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愚昧短視!貪婪自私!真是一群國之蠹蟲!蘇晏心底騰起怒火,連拳頭也不禁捏緊了。荊紅追從后面握住他的手,低低喚了聲:“公子。”
眼下還不是發(fā)作的時候,得顧全大局。蘇晏默念:別看現(xiàn)在鬧得歡,日后給你們拉清單。臉上放了晴,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小吏點頭道:“還請?zhí)K公子前往衙門休息,張千戶這邊我們會應(yīng)付,但碰了面總不好解釋。”
蘇晏拱手告辭,與荊紅追去了埋王辰的地方。
賊頭蘑菇還種在一片萋萋芳草里,唯一能動的腦袋以四十五度角仰望,正是一副“無語問蒼天”的架勢,面青唇白,很是凄慘。
蘇晏看著好笑,示意荊紅追趕緊把他挖出來。
王辰雙手仍被綁在身后,灰頭土臉地爬起來,生氣又委屈地瞪蘇晏:“還以為你真要把老子活埋了!我哥呢?”
“抓了,扔進監(jiān)獄,秋后處斬。”
“什么?!你敢殺他,我殺了你!”王辰用力掙扎,掙不斷馬鞭,像一頭憤怒的犀牛朝蘇晏猛地撞去。
蘇晏嚇一跳,閃身躲開,說:“騙你的。你哥跑了,說把你留給我們處置�!�
“不可能!我哥不會丟下我不管,你又騙我!”
“這回真沒騙你,你看他都沒來救你,一看到那隊騎兵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這是離間計,你這狗官!”
蘇晏笑了:“你還念過兵書?不容易。有這本事,從軍報國多好,何必當(dāng)個打家劫舍的草寇�!�
王辰呸了他一聲,“我以后再信你就是豬!把項鏈還我�!�
“我看王武脖子上也有一串,這年頭,還流行兄弟戴情侶項鏈��?”
王辰氣得眼皮發(fā)顫:“胡說八道什么!那是我們哥倆小時候合力獵的第一只狼,用狼牙做了兩條項鏈,寓意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誰像你,腦子里都是都是”他咬牙切齒地想,當(dāng)初怎么會覺得這人長得美、氣度不凡、性格又爽直,真是瞎了狗眼!
蘇晏也知道自己有時挺欠的,不知是不是前世在網(wǎng)絡(luò)上灌水太多,皮話張嘴就來,如今來到古代,在正式場合和高位者面前還能控制住,一旦覺得場面在自己的掌控中,就開始肆無忌憚了,譬如面對阿追時。
那又如何?自從第一天進皇宮,在金殿上無意得罪了權(quán)貴,險些命喪權(quán)杖之下,打那以后,他在官場上說話做事就格外留心眼,以免哪天又馬失前蹄。官場上戴著面具長袖作舞累得半死,私底下還不許人放飛放飛?
他呵呵一笑,說:“那項鏈丟在營堡里,好像被你哥撿走了。不過你現(xiàn)在要去蹲大牢,拿不到了,等我把你哥也關(guān)進去,你自己找他要吧。”
王辰幾乎七竅生煙,又想來撞他,被荊紅追拽住后領(lǐng),峻聲警告:“再敢冒犯大人一下,哪根指頭碰到了,就砍你哪根!”
“走,回衙門,看看褚淵他們清點得如何了�!�
十九名錦衣衛(wèi)和兩名小廝,與清平苑的小吏們一起,半天時間只挑出了二百來匹馬,全是后臀烙有印記的官馬。這些被挑中的馬,比外面放養(yǎng)的品相好得多,被趕進專門圈起來的一小片草場內(nèi),等待清點完畢再提貨。
蘇晏知道當(dāng)天挑不完,也不希望他們挑完畢竟他根本掏不出一萬五千兩銀子的購馬錢。
假口說買馬,不過是為了解寺苑的情況,如今了解得七七八八,就打算溜號。
他對小吏說:“囿長忙著應(yīng)付張千戶,怕是沒空招呼我了�?粗焐珴u遲,我準備先回住所去,待到明日再來挑剩下的一半。”
小吏忙不迭道:“不勞煩蘇公子,我們今晚就連夜挑好剩下的,都關(guān)進這丙字號馬圈里,明日蘇公子就可以直接來提貨。當(dāng)場交易,錢貨兩訖�!�
這個建議正中蘇晏下懷,他為這五百匹馬想了個好去處,當(dāng)即笑道:“說定了,丙字號馬圈�!�
走出衙門后,他吩咐褚淵:“你帶幾個人,去收集一些干馬糞,包起來帶走�!�
褚淵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吩咐做了,
蘇晏帶著侍衛(wèi)離開清平苑,把捆成粽子的王辰塞進第二輛馬車,沿著官道走了幾里,停下來,對侍衛(wèi)們說:“到路旁邊的樹林里去歇腳,等魚上鉤�!�
褚淵不解問:“什么魚?”
蘇晏笑笑,賣關(guān)子不回答。
一行人忙活大半天也累了,在樹蔭下休息,取出干糧與清水,吃吃喝喝。
自從他們出了清平苑,就盯著他們一舉一動的響馬盜探子回去稟告王武:“那伙人在官道旁的林子里歇腳,大當(dāng)家,要不要現(xiàn)在動手,把二當(dāng)家搶回來?”
王武狐疑道:“他明知我手下大隊人馬就在附近等待接應(yīng),竟還敢停下歇腳?莫不是個圈套�!�
“他們就二十幾個人,我們千余人,大當(dāng)家還擔(dān)心什么?”
“是啊,趕緊把二當(dāng)家救回來,萬一被投入府衙大牢,再劫獄可就難上加難了�!�
眾匪紛紛相勸,王武有些猶豫。蘇晏一行雖然人少,但那個使劍的荊紅追卻是以一敵百的高手,其余二十名帶刀侍衛(wèi)也不是吃素的,不僅身手了得,還擅長結(jié)陣殺敵。當(dāng)初寨中三百弟兄偷襲這二十人,被打得稀里嘩啦,自己損失了七八十員,對方一個死的都沒有,如今又明顯擺出一副毫不設(shè)防的架勢,搞不好真的有詐。
他把自己的疑慮說了,身邊眾匪卻大多不以為然,覺得大當(dāng)家謹慎過度,不就二十幾人,哪怕個個都是三頭六臂的哪吒,在千人大軍面前也翻不了海,此時不救,更待何時。
王武被說動了,決定包圍樹林,襲殺蘇晏一行人,救出王辰。
高朔尾隨著響馬盜探子而去,出色發(fā)揮了錦衣衛(wèi)探子的高水準,沒有驚動任何賊匪,帶著這個消息立刻回來稟報。
蘇晏問清彼此之間的距離,像神棍般做了個“掐指一算”的架勢,偷偷掏出懷表看了一眼,估摸著十五分鐘后,響馬盜大批人馬將會殺到,吩咐道:“一刻鐘后有敵襲,你們把收集的馬糞堆在官道邊,點燃。”
褚淵驚道:“敵襲?蘇大人趕緊離開此地,我等誓死守護大人安全。”
蘇晏擺擺手:“不走不走,會有人替我們擺平。你們按我吩咐去做,快點!”
