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到半個時辰,再次被金鼓聲吵醒。他于酣夢中怒不可遏地彈坐起身,抓狂捶床板:“什么破酒店!隔音效果這么差,還讓不讓人睡!噪音擾民也沒人管,我要打110報警了!”
他的怪話有一半荊紅追聽不懂,也不介意,只皺眉看向窗外,“一夜數(shù)次,怕不是什么迎親”
喧嘩聲從街市遙遙傳來,其中一個聲線特別尖銳:
“看殺人啦”
“御史大人要砍賊匪的頭啦,大家伙兒快來看啊!”
第七十六章
胸悶幫我揉揉
蘇晏一怔,睡意霎時去了七八分,望向窗外自語:“什么御史大人?你御史爺爺在這兒呢!砍誰的頭?”
他騰地起身下床去找外衣,嘴里叫:“阿追!”
荊紅追掀簾進來。
蘇晏說:“去把我官服找出來,我忘記放哪兒了�!�
荊紅追見他埋首在包袱里使勁抄撿,嘴角勾起一絲無奈笑意,伸出劍柄一挑:“喏,這不是�!�
“哎,怎么就你眼亮�!碧K晏拽出那件青色七品文官常服,見前胸后背的鸂鶒補子,抖了一下手,忍不住吐槽,“好好的官服,繡什么鴛鴦戲水,這鴛鴦顏色還是基佬紫,靠”
他一臉嫌棄地把官服穿上,荊紅追繃著面皮藏笑,幫他系好腰帶,戴上烏紗。
蘇晏吩咐去叫醒褚淵等人,又小心謹慎地把任命狀、圣旨與尚方劍都打包好,讓荊紅追背著,一行人出了客棧,騎馬直奔街頭。
菜市口火光映天,中間廣場上立起方形高臺,蘇晏遠遠見臺上一排人影跪著,旁邊站著幾個彪形大漢,頭束紅巾,手握大刀,頓時想起前世電視劇中看到的法場斬首戲碼,心想我是不是要應(yīng)個景,先喊一聲“刀下留人”?
吐槽歸吐槽,他倒不至于這么冒失,到了廣場邊,先去看官榜上貼的告示。
告示滿滿貼了一榜,有幾張賊匪的畫影圖形,最顯眼的兩張肖像,頗有些像鷹嘴山那對賊頭兄弟,旁邊注明:響馬盜匪首王五、王六。
又見一大張討賊令,足足占了版面的三分一,蘇晏迅速掃視,“嚴詞峻令,震懾震懾百姓也就罷了,什伍連坐法是什么鬼?”
褚淵解釋:“就是五家為一伍,十家為一什,一家犯法,其他人家必須告發(fā),如隱瞞不告,就以相同罪名處罰�!�
“發(fā)動人民群眾互相檢舉揭發(fā)��?厲害了�!碧K晏又看公告末尾,皺眉,“還要牽連家眷?一人做匪,全家砍頭,不帶這么殘暴吧?”
高臺上,劊子手抽出插在犯人衣領(lǐng)后的“犯由牌”,扔在地面,又含了口烈酒,往鬼頭大刀上一噴,就等令簽墜地,手起刀落。
褚淵等人排開斬首臺周圍挨挨擠擠的看客,為蘇晏清出一條道。蘇晏騎馬近前,看清跪著的人犯,男女老少均有,最年長的是一對身形佝僂的叟嫗,滿臉皺紋,麻木地跪著。最年幼的少年約十三四歲,嚇得渾身顫抖,旁邊跪的婦人許是他母親,扭頭看著他只是慟哭。
“什么人,敢擅闖法場?”
