄進來,落在面前,注視他:“大人回來了�!�

    不動聲色地打量過蘇晏的全身,荊紅追沉聲道:“大人昨夜留宿東宮,沒遇上什么麻煩罷?”

    蘇晏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留宿東宮,能有什么麻煩�!�

    “市井傳聞,說當朝太子驕縱跋扈,不是好相與的,又頑劣不堪,毫無天子氣度。他真的沒有為難大人?”

    蘇晏微微皺眉:“市井是這么傳聞的?”

    荊紅追答:“屬下在客棧、茶館里聽到的,幾乎都是這些說辭。不敢在明面上說,私底下偷偷地傳�!�

    蘇晏問:“這些傳聞什么時候開始的?”

    荊紅追記性好,轉眼就回憶起來:“去年就開始有所耳聞。今年大約從五月之后,傳得越來越廣,就連太子好觀春畫、熱衷與小太監(jiān)秘戲這類宮闈之事,都說得有鼻子有眼�!�

    蘇晏臉色隱隱發(fā)綠,惱火道:“這些人簡直胡說八道!肆意詆毀儲君,也不怕掉腦袋!”

    他忽然冷靜下來,心想五月這個節(jié)點似乎有些熟悉衛(wèi)貴妃產子,可不就是在端午?二皇子誕生后,關于太子的謠言就塵囂日上,兩者之間很可能有關聯(lián)。媽的,該不會又是老不死的衛(wèi)氏一族故意找人傳謠,在民間敗壞太子名聲,為將來的奪儲造勢鋪路吧!

    看來得找個合適機會,狠狠扳回一城,最好能把對方懟死。

    荊紅追琢磨著他的臉色,問:“大人似乎十分信任與維護太子?”

    蘇晏在圓凳上坐下,招呼荊紅追也坐。荊紅追見他是要詳談的樣子,便把壺放到炭火爐子上,開始煮水。

    蘇晏說:“阿追,你對國事政務沒興趣,故而也不清楚朝野上下的形勢。別的不說,我連殿試都沒有考完,就被封為太子侍讀、司經局洗馬,可以說踏入仕途的第一步,就打上了‘太子黨’的烙印,與衛(wèi)氏的仇也越結越深。”

    “大人現(xiàn)在騎虎難下?”荊紅追問。

    蘇晏搖頭:“并非難下,而是根本不想下。太子是個好孩子,好好教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與之相比,二皇子尚且在襁褓中,資質與心性都還是未知數(shù)。主少國疑,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的道理,你應該懂�!�

    荊紅追點頭,隨手把爐中炭火挑得更旺些。

    “不止如此,二皇子的母族衛(wèi)氏,除了已逝的前家主衛(wèi)途還是個人物,剩下的是一蟹不如一蟹。衛(wèi)演碌碌無為,衛(wèi)浚惡貫滿盈”蘇晏見荊紅追挑撥炭火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心疼地伸手握住。

    荊紅追已不是當初那個被仇恨日夜鞭笞的刺客吳名。他在蘇晏身上學會了收斂鋒芒,學會了不出擊則以,一出擊不止要取人性命,更要石破天驚。他要扳倒的不僅僅是衛(wèi)浚一個人,還有包庇縱容衛(wèi)浚的衛(wèi)氏一族,不僅要為姐姐報私仇,更要為百姓除公害。

    故而他反握住蘇晏的手,平靜地道:“大人請繼續(xù)�!�

    蘇晏欣慰地頷首,接著說道:“衛(wèi)貴妃的母親秦夫人不辨是非;衛(wèi)貴妃本人好使小性,愛爭寵;太后是一桿擺不平的偏心秤,又格外護短,想是有多輕視長孫,就有多溺愛幼孫。如此家風家教下長大的二皇子,又會是什么樣的品行?恐怕到時即使皇爺再想糾偏,也因為日理萬機,心有余而力不足�!�

    水開了。荊紅追提壺沏茶,給蘇晏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蘇晏伸出兩指,點了點桌面以示謝意。

    “所以大人認為,讓朱賀霖坐穩(wěn)儲君之位,才是于國于民最好的選擇?”