褚淵知道他極有主見,平時小事上看著好說話,大事上的決斷卻不容旁人質(zhì)疑,只得聽命行事。
干馬糞燃燒后產(chǎn)生了大量黑煙,與狼糞煙相類,呈柱狀直沖天空。蘇晏抄著袖子,仰頭看滾滾濃煙。
荊紅追問:“大人這是想引出清平苑內(nèi)的張千戶?”
蘇晏頷首道:“寧夏衛(wèi)是邊防重鎮(zhèn),常年抵御北蠻,領(lǐng)軍將領(lǐng)應(yīng)該對狼煙極為敏感,不論信不信,都會做好迎敵準備,過來一探究竟�!�
果然,一刻鐘后,四面八方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顯然有大隊人包圍過來,樹林內(nèi)不宜騎馬沖鋒,而響馬盜也沒有那么多馬匹,所以大部分還是以步兵為主。
蘇晏下令:“集合,向官道方向轉(zhuǎn)移,如有圍堵的賊匪,撕開一條口子即可,不必戀戰(zhàn)�!�
二十名侍衛(wèi)掩著他和兩輛馬車,刀劍齊下,如鋒利的箭矢迅速突破了包圍圈,沖上官道。身后無數(shù)手持利器的賊匪叫喊著,朝他們潮水般掩殺而來。
夕陽余暉如灑金遍染天地,蘇晏瞇眼望向清平苑方向,見煙塵漫起,喝道:“你們在原地護著馬車,別讓王辰被劫。給我一匹馬!”
他翻身上馬,荊紅追刺穿一名賊匪,拔出滴血的劍尖,縱身躍上馬背,將蘇晏護在胸前。
蘇晏催馬疾馳,數(shù)百丈距離須臾便至,向著前往披甲執(zhí)戈的騎兵隊伍放聲高喊:“響馬盜劫殺商隊,求千戶大人施以援手!”
騎兵首領(lǐng)是個豹眼環(huán)髯的大漢,聽見求救聲,揚鞭上前,見馬背上是個十六七歲的錦衣俊美公子,被同乘的侍衛(wèi)護著,當(dāng)即喝道:“你如何知道我身份!”
蘇晏喘氣道:“在下剛從清平苑出來,聽見囿長閆昌稱將軍為‘寧夏衛(wèi)張千戶’,故而得知。不想早被響馬盜盯上,半路劫殺,還望將軍解民倒懸。”
張千戶揮了一下馬鞭,“別整這些文縐縐的,聽不懂,反正就是求我救你們一命,對吧�!�
蘇晏點頭:“是是,求千戶大人救命,在下必有重謝�!�
就算對方?jīng)]有重謝,張千戶也打算揍這幫子馬賊響馬盜闖進延安城劫獄,殺了不少守城官兵,整個陜西司都下了通緝令,殺匪首王氏兄弟者,平民懸賞千金,武將官升一級。
如果運氣好,這批劫道的響馬盜里有匪首,他張秋成剿匪有功,就能升任寧夏衛(wèi)副指揮使,為何不救?
一念至此,張千戶說:“兩兵交戰(zhàn),你躲遠點,免得流矢誤傷�!�
蘇晏鏗然道:“在下還有些侍衛(wèi)和小廝留在馬車旁,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我隨千戶大人同去�!�
張千戶意外地瞟他一眼,心里不免高看了這個外柔內(nèi)剛的公子哥三分,振臂喝道:“殺匪,救人!兄弟們,隨我沖!”
麾下五百騎兵隨之大喝:“沖!”整支騎兵隊游龍掣電般向前沖鋒,從背后切進了響馬盜的隊伍里。
荊紅追手握韁繩,問:“大人,可要我?guī)兔λ麄儦�?�?br />
蘇晏把手搭在他小臂上,“不必,我們在旁邊看著就好。此處地勢平坦,五百名訓(xùn)練有素的騎兵,足以對抗十倍數(shù)量的步兵,更何況響馬盜都是烏合之眾,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軍的操練,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用不了多久,這些賊匪就會四下潰逃,你看著吧�!�
果然,響馬盜被這支突來的騎兵隊伍殺得措手不及,被箭矢射死的、被騎兵長槍長矛刺死的,不知凡幾,留下遍地橫七豎八的尸體。不到小半時辰,便死了幾百人,不少人慌亂間不管首領(lǐng)號令,亂哄哄做了鳥獸散。
王武一看形勢不好,也顧不得弟弟了,憑著一身勇猛殺出生路,領(lǐng)著剩余的敗兵殘卒,向山坡密林中逃竄。
山地不利于騎兵追擊,張千戶只能憾失副指揮使的獎勵,但以微乎其微的損失,在軍功上記一筆剿匪戰(zhàn)績,還是頗為合算的。
塵埃未定,蘇晏就沖到馬車旁,清點他寶貴的侍衛(wèi)們,發(fā)現(xiàn)一個不少,周圍疊了一圈的賊匪尸首,都是褚淵他們的戰(zhàn)績,小北和小京躲在車廂內(nèi),也安然無恙,他大是松了口氣。
王辰?jīng)]被劫走,自然是錦上添花,就算被劫走,也不是什么難以彌補的損失。侍衛(wèi)和小廝們都安全,才是他真正關(guān)心的。
蘇晏走到張千戶面前,一揖到底,感激道:“多謝千戶大人!在下言出必行,送五百匹戰(zhàn)馬與大人,聊表謝意�!�
張千戶臉色丕變,手中長槍朝他一指,喝道:“你是什么人?哪里來的戰(zhàn)馬!”