蘇晏回頭看,場邊臺階上搭設(shè)著公案,端坐著個同樣穿七品青袍的官員,年約三旬,黃臉微須。這聲呵斥,正是他身旁的差役發(fā)出。
蘇晏打馬近前,拱手道:“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御敕陜西巡撫御史,蘇晏,字清河。”
那官員聞言一愣,緩緩起身,也向他拱手作禮:“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奉命駐守陜西專理捕盜,陸安杲,字日容�!�
蘇晏聽他自報家門,險些笑場,心想竟還有爹媽給孩子取名“亂搞”哈哈哈莫非真是亂搞生出來的?他笑肌忍得發(fā)酸,干咳一聲,下馬走上臺階:“還請亂陸兄暫緩行刑,容我了解情況�!�
法場行刑被打斷,陸安杲本就心生不悅,又見蘇晏打算橫插一手的架勢,沉聲道:“君莫非是御門擊鼓蘇十二?吉時不可誤,想了解情況,等行刑完畢,本官再慢慢說明。”
他說著,坐回官椅上,伸手去簽筒拿令簽。
等你砍完我還了解個屁啊,萬一砍錯了頭,還能接回去不成。蘇晏當即搶先一步拿走簽筒,笑道:“我這人呢有個怪毛病,心存疑惑則坐立難安,還望陸兄為我解個惑先。至于吉時嘛,陸兄若是個講忌諱的人,也不會放在夜里行刑,反正早已過午,再遲個一時半刻,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陸安杲暗罵他無賴,只得耗費唇舌解釋:“臺上這七名人犯,其中三人是賊匪從犯,隨之殺官奪糧劫軍械,無惡不作;另外四人是賊匪家屬,明知連坐法頒布,卻藏匿消息不舉報,還向賊匪通風報信,故而一應(yīng)按律判斬�!�
蘇晏道:“這從犯便罷了,家屬怎么也要判斬?親親相隱,自古法律認同,除謀反、謀大逆、謀叛等重罪之外,允許直系親屬之間可以不互相告發(fā),否則親情倫常蕩然無存。”
他伸手一指臺上老叟老嫗,“看看那兩位老人家,半截入土的人,難道還要逼他們挺身而出舉報兒孫?愛子之心,不是人之常情?即便要懲處,也不至于按同罪論直接判死,還望陸兄三思�!�
陸安杲毫不動容,“連坐法并非本官一人拍板敲定,知府大人也是點了頭的。蘇御史剛至陜西,不知其中關(guān)竅與利害。本地盜匪橫行,打家劫舍,氣焰十分囂張,地方官束手無策才上報朝廷。朝廷命本官駐守陜西,專司捕盜,若是毫無作為,如何對得起職責與圣恩?”
蘇晏嘆道:“理是這么個理,但實際操作起來,卻要講究方法。粗暴鎮(zhèn)壓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反而會激起民變�!�
陸安杲冷笑:“本官癸未年進士,殿試一甲探花,任御史十一年,還要個新上任的半齡小子教我如何為官理事?古人云亂世用重典,太祖皇爺亦言,‘吾治亂世,非猛不可’。陜西遍地盜亂,若不嚴刑峻法,從重懲處,如何震懾那些不服管教的變民逆民,撥亂反正?”
蘇晏當即反駁:“彼一時此一時!亂世用重典,是為了重建社會秩序,如今建朝百年,當輕徭薄稅,修養(yǎng)生息,穩(wěn)定民心。陜西之亂,根源在于馬政,馬政若清,其亂自平,圣上命我前來陜西巡撫,目的也正在于此。還請陸御史聽我一句勸,圣人有云‘高壓之下,必定反彈’‘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狗屁不通!哪個圣人說的?本官聞所未聞!”陸安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清你的馬政,我捕我的盜匪,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同為七品御史,誰又指揮得了誰?”
蘇晏氣他冥頑不靈,把簽筒一摔,也大聲道:“清馬政,是為了還民于田!你把民都殺光了,逼反了,我還清個屁!”
“我殺的都是賊民,問心無愧!至于你成不成事,與我何干?”
“你只知下民易虐,不知水能覆舟,遲早惹下大禍!”
“什么大禍?莫非這些泥腿子還敢造反不成!我告訴你蘇十二,這些賊匪我抓到一個砍一個,抓到十個砍五雙,你想籠絡(luò)人心自己去,休得拖累我!否則我也上金殿告你一狀,你以為登聞鼓就你敢敲?”
