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看臺上的魏巡撫震驚過后,怒道:“簡直不成體統(tǒng)!來人,把這兩個混賬東西拖出賽場,杖責(zé)二十!”
親衛(wèi)領(lǐng)了命,卻拖拖拉拉不愿上前,嫌太臟太臭,就指望賽場的監(jiān)管者去維持一下秩序。
監(jiān)管者是靈州參軍霍惇的手下,戰(zhàn)場上混過的,比嬌生慣養(yǎng)的巡撫親衛(wèi)忍耐力強,遂捏著鼻子上前,用長棍分開斗毆的兩名官吏,驅(qū)趕到場外,扒了褲子打屁股。
苑馬寺的李寺卿與行太仆寺的薛少卿站在等候區(qū),臉色鐵青地看,覺得治下出了這么些個蠢蛋,自己老臉都丟光了。
剩下四名個人賽選手,一心想抓住這大好機會反超,拼了命地催馬前行。機靈點的還招呼隊友送上好的豆餅草料過來,當(dāng)場現(xiàn)喂,想臨時抱佛腳�?上яR匹常年遭受虐待,早傷了腸胃,根本吃不下好料,縱然騎手像哄祖宗一般獻(xiàn)殷勤,也堅決不肯邁步。
充當(dāng)裁判的錦衣衛(wèi)見狀,請示蘇晏后,將第二場與第三場的個人賽選手一并放出。反正計算的是每組三人的用時總和,無論接力賽還是同時上場都一樣。
于是賽場上,一匹匹馬吐白沫的、尥蹶子的、打擺子的、同腳斜行的、賴地不起的,五花八門。
一個個人,戰(zhàn)兢兢騎、急吼吼催、汗津津拽、顫巍巍頂,求爺爺告奶奶,精彩紛呈。
看臺上噓聲一片。
魏巡撫忍無可忍,問蘇晏:“蘇御史,這場賽馬會未免有些過于離譜,要不就到此為止?”
蘇晏笑著,親手給他斟了杯茶:“不急,不急,魏大人再坐會兒。接著還有集體賽,彩蛋還沒放出來呢。”
魏巡撫被他這么一笑一睇,忽然覺得也沒那么離譜軟墊圈椅坐著,好茶喝著,點心蜜餞吃著,還有美人在側(cè)給他欣賞,多坐會兒有什么關(guān)系?于是定下心,繼續(xù)看。
場下十六名參賽官吏被折騰得汗如雨下。有些火氣大的,想甩手走人,剛離開馬匹幾步,就有持杖的錦衣衛(wèi)兇神惡煞地逼近,不由分說就要捉去打屁股,他們只得縮著脖子退回去,繼續(xù)和馬兒同甘共苦。
如此磋磨了半個時辰,大多數(shù)選手終于跑過了五圈,還剩五圈,怎么看離抵達(dá)終點都遙遙無期。
蘇御史大發(fā)慈悲地向播報員下令:“看來個人賽遇到了一點困難。不過沒關(guān)系,就讓集體的力量來幫助他們,讓其他同僚給他們鼓鼓勁。通知集體賽開始,所有參賽選手全部上馬。半刻鐘后,將會放出‘賽場彩蛋’,望大家抓緊時間,盡快抵達(dá)終點�!�
命令一下,場內(nèi)更是叫苦連天。
在見識了六苑官馬的孱弱與個人賽選手的遭遇之后,官吏們哪還看不出,新來的御史大人這是借題發(fā)揮,趁機整人?
于是紛紛大聲抗議,要罷賽。
蘇晏沒理會,反正有錦衣衛(wèi)和霍惇的兵攔著賽場出入口,誰也走不脫。
官吏們不干了,席地而坐,等著看小年輕御史如何收場。
蘇晏掐著懷表看時間,七分半鐘后,下令:“放彩蛋�!�
入口另一側(cè)的圍欄被打開,一群惡犬張牙舞爪地沖出來,狺狺狂吠著,朝參賽官吏們猛撲而去,仿佛餓極了似的,涎水從大張的利齒間滴落。
官吏們大驚失色!
這下誰也顧不上抗議叫嚷了,連滾帶爬地起身,也不管身邊是誰的馬,拼了老命地往馬背上爬,催馬快跑。
李寺卿因為身材過于胖大,爬一匹壓趴一匹,再爬一匹再壓趴一匹,一連禍害了三匹馬,也沒能找到能承載他體重的坐騎。眼見惡犬越來越近,他不禁絕望地大叫:“來人!快來人!扶本官上馬!”
人人自顧不暇,哪里有余力管他,就連他的下屬也不例外。
恐慌情緒感染給了馬匹,有些馬拼了命奮蹄疾馳,有些發(fā)瘋般橫沖直撞,還有些干脆自暴自棄,往地上一趴,天塌下來也不管了。
場內(nèi)人仰馬翻,堪稱哀鴻遍野,真是慘得沒眼看。
這下連魏巡撫都坐不住,變色起身:“蘇御史,太過了!倘若弄出人命來,就算你圣旨傍身,也吃不消!”
蘇晏迤迤然起身,注視著混亂的賽場,回道:“放心,魏大人,會叫的狗不咬人�!�
其實跟會不會叫沒關(guān)系。這批狗是霍惇從當(dāng)?shù)匾粋諢號“狗祖宗”的異人那里借來的。
此人天生與狗親近,經(jīng)他手訓(xùn)練出的狗,比該縣的捕快還聰明,比自個兒孫子還聽話。十里八鄉(xiāng)給他送了個尊稱“狗王”,結(jié)果觸了平?jīng)隹ね踔熵埖拿诡^,險些被抓去亂棍打死,后來僥幸脫身,忙改了諢號叫“狗祖宗”。
霍惇把“狗祖宗”也帶到了現(xiàn)場,保證這批惡犬看似磨牙吮血,實際上只會嗷嗷恐嚇、撲咬衣袖褲管,只管裝腔作勢嚇人,實際上皮也破不了一塊。
可官吏們不知內(nèi)情,嚇得魂飛魄散,唯恐逃慢一步就命喪犬口。
此時此刻,能跑的馬匹在他們眼中就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一個個扒拉在馬背上,放聲大哭。
犬吠聲、哭喊聲、咒罵聲,馬的嘶叫聲,連同看臺上亂哄哄的尖叫聲,糅雜成一股驚恐悲憤的洪流,翻滾在清水營的上空。
蘇晏看看場中,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向前走到了看臺邊緣,手扶欄桿。
荊紅追站在他的側(cè)后方,手掌貼上他的后背,將一縷綿綿不絕的真氣送至他體內(nèi)。
蘇晏清了清嗓子,開口。音量不大,卻仿佛鐘磬震鳴,鏗然有聲,清晰無比地傳送到每個人的耳畔
“諸位大人。”
狗們停住撲咬,搖頭擺尾地回到“狗祖宗”身邊,接受獎勵。
官吏們狼狽不堪地轉(zhuǎn)頭望向看臺,不少人臉上涕淚交加,一片劫后余生的茫然與憤怒。
“我知道此刻在你們心里,我蘇某人簡直不是個人。
“然而在我蘇晏看來,你們一個個也不是人。
“你們其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混吃等死的廢物,是監(jiān)守自盜的蠹蟲,是貪婪自私的國賊,是目光短淺的蠢貨!