    蘇晏望著茶杯上空裊裊升起的白煙,嘆道:“如果你有了一塊精鐵,只需淬煉一番,就可以鑄成神兵利器,你會拋棄它,去期待廢舊礦坑里還沒挖出來的、不知質地是好是壞的原礦么?”

    “不會�!鼻G紅追很干脆地答,“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蘇晏笑了:“而且此一‘鳥’,已與我有了頗為深厚的感情。于公于私,我都要站在太子這邊。”

    茶水的溫度已可堪入口,荊紅追捏起茶杯,送到蘇晏手上:“大人所站之處,便是屬下的立足之地�!�

    蘇晏悠悠喝了口熱茶,“我現(xiàn)在也打消了勸你建功立業(yè)的念頭。人生苦短,最難的是從心而行。將來你想站哪里,就站哪里;想跟著誰,就跟著誰吧�!�

    荊紅追從冷毅的面皮下,透出了驚喜之色。

    在他聽來,這是比情話更動人的許諾,意味著蘇大人默許了他追隨終生的心愿。雖然并不一定也默許了他追求大人的心意,但好歹是個盼頭不是?定心丸吃了半顆,荊紅追喜出望外。

    自從中秋夜那場意外交.歡后,他一直都沒有安全感,時刻擔心蘇大人從嘴里吐出“恩斷義絕”四個字。有今朝沒明日的惶恐,讓他干脆不再束縛自己內心的渴望,除了受“入魔”性情的影響,也存了以坦蕩的情.欲打動大人的心思,所以想說就說,想親就親。

    效果似乎還是有的,雖然不知將來有沒有后遺癥,但至少大人并未排斥他的親密接觸。或許這也意味著,將來某一天,蘇大人會從身到心,徹徹底底地接受他?

    荊紅追激動得說不出話,面上卻依然冷肅,只是從耳根開始一點點泛紅,蔓延至整個耳郭,最后兩頰猶如醉酒了般。

    蘇晏望著他的臉,笑瞇瞇地調侃:“遠山一帶殘霞�!�

    “什么?”荊紅追沒反應過來。

    蘇晏作風流才子狀,左右找不到扇子,才意識到這是大冬天,于是用茶盤代替,在手上搖了搖:“腦子里忽然蹦出的一句詞。感覺像‘西江月’,等我想好了其他幾句,也同那些士大夫一樣,雇個歌女來唱唱,附庸風雅。”

    荊紅追先是茫然,隨后轉為一臉“不明覺厲”的欽佩。

    蘇晏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的貼身侍衛(wèi)真可愛。

    卻聽得廂房門外,蘇小北的聲音響起:“大人,您兄弟差人投了張拜帖,說公干將回,要擇日來拜訪呢�!�

    蘇晏微怔:“什么兄弟?我是獨子�!�

    “就是大人之前曾說過,要去‘兄弟那里躲兩天’的”蘇小北加重了咬字,“‘兄、弟’�!�

    他低頭看了看名帖上的地址,心里默默補充道:住在靜巷的那個浪蹄子!外室就外室唄,也不是多見不得人,做什么要假扮男人,還弄了個假官身,也不怕被衙門抓住。

    沈柒要從大興縣回來了!蘇晏騰地起身,走過去開門,接過拜帖后直接揣進懷里,向蘇小北使了個眼色,又朝后方呶了呶嘴。

    這要是蘇小京,準會大聲問:“誒,大人,你擠眉弄眼的做什么?”

    但蘇小北是個謹慎的人精,瞬間就領悟了大人的意思不可讓荊紅追知曉。

    至于為什么不可,大人自然有大人的考量,他一個下人,聽命行事就是了,何必多嘴。

    于是蘇小北點點頭,躬身告退。

    蘇晏倒也不是面對荊紅追心虛,而是擔心他和沈柒不由分說再打起來,說不準哪個身上又要掛彩。

    居中調停的難度似乎很大,蘇晏抱著逃避心態(tài),想著兩人王不見王就好了嘛。等沈柒一回京,也別等他上門了,自己直接去北鎮(zhèn)撫司和靜巷找他,省得兩廂碰面要拆家。