都是御史,嘴炮較量響乒乓。蘇晏見這位亂搞御史完全無法溝通,且兩人身份相當,難以彈壓,便想起皇帝賜的尚方劍,遂有意拿來狐假虎威一番,管他服不服,先把臺上幾條性命救下再說。
他正要叫荊紅追取劍,城門口又傳來金鼓之聲。
只見一隊衙役兵丁押解著五花大綁的人犯,雄赳赳進了城,還有個前導(dǎo)樂隊,又是鳴鑼敲鼓,又是吹喇叭嗩吶,熱鬧喜慶得很。
難怪延安城里噪音不斷,日夜擾民,原來這位御史每抓住一個賊匪,都要如此大張旗鼓地昭告一番自己的政績。
蘇晏簡直氣笑了。
人犯押到面前,兵丁大聲稟告:“稟御史大人,在延安與慶陽交界處,抓到賊匪齊猛。”
陸安杲直盯著人犯的臉瞧,忽然拍案大笑:“齊猛!果然是齊猛!”他轉(zhuǎn)頭,不無得意地對蘇晏說:“蘇御史請看,這就是響馬盜的第三把交椅,王五王六的心腹臂膀。抓到他,王五王六還能逃得了?”
“響馬盜很快就要灰飛煙滅,其他賊匪團伙更是不足為慮!”陸安杲語帶諷刺,“什么高壓之下必定反彈,不如你叫他彈一個,給本官看看?”
話音方落,便聽一聲怒吼,如虎嘯林:“狗官!納命來!”人犯大喝一聲,猛地掙脫麻繩,朝臺階上穿官服的兩人沖去。
變生肘腋之間,陸安杲驚得目瞪口呆。
荊紅追因為他與蘇晏對罵,早憋得一肚子火,幾次想拔劍,都被蘇晏暗暗按下。眼下見人犯暴起發(fā)難,明明可以輕易解圍,卻故意不出手,只攬住蘇晏,施展身法飄然后撤,遠離禍圈。
錦衣衛(wèi)緹騎當即擁上來,將蘇晏護在中間。
一群衙役撲上前,七手八腳擒拿人犯,卻壓制不住,被他奮力一掙,甩出去三四個。齊猛一臉須髯怒張如戟,斗大拳頭直砸陸安杲面門。
陸安杲雙腿發(fā)軟滑下官椅,只聽頭頂咔嚓一聲,公案被拳勁劈成兩截。他翻身滾下臺階,胡亂抓起地面散亂的令簽撒出去,高聲叫:“快拿下!快!”
場中圍觀砍頭的民眾見勢不妙,不知誰尖叫了聲“響馬盜進城啦要和官兵打仗啦”頓時人群呼啦啦做了鳥獸散,只留下一地脫腳的鞋履、擠落的帽巾。
齊猛力大如牛,接連捶翻了七八名衙役和兵丁。
又有十幾名衙役圍成團硬撲上去,疊羅漢似的將怒吼不斷的齊猛壓在身下,其余人趕緊用鐵鎖鏈把他手腳緊緊捆了。
與此同時,臺上劊子手見上官拋出令簽,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起刀落。
鮮紅血泉直噴三尺多高,濺得劊子手滿臉滿身,七顆亂蓬蓬的人頭骨碌碌滾在臺上,又從臺沿滾落地面。
蘇晏被荊紅追攬護著,轉(zhuǎn)頭望向血淋淋的斬首臺,眼中厲色滿盈,咬牙罵了聲:“干!”
要不是變故陡生,或許他仗劍壓人之下,臺上諸囚還能有生機,如今說什么都來不及了。
齊猛被鐵鏈捆成了肉粽,堵上嘴,猶自不停蠕動。陸安杲驚魂未定地被衙役扶起,臉色青白,聲音發(fā)顫:“把、把他下入大獄,嚴加看管本官要順藤摸瓜,將響馬盜一網(wǎng)打盡!”
待驚懼退去,惱悻頓起,陸安杲喘了口大氣,對蘇晏道:“今夜之事,若不是蘇御史橫加干涉,怎會到如此地步!明日辰時,府衙見,屆時知府大人在場,你我再好好說道!”
蘇晏冷笑:“明明是你自己烏鴉嘴,非要激怒人犯,與我何干?說道就說道,放嘴炮么,我蘇清河怕過誰?”
陸安杲怒氣沖沖,顧不得官袍上沾滿塵泥,頭頂烏紗帽也歪斜了,拂袖而去。
蘇晏望著一地狼藉,夜風吹來,血腥撲鼻,不禁搖頭嘆息:“造孽�!�
褚淵勸道:“蘇大人,此地血腥污穢,要不先回客棧,明早去了府衙再說?”