“你們坐在行太仆寺、苑馬寺、兩監(jiān)六苑的官椅上,領(lǐng)著朝廷的俸祿,不思在其政謀其職,反倒尸位素餐。你們自覺所在衙門清貧無權(quán),連累自己也受人輕視,遂一個個怠政誤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身為一寺主官,苑馬寺卿李融在任三年,每日稱病不上衙,轄下官吏甚至從未見過其人其面;行太仆寺卿嚴(yán)城雪無心理政,鎮(zhèn)日躲在清水營不務(wù)正業(yè),以至于兩寺無人監(jiān)管,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們各監(jiān)苑官吏,監(jiān)守自盜,偷賣官馬以充私囊,所領(lǐng)牧軍不堪生活困苦,虐待官馬泄憤,以至于草場荒廢,戰(zhàn)馬如殍。
“你們茶馬司、鹽課司,畏于將官子弟與勛戚貴族,對其走私行為知而故縱,以至私茶私鹽泛濫,有虧國課。
“你們邊關(guān)衛(wèi)所的將領(lǐng),為圖牟利,以軍馬販貨,又私養(yǎng)戰(zhàn)馬售于軍隊,侵吞朝廷撥銀,以至騎兵無良馬可操練,戰(zhàn)力低下,軍心動蕩。
“你們勛戚與豪強,占奪草場為莊田,以至草場日益狹窄,馬數(shù)減少。十三萬頃草場,只剩六萬,損失了整整一半,四監(jiān)十八苑皆廢,唯存二監(jiān)六苑。”
每點明一項,便有相關(guān)的衙署官吏或衛(wèi)所將領(lǐng)面如土色。這些人被戳破了不能見光的丑事,被國法難饒的惶恐擊中,一時間汗下無語。
蘇晏猛地一拍欄桿,厲聲道:“惡犬追趕,你們尚且知道無馬可騎的恐懼,個個哭天搶地。而韃靼之兇殘猶勝惡犬千倍百倍,你們叫那些無馬可騎的兵士如何保家衛(wèi)國,拒敵于關(guān)外?!
“你們此刻的安寧,是那些兵士用自身血肉換來的!你們本該與他們齊心協(xié)力,卻為何成了挖空堤壩的白蟻蛀蟲,自毀長城?難道韃靼大軍破境后,踐踏的不是你們的家國河山?殺害的不是你們的自身親族?蹂躪的不是你們的妻兒子女?
“這么淺顯的道理,你們不是不懂,而是心存僥幸,總覺得國家如此之大,財力如此之厚,偷一點沒事、占一點無妨,卻沒想過當(dāng)白蟻形成不可計數(shù)的蟻群,哪怕巍然山體也會被逐漸蛀空!
“我蘇清河今日,就把話撂在這里
蘇晏從荊紅追手中接過尚方劍,霍然拔出劍鋒,砍在看臺的欄桿上,將硬木圍欄一劈為二!
“陜西馬政,我不僅要清查整理,還要查到底、整到底!只要還有一個官吏在位碌碌無為,還有一塊草皮沒有退還歸復(fù),還有一匹戰(zhàn)馬被倒買倒賣,我手里的尚方劍就不會回鞘,等著那些冥頑不靈的貪官污吏、叛將驕戚,來給我送人頭!”
場內(nèi)場外闃然無聲,不知是被他一通疾言厲色的訓(xùn)斥,還是被這代表天子意志、先斬后奏的尚方劍所震懾。
蘇晏長出一口氣。
魏巡撫張口結(jié)舌,半晌后,緩緩躬身拱手:“陜西上上下下,敢不從命�!�
第124章
旗子不能亂插
清水營的賽馬會在萬眾矚目中開始,歷經(jīng)了滿場的錯愕、嘩然與怨怒,最后結(jié)束于一片灰溜溜的沉默中。
參賽的官吏沒有一個抵達(dá)終點的,人人領(lǐng)了份參與獎的獎品外壁一圈繪著“以報國安民為榮,以蠹國害民為恥”字樣的白瓷壓手杯,并要求他們放在官署中使用,不得轉(zhuǎn)手或損壞。若不慎打碎了,須自掏腰包再買一個。
但凡心里有鬼,唯恐被清算的官吏,看著手里的茶杯,臉色都是綠的。
魏巡撫本沒有份,主動向蘇晏討了一個,正色道:“本官也要引以為戒�!�
半年以后,這種杯子開始在大銘朝的朝堂上下與各司官署流行起來,樣式差不多,上面的字樣略有變動,如“以兩袖清風(fēng)為榮,以貪贓枉法為恥”“以克盡厥職為榮,以玩忽職守為恥”等不一而足,被統(tǒng)稱為“榮恥杯”,風(fēng)靡一時。
以至于后世的文物市場上,一個品相完好的甜白釉蓮瓣脛暗刻鳳紋“榮恥杯”,被炒到了88萬元的高價。
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
挨了整的官吏們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趁著日暮還有些兒天光,紛紛啟程回任職地。
蘇晏挽留魏巡撫在清水營住幾日,說是還有后續(xù)事宜要同他商量,待此中事畢再一同回府城。魏泉應(yīng)了,先行離開賽馬場,兩人暫時告別。
士兵們在打掃一片狼藉的賽場,蘇晏看了看天色,忽然一拍腦門,掏出懷表:“4點50分馬上就要到酉時了!”
他趕緊把霍惇叫過來,問:“你手上有一千五百兩寶鈔么?先墊給我,回頭盤口里賺的還你�!�
賽馬會的消息一傳出,民間就開了盤口,賭最終輸贏,當(dāng)然其中少不了蘇晏暗中推波助瀾,他讓霍惇把六隊信息泄露出去,又將莊家牢牢控制在手中,讓莊家做了官方的暗線代理人。規(guī)定若是平局,莊家賠一半,流局莊家吃一半。
六隊中,民眾買得最多的是邊防衛(wèi)所隊,最不被看好的是苑馬寺隊與行太仆寺隊。
最后的結(jié)果是六隊全軍覆沒,莊家賺了個盆滿缽滿。
霍惇說:“有。參賭的多是本地商家,還有異國商賈,估摸著這回莊家能賺一萬多兩白銀,下官都給大人換成寶鈔?”