“我是個遠道來的商人,剛做成了一筆買賣,買了五百匹馬以充貨運。雖然不是什么良駿,但也堪操騎,為表感謝,愿意將這些馬匹贈與寧夏衛(wèi)的官兵,為保家衛(wèi)國貢獻微薄之力�!�
張千戶聽了他的解釋,臉色略緩,問:“五百匹馬,可不是一般數(shù)量,馬在何處?”
蘇晏笑道:“就在清平苑丙字號馬圈。不過,他們現(xiàn)在還沒挑選完畢,待到明日一早,千戶大人先不聲張,直接殺到馬圈前,就能看到謝禮了�!�
張千戶的腦筋足足轉(zhuǎn)了三圈,才意識到對方似乎給誰下了一個套,但總歸不是給自己。相反的,他真的是送了自己一份厚禮。
他瞪圓了雙眼,再次問:“你你是個走私販子?”
蘇晏謙虛搖頭:“其實,我是個詐騙分子。”
第八十八章
哪家妖精娘子
京城,外城西,靈光沈柒帶著手下石檐霜與幾名錦衣衛(wèi),做普通香客打扮,隨人流步入靈光靈光寺的正殿共三重,第一、二重的天王殿與大雄寶殿,他們都仔細勘察過,發(fā)現(xiàn)在和尚們巧舌如簧的誘導(dǎo)下,百姓信徒除了掏錢買香燒拜,還十分踴躍地捐香火錢,格外虔誠的,就用金箔貼佛像的全身,以求活佛顯靈庇佑。
奇怪的是,這么積年累月地貼金箔,佛像也不見得變臃腫,只是金燦燦的晃眼。
沈柒猜測這些佛像身上貼的金箔,隔一段時間都會被刮下來,最后進了主持繼堯大師的口袋。
明目張膽的斂財之舉。
然而即使搜出這些金子,也難以成為一錘定音的證據(jù),繼堯可能又會用“點石成金”的那套騙術(shù)來忽悠眾人。而百姓依然受其蒙蔽,說不定會因為畏懼“活佛降罪”,而遷怒揭露真相的錦衣衛(wèi)。
沈柒行事,向來謀定后動,一旦出手,就是極犀利陰狠的殺招,蛇打七寸,絕不給對方喘息與反撲的機會。
所以只是這點罪名,還遠遠不夠。他面色淡漠,與手下一同出了大雄寶殿,往第三殿走去。
第三殿供奉的是送子觀音,據(jù)說極為靈驗。這兩三年來,京城中凡是久婚不育的婦女,十有六七都來過這里燒香求嗣。齋戒求禱后能生夢,如夢到紅光墜地、觀音送子、羅漢入懷之類,便能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一求一個準。
石檐霜對沈柒低聲道:“卑職向香客們打聽,都說這靈光寺初建時也就是一個普通佛寺,自從三年前繼堯大師當(dāng)了主持,才有這等圣跡降下,不少人私底下直接稱他為‘降世活佛’呢�!�
沈柒冷笑:“他若真是佛,就來以身飼我這頭惡虎吧!”
幾人走入觀音殿,見殿中供奉一尊高大的觀音像,手中抱著嬰孩,腳邊站著金童玉女,周身卻沒有貼金披彩,素凈得很。觀音像雕刻得慈眉善目,眉心一點殷紅朱砂,于寶相端莊中又平添了幾許風(fēng)流之意。
來殿中燒香的,多是女客,由父母丈夫或是仆役婢女陪同。他們這幾個光棍混在其中,就顯得有些扎眼。
一個胖和尚走過來,合十行禮:“檀越是要求子?需將家眷帶來,親自求笤,方才能靈驗�!�
“我倒是想求子�!鄙蚱膺有�,“可惜家眷遠在千里,就算真帶來,只怕把這觀音大士拜上個十萬八千次,也生不出一男半女�!�
胖和尚一愣,勸道:“切莫灰心至此。檀越如此年輕,想必尊夫人年齡也不大,只要正常無病,來本寺求嗣,就沒有求不得的。心誠則靈�!�
沈柒搖頭不答。胖和尚見他倨傲,念句佛號走開了。
觀音殿的兩旁是子孫堂,各設(shè)了凈室十來間,與大雄寶殿旁的客舍有些相類。沈柒幾人想過去看看,卻在堂口被和尚攔住,說是只有女客才能入內(nèi),只得作罷。
正要離開,忽然在觀音殿前見到了個眼熟的人影,石檐霜道:“那不是賈御史?”
沈柒見果然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身著便服,正與主持繼堯并肩,邊走邊說話。他閃身到附近朱漆紅柱的后方,偷聽兩人談話。
“聞得貴寺祈嗣,最是靈感,本官夫人多年未生育,而今年將四十,還能有嗣否?”
“佛祖憐愛眾生,心誠則靈,御史大人何妨一試�!�
賈公濟:“祈嗣可要做甚齋醮?”
繼堯:“御史大人若要求嗣,只消親自拈香祈禱,夫人在衙齋戒,便能靈驗。”
賈公濟:“本官聽聞,來求嗣的婦女要舉念虔誠,齋戒七日,在佛前禱祝,討得圣笤后在子孫堂的凈室中安歇祈夢,便能生子。如何本官只需自行禱告便可?”
繼堯:“御史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文曲星下凡,哪能與平民百姓相提并論。有此朱紫之氣加身,只需心懷誠念,便能與天地感通,尊夫人自然無需祈夢。”
賈公濟“唔”了一聲,像是信了,焚香朝送子觀音像拜了三拜,問:“這樣便行了?”
繼堯道:“若是尊夫人三個月后還未有身孕,再齋戒七日,仍由大人來求禱。”
賈公濟總覺得太草率,于是考慮一番,又說:“這次求嗣若是無果,干脆讓我夫人也來子孫堂祈夢罷。只是婦人家在僧寺宿歇一夜,會不會不太方便”
繼堯知道他顧慮男女大防,恐有損夫人名節(jié),讓人說閑話。但此事涉及靈光寺的名聲,便解釋道:“這子孫堂的凈室,四圍緊密,就跟無縫雞蛋似的,也不許一個閑雜人往來。婦人入室之前,先遣自家丈夫或仆從,周遭點檢清楚。一間靜室只容納一名婦女,夜里進房祈夢,親人仆從睡在門外看守。如此十分妥當(dāng),求嗣之人也從未有過質(zhì)疑�!�
賈公濟頷首:“的確穩(wěn)便�!�
繼堯反問:“御史大人可是不信貧僧?”