    第145章

    冬天里一把火

    翌日上午,蘇晏讓小北備好馬匹,與荊紅追一同去了外城西的淺草坡。

    到那兒一看,依山傍水的靈光寺已被拆了個精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學院。

    蘇晏想俯瞰天工院全貌,于是荊紅追施展輕功,在周圍地勢較高處找了個視野最開闊的觀景點,是半山腰一塊凸出來的大巖床。

    從山腳有條小徑可以通,兩人騎馬而上,來到山腰。蘇晏見巖床邊沿還釘了鐵鏈欄桿,大約為防游人墜落。鐵鏈锃亮無銹,顯然新置不久,或許是修建天工院的工程隊一并修的。

    從這個角度看下去,整座天工院一覽無余,占地面積比原本的靈光寺至少大了三倍。為了盡量保留兩側的溪流林野,書院是狹長縱深的走向,層層疊疊地向山嶺鋪展上去,氣勢恢宏。

    可以看出,書院的主體建筑和幾大區(qū)域都已經蓋好,工人們正在進行院內的景觀建設。因為時值嚴冬,綠植還沒有入駐,顯得有些過于冷峭蕭瑟,但可以想象,等開春后把園林建起來,又是一派清幽雅致的景象。

    蘇晏滿意地點點頭,輕聲自語:“還是會做事的嘛�!�

    荊紅追問:“大人在說誰?”

    蘇晏還未回答,后方雪林間傳來一把低沉華麗的聲音,“是在說本王么?”

    這相當有辨識度的嗓音,讓蘇晏耳朵享受的同時,頭皮有些發(fā)麻。他很不甘愿地轉過身,拱手行禮:“豫王殿下金安�!�

    荊紅追眉峰一揚,將手指搭在了劍柄上豫王藏身附近,他竟沒能提前察覺!

    曾經他被衛(wèi)浚全城搜捕,不得已黑衣蒙面夜入豫王府避禍,意外撞見豫王并與之交手,打了幾十個回合也沒占到上風,那時他便知這位傳聞中的花花太歲武藝驚人,一手長槊功夫堪稱登峰造極。如今看來,不止是槊法,就連內力也極為渾厚。

    荊紅追自問,能否殺得了豫王?思來想去,正面對敵的話,勝率不到三成。但若是潛伏暗殺,再強大的人也總有松懈的時候,只需讓他抓住一點點破綻,成功率也許能有六七成。

    在陜西平涼,臨時住邸的書房中,偷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以為沈柒是欺辱蘇大人的首惡�?赐晷藕蟛排豢啥舻伢@覺,豫王比沈柒更卑劣、更該死!

    沈柒雖然蠻狠,又慣于趁火打劫,但至少為蘇大人擋過災,落下一身刑傷。前兩日他在“梅仙湯”對沈柒出手時,大人明顯護著他,雖說是心毒作祟,但至少證明蘇大人對沈柒并無太大的恨意。

    他也因此產生了一絲猶豫若是暗中殺了沈柒,是否會對蘇大人的精神造成一定的打擊?就像挖掉皮膚下根深蒂固的瘡癤,難免會傷及那一處的血肉筋脈,所以荊紅追想歸想,卻還未下定決心。

    但豫王就不同了,蘇大人對其厭恨不已,自己若是能除去他,想必大人還很樂見。

    荊紅追心中剛泛起拔劍的念頭,豫王就警覺到某種戰(zhàn)斗氣息似的,將審視的目光投向他。

    “蘇御史的侍衛(wèi),本王在哪見過。”豫王語氣篤定。

    蘇晏不知荊紅追夜闖豫王府的事,但想起在靈光寺阿追扮女裝刺殺衛(wèi)浚時,豫王就在當場,頓時擔心被他認出來,徒生事端。

    荊紅追像個啞巴,寒著臉不開口。

    豫王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嗤的一笑:“想起來了,好身手。你不屑本王的招攬,果然跑去做了蘇御史的看家犬,有眼光�!�

    蘇晏感覺到荊紅追身上滲出的濃烈殺氣,生怕他忍不住直接對豫王動手,招致殺身之禍。連忙上前一步,將荊紅追攔在身后,對豫王道:“王爺如何會在這里?”