蘇晏擺擺手:“我只要一千五百兩。其余的,和官員繳納的評審費一起,你做個賬。將來買種馬、修營堡、招牧軍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總不能全指望朝廷撥銀�!�
霍惇命人去取寶鈔,片刻后親兵拿來個扁盒子,蘇晏打開清點無誤后,把盒子往懷里揣,說:“我先走一步�!�
他往馬背上一跨,朝著馬市疾馳而去。荊紅追策馬緊隨其后,叫道:“大人慢點,來得及!”
蘇晏奔到集市旁,下馬四處尋找。
馬市交易已近落幕,買家變得稀稀拉拉,許多商販也收攤回家了,蘇晏穿行于各個攤位,沒找到目標(biāo),面上不禁露出濃濃的遺憾之色,沮喪道:“還是來遲一步,那老板想必已經(jīng)收攤走了”
他嘆口氣,正要回頭和荊紅追說話,忽然見拐角處一個中年貨郎正在裝車,可不是那個賣武器的老板?
忙小跑過去道:“老板!你那柄劍賣了沒有?”
老板回頭一看他,拍大腿:“我就說了,公子不像是失信之人,說了等你到馬市最后一日的酉時,這不酉時過半了么,才開始收拾。沒賣沒賣,別人開價二百八十金,現(xiàn)錢,我都沒動心,就留著給公子呢!三百金,或者一千五百兩銀,沒錯吧?”
蘇晏懷疑對方壓根就是賣不動,畢竟整個清水營除了他,大概也沒第二個傻子,會花天價買一柄西夷劍了,但嘴里仍客氣道:“多謝老板。這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兩人迅速完成了交易。
蘇晏握著這柄劍鞘通體黑色、劍柄螺旋掐銀絲、劍鋒紋理紛繁如星云的大馬士革鋼劍,翻來覆去地看,越發(fā)覺得錢花得值,問老板:“此劍可有劍名?”
老板道:“賣劍的西夷人說,他們大師鑄造的每一柄武器,都根據(jù)質(zhì)地、風(fēng)格與靈性起了名字,此劍名為”他說了一串番語,蘇晏有聽沒有懂,但依稀感覺像是古中東語。老板補充:“翻譯過來,就是‘騎士的誓約’,古怪得很�!�
蘇晏笑了:“不古怪,很合適。”
他拎著劍,拱手告辭,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荊紅追不知何時不見了。
一聲不吭的,去哪兒了?蘇晏在人群中巡脧自家侍衛(wèi)的身影,走了十來丈,到一棵左右無人的大樹下,忽然聽見背后熟悉的聲音道:“大人�!�
蘇晏回頭。
樹蔭下,荊紅追站得筆直,腰間佩著一柄普普通通的長劍,手里捏著個物什,長長的銀鏈子垂落下來,此刻正注視著他,臉色冷毅,神情微微透著局促與赧然,目光卻很堅定。
“你跑哪兒去了,也不知會一聲,害我好找�!碧K晏語氣中帶了點抱怨,迎上前去,將手中的劍遞給他,“喏,說過要給你買的新武器。你腰上這把二次替補的大路貨可以丟了�!�
荊紅追沒有接劍,而是慢慢打開五指,將掌心上的物件送到他面前。
那是一只火鐮,鎏金錯銀鴟吻海浪紋樣,鋼條連著白銀箍邊的皮革小包,表面鑲嵌瑪瑙、紅珊瑚與綠松石,雕刻著精美的圖案,系帶也是銀鏈子,華麗而精致。
蘇晏盯著火鐮看,頓時認(rèn)出來這是出京前沈柒送給他的,一直當(dāng)飾品佩戴腰間。后來他和阿追墜谷,在山洞了過了兩晚,這火鐮派上了大用場。再后來,為了脫離困境,他忍痛用這火鐮,與路遇的鹽販子換了匹老馬和一皮囊清水。
“你是怎么”蘇晏張了張嘴唇,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是意外,也是激動。
荊紅追低頭湊近,親手將火鐮掛回他腰間,說道:“當(dāng)時,屬下見大人露出不舍之色,猜測此物對大人頗具意義,本想交換后悄悄奪回來,又怕大人嫌我行事卑劣不入流,只得作罷。方才在集市上,不意見到那名賣鹽小販,正把這火鐮掛在自己身上,我就花錢買回來,想物歸原主。”
蘇晏微怔,內(nèi)心感慨與感動交織,誠摯地說:“謝謝你,阿追。這東西于我而言,的確不止是個火鐮,能夠這般幸運地找回,是再好不過了�!�
他用手指摩挲火鐮,忍不住微微一笑。
荊紅追遲疑著問:“大人如此看重一件身外之物,可是什么人送的禮物?是親朋同僚,還是紅顏知己?”
蘇晏失笑:“哪來的紅顏知己!”
荊紅追嘀咕:“胭脂胡同里那個?”
這句話他說得很小聲,卻又不肯真的收進肚子里,倒像故意要給蘇晏聽見似的。
蘇晏愣了一下,努力回憶后恍然:“你是說阮紅蕉?算不上什么紅顏知己,只是還談得來,我喜歡聽她唱曲對了,你如何知道她的!”
荊紅追側(cè)過臉去,不吱聲。
蘇晏促狹地嘲道:“做過人家的恩客?”
“屬下曾說的,‘直到四天前’,大人莫非以為我撒謊?”荊紅追面色微沉。
蘇晏哂笑:“開個玩笑,別當(dāng)真。”笑完又覺得有些惱悻你是終結(jié)了處男之身,可還不是終結(jié)在我的腫痛上!身為受害者,我笑個屁啊!
“當(dāng)初在京城,屬下為逃過衛(wèi)賊手下兵丁搜捕,藏身馬車想要出城,是大人替我掩護,又將我?guī)Щ丶野差D。那些日子我當(dāng)大人的車夫,大人還記得么?”
蘇晏板著臉點頭。
“那時阮紅蕉派侍女來過好幾次,想邀請大人前去胭脂胡同,大人礙于馮黨未清,怕被人抓住把柄或是趁機下手加害,就沒有應(yīng)邀,大人也還記得罷?”
蘇晏回憶了一下,點頭。
荊紅追又說:“屬下從大人曾經(jīng)住過的客棧店小二口中聽聞,大人會試前半年多就來到京城備考,結(jié)果三天兩頭留宿胭脂胡同,與那花魁廝混,可有此事?”
蘇晏再次點頭:“是有這回事,不過‘廝混’兩字未免不雅,我和她其實是”
荊紅追不敢聽答案,打斷道:“火鐮是她送的?大人將來打算娶過門是不可能了,畢竟賤籍不能嫁作官員正妻大人是想納她為妾?”