“賊匪伏法梟首后,暴尸三日,以儆效尤。”陸御史頒發(fā)的討賊令中如此寫道。
于是當夜城門外的高桿上,又多了七顆人頭。
丑時夜黑如墨,守城門的兵丁困頓不堪,背靠墻根打起了瞌睡。
一伙黑衣蒙面漢自夜色中浮現(xiàn),潛至桿下。其中一個格外瘦小的,身手靈活如猿猴,幾下躥身爬上桿頂,將新掛的人頭逐一取下。
蒙面漢們將人頭用布包裹,裝入石灰箱子,牢牢綁在馬背上。
“快馬加鞭,送去鷹嘴山�!�
“五哥六哥要是知道他們的爹娘嫂侄唉!這狗屁官府,天殺的御史!”
“齊猛大哥被下了獄,說不得什么時候沒了性命,我們得去救他�!�
“不可貿(mào)然出手!暫且忍耐一下,等五哥六哥那邊拿主意,我們聽命行事�!�
雖然并未沾染半點血腥,蘇晏回到客棧后,仍忍不住反胃作嘔,重又沐浴了一次。
荊紅追站在房門外,聽著水聲與布料摩擦身體的微響,將內(nèi)功心法從頭到尾、從尾到頭默背了十遍,終于等到蘇大人懶洋洋一句:“我好了,進來吧。”
他深吸口氣,推門入內(nèi)。
蘇晏穿著中單與綢褲,坐在床沿,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烏黑長發(fā),拿了條棉巾在發(fā)間笨拙地絞來絞去。
荊紅追看不下去,接手棉巾輕柔擦拭,又運起內(nèi)力,將他頭發(fā)慢慢烘干。
蘇晏抱著一條屈膝的右腿,神情有些沮喪,無聲地嘆口氣。
荊紅追知道他心中懊惱,寬慰道:“今夜之事,大人已經(jīng)盡力。生死有命,要怪就怪那個姓陸的殘暴,怪不得大人�!�
蘇晏低聲說:“哪怕知府在場,我也能以御史身份鉗制他幾分。偏偏對方也是個御史,又有專理捕盜的敕令在身,我只能極力說服�!�
“那姓陸的十分固執(zhí),根本聽不得勸,白費大人唇舌,不如用尚方寶劍直接把人砍了,不是說先斬后奏么?”
蘇晏失笑:“你身在江湖,不知官場上的事。畢竟是政見不合,又不是對方貪贓枉法,我若二話不說砍了他,回頭被眾臣彈劾,皇爺自然會保我,因為劍是他賜的,今后卻難以再如此信任我。因為我妄殺官員,辜負了他的信任�!�
荊紅追本想答“辜負了又如何?他給你劍,又不讓你用,給了做甚”,但念及蘇晏人在官場,怕是身不由己,便沒有說出口。
蘇晏仿佛聽見他心聲,哂笑:“你知道什么叫核武器?只有握在手里,讓你知道我有這東西,但我用不用,什么時候用,誰也說不準,這樣才能震懾四方。一旦發(fā)射出去,”他攤了攤手,“反而把底牌都暴露了,還會犯眾怒,被人集火攻擊。”
“底牌對了,不是還有一道圣旨?拿來給我瞧瞧�!�
自從在京城的豆花攤上,從蘇小北手中拿到圣旨,蘇晏還沒打開看過,怕自己看了那些貶斥之言,心里會難過盡管只是掩人耳目的官話套話,還是出自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之手,由掌印太監(jiān)蓋的玉璽,皇帝只負責點個頭,但畢竟也算圣意。
他不怕眾人彈劾辱罵,卻在皇帝那里一點委屈都受不得,動不動就扒著腿連哭帶撒嬌,跟小孩兒似的,想起來就覺得羞愧,可這羞愧中又帶了幾分蕩漾?蘇晏不禁打了個哆嗦,驅(qū)走心底這個鬼使神差的閃念。
荊紅追找出圣旨遞給他。
蘇晏強打精神,靠在床柱上,慢慢展開卷軸,只看了兩行,便怔住了。
荊紅追見他失神,輕喚:“大人?”