“大師乃是太后親口贊許的得道高僧,一身法術(shù)通神,本官又怎么會質(zhì)疑?”
繼堯合十笑道:“那就聽貧僧的,大人自來求祈便足以。若是尊夫人日后仍要來祈夢,還望大人提前告知貧僧,貧僧事先設(shè)齋誦經(jīng),助貴伉儷感通觀音大士�!�
賈公濟大喜,連連道謝。
沈柒朝石檐霜等人使個眼色,悄悄走出送子殿,離開靈光回到北鎮(zhèn)撫司,石檐霜迫不及待問:“莫非這繼堯真有通神的本事,能使觀音大士顯靈?卑職總覺得其中有蹊蹺但又說不出蹊蹺在哪里�!�
之前被沈柒說破了繼堯玩的幾個障眼法,他心目中“得道高僧”的光環(huán)褪去不少,如今理智漸復(fù),便開始狐疑起來。
沈柒仔細思索后,說:“若有蹊蹺,便是在那凈室中。”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微微一笑,峻戾的神色因為這絲笑意柔和了不少,如融雪后的溪澗,自幽寒中生出了一點微薄的春色。他說道:“有人教過我一個詞,叫‘釣魚執(zhí)法’。”
“釣魚執(zhí)法?”石檐霜問,“誰教的?”
“我家娘子�!�
石檐霜露出錯愕之色:“僉事大人什么時候”娶的娘子?后半句卻不敢問出口。
娶妻是喜事,也是私事,上官若是愿意公之于眾,早就擺下酒宴請他們吃喜酒了,這么藏著掖著,想必不愿被太多人知曉。他暗自揣度這位僉事夫人的身份,覺得不是太過低微,就是太過復(fù)雜,總之不太可能是尋常人家的女子。
等等,也可能是男子?
雖說沈僉事之前從未流露出這方面的喜好,但畢竟當(dāng)下世道男風(fēng)盛行,沒幾個達官貴人家里不養(yǎng)孌童的,士子之間也常有風(fēng)流韻事傳出。
譬如那位以浪跡花叢著稱的豫王,不就曾與朝中許多年輕官員有染?衛(wèi)道士們面上鄙夷,嘴里刻薄嘲諷幾句,但也沒見真把他告倒了逼皇爺治罪,說不定私底下羨慕他艷福不淺也未可知呢!
這么一想,石檐霜看向上官的眼神難免詭異起來,趕緊低下頭,一邊罵自己:打住!沈七郎什么樣的性情,若是被他知道你意淫他的風(fēng)流艷事,還不把你背皮剝了?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浮想聯(lián)翩,從青樓里最紅的小倌,想到北鎮(zhèn)撫司里一些長相俊俏的錦衣衛(wèi),再到他日常接觸的那些朝臣官員。
卻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才能得這位阿傍羅剎的青眼。
該不會是蛇妖狐精化作的絕色尤物吧?因為擔(dān)心被和尚拆穿身份,所以才慫恿著僉事大人,非得把那繼堯給收拾了?
沈柒不意心腹正在腦海里信馬由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吩咐道:“你交代常在市井間走動的探子,去青樓里找兩個娼妓過來,不要清倌,要膽大心細,放得開的。”
石檐霜此刻滿腦子都是旖(黃)旎(色)風(fēng)(廢)月(料),第一反應(yīng),是僉事大人想背著他妖精娘子偷嘴,出于男人間天然的戰(zhàn)線同盟,脫口問:“兩個夠不夠?”
沈柒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夠了�!�
“僉事大人放心,卑職一定辦妥�!笔芩蛄税�,匆匆跑去調(diào)了個伶俐的探子,三言兩語交代后,讓對方務(wù)必在一個時辰內(nèi)找來合適的人選。
等探子走了,石檐霜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我忘了問沈大人,要的是妓女還是男娼?
如今再回去問,肯定會讓沈柒覺得他失之沉穩(wěn),辦事不力。石檐霜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等到心里那股雞血逐漸平息,也琢磨出了門道:僉事大人這是要用這兩個娼妓來釣魚執(zhí)法,定然是要女的,待會兒探子若是找了男的那我就一口咬定是他聽錯指令。
事實證明,能當(dāng)上錦衣衛(wèi)探子的,就沒有一個不精滑似鬼。
那探子找來了四個人,兩個女妓,兩個男妓。
女妓一豐腴,一苗條,豐腴的妖嬈風(fēng)騷,苗條的楚楚可人。男妓一高挑,一嬌小,高挑的如芝蘭玉樹,嬌小的似掌上寶珠。
這四人慣做皮肉營生,外場也出得,見主位上坐著一名氣勢凜然的大人,年輕英俊又有權(quán)有勢,登時心花怒放,生怕被其他幾個同行搶攀了高枝,爭先恐后地偎依過去。
一個欲抱左臂,一個欲攬右臂,一個欲摟脖子,還有一個實在擠不過,仗著個頭嬌小,就想往大腿上坐。
沈柒臉色隱隱發(fā)綠,厲視石檐霜的眼中似乎要飛出利刃,將手中繡春刀往桌面用力一拍!
騰騰煞氣撲面而來,嚇得四人當(dāng)場癱軟,紛紛跌坐在地。
“石千戶這是要讓兩個男娼去廟里求子?用什么生,屁眼嗎?”
石檐霜見上官爆了粗口,顯然是動了真怒,知道此刻若是說錯一句話,自己這頂烏紗帽就不要戴了,危機關(guān)頭急智頓生,抱拳答道:“是卑職考慮不周,想著可以讓他們扮成兩對小夫妻,妻子在凈室內(nèi)夜宿,丈夫在凈室外守門�!�
沈柒原本打算叫兩個機靈的錦衣衛(wèi),扮成妓女的丈夫,聽了石檐霜解釋,怒氣漸消,冷冷道:“他們不像丈夫,倒像丈夫養(yǎng)的面首�!�
高挑的男妓不敢吱聲,嬌小的那個反而膽子更大些,不服氣地插嘴說:“大人,奴前面也可以用的,怎么就當(dāng)不了丈夫?”