蘇晏聽這話中酸味甚濃,臉上沒繃住,訕笑起來:“如果是,你待如何,認(rèn)她做主母么?”
荊紅追眼底煞氣翻涌,強行壓制著,癱著一張臉答:“我能忍著不殺她,已是顧及大人顏面。她最好識趣些,別總在大人身邊挨蹭,否則我早晚要發(fā)作�!�
蘇晏大笑:“我還以為阿追冷漠,心里只有練功與復(fù)仇,卻原來也是醋缸子!”他對荊紅追隨意慣了,逞一時口舌之快,繼續(xù)捉弄道:“放心,本官的小妾不是早就迎進門了,小京連主母都當(dāng)面叫過。只此一個,再沒有別的妾了!”
荊紅追定定看他,忽然露出個極淡薄的笑意,“還請大人記得今日承諾�!�
蘇晏心里忽生一縷惡寒,像是個大事不妙的預(yù)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火鐮,猶豫是不是該告訴阿追,此物并非什么紅顏酥手贈,而是兄弟送的臨別紀(jì)念?
不過阿追和沈柒素來不對盤,三刀之恨未消,見面就要打架,還是先不要提起,以免徒增事端。
打定主意后,蘇晏把新買的劍往荊紅追胸口一拍,說:“你還要我舉多久,重死了,快點換上�!�
荊紅追這才接過來,抽出劍鋒頭尾端詳,最后鄭重地掛在腰間,又將那柄大路貨解下,隨手扔在樹根處。
蘇晏看出,他對這柄新劍極為滿意和喜愛,自己便也覺得高興。
荊紅追問:“此劍可有劍名?若無,請大人賜名�!�
蘇晏道:“老板說,鑄劍師已給取了劍名,翻譯成大銘話,叫‘騎士的誓約’。你若是覺得古怪,自行再取個名便是�!�
荊紅追沉默片刻,“我不會取名,所以從前慣用的劍叫‘無名’。這柄劍就叫‘誓約’吧,很合適�!彼治談Ρ�,抬眼看蘇晏,立誓般嚴(yán)肅說道:“劍名如劍心。若違此心,劍道則不成,我將終生不再使劍�!�
蘇晏知道對于一名誠心劍道的劍客而言,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當(dāng)即抓住了他的胳膊:“別立fg!旗子不能亂插,知道不?”
荊紅追松開劍柄,將掌心覆在他手背上。
蘇晏感覺他指節(jié)與指根處的硬繭在自己手背摩擦,帶來一絲輕微的疼痛與莫名的酥癢,身體深處不由也微微酥癢起來
他唾棄著這點來歷不明的蕩漾,認(rèn)為自己連正常的接觸都想入非非,有些慚對眼前劍意凜然的武功高手。
結(jié)果高手一臉羞澀與凜然地反問:“那diao可以亂插么?”
第125章
勿立風(fēng)口浪尖
蘇晏從集市剛回到臨時宅邸,還沒來得及用晚膳,霍惇便來求見。
廳堂內(nèi),霍惇走到他面前,推金山倒玉柱,納頭就拜。蘇晏嚇一跳,側(cè)身避開不受,嘴里道:“別介!有話起來說,別搞先聲奪人這一套。”
霍惇不肯起身,懇求道:“嚴(yán)寺卿并未謀刺瓦剌王子,望蘇御史明察,放他出來罷!”
自那伙瓦剌漢子護送阿勒坦離開清水營后,嚴(yán)城雪就被蘇晏關(guān)了禁閉。也沒虐待他,飲食衣物一應(yīng)供給,還給他添了幾盞油燈看書用。蘇晏就此事寫了一份詳細(xì)的奏折,交予驛站六百里加急,送去京師。
算算時間,這兩日應(yīng)該送至御前,只等景隆帝發(fā)落。
在圣旨下達(dá)之前,嚴(yán)城雪仍須禁室內(nèi)待著。
霍惇說:“末將也知道茲事體大,勢必驚動天聽,但蘇御史既然代天巡視,還請明察秋毫,救老嚴(yán)一命,他真的不是行刺阿勒坦的兇手�!�
蘇晏摸著下巴看他:“我琢磨著,你倆究竟什么關(guān)系?你霍惇有什么資格替嚴(yán)城雪求情?論嫌疑,你不比他小,毒藥和飛刺是他制作的沒錯,但東西確是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的,你倆誰是主犯,誰是從犯?我看他像是個拿主意的人,主犯是他?”
“主犯是我!”霍惇脫口而出,想想不對,改口道,“不是,我怎么被蘇大人繞進去了。這事同我倆都沒有關(guān)系,真的,老嚴(yán)他的確懷疑阿勒坦是北漠奸細(xì),潛入清水營意圖不軌,故而想要除去對方。雖然此念頭太過武斷,但本意也是為了邊防穩(wěn)定,況且還未及實施,阿勒坦就遇刺了。
“末將覺得,荊紅侍衛(wèi)撞見的那名薩滿十分可疑,八成是他從我這里盜走了飛刺,企圖謀殺阿勒坦,又擄殺了我?guī)は掠H兵,栽贓嫁禍。那黑朵大巫既是瓦剌族的薩滿,說不定此案牽扯到他們內(nèi)部的政局,實與我二人無關(guān)哪蘇大人!”
蘇晏覺得霍惇耙耳朵歸耙耳朵,思路還挺清晰,與他自己猜測的八九不離十。但他仍板起面孔,道:“即使不是你二人下的殺手,但你們對這伙瓦剌人強買強賣、設(shè)局陷害總歸是實情,若非本官及時趕到,阿勒坦早被你們圍困在營堡,屆時他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不是么?”
霍惇面有慚色,只得叩頭認(rèn)錯:“是末將一時心生貪婪,強買馬匹不成,便起了綁架他換贖金的惡念。那場架也是我親自下場挑的,實與老嚴(yán)無關(guān)�!�
蘇晏微微冷笑:“嚴(yán)寺卿在任期間玩忽職守,長期待在清水營,還越俎代庖,違反軍令擅自練兵這些,也都是你干的,與他無關(guān)?你拿鐵鏈子把他鎖在身邊了?”
霍惇無言以對。
蘇晏道:“霍惇!這清水營是大銘的邊堡與國防線,不是你與嚴(yán)城雪的私人地盤!你們是地頭蛇當(dāng)?shù)锰�,忘了大銘律令與朝廷法度?不必再求情,此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我會秉公上報,一切交予朝廷決斷�!�
霍惇因常年領(lǐng)兵而蒼勁有力的肩背,幾乎坍塌下去,雙手按著地面,眼眶泛紅:“老嚴(yán)他的確有偏激之處,但那也不能全怪他他恨北夷,不僅因為草原部落千百年來始終都是中原的夙敵,即便迫于形勢握手言和,也難以長久更因為長城以外,河套地區(qū),就是他噩夢之地
“我同他總角之交,相識十九年,眼睜睜看著他墜入地獄父母死于北漠人的鐵蹄之下,兄弟姐妹也無一幸免,十三歲的他在死人堆里藏身幾個晝夜,才從戰(zhàn)場廢墟里逃回來他倒在我懷中時,遍體鱗傷幾乎不成人形!