蘇晏醍醐灌頂般清醒,抱著圣旨朗聲長笑,又驟然側(cè)身躺倒,把臉轉(zhuǎn)向壁里,掩飾濕潤的眼眶。
“既然報答不了朕,那就報于天下吧!”
皇爺真的將這句承諾,履行到了極致。
這道圣旨賦予他的權(quán)力,遠遠超過一個普通臣子所能得到的極限�;薁斨浪⒁蚕嘈潘�,甚至是擔心他不會輕易動用尚方劍,故而另賜圣旨,作為他行事最大的倚仗與底氣。
蘇晏抱著圣旨,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只有君臣二人脈脈相對的御書房,回到了那個灼熱又克制、隱秘無聲又驚心動魄的擁抱中。
他在輕笑的余音中,無聲地流下熱淚。
荊紅追聽見他急促不定的氣息,顯然情緒激蕩,又躲著臉不發(fā)作,不知是喜是悲,恐他七情內(nèi)傷,忙問道:“大人,圣旨上寫了什么?”
“寫了‘情義’二字�!碧K晏胸口梗塞,抽氣道,“阿追,我胸悶得很,你幫我揉揉,揉揉�!�
第七十七章
你真的想看劍
這一夜,蘇晏在貼身侍衛(wèi)的陪伴下挑燈夜戰(zhàn),給景隆帝寫了一封長奏折,并一封給東宮的問安信,打算天一亮就拿去驛站。蓋上“馬上飛遞”的戳兒,四百里加急,六日便可抵達京師。
這一夜,高朔來到延安城內(nèi)的錦衣衛(wèi)衛(wèi)所,將一卷小紙條封入蠟筒,系在信鴿腿上,三日后便可飛抵京城北鎮(zhèn)撫司。
這一夜,響馬盜的徒眾們帶著一箱人頭,披星戴月快馬加鞭,兩日后便可抵達鷹嘴山。
這一夜,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沈柒囚期已滿,釋放出獄。他孤身站在蘇府空曠寂寥的庭中,遙望天際一鉤殘月。
豫王的馬車帶著一疊工部新畫好的學(xué)院建筑圖紙,從黃華坊經(jīng)過。馬車在蘇府門口奉命停下,王爺掀簾久望,卻在侍從恭問是否要下車入內(nèi)時,搖頭離去。
養(yǎng)心殿內(nèi),燈火如晝,皇帝點著奏折上的批紅,問太子有何見解。太子吭吭哧哧答得吃力,卻在父皇皺眉時,靈機一動,說了個另辟蹊徑的想法�;实蹌傸c評了一句“不循正道,哪里學(xué)來的”,忽又沉吟不語。
太子想蘇晏了,很想很想他。
翌日辰時初,府衙后廳,朝內(nèi)外有“鐵血御史”之稱的陸安杲坐在圈椅上,精神矍鑠到近乎亢奮,臉上已看不出昨夜受驚的痕跡。
延安府知府周之道踱步而入,朝他客氣地拱手互禮,坐在主人座上,聊起昨夜法場之事。
茶過兩巡,另一位重要的當事人還沒來,陸安杲冷哼:“這個蘇十二,還真是傲慢,約好辰時來辯議,如何遲遲不到!”