沈柒朝他露出個血腥的眼神,對方只覺胯下一涼,立刻噤了聲。
石檐霜忐忑地說:“這些娼妓迎來送往,能走紅的,個個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我們的探子雖然機敏,但難免帶著殺氣,若是被會武功的看出來,反而引人懷疑�!�
沈柒想了想,覺得他考慮得也有點道理,便問兩個男妓:“你們真當(dāng)?shù)昧苏煞颍俊?br />
嬌小的爬起來,十分機靈地去挽苗條妓女的臂彎,一臉關(guān)切:“老婆,快起來,地上涼,坐久了不好。”
苗條妓女淚盈盈道:“當(dāng)家的,奴奴肚子疼,你背奴奴吧。”
高挑的那個也很快反應(yīng)過來,同樣去扶豐腴妓女,姿態(tài)儒雅:“娘子,道路難行,腳下可得仔細了�!�
豐腴妓女嚶嚀一聲,往他身上靠:“官人,你待奴家這般好,奴家定要為你生個大胖小子�!�
都是戲精社會人啊!蘇晏如果在場,定會發(fā)出由衷的感嘆。
沈柒也有幾分滿意,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站好了,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末了說道:“事若能成,每人賞銀二十兩�!�
兩個男妓見不用和客人睡覺,一夜就能賺二十兩,喜出望外。兩個妓女則想,左不過是把腿一分的事,平日里賣身錢大半都給了鴇母,遇到那些吝嗇的客人,連二兩小費都不肯打賞,如今有這外快賺,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再說,若是能幫助大人成事,也是給自己積了陰德。
于是趁著日斜未墜,四人精心打扮,換了良家衣服,收起媚浪姿態(tài),還真與普通人家的小夫妻沒什么兩樣,只長相比尋常百姓要標致一些。
石檐霜準備好藍草汁,又給了他們些許香火錢,親自把人送去靈光寺。
第八十九章
合配黑心相公
傍晚時分,石檐霜將這四人送至靈光寺,自領(lǐng)著二百名錦衣衛(wèi),手持武器繩索,就潛伏在附近山野間,等待信號。
于是兩對偽裝的小夫妻拜完送子觀音,向寺中和尚說明想要祈夢求嗣,并表示事先已在家中齋戒七日,誠心而來。和尚讓她們在佛前求了笤,都是吉簽,于是安排入住子孫堂的凈室內(nèi),并提醒她們?nèi)胍购簏c亮房中圣油燈,方能順利引靈入夢。
這兩個娼子,豐腴的名劉鶯哥,苗條的名孫佑娘,都是二十來歲的宿妓,容貌未必一等一,心思卻頗為機巧,平日為求庇護,蓄意結(jié)交番子和衙役之流,因而也見過不少場面。此番身負使命,扮演良家婦女倒也游刃有余,并不顯得慌張。
進入凈室后,把門鎖緊,兩人就開始打量室內(nèi)。這凈室逐間隔斷,面積不大,上面是天花平頂,腳下盡鋪石板,中間放置床幃和一副桌椅,布置得簡潔清楚。兩人從四壁檢查到地板,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之處,的的確確是間密室。
門外傳來“丈夫”的叫聲:“老婆,能住得慣么?我就在外面守夜,有事你喊我啊。”
這是在對暗語,問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蹊蹺。
孫佑娘揚聲答:“住得慣。這里干凈得很,你在外頭搬張?zhí)梢嗡�,莫要睡地上�!?br />
意思是沒有發(fā)現(xiàn)蹊蹺,但要他守夜時提高警惕,不要睡太沉。
凈室內(nèi)唯一光源,是桌面上點著一盞油燈。燈油由主持親自開過光,點燃時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就算和尚沒有囑咐,在陌生環(huán)境中,懷揣著緊張心情的孫佑娘也不敢熄燈,合衣躺在床上,睜眼看著帳頂,心里想著錦衣衛(wèi)大人交付的任務(wù),哪里有半點睡意。
想著想著,她神思縹緲,陷入了極玄妙迷離的境界中,仿佛魂魄脫離了污濁的肉體,緣著燦眼金光,一直升到西方極樂世界。金光中,現(xiàn)出一尊羅漢的法相,濃眉大耳,身軀雄健,很是威武莊嚴。
“吾乃金身羅漢,特來送子與你�!绷_漢的聲音悶雷般在她耳邊滾動,仿佛自天際傳來,模糊又扭曲。
孫佑娘一個恍惚,發(fā)現(xiàn)已被羅漢壓在身下。這金身羅漢不愧果位,持久得很,饒她慣經(jīng)云雨,到后面也有些吃不住,想喊幾聲,卻說不出話,整個人像是被拋進漩渦中。
一只不知從哪里鉆進來的飛蛾,撲棱棱沖進焰火,把油燈弄熄了。
又過半晌,孫佑娘眼前的金光開始逐漸淡去,整個人似乎從漩渦底下慢慢浮出水面,耳邊的粗重喘息聲喚回她的神智,一個念頭莫名跳入她的腦海:這修成正果的羅漢,與肉身凡胎的嫖客也沒什么區(qū)別嘛。
這個念頭讓她的頭腦陡然清明了不少,記起了錦衣衛(wèi)大人的要求,伸手到枕頭下方摸出個小盒子,頂開盒蓋,趁黑把里面的藍草汁抹在“羅漢”光禿禿的頭頂上。
藍草是一種可以作為染料的植物,從葉汁中提取出的靛青,便是俗語中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染在皮膚上時間久了,輕易洗不干凈。
羅漢忙著給女施主灌頂醍醐,并未在意這點小動作,隨后一聲不吭地退走。
孫佑娘想看他退去哪里,可魂魄仍未完全回到軀殼,意識還有些朦朧,四肢也不聽使喚。須臾又有個身影挨上來,舉動比上一個粗魯?shù)枚�,孫佑娘模糊想:這回來的莫不是大力羅漢。
于是用藍草汁,也給他抹了個青云兜頂。
羅漢完事后往她手中塞了一小包藥丸,說是來自諸天的神藥,每日早晚各服一粒,連服一個月,便能有孕。
不知過了多久,孫佑娘終于徹底清醒,若不是掌心里真握著個藥包,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光怪陸離的春夢。
在另一間凈室,劉鶯哥上床前便吹熄了油燈。她不怕黑,睡覺不喜有光亮,鉆進被窩后便脫得精光,期待著發(fā)生點什么事。
她春心蕩漾地等了一個多時辰,正不耐煩,忽然聽見床底咯吱作響,以為是耗子作祟,于是探出上半身,操起地板上的繡花鞋,往黑黝黝的床底猛一拍。
鞋底拍在個光頭上,聲音爽脆,劉鶯哥愣住,與床底鉆出的和尚大眼瞪小眼。
原來床底有塊地板是活動的,厚實木板用泥漿涂成了青石的模樣,與旁邊石板拼得嚴絲合縫,輕易看不出來,除非用銳器猛刺,才能洞穿偽裝。
燈油里摻了迷神藥物,燃燒時揮發(fā)出來,熏得滿室。女客在熟睡中吸入,便陷入迷離幻境,看見心中所思所念,故而才有“紅光墜地、觀音送子、羅漢入懷”之類的孕夢。
而寺中和尚趁機從床底暗道鉆出,輪流對女客肆意作為,最后又留下所謂“神藥”。
女客們醒來后,要么真以為是神跡,要么懷疑受了奸污,卻因名節(jié)要緊,含羞忍恥不敢吭聲。
這些心生懷疑的女客,自知失身會被夫家休棄,無所出也會被夫家休棄,事已至此,只得自欺欺人地與他人統(tǒng)一口徑,無論誰問起,都一口咬定是活佛顯圣。自己按方服藥,希望真能懷上身孕,擺脫這場噩夢。
而還有一小部分女客食髓知味,隔三差五地便來靈光寺求嗣。
和尚們年輕力壯,婦人們正常無病,又有調(diào)經(jīng)種子的藥丸輔佐,自然十個有八個都能懷上。
繼堯擔(dān)任主持三年,這些求嗣得來的嬰孩,最大的也才兩歲,看著都是虎頭虎腦、白胖可愛,夫家也根本沒有懷疑,甚至還給取了“羅漢子”“菩薩兒”等乳名。
話歸正題,說回到劉鶯哥與床下和尚撞了個對臉,假意低叫:“哎呀,你是什么人,如何憑空出現(xiàn)?”