“誰能說得清,當(dāng)年屠戮了整個鎮(zhèn)子的究竟是韃靼部、瓦剌部,還是往流、窩葉?他們穿著差不多的衣衫,說著差不多的蠻語,體內(nèi)流著同一個祖先的血,百年來分分合合,就算打得你死我活,也是惡獸內(nèi)斗!
“韃靼如今與我大銘交惡,難道瓦剌就對我大銘心存善意了么?并沒有!這些草原部落,天生狼性,今日可以為了吃肉朝我們搖尾巴,明日就能為了吃肉反咬我們一口!防著他們、利用他們,乃至先下手為強除去,有什么錯?老嚴(yán)也就是太急進了些、不擇手段了些,至于要用他的腦袋敬國法么?!”
霍惇滿腔郁憤噴薄而出,說到最后近乎嘶吼。
蘇晏沉默片刻,上前兩步,拍了拍他的肩甲,“所以你只能當(dāng)一個戍守軍鎮(zhèn)的將,當(dāng)不了帥,更不可能站在一國之君的位置上看待問題。因為你沒有戰(zhàn)略眼光,頂多只能搞搞戰(zhàn)術(shù)。
“國與國交,無論是交善還是交惡,都是一門宏大的戰(zhàn)略藝術(shù)。有句話你和嚴(yán)城雪大概沒聽過,‘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放在個人身上,或許會被人嗤之以鼻,但對一個國家而言,就必須以安定發(fā)展、萬民福祉為首要。
“瓦剌或許曾經(jīng)與大銘有過戰(zhàn)爭,可是時移世易,眼下的局面是韃靼對我們犯關(guān)叩邊、燒殺搶掠,那么我們就必須聯(lián)盟一切能聯(lián)盟的力量,先把韃靼打趴了、打服了,打到元氣大傷。
“至于將來,瓦剌會不會成為另一個韃靼,誰也不敢斷言。但如若真有那一日,我蘇晏還能站在朝堂之上,也同樣會把瓦剌也給打趴了,打服了!
“這一點,皇爺看得比誰都清楚。如今他欲封瓦剌首領(lǐng)為王,扶持對方的勢力。再過些年,等瓦剌興起、韃靼勢弱了,說不定又要封韃靼首領(lǐng)、或者其他什么部落的首領(lǐng)為王,以此制衡北漠。
“天下之勢,此消彼長,分分合合,哪有什么永恒不變的關(guān)系?這不是朝令夕改,更不是首鼠兩端,而是帝王的智慧�!�
霍惇愣怔了,帶著些茫然之色,喃喃道:“為何不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如成祖皇帝消滅北成一般”
蘇晏笑了:“衛(wèi)、霍封狼居胥;竇、耿勒石燕然;大唐曾滅東突厥,活捉頡利可汗。然而呢?草原部落就此消亡了么?他們是不會被一網(wǎng)打盡的。民族是火種,在嚴(yán)霜下藏于炭,在風(fēng)起時燎原。
“至于嚴(yán)城雪,對他的遭遇,我個人深表同情。但一碼事歸一碼事,他不能因為家人被暴徒殺害,就去無差別報復(fù)對方無辜的同族人,或者非同族人。
“如果時勢把國家推上戰(zhàn)場,每個人都沒得選擇,必須為國而戰(zhàn),那么敵方再無辜也得下手。但眼下還沒到那個地步,我不準(zhǔn)你們?yōu)榱艘患褐�,為了‘除之而后快’的泄憤,而攪亂皇爺辛苦布的局,損害國家利益。否則就算再不忍心,我也必須將你二人頭顱懸掛在轅門之上!”
霍惇向后跪坐在地面上,久久沒有言語。
最后他重重磕了個頭,哀求道:“請準(zhǔn)許末將去禁室探望嚴(yán)寺卿,與他說說話。末將會盡力開導(dǎo)他�!�
蘇晏頷首:“你去吧。情乃人之天性,我禁不了,也不想禁�!�
霍惇行禮告退。
荊紅追抱劍站在蘇晏身后,臉色冷肅,仿佛字字句句聽得認(rèn)真,又仿佛全程魂游天外。
蘇晏回頭見他這副門神模樣,忍不住輕哂:“方才我說得哪里不對?還望荊紅大俠不吝賜教。”
“唔?唔�!鼻G紅追眨眼說,“大人口干不干?要不要先喝杯菊花茶,再吃晚飯?”