    豫王笑道:“相請不如偶遇,自然是因為你我的緣分在這里�!�

    蘇晏覺得不對勁,心念一轉,頓時明白過來,匾食攤上那兩個聊天的后生,怕不就是豫王安排的,為的是把他從太子身邊引開,來此處入套。

    他心頭暗惱,回以一個不客氣的誚笑:“只怕不是緣分,而是守株待兔。堂堂王爺都愿意做個荒廢正業(yè)的農夫,下官這兔子當?shù)靡矝]什么可憋屈的,是吧王爺?”

    豫王假裝聽不懂嘲諷,面上依然帶著慵懶笑意:“既然來了,何不參觀一番,畢竟這天工院的建立,先得歸功于蘇御史投入的心血精力,本王只是你意志的執(zhí)行者�!闭f著,朝蘇晏伸出一只手,是邀請他并肩同行的架勢。

    蘇晏的確想入院近看,有豫王這總負責人的帶領,著實會方便很多。

    但他又極度不情愿與這流氓王爺同行,懷揣著從腳下?lián)炱饌石塊拍在對方臉上,怒罵“寫什么小黃信,不要逼臉”的沖動。

    內心掙扎半晌,對方的手還堅執(zhí)地伸著,蘇晏有些騎虎難下。轉念想,公是公私是私,自己與豫王再大的仇怨,也該私下解決,不必拿公事斗詈。

    于是他側身避開對方的手,反做了個“你先請”的手勢,帶著明顯的疏離與排斥。

    豫王笑了笑,并不計較,翩然上馬先行下山。

    蘇晏轉頭見荊紅追殺氣未消,握了一下他的手腕,低聲道:“他畢竟是親王,不可公然下手。”

    意思是,私下可以下手?荊紅追這才收斂真氣,點頭答:“大人放心,我知道輕重�!�

    兩人也上馬,須臾行至山麓,來到天工院的大門口。

    豫王獨身一騎,站在門口等蘇晏,朝他頷首示意:“隨本王進來�!�

    三人步行進入天工院,見當門的照壁上,正反面各刻著一幅氣勢磅礴的浮雕。

    正面是中華九州大陸日月升騰,群星閃爍,山巒河川被光芒照耀。

    背面是世界地圖。用的是蘇晏當初手繪給皇帝和閣老們看的版本,并結合了宮內珍藏的《大銘混一圖》,以及參考了在欽天監(jiān)奉職的西夷傳教士的意見,將原本粗糙的幾大洲版塊輪廓打磨得更為精細。

    正面九州浮雕的旁邊,刻著鐵畫銀鉤的八個大字:“吾生有盡,真理無窮”!

    這不是他在《天工院創(chuàng)辦章程初稿》中草擬的院訓么?看字跡,應該是豫王的親筆。

    蘇晏上前,伸手輕撫這震撼人心的照壁。

    豫王正色道:“本王將此壁命名為‘真理壁’。將來無論教官還是學子,一入天工院大門,便要默念院訓,向戒壁行禮。”

    蘇晏摸著與后世幾乎一致的世界地圖,慨然長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希望能從這里開始,走出我大銘‘格物致知’的第一步!”

    一路上豫王娓娓介紹各個區(qū)域、建筑群的特色與功用,蘇晏發(fā)現(xiàn)天工院除了像普通學院那樣有講堂、教學齋、藏書閣、文廟、教官宅等常規(guī)建筑,還有器材倉庫、藥品倉庫、冷窖倉庫、危險品倉庫與獨立的實驗區(qū)域。

    尤其是實驗區(qū)域,按照他的預想,分為堪輿(天文地理)、物理、化學、醫(yī)學、輕工、機械等幾個門類,并將危險系數(shù)較高的實驗場地做了隔離保護。

    這些內容在他的章程初稿中稍有提及,但因熬夜匆忙寫就,寫得并不是很清晰�?稍ネ鯀s似乎揣摩透了他的構想,將藍圖補完后細致地呈現(xiàn)出來。

    蘇晏看得心緒起伏,不自覺腳步加快了些,與豫王并肩而行。他問:“我的手稿在你那里吧?”