和尚聽她語聲嬌滴滴,腳跟酥軟地爬上床:“我是金身羅漢,特來送子與你�!�
“休得糊弄我,你定是這寺中長老。身為出家人,竟不守色戒,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劉鶯哥邊說,邊把他往被窩里拽。
和尚也不否認,笑嘻嘻道:“求小娘子布施肉身。門外頭你那個細瘦條丈夫,喊進來有甚用,銀樣镴槍頭,怕只是個沒用的擺設(shè)�!�
劉鶯哥暗笑他猜得八九不離十,門外那位“丈夫”,前面是不是擺設(shè)無關(guān)緊要,后面中用就行。
兩人胡天胡地一通,和尚吃不住,探身出去敲了敲床底地板,求援道:“這位女菩薩好生厲害,師兄弟們快來�!�
密道里又爬出兩個和尚。三個金身羅漢,摸黑與風(fēng)騷菩薩戰(zhàn)成一團。
劉鶯哥快活之余,還記得錦衣衛(wèi)大人的命令,偷偷沾取藍草汁,逐個光頭款款摩挲,戲道:“上下兩光頭,倒是挺有本事�!焙诎抵�,和尚們只當(dāng)她愛撫,毫不介意,臨走前還戀戀不舍叮囑:“女菩薩若是不嫌棄,常來走動,布施甘霖�!�
此刻約是四更時分,周圍恢復(fù)寂靜后,劉鶯哥穿上衣物,撇嘴嘀咕了聲“這班淫賊禿驢”,把“神藥”往懷里一揣,開門推醒睡得昏昏沉沉的“丈夫”,小聲道:“事成了,快去通知官爺們�!�
孫佑娘因為中了迷藥,比她多躺了半個時辰,但不比劉鶯哥鏖戰(zhàn)得久,故而也差不多同時開門,去叫醒“丈夫”。
兩個守門的男妓剛開始支棱著耳朵,沒聽見動靜,后面聞著熏蚊子的熏香味,迷迷糊糊睡著,竟睡得人事不省。被叫醒后出了身冷汗,忙從懷中取出一小支帶特殊聲響的煙花點燃。
埋伏在寺外的錦衣衛(wèi)們,見天空放出信號,便翻墻進入靈光寺,逮住守夜的沙彌,逼他們撞響鐘鼓,點燃火盆,召集眾僧。
主持繼堯從睡夢中驟醒,聽見院內(nèi)人聲嘈雜,意識到要壞事,險些連僧袍都來不及穿好,把鞋一趿,當(dāng)機立斷從后門逃跑。誰料他的僧房早被人包圍得水泄不通。
繼堯除了會神神道道的幻術(shù),也頗有些拳腳工夫,打倒了幾名錦衣衛(wèi),差點跑掉,最后在拼斗中被一刀劃傷小腿,綁了起來。
寺內(nèi)眾僧被鐘聲驚醒,又聽外面沙彌喊著“主持與各位長老點名”,個個倉促起身,奔去大雄寶殿,片刻后便全數(shù)到齊。
宿在凈室內(nèi)的女客,與守在凈室門外的家人仆從,也一個不叫走脫,全都喊起來,驅(qū)趕至堂下。
沈柒一身灑金飛魚服,映著火光,從殿外凌然步入,坐在手下搬來的一張圈椅上,鷙視殿中挨挨擠擠的眾僧。
在錦衣衛(wèi)的呵斥下,眾僧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僧帽脫了,長明燈下,只見一堆锃亮的光頭中,有五個光頭,戒疤處被涂抹了格外顯眼的靛青色。
錦衣衛(wèi)當(dāng)即把人綁了,那五個年輕僧人不明所以,哀哀叫屈。
石檐霜喝問:“你們頭頂?shù)念伾睦飦淼�?�?br />
僧人面面相覷,自己也吃驚怪異,其中一個忽然想起什么,心虛囁嚅道,彼此師兄弟開玩笑,趁對方睡覺時涂的。
石檐霜當(dāng)眾把兩名妓女叫進來。
劉鶯哥與孫佑娘伶牙俐齒,又不知害臊,當(dāng)著堂下所有祈夢香客的面,把宿在凈室時如何中了迷藥,和尚如何通過密道前來奸污,如何贈送生子藥丸,自己又如何用藍草汁涂抹和尚頭頂?shù)鹊龋晃逡皇f了。又把懷中的藥包拿出來,作為證據(jù)。
堂下二十多名婦女,聽得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又被石檐霜盤問:“你們身上可有和尚送的藥丸?”頓時羞憤欲死,掩面痛哭。其中一個氣性大的,當(dāng)場就撞向銅香爐,血流滿面地昏過去。
她們的丈夫親人在一旁聽了,氣得渾身發(fā)抖,只礙著官差在場,不敢上前打罵。
眾僧見丑事敗露,無不膽戰(zhàn)心驚,暗暗叫苦。
錦衣衛(wèi)押著逃跑未遂的繼堯進了大殿,迫使他跪在沈柒面前。
繼堯強撐了不肯跪,怒道:“靈光寺山門還掛著御敕的匾額,貧僧也是太后親口承認的神通法師。太后娘娘還說了,要封貧僧做‘通元廣善國師’。你一個鷹犬,敢強闖入寺,凌辱眾僧,又打傷貧僧,不怕佛祖降罪,難道就不怕惹怒太后嗎?”