八月二十二,由騰驤左衛(wèi)指揮使龍泉所率領(lǐng)的五千錦衣衛(wèi)人馬,已急行至靈州。
龍泉在半路就接到京城中飛鴿傳來的圣諭,說蘇御史已經(jīng)找到,眼下正在靈州,命他們直接前往靈州,聽候蘇晏差遣。至于所需糧草,已由皇帝親自責(zé)成戶部調(diào)度。
皇帝在給蘇晏的密旨中寫道:萬事開頭難,清河新接手地方政務(wù),想要大刀闊斧改革,必然得罪當(dāng)?shù)貦?quán)貴,觸動一張張利益網(wǎng)。朕既然授命于你,讓你做朕手中之劍,便不會只任你一人披荊斬棘。這五千錦衣衛(wèi),均是精銳人馬,其中半數(shù),在十多年前曾隨朕北征,是戰(zhàn)火洗禮過的勇士。如今借你,不僅為壯聲勢和防身,更為了在關(guān)鍵時刻能以力破巧,事半功倍。
末了一句是:“秋月寒江,見之如見卿。北關(guān)漸冷,切切保重,勿立于風(fēng)口浪尖�!�
蘇晏將密旨反復(fù)讀了幾遍,連書寫時筆毫誤觸紙頁的、針尖大小的墨點,也當(dāng)做作品細(xì)細(xì)欣賞,最后感佩萬分:皇帝對他的信任與厚愛,真可謂無以復(fù)加。雖說明君用人不疑,但似這般連親衛(wèi)與舊部都能借用的信重,叫他何以為報!唯有鞠躬盡瘁,早日清平一方了。
他花了整整一天時間,給皇帝寫了封十幾頁的長奏折,詳細(xì)分析陜西馬政廢弛的諸多原因,點明當(dāng)?shù)毓倮魹^職、豪紳橫霸、邊軍牟利等諸般弊病,最后提出了八條改革方案。
紫禁城,奉天殿。
今日皇帝并未御門聽政,而是選擇在殿內(nèi)小朝。六部大臣列隊丹墀兩側(cè),景隆帝高居龍椅,左下側(cè)坐著陪同議政的太子朱賀霖。
一名聲音清亮的內(nèi)侍,正在高聲誦讀監(jiān)察御史蘇晏從陜西遞送來的奏折。
“其一,慎擇卿寺官員,罷黜不職,薦舉賢能�!�
提請罷免苑馬寺卿李融為首的二十八名不稱職官員。視其情節(jié)輕重,有的發(fā)送回京、另行任用;有的免職放回,冠帶閑住。
提請擢升十二名素有才干、剛正不阿的中低階官員,升任主官。
提請將經(jīng)驗豐富的山西行太仆寺卿袁琰,調(diào)任為陜西行太仆寺卿,頂替原寺卿嚴(yán)城雪。
提請吏部增派官員十六名,分別入駐兩寺、茶馬司、鹽課司,填補罷黜后的空缺。
提請?zhí)岣邇伤鹿賳T待遇,按官階增加月俸,其他衙門當(dāng)以體統(tǒng)相待,不許與之抗禮。
提請實行每年一度的兩寺官員考核制度,由朝廷派遣的督理馬政御史親自主持,當(dāng)?shù)匮矒�、巡按官不得干涉,永以為例�?br />
如此一來,等于是陜西兩寺與涉及馬政的官署,高階官員幾乎全員換血。
蘇晏之前曾許諾,給兩寺提升待遇,言出必行。只不過提是提了,享受到新待遇的卻不是原來那批主官,而是空降部隊和最底層的小吏差役。
吏部左侍郎與右侍郎開始爭論,如此大面積官員調(diào)動,是否會引發(fā)不良反應(yīng)?一個人認(rèn)為摧枯拉朽、破而后立,一個認(rèn)為恐導(dǎo)致基層官吏人心動蕩。
卻聽龍座上的天子道:“如此貪官污吏的人心,要來何用?準(zhǔn)了。”
陜西,靈州。
蘇晏乘坐的馬車正行駛在前往平?jīng)龈穆飞�,成百上千的錦衣衛(wèi)披甲持銳,拱衛(wèi)兩側(cè),充分顯示出欽差大臣的赫赫聲威。
十幾名被罷黜的官員結(jié)隊來攔車訴冤,跪伏在馬前,哭天抹淚,求巡撫御史網(wǎng)開一面。
蘇晏撩開車簾,探出個腦袋,很和藹地朝他們揮手:“別棧戀職位了,走吧,啊。當(dāng)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
“其實種紅薯也是個很有前途的職業(yè),還有玉米,都是菲律賓呃,是蘇祿國商人從美洲引進的,只要把這兩樣莊稼種好了,我大銘永不會亡于災(zāi)荒。你們肩負(fù)重任,可不比在閑衙里翹腿喝茶有意義得多?去吧去吧�!�
“大人,當(dāng)心偷襲�!鼻G紅追說著,握住蘇晏的肩膀,把他腦袋也一并拉回車廂,理直氣壯地攬在自己肩窩。
蘇晏經(jīng)歷了兩次暗殺,一次是刺客潛入驛站,被荊紅追一劍削了兩只手,還有一次對方剛靠近外圍,就被錦衣衛(wèi)當(dāng)場抓獲,都沒能得手。
反倒被他順藤摸瓜查出了背后指使,用尚方劍直接砍了腦袋。
主使們的腦袋用石灰腌制了,傳閱到陜西各府城、州縣。傳了一圈以后,暗殺就此絕跡。
不過,荊紅侍衛(wèi)唯恐他家大人頭發(fā)絲被風(fēng)吹掉一根,依然像頭豎著耳朵的獵犬,警惕性十足。
但這回出問題的不是被罷免的官員,畢竟他們哭唧唧一番后,最后還是得認(rèn)命,回家種紅薯去。
而是平?jīng)隹ね踔熵垺?br />
對,就是不許別人綽號“狗王”,險些將人斬首示眾的那位。
第126章
釘子戶必須拔
紫禁城,奉天殿。
誦讀太監(jiān)的聲音清亮高亢,余音在金鑾殿內(nèi)回蕩:
“其二,清復(fù)牧馬草場。”
提請重新丈量土地,安插界標(biāo),恢復(fù)原有的十六萬頃草場。
提請嚴(yán)懲占地開墾私田的官豪勢要,凡盜耕草場者,依律問罪,并追征盜耕期間的牟利。
提請頒布實施“清退令”,若抗令不遵,不肯退還盜占的土地,則官員解職、軍丁發(fā)落邊衛(wèi)、百姓判流刑。負(fù)責(zé)的官吏不用心清查者,一并治罪。
這一項眾臣無有異議,很快就通過了。
景隆帝朝藍(lán)喜招招手。
藍(lán)喜當(dāng)即挨過去,側(cè)耳細(xì)聽吩咐。
只聽皇帝低聲道:“回頭記得提醒秉筆,在批復(fù)的公文中加一句監(jiān)察御史蘇晏當(dāng)統(tǒng)籌全局,無需事必躬親,丈量土地、核查清退等具體事務(wù),交予陜西巡撫魏泉落實即可。告訴魏泉,他敢陽奉陰違,朕摘了他的官帽,讓他也回家種紅薯�!�
藍(lán)喜低著頭,連連稱諾,心里不由吐槽:皇爺一面讓人千里奔波、勞心勞力,一面又擔(dān)心人累著,想著法兒地教他躲懶�?勺蛞箍粗鴮Ψ阶嗾蹠r,咱這位萬歲爺不還在感嘆,說蘇御史年少優(yōu)養(yǎng),身體又文弱,希望他在陜西能吃苦耐勞,把馬政一事辦得漂漂亮亮,最后克竟全功?如此左右矛盾,還不如把人留在京城,別放出去得了。
太子坐得近,耳朵又忒尖,聽見這番細(xì)語,急巴巴補充道:“再加一句!叫他勿忘太子伴讀的身份,不可懈怠職責(zé),空余時多給東宮寫信。寫信不能糊弄,別老說些樹葉黃了、看到幾只大雁之類的廢話,得告訴小爺,他想不想”
景隆帝清咳一聲。
朝臣們以為圣上有話要說,齊齊閉了嘴,連同宣讀的內(nèi)侍也成了啞巴,殿內(nèi)鴉雀無聲。
太子尷尬地看了眼父皇,打住話頭,有點憋屈。
憑什么奏折一寫就是十幾二十頁,父皇可以時不時地翻看,還跟在金豆盤子里找珍珠似的,在字里行間比劃來比劃去。而自己得到的只是又一封問安信,從開頭稱呼到結(jié)尾署名才613個字。厚彼薄此,這不公平!