周知府覺得被輕視,心里也有些不快,但仍打圓場:“他初來乍到,許是水土不服。本官派一名差役,去客棧探看情況�!�
這時下人進來通傳,說蘇御史到了。蘇晏隨之走進后廳,笑道:“有勞知府大人掛念,本官無恙,還在街上用了早點,陜西油潑面與葫蘆頭真是名不虛傳。”
這兩道地方菜是周知府的心愛,當即表示贊同:“再擱些花椒與茱萸醬,微麻微辣,風味更佳�!�
蘇晏說:“店鋪中怎不見辣椒醬?茱萸辛烈中略帶苦味,不如辣椒香辣回甜,口感好得多�!�
“辣椒?是哪里特產(chǎn)?本官浸淫食道多年,竟不知此物�!�
蘇晏忽然想起,這會兒美洲大陸才剛剛被發(fā)現(xiàn),辣椒還沒從墨西哥傳入中國呢,還得再幾十年才能吃到。不由遺憾道:“是西夷香料,我在泉州聽聞過,但還未見到實物�!�
周之道也跟著遺憾起來:“本官要囑托泉州港的親友多加留意西夷商船,如有辣椒種籽便買下,寄回來種植。我后園里種了姜蒜、花椒、茱萸、芥菜,還空出一畦地,正好”
“嗯哼!”陸安杲重重咳嗽了一聲。
周之道頓時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又忍不住與人聊起飲食,有些尷尬,忙喝茶掩飾。
陸安杲知道這位周知府是個守成有余、銳進不足的溫吞性子,甚至有時失于軟弱,否則治下也不會被各路賊匪弄得雞飛狗跳。這一年來若不是他坐鎮(zhèn)延安,殺伐果斷,周知府能被賊匪拌著臊子給吃了。越想,越覺得自己勞苦功高,而橫插一杠、指手畫腳的蘇晏就顯得尤為可惡。
他沒好聲氣地對蘇晏說:“今日大家齊聚一堂,有話明說,本官要與蘇御史劃下道來昨夜你無禮之舉,我看在周知府的面子上,既往不咎。今后凡屬緝盜捕匪范圍之事,本官職責在身,全權(quán)做主,你蘇清河不得干涉。而養(yǎng)馬之事,你自去管,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我不管�!�
此番話實在是倨傲強勢,沖得可以,還把蘇晏這巡撫御史貶低成了養(yǎng)馬官。
蘇晏卻不立刻發(fā)怒,轉(zhuǎn)而問周之道:“陸御史的意見,知府大人以為如何?”
周知府吃不透新來的蘇御史的底細看著過于年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但說起話來又聲東擊西,叫人摸不清套路。
他在京官中亦有關(guān)系,聽其中一個語帶嘲諷:今年恩科有位新貴,頗得圣眷,太子與豫親王也喜歡他。其人很會蹦跶,在京城咬了這個咬那個,落下一地雞毛,結(jié)果不止搭上了錦衣衛(wèi)指揮使一條命,還把國戚侯爵也整個半死。若是他去陜西,周大人你可得小心著點,別被他咬了。
又聽另一個贊口不絕:今年恩科有位才子,以官微年少之軀,怒敲登聞鼓,勇闖奉天門,面斥權(quán)貴奸臣,列其十二大罪,呈其如山鐵證,最終替恩師洗冤昭雪,使權(quán)奸伏法。實乃貞臣風骨,清流楷模!若是他去陜西,周大人你不妨多多結(jié)交,此子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周知府面對截然相反的評價,不知該聽誰的好,最后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多聽少發(fā)表意見。
見蘇晏問到自己,周知府撫須說了個千古名句:“嗯唔哎�!�
陸安杲暗惱,用眼神瞟周知府,示意他別和稀泥,勇敢站出來為真理吶喊。周知府被他逼得沒奈何,斟酌后開口:“蘇御史你看,陸御史說得頗有幾分道理”
蘇晏打斷道:“知府大人的意思是贊同他?”
周知府又開始“嗯唔哎”,陸御史用杯蓋撇著茶沫,下巴抬得老高。
“三人投票,兩人贊同,按理說我再怎么反對也沒用了。”蘇晏遺憾嘆口氣,話鋒陡然一轉(zhuǎn),“不過,這里卻不止三個人。在我表態(tài)之前,還是先聽聽那位的說法罷。”
周知府左右一看:“那位是哪位?”
陸安杲冷嗤:“故弄玄虛!”
蘇晏從寬大的官服袍袖中,抽出一個黃帛卷軸,正容峻聲:“圣旨在此,請兩位大人聆聽圣訓(xùn)!”
陸安杲手一抖,茶杯險些墜地,滾燙茶水潑到大腿上,燙得他跳起來,忙不迭把茶杯往桌面一擱。
那廂,周知府對此反倒有所意料,整了整官服下擺,朝蘇晏手中的圣旨跪下。
陸御史也只好跪下。蘇晏用足尖踢了踢他的膝蓋:“跪歪啦,陸兄!這道敕諭不是給你們的,是給我的。我又不是宣旨太監(jiān),跪我做什么。朝東北紫禁城的方向跪呀!”
陸御史咬牙,挪動膝蓋,轉(zhuǎn)身向東北,震聲道:“臣陸安杲聆聽圣訓(xùn)!”