    豫王從懷中掏出一本青皮冊子,遞給他。

    冊子在這半年內被反復翻閱,封皮摩挲得有些掉色,書脊的棉繩也斷了幾次,又用更堅韌的蠶絲魚線重新裝訂。翻開后,每一頁空白處填滿了蠅頭小楷,都是豫王批注的筆跡。

    蘇晏有些動容,仔細讀了幾頁,發(fā)現(xiàn)批注不僅言之有物,還兼容數(shù)家理論,并不是很統(tǒng)一。不禁問:“這本初稿,王爺可是請人來參詳過?”

    豫王頷首:“本王奏請皇兄,向各州府頒發(fā)告示,聘請了一批王府客卿。這些人一部分是辦過書院的博學大儒,更多是民間的格物學人才,根據你的初稿進行修正與完善,編纂章程正稿�;仡^本王叫人把正稿給你送過去,你也提提意見,再看看哪些人可堪留用。

    “至于這本初稿冊子上的涂鴉,有些是和他們討論時的所思所得。本王批注時并沒有考慮得很清楚,前后矛盾之處,讓清河見笑了�!�

    發(fā)布公告招攬人才,成立辦學團隊,連第一批教官都提前找到了,實在是高效率,行動力過人。

    這下蘇晏不得不承認打臉了。

    豫王不僅沒糟蹋他的心血,還竭盡所能地發(fā)揚光大,光是初步取得的成果就已經超乎他的預期太多。

    他手里握著冊子,不由得重新正視起了豫王,覺得這人能文能武,確實有魄力有才華,也不缺組織領導能力,要是能把個人作風整頓好,別再亂搞男男關系,還是能做出一番成就的。

    不過公事歸公事,私仇還血淋淋地記在他心底的賬本上,這債沒討回來之前,休想對抵!

    豫王從蘇晏的眼神中讀出了涇渭分明的情緒,微微一笑,忽然又提到院訓:“除了前門的‘真理壁’,后門處還有一塊‘自誓碑’,你猜石碑上刻著什么?”

    蘇晏似乎心有所悟,但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豫王微笑:“看來清河猜到了�!胬砹已孀剖郑笧榕e火之人’。你的意志,便是這座學院的意志;你的誓言,便是所有教官學子的誓言�!�

    蘇晏感覺臉頰微熱,向旁邊側過臉去,假裝看山坡頂端的那座觀景亭。

    豫王又道:“學院內還建有一處‘溯源閣’,將懸掛建院以來諸位院長、勛士、名家的畫像,以供后來學子瞻仰。清河作為創(chuàng)始人,理應領銜。”

    蘇晏此刻無論同意還是反對,都覺得赧顏。

    豫王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耳郭,又補充了句:“說不定百世之后,各級各門類的天工院在九州遍地開花,一律都要立你的雕像,認你為祖師爺�!�

    蘇晏恥度爆表,抿著嘴不說話,任憑一陣寒風將臉頰的熱意打散,卻吹不熄心底翻涌的豪情。

    豫王覺得這把‘知心’的火燒得差不多了,過猶不及。于是抽出他手里的冊子,很珍惜似的又揣回自己懷中,趁機摸了摸他的手心,說:“再往靈光山上走,還會冷,最好添件外披�!本腿ソ庾约荷砩侠C銀龍暗紋的玄色斗篷。

    荊紅追在他們身后冷冷道:“不必勞煩王爺,四爪蟠龍的斗篷,我們家大人受不起。”說著將一件早就備好的霜色綴白狐裘披風,罩在蘇晏身上,又幫他系好衣領帶子。

    系帶子時,荊紅追沒有走到蘇晏面前,而是直接從后方伸出雙臂,繞過蘇晏的肩膀去系。乍一看,就像是把人圈在懷中一般。

    這動作十分自然且旁若無人,就連蘇晏也沒反應出什么不對勁。他被貼身侍衛(wèi)無微不至地伺候慣了,于是很配合地站著不動,任由對方操作。

    豫王一雙入鬢長眉不悅地挑起,嫌這對主仆舉動過于親密。

    他已確定蘇晏身邊這個名叫“荊紅追”的侍衛(wèi),就是半年多前,趁夜?jié)撊胪醺暮谝旅擅嫒恕.敃r他只看出此人與蘇晏有舊,格外維護蘇晏,不惜冒犯親王,也要為蘇晏打抱不平。

    如今看來,這個荊紅追恐怕并不甘止步于侍衛(wèi)身份,還對效忠的主上起了不該有的念頭,而且毫不介意心思被旁人知曉。

    蘇晏對此又是什么態(tài)度?