景隆帝看出了太子的委屈與不滿,但沒打算安撫他。
下朝之后,皇帝對太子說:“613個字已經(jīng)夠多了,至少比你交的窗課字?jǐn)?shù)多。今日就‘制衡之術(shù)’再交一份策論給朕,不得少于613個字。”
太子百般抗議無效后,像只斗敗了的小公雞,蔫兒巴巴地走了。
蘇晏不知道,在京城皇宮里埋頭寫策論的太子,一邊惱恨他的信才寫了613個字,一邊又慶幸才寫了613個字,和自個兒父皇一樣的矛盾。
蘇晏只想知道,如果他用尚方劍砍了皇親的腦袋,景隆帝會不會感到宗室受辱,難以容忍他的一再僭越而翻臉無情,押他回來給親戚報仇?
因為他已經(jīng)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想砍面前這個陰陽怪氣的死胖子。
死胖子名叫朱攸茍。
平?jīng)隹ね踔熵埵窍鹊郏达@祖皇帝)的孫子。他的父親是高麗妃子所生的不得寵的皇子,封為存王,被早早打發(fā)去陜西就藩。
存王薨后,長子襲了親王位,但早夭,“存王”封號就此斷絕。朱攸茍身為次子,只得了個平?jīng)隹ね醯姆馓枴?br />
論輩分,他是景隆帝的侄子。不過他也知道,若真把皇帝當(dāng)親叔叔,那就是天下第一號傻瓜。
今上是什么性子,防宗室像防賊,如遼王、衛(wèi)王、谷王、寧王這些曾經(jīng)掌兵鎮(zhèn)邊的親王都給削了兵權(quán),連嫡親的胞弟都圈禁在京城,哪里還會多看一眼他這個泯然于眾的侄子。
估計今上連他這個侄子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要知道當(dāng)今郡王足有一百多位,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封地,與親王一樣,未奉詔終身不得入京。這些宗室在藩地也是無所事事地被豢養(yǎng),不得干涉地方政治、軍事事務(wù),不能蓄意結(jié)交地方官員。
朱攸茍在封地閑出屁,于是半輩子致力于給自己找樂子,那就是蓋莊園。
他有錢啊,不僅拿著不勞而獲的郡王俸祿,更有一個私人小金礦,莊園蓋了一座又一座。這些莊園是他的別院、游獵場,更是他的搖錢樹,用來種植糧食、果樹、香料等,再招募逃亡的牧軍、流民進行耕種,每年又是一大筆進項。
朱攸茍蓋莊園上了癮,地皮不夠,便打起了草場的主意。
他想著,反正場多馬少,牧草白白長了也是給兔子啃,不如拿來給我開墾。先還是向苑馬寺低價收購地皮,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干脆把地標(biāo)一插,直接占領(lǐng),搞起了圈地運動。
地方官員忌憚他宗室貴胄的身份,又兼拿了好處,干脆與他合伙搞起了農(nóng)副業(yè)深度開發(fā)當(dāng)然,占的是國家的地,賺的是自家的錢,連稅都不用繳納,沒毛病。
本來錢賺得好好的,可那天殺的監(jiān)察御史蘇晏一來,就要逼他們清退土地,把草場還回去。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于是朱攸茍覺得他死掉的爹又被殺了一遍,火冒三丈地拍桌罵娘,把前來辦理清退手續(xù)的官吏給轟出了郡王府。
不僅如此,他還親自帶了三百護衛(wèi)甲士,在莊園附近巡邏,發(fā)現(xiàn)來丈量土地的兩寺官吏,逮住就是一頓暴打。
清退令下達(dá)了一個多月,朱攸茍的莊園依然巍然屹立在草甸上,連一根麥子都沒少。如此一來,其他被清退的官紳豪強也不干了,紛紛有樣學(xué)樣,賴著不動,拒不執(zhí)行法令。
“令下難行�。 毙碌饺蔚脑否R寺卿向蘇御史訴苦,“下官治下的吏役們被打出十名重傷,數(shù)十名輕傷,其中兩人傷重不治,下官還得東挪西湊地掏撫恤金。”
蘇晏沉聲道:“不把平?jīng)隹ね踹@個釘子戶拔了,清退令就推行不下去。此事就交予本官解決,你先去安撫吏役�!�
于是他懷揣圣旨手提尚方劍,帶著荊紅追與一大隊錦衣衛(wèi),前往平?jīng)隹ね醺唣^子。
與此同時,替豫王送信的王府親衛(wèi)輾轉(zhuǎn)多地,從聽聞蘇御史墜谷失蹤五雷轟頂,到又聽聞蘇御史被找回來如釋重負(fù),沿著延安、靈州、慶陽一路追來,前后歷時近兩個月,終于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了平?jīng)觥?br />
接待他的官吏告知,蘇御史前往平?jīng)隹ね醺チ耍埶谘檬鹉托牡却?br />
這親衛(wèi)不是等不了,而是追著蘇晏行蹤的尾氣跑,實在追怕了,這會兒終于得到確切消息,恨不得馬上把信送到對方手上,再討一封回信,即刻返京交差,以免夜長夢多。
他決定就在平?jīng)隹ね醺耐饷娴�,死也要守到蘇晏出來。
于是這名親衛(wèi)懷揣著豫王火辣辣的情書,灰頭土臉地蹲在街角,就著豆?jié){啃著燒餅,緊盯著平?jīng)隹ね醺拇箝T。
他的目光過于急切,又帶著長久奔波的怨氣,目的性太過明顯,半個多時辰后,引起了郡王府護衛(wèi)的注意。
本來護衛(wèi)們懶得管王府外的事,可最近是非常時期,他們與兩寺官員沖突頻頻,不得不提高警惕。按照他們郡王的說法就是,“這蘇十二最擅長摟草打兔子,你以為他只踢你面前,其實還在你屁股后頭點火呢!所以你們一個個招子都給本王放亮咯,別只顧盯著一處,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道不?”
眼觀六路的王府護衛(wèi),注意到了街尾那個蹲守的漢子,懷疑他是來盯梢的,不是兩寺的差役,就是蘇十二派來的錦衣衛(wèi)探子,連忙稟報王爺。
朱攸茍此刻正把上門討債的蘇晏故意晾在花廳,讓婢女好茶好點心伺候著,自己稱病不出面。
聽聞護衛(wèi)來報,當(dāng)即拍案道:“明人不做暗事!他蘇十二來踢館就來,背地里動手腳刺探陰私,是想對本王放什么暗箭?給那人套麻袋,先揍一頓再押進府里,本王慢慢審他。”
護衛(wèi)得令后,從后方偷偷包抄過去,把那吃燒餅的漢子給套了,七手八腳一頓好打,往王府里拖。
那漢子在麻袋里嗷嗷叫:“我不是歹人!我是送信的我是豫王府的人,快放開!”