石檐霜朝他的后膝蓋彎猛踹一下,把他踹了個狗吃屎。
沈柒抬腳就踩在繼堯的后頸上,冷笑道:“什么不三不四的妖僧,也敢扯虎皮做大旗。太后娘娘何等尊貴,如何會認識你這等招搖撞騙的神棍,分明是你胡亂攀扯,污蔑天家,合該凌遲處死�!�
繼堯見這錦衣衛(wèi)兇狠蠻橫,把殺頭的罪名跟帽子似的一頂頂亂扣下來,真以為對方不知他的背景,忙壓低嗓音道:“我真是太后的人!我僧房中,還有太后賜的玉枕,上面有皇家鈐記,大人如若不信,盡可以前去一觀�!�
沈柒對石檐霜使了個眼色。后者心領(lǐng)神會地去了,片刻后回來,對沈柒附耳道:“確有其事�!�
繼堯臉上明顯松了口氣,心底盤算著要讓這錦衣衛(wèi)跪地賠罪,自己狠狠羞辱他一通后,再去慈寧宮告他一狀,叫他人頭落地,讓所有人都看看冒犯國師的下場。
沈柒面沉如水。
皇帝的秘諭在他腦海中響起:“倘若真查出內(nèi)中有什么不可說之事,務(wù)必就讓這事永遠消失。無論任何人,包括你,誰敢說出一個字,朕就要他的腦袋!”
他當(dāng)時低著頭,恭敬地說:“臣遵旨。臣也有一事相求,求陛下借臣一件來自慈寧宮的器物。”
皇帝審視他片刻,最后微微頷首。
沈柒帶著玩味般的神色,收回踩人脖頸的腳,向前慢慢傾身,湊到繼堯耳畔,微聲道:“你要是再多說一個字,就連太后也救不了你�!�
繼堯露出駭異之色。
他原因為,自己是因為斂財過度,或者誤奸了官員夫人,導(dǎo)致苦主報復(fù),找錦衣衛(wèi)的門路來收拾他。此刻聽對方的意思,卻仿佛是知道內(nèi)情的,卻又為何鬧這一出,究竟是誰的授意?
沈柒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繼續(xù)說:“難道你不知錦衣衛(wèi)是上率親軍?”
繼堯面色慘白,知道是皇帝容不得他,心里大叫“天亡我也”!
“還沒到絕路,慌什么?只要你閉嘴,按我說的做,最后保你一條性命。”沈柒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枚鑲嵌寶石的金簪,在繼堯面前晃了晃,又立刻收起。
繼堯頓時認出,這是太后常佩戴的一枚王母騎青鸞金簪,脫口問:“莫非你是太后的人?”
沈柒不答,神情莫測。
他知道人被逼到極處,得知必死無疑時,很可能會狗急跳墻,像繼堯這種沒臉沒皮的妖僧,搞不好會將與太后的那點陰私事宣揚出來。屆時太后名節(jié)受損,皇帝雷霆震怒之下,定會連他一并治罪。
拿下繼堯并不難,難就難在,要讓他死得無可指摘,同時死前又能牢牢閉嘴。
倘若現(xiàn)在就手起刀落砍了繼堯,太后名節(jié)固然能保住,但這么大的罪案未上公堂過審,就強殺嫌犯,肯定會引起言官們的關(guān)注,彈劾他事小,就怕最后攪亂一灘渾水,難以收場。
如此不符合皇帝要求的“掩人耳目”一條。
沈柒想來想去,最后想出一招極陰毒的,于是斗膽向皇帝借了個太后常用的器物。
繼堯見他這副故弄玄虛的神色,心底更是信了幾分,忙不迭說:“我要見太后。”
沈柒道:“現(xiàn)在不行�;薁�?shù)闹家庠谶@里,誰敢違抗。我有一計,待會兒你先別反抗,所有罪名,都先一應(yīng)認下,等到了北鎮(zhèn)撫司詔獄,我從死囚里挑個身形與你類似的,做個李代桃僵。等走完了官衙里的流程,我再帶你去見太后,你自去求情�!�
繼堯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是仗著太后的寵愛。如今皇帝要殺他,若是沒有太后的庇護,他便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而今唯一一條生路,就是牢牢抱住太后的大腿,動之以情,祈求活路,說不定太后能說服皇帝放他一馬,再不濟也能將他平安地送出京去。
“但你自己心里也得有個數(shù),若是胡言亂語,泄露了‘天機’,莫說皇爺,就連太后也饒不得你!”
繼堯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絕不會再說與太后有關(guān)的半個字。大人可得救我!”
沈柒笑了:“你聽我的,我保你性命無礙�!�
繼堯想了想,說:“你把那金簪給我,等我入宮后還給太后�!�
沈柒知道他這是索要保命的證物,便把簪子暗中遞給他。
繼堯接過來揣入袖中,才算吃了個定心丸,說道:“我都聽大人的。”
沈柒轉(zhuǎn)臉朝殿內(nèi)眾僧厲喝:“你們靈光寺的這班賊禿,假托神道誆騙百姓,奸淫良家婦女,罪該萬死!來人,把寺中和尚全部綁了,押回北鎮(zhèn)撫司�!�
錦衣衛(wèi)們領(lǐng)命,如狼似虎地撲過來,把僧人們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眾僧驚慌失措地向繼堯求救,繼堯只當(dāng)沒聽見,做了個縮頭烏龜,一聲不吭被錦衣衛(wèi)押上馬。
其余香客都被放回去,至于那些受辱的女眷們下場如何,沈柒就管不著了。
天色尚未透亮,百余個和尚便被關(guān)入詔獄,占了整整四間大牢房。
提堂過審,簽字畫押,繼堯為求活命脫身,十分配合,把騙術(shù)斂財、奸淫信女等罪行一概都認了。
幾名不肯招供的長老被用了刑后,也都紛紛認罪。其余僧人一看,連主持都招了,自己還有什么好隱瞞,如竹筒倒豆子全給交代出來。
沈柒私下對待繼堯倒也客氣,只說勞煩大師在詔獄再待幾個時辰,等文書呈報上去后,就來帶他入宮。
繼堯獨自關(guān)了個單間,苦苦等待,急得水米難進一口,就等沈柒按約定帶死刑犯來與他做替換,再偷偷進宮去面見太后。
從早捱到晚,終于等到一名獄卒帶著個蒙了頭的囚犯進來,把他手銬腳鐐卸掉,領(lǐng)著他出了牢房。
另一廂,被關(guān)押的和尚們又驚懼又絕望,有抱頭痛哭的,也有強做勇武,引吭大罵的。入夜時分,忽然有獄卒前來,打開牢門,卸去手銬腳鐐,對他們說道:“走吧!你們主持手眼通天,把全寺摘得干凈,你們被釋放了!”