    實在值得深思琢磨琢磨個屁!小小侍衛(wèi)也敢把主意打到他中意的人身上,分明活得不耐煩了!

    豫王心底又酸又氣,面上硬是繃住了從容神色,對蘇晏道:“本王有些私下的話,想對清河說。我見你剛才在看坡頂?shù)摹纪ぁ�,不如就去上面聊一聊?�?br />
    蘇晏心里警惕感頓生,默默掂量所謂“私下的話”,按照豫王的一貫尿性,趁機搞黃的可能性有多大。

    荊紅追見蘇晏沒有馬上回應,當即替自家大人回答:“王爺有話不妨直說,大丈夫無事不可對人言,何必要偷偷摸摸。”

    豫王輕蔑地瞟他一眼,“大膽!本王與蘇御史說話,區(qū)區(qū)一個侍衛(wèi)也有插嘴的資格?傳出去,讓人以為蘇御史馭下不嚴,連累他的名聲�!�

    蘇晏擔心豫王被薄了臉面,惱怒發(fā)作起來,要拿荊紅追做筏子。心想亭子就亭子吧,反正四面通透,阿追站在坡下,一眼就能看見,料豫王也沒這么不要臉,當眾做什么非禮之舉,于是點頭道:“走吧�!�

    小山坡依地勢而保留,作為院內的一處景觀,花木未栽但小徑已經鋪設好,走起來倒也不困難。

    蘇晏很快登上坡頂抱霞亭,一眼就看見坡腳的荊紅追,正仰頭不錯目地望著他,好似兇猛又忠誠的獒犬,隨時準備亮出爪牙,撲殺冒犯主人的惡徒。這模樣實在可敬又可愛,他忍不住輕笑兩聲。

    豫王被他笑得心頭一蕩,拉他去坐亭沿的美人靠。

    蘇晏躲開他的手,自己找個角落坐下,示意豫王坐去對面,正義凜然道:“下官乃是外官,不宜親近宗室,以免落人口舌�!�

    豫王失笑:“多親近都有了,挨近坐一坐又如何?”

    蘇晏板著臉起身:“若是只為說些浮言浪語,恕下官不能奉陪,告辭了。”

    豫王忙擋在亭子臺階處,無奈地意識到,蘇晏這人看著八面玲瓏,在他面前卻毫無情趣,只能談公事、正事,不能摻雜半點不正經的調調。

    他浪蕩十年,與年輕官員、風流士子們調笑慣了,一到私下場合就不知不覺地滑腔跑馬,這點得改,以免蘇晏不喜。

    蘇晏走不脫,于是又坐下來,丟出一句警告:“下官的侍衛(wèi)和周圍工人都看著呢,王爺言行舉止還請自重�!�

    豫王是真拿他沒轍了,嘆著氣遠遠地坐在對面,從懷中又摸出一張信封來。

    蘇晏認出信封上自己的字跡,眼皮直跳,心底怒火又開始燒。

    豫王說:“孤王搜腸刮肚地給清河寫情書,最后只收到這不明其意的四個字,請問是何意?”

    蘇晏朝天翻了個白眼:什么意思?就是你戳我傷疤,我丟你老母唄!媽的舊賬還沒清算,又來用文字性騷擾,回你一句粗口,我已經夠克制了!

    豫王早已猜出不是好話,再見蘇晏這副表情,更是確定了回信十有八.九在爆粗,于是一本正經地說:“孤王沒看懂,猜測是不是方言,又見蘇御史的回信上似乎提到我母后,正好太后身邊有個精通各地方言的嬤嬤,便拿去慈寧宮解惑。”

    蘇晏大驚,幾乎跳了起來:“你!你把回信給太后看?腦子被狗吃了?!”