麻袋里悶得很,他又被揍得鼻青臉腫,口齒不清,護衛(wèi)冷笑道:“什么王府的?咱們王府可沒你這號人!居然還敢冒名,這回你是李鬼犯在李逵手里,跑不了了!”
把麻袋拖進王府后,那漢子被堵住嘴,五花大綁在堂柱上,等待平?jīng)隹ね跆幹谩Wo衛(wèi)們搜了他的身,兵刃、腰牌、碎銀、信封雜七雜八扔了一桌。
護衛(wèi)長抓起腰牌,翻看上面的刻字,給了對方一肘子,嘲道:“豫王府?你冒充哪個王府的人不行,非要冒充豫王府的?你知道豫王在哪兒?京城,天子腳下,跟籠子里的獅虎一樣被關(guān)著呢,哪有力氣管外面的事!他叫你來送信,給誰送?給我們王爺?他知道我們王爺是哪個?笑話!”
那漢子被打得鼻血直流,唔唔直欲分辨,被堵著嘴說不出來。
這時朱攸茍搖著一身肥膘進來,聽護衛(wèi)長說完情況,接過腰牌掂了掂,嘶了一聲:“這腰牌做得還挺逼真,材質(zhì)和制式都沒錯,莫非是從豫王府里偷的?”
又拿起信封翻看,火漆上蓋著私人印章,仔細(xì)分辨是兩個字:“槿城”。像是人的名字。
朱攸茍覺得這名字似曾相識,想了又想,突然豁朗:這不是豫王朱栩竟的本名么?!
先帝的兒子們,起名時都帶了個“槿”。今上登基后,按規(guī)矩親王們?nèi)嫉酶拿�,不得再用這個字,他的父親存王也改了名。民間連朱槿花都改叫“佛桑花”,就是為了避圣諱。
放眼天下,也只有天子胞弟豫親王,還敢在私下場合使用這個舊名了。
曾經(jīng)有人逮著這個小辮子,向皇帝告密,說豫王保留舊名是對圣上的怨望,定有不臣之心。皇帝二話不說,把告密的砍了頭,并撂下一句話:“朕昨日召見豫王時,還叫他‘槿城’,怎么,朕對自己也有怨望不成?今后誰再敢以這些莫須有的罪名,試圖挑撥宗室不合,朕誅他的族!”
這事兒親王和郡王們都知道,也由此看清了豫王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只有他才是親弟弟,其他都是假兄弟、假侄子,老老實實蹲在藩地,逢年過節(jié)往京城里寫寫祝頌文、拿些賞賜花天酒地就對了,至于其他有的沒的,想都不要想。
除了宗室與身邊親信,誰會清楚豫王的本名?
倘若這封信真是豫王寫的,會在火漆印章上使用這個犯諱的名字,也說明收信之人與他關(guān)系匪淺。
朱攸茍這才意識到,他在陰差陽錯之下,可能真把他叔叔的信使給打了
他趕忙上前,扯掉信使口中的布團,急問:“信是豫王寫的?寫給誰?”
信使被打掉了幾顆牙,咽著血沫呼哧呼哧喘氣,不說話。
朱攸茍心道,你不說,我自己拆開看。
三兩下撕開信封,展開信紙,方才看了兩行,臉上仿佛開了染料鋪,紅白黃綠變幻不定,實在精彩得很。從震驚到匪夷所思再到恍然大悟,從鄙夷到靈光一閃再到意猶未盡,朱攸茍最終仰頭哈哈大笑,暢快至極。
他朝護衛(wèi)長使了個眼色,拿著信走出房間。
信使在他身后怒罵:“你身為郡王和子侄,怎敢私拆親王叔父的密信?如此以下犯上,不怕得罪豫王,天子降罪嗎!”
朱攸茍沒理他,心想:這信合該落在本王手里,真是天助我也!
至于豫王的信使,反正得罪也得罪了,實在不行,毀尸滅跡!這里天高皇帝遠(yuǎn)的,豫王人在京城,能知道信使連信去了哪里?搞不好信在半路丟了,人也死在響馬盜或是韃子手里,死無對證。
跟隨在身后的王府長史見主子心情大好,殷勤地問:“王爺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朱攸茍面露怪笑:“瞌睡送枕,好得很吶!”
他上了肩輿,吩咐扛輿的仆役轉(zhuǎn)去花廳。長史邊走邊問:“王爺打算去見那個蘇御史?不晾著他了?”
朱攸茍撫摸著肚子:“晾能晾幾時?本王裝病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他蘇十二這一招叫做先禮后兵,本王若是今日不出面,他一回去就能不講情面,直接帶兵把我莊園給踏平了,你信不信?”
長史點頭,道:“信�!�
朱攸茍發(fā)怒:“你信個屁!那個狐假虎威的東西,以為拿著圣旨和尚方劍就能嚇倒我?我畢竟是郡王!先帝爺?shù)挠H孫子!真正的天潢貴胄!我哪怕伸著脖子,他也不敢真砍!”
“對對對,王爺真知灼見,是屬下無知,竟被他嚇住�!遍L史連忙拱手告罪。心里卻想:咱們王爺一心虛就加倍地聲色俱厲,這毛病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要真不怕圣旨和尚方劍,又何必裝病,能躲一時是一時?也不知這封信究竟寫了什么,讓王爺瞬間有了底氣,要去和那鐵齒蘇十二及五千錦衣衛(wèi)硬碰硬。
朱攸茍把信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既香艷又辣眼睛,細(xì)細(xì)想象后心里還有些玩味豫王浪跡花叢是出了名的,與年輕貌美的朝臣的那些風(fēng)流韻事,他遠(yuǎn)在平?jīng)鲆灿兴�。只是沒想到,這位蘇御史看著義正辭嚴(yán),滿嘴家國大義,背地里與他的浪蕩王叔之間,竟還有這份孽情!
不過想想也不意外,畢竟蘇晏天生一副好相貌,豫王把他當(dāng)做獵艷對象,也在情理之中。
這封信若是拋到明面去,就算不叫蘇晏身敗名裂,也足以給他潑上一身迎奸賣俏、媚承親王的臟水,屆時他還有什么臉面,在陜西官場上大放厥詞?
有這等把柄捏在手上,蘇晏說話做事還不得多掂量掂量。先威脅,再利誘,把他也拉到自己船上。
財帛動人心,每個人都有可以收買的價碼,或多或少而已。他就不信了,這天底下真有不愛錢的人!
第127章
是你的催命符
蘇晏在平?jīng)隹ね醺幕◤d里喝了兩杯茶,吃了一碟桂花糕,拍拍手上的碎屑,起身準(zhǔn)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