僧人們死里逃生,幾乎喜極而泣,紛紛涌出牢門。
一名和尚問:“敢問大人,我們主持何在?”
獄卒道:“順著甬道一直走,出地牢就看到了�!�
和尚們推推擠擠地走出甬道,剛剛走上臺階,冒出頭來,便見前方一名獄卒拔出腰刀,在自己肩膀上狠割一刀,轉(zhuǎn)手把刀柄塞入繼堯手中。
獄卒手捂鮮血噴濺的傷口,快速后退,放聲大喊:“犯人越獄!搶奪兵器謀反!犯人越獄謀反”
繼堯猝不及防下,被鮮血噴了一臉,手里握著強塞過來的鋼刀,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好幾秒后兀地反應(yīng)過來,嘶聲叫道:“我沒有越獄,沒有謀反,你騙我,我是”
一支利箭從黑暗中飛出,猛地貫穿了他的頭顱,繼堯的叫聲戛然而止,像根枯木栽倒在地。
錦衣衛(wèi)手中刀鋒雪亮,自院子四方包圍過來。
眾僧嚇得魂不附體,不知誰人在隊伍中叫:“腳下有武器,拿起來同他們拼了!殺出一條活路!”驚慌失措下,這聲音堅決又強悍,指引著眾僧不由自主地看兩邊地面,果然都不少斧頭短刀。
迎面而來的刀光中,求生本能發(fā)揮了作用,有幾個人稀里糊涂沖過去撿武器,其他人也紛紛跟從。
沈柒站在檐下,垂下手中弓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犯人持械越獄,意圖謀反,殺無赦!”
屋脊上冒出一圈弓箭手,上官令下如山,頓時箭飛如雨。
和尚們手拿刀斧胡亂揮舞,哪里擋得了強弓利箭,百余人眨眼間被射成了一只只刺猬,院中鋪滿了橫七豎八的尸體,血流漂杵。
箭雨過后,錦衣衛(wèi)們上前,一個個補刀。最后石檐霜過來回稟:“僉事大人,一百三十四名越獄犯人,無一漏網(wǎng),盡數(shù)伏誅。”
“犯人哪里來的兇器?”沈柒反問。
石檐霜笑了笑,“是妖僧繼堯以幻術(shù)迷惑獄卒,將兇器以送衣物被褥之名,裹在鋪蓋中偷偷帶進來的�!�
沈柒哂道:“現(xiàn)場先不動,通知大理寺與督察院,讓他們派人過來親眼瞧瞧,好叫所有人知道,我北鎮(zhèn)撫司乃是依法行事,非但破了妖僧案,還阻止了一場天子腳下的謀反�!�
他說完丟下弓箭,走到繼堯的尸體旁,彎腰摸走袖中金簪,轉(zhuǎn)身離開。
出了北鎮(zhèn)撫司,沈柒翻身上馬,懷里揣著剛剛寫好的案情奏折,又帶上從靈光寺得來的玉枕,用包袱裹好,連夜進宮覲見皇帝。
第九十章
非要搶那便搶
慈寧宮。
太后正用金剪子修剪剛采來的花枝,逐一將多余的葉梗裁去,插入孔雀藍釉花瓶中。
盛夏芙蕖襯著她白玉般的手指,指尖蔻丹是濃烈的大紅色,與她口脂的顏色相映成趣。
太后年已五旬,但因天生麗質(zhì),加上保養(yǎng)得宜,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雍容的姿態(tài)、明利的目光與眼角唇邊的細紋,一同成就了她被歲月釀過的動人風(fēng)情。
景隆帝在一眾宮女、內(nèi)侍的伏地叩首中走進殿內(nèi),行禮道:“給母后請安�!�
“起身吧。”太后頭也不抬,“皇帝今兒怎么有空閑,一下朝就來我這里�!�
景隆帝示意隨侍的宮人都退下,方才從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遞過去:“來向母后稟報一個案子�!�
太后嗤笑起來:“后宮不干政。天大的案子,皇帝自己拿主意就好,何必拿來與我說。”
皇帝堅持道:“母后先看完折子再說�!�
太后只好放下花枝與金剪,接過折子,示意皇帝與她一同坐在羅漢榻上。殿中只母子二人,太后也不板正腰身了,有些慵懶地斜倚,手肘支著炕桌,瀏覽細密的字跡。
看著看著,臉上逐漸變色,尖長的拇指指甲將紙頁邊緣戳出了個洞。
她將折子合上,深吸口氣,調(diào)整好情緒,方才問:“這是北鎮(zhèn)撫司辦的案子,我知道他們的一貫手段�;实�,你實話告訴我,這上面寫的,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皇帝直視她,語氣篤定:“靈光寺這個案子,十成十是真的。物證、人證俱全,每間凈室都發(fā)現(xiàn)了密道,燈油拿去給御醫(yī)檢驗過,的確含有迷藥,當(dāng)夜從入宿的信女們身上,全都搜出了藥丸。和尚們招供,自繼堯擔(dān)任主持以來,為顯圣揚名,將自己塑造成‘降世活佛’,做了不少諸如此類的惡事,堪稱罪孽滔天!”
太后沉默片刻,冷冷道:“既如此,殺便殺了罷�!�
“繼堯死不足惜,但他一條性命,卻償還不了所犯的罪業(yè)�!被实鄢谅曊f,“母后可知,此案審單一出,按律公之于眾后,京城內(nèi)三十多名女子投繯自盡,有民婦,也有官吏的家眷。一夜之間,城東通惠河浮尸近百具,均是不滿周歲的嬰孩尸體�!�
太后仿佛噎住一般,神情僵硬,最后長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