    太后知道了這句粗口的意思,還不氣得倒仰,狠狠治他褻瀆國母之罪!這事要是較真起來,被皇爺知道,恐怕也不會輕饒一個放言要操.他老媽的狗膽包天的逆臣。

    豫王這個害人精!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報復,手段極其毒辣,極其下作!

    蘇晏氣得眼角泛起一層水霧,咬牙怒瞪著豫王,撲過去搶他手中的信封,想亡羊補牢,先毀掉證物再說。

    豫王趁機把手一攬腰身,叫他做了個投懷送抱,大笑:“乖乖,逗你的。先前你就一口一個‘去你媽’,本王計較過你的不敬沒有?”

    說實話,蘇晏挺怕和豫王近身接觸。不只是出于水榭那場強迫交.合的后遺癥,更因為對方人形淫獸般的體質,唯恐又被他泛濫的費洛蒙和高明的調情手法,撩撥得大腦短路。

    此番不慎栽了一道,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熱烘烘的體溫,又被他手掌在腰身敏感處來回揉弄,腿就不由自主地開始發(fā)軟。

    我日拉怪距離沒控制好,踩到debuff光環(huán)了!蘇晏在心里恨罵。

    第146章

    狗比全是狗比

    荊紅追遠遠站在山坡下仰頭看,起先還能看見蘇大人和豫王的兩個腦袋,忽然蘇大人往前一跌,視線所及就只剩豫王一個腦袋了。

    他心道不妙,這狗王爺要在眾目睽睽下對大人出手,簡直寡廉鮮恥到了極點!當即清喝一聲,施展輕功縱身躍起,足尖在山壁巖石上接連點了數(shù)下,如登梯直上虛空,須臾間沖上坡頂?shù)谋纪ぁ?br />
    蘇晏正被豫王摸得骨酥體軟,在思想中真心實意地想要抵抗,在肉體上風吹漣漪地想要妥協(xié)。一面暗罵這基佬皮囊身嬌體軟、免疫力低下,一面好比那嚴冬時節(jié)癱在壁爐邊上,打起了舒適的小哆嗦。

    這樣可不行,輕易就向萬惡的享樂主義投降,我一個大男人顏面何存!節(jié)操何在!蘇晏痛定思痛,用力推搡豫王,肘搗、膝撞、腳跟踩,對方卻像一座撼不動的泰山。

    蘇晏對自己不如家鵝的戰(zhàn)五渣屬性感到絕望,情急之下把自己逼成了“泰森”,咔嚓一口咬在豫王的頸側。

    豫王再怎么淬體,也沒把脖頸練成銅墻鐵壁,湊巧被他在頸動脈上死死叼住不放,感到突來的眩暈,眼前一陣發(fā)黑。

    蘇晏乘機奮力一撞,掙是掙脫了,身體也因為慣性作用向后踉蹌,絆到了美人靠,驚呼一聲,整個兒向亭外栽下去。

    豫王從極短的眩暈中清醒,當即撲過去,抓住了他憑空揮舞的一只手。

    而荊紅追剛剛從坡底縱躍上來,見狀叫道“大人當心”,伸手把他腦袋攬了個滿懷。

    蘇晏此刻被崴出個標準的“鐵板橋”姿勢。后下腰下得他腿肚子抽筋,眼淚瞬間就飚了出來,被寒風一吹,眼角淚珠與飄飛的衣袂共同成就了仿如三流仙俠片般劇情不夠、特效來湊的慢鏡頭效果。

    旁邊要是再撒些干冰,那就更仙氣朦朧了。

    豫王拽不回蘇晏,厲視荊紅追:“放肆!快給本王松手!”

    荊紅追抱住蘇大人的肩膀,往自己這邊攬,毫不客氣:“我家大人自有我這個貼身侍衛(wèi)照顧,不勞王爺操心!”

    蘇晏哀哀叫道:“都他媽放手!老子抽筋兒了!嗷”

    這聲“嗷”極為慘烈,嚇得荊紅追和豫王心頭驟然一跳,手上不敢再多使半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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