“臣周之道聆聽圣訓(xùn)。”
“陜西近來官不得人,馬政廢弛殆盡。今特命爾前去彼處,督同行太仆寺、苑監(jiān)寺官專理馬政�!碧K晏在這里停了一停。
陸安杲抬眼看他,面上頗有得色:你看,朝廷就命你專理馬政,誰給你的權(quán)力手伸那么長?
蘇晏微微一笑,繼續(xù)念道:“除馬政外,吏治、邊軍、安防、農(nóng)商等一應(yīng)涉及,若有不得理處,亦由爾便宜行事,全權(quán)節(jié)制。巡撫、巡按等衙門不得干預(yù)爾職。陜西都、布、按三司以下官員,唯爾所統(tǒng),俱聽爾約束委用。欽此欽遵�!�
他每念一句,陸安杲的臉色就白了三分,待聽到“唯爾所統(tǒng),俱聽爾約束委用”時,簡直面無人色,失態(tài)叫道:“既如此,你還當什么御史,直接封你個陜西王得了!”
“陸御史此言差矣�!碧K晏笑瞇瞇道,“我只是來收拾園子的。把枯草敗葉打掃好,旁逸斜出的枝杈都修剪掉,等這園子恢復(fù)得整整齊齊,我還要回京復(fù)命呢。
“周知府,你不介意我把延安府這畦地,給耙一耙,施個肥捉個蟲吧?這樣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可以在干凈肥沃的田地里,愛種茱萸種茱萸,愛種辣椒種辣椒了�!�
“不介意、不介意!既然敕諭里寫得明確,蘇御史盡管施為,本官一定全力配合!”周之道起身拱了拱手,暗道:幸虧我未雨綢繆,方才留了一手,如今說話才有寰轉(zhuǎn)的余地。
他一面慶幸,一面又有些擔心陸御史雖然獨斷專行,好用嚴刑峻法,但也多虧他坐鎮(zhèn)震懾,延安城如今還算是太平。這新來的蘇御史年紀又輕,權(quán)勢又重,也不知能不能成事?萬一壓不住場面,反折了進去,本地豈不是永無寧日?
蘇晏轉(zhuǎn)向陸安杲,一臉正色:“都說完,最后輪到我表態(tài)了。
“陸安杲,你一不撫愛黎民百姓,輕賤人命;二不思治理之法,行事殘暴;三不聽忠言勸告,剛愎自用。實不配為官!而今我持天子敕諭,罷免你‘專理捕盜’之職責,革除你都察院御史之官身,削籍為民,命人將你押解回京,聽候圣命處置。
“我已寫了奏折,飛報上呈御前,待你回到京城,自會有應(yīng)得的處罰等著你。”
陸安杲腿一軟,跌坐于地,難以置信地咆哮起來:“我是朝廷命官!吏部官名冊里注了名的!你區(qū)區(qū)一個七品御史,與我同屬都察院管轄,有什么資格將我革職削籍?簡直荒謬!”
蘇晏手握圣旨,垂目俯視:“這道天子親手所書的敕諭,便是我的資格。既然三司以下官員均由我約束委用,那么實不堪用的,就地罷免,有什么問題?”
“我不信!”陸安杲絕望地大叫,“這圣旨是你偽造的!我為官十一年,從未見皇爺下過這等偏恩盲信的敕諭!”
“污蔑我偽造圣旨也就罷了,還敢出犯上之言,你是覺得我沒當場砍了你的腦袋,不得勁是吧?”蘇晏厲聲道,“抗旨不尊,是想見識一下先斬后奏的尚方劍?”
“尚方劍!皇上還賜了你尚方劍?”陸安杲打量他周身,眼中浮現(xiàn)驚懼之色。
蘇晏冷笑:“你真的想看劍?只怕此劍一出鞘,你的人頭就要落地,直同昨夜那七個人犯一般�!�
陸安杲愣住,失魂落魄道:“我不看!我不看”
蘇晏對周知府說道:“借貴衙差役一用,押解陸安杲前往京城�!�
周知府黯然點頭,命人進來,當場摘了陸安杲的烏紗與官服。陸安杲被差役半架半拖,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嘴里仍在喃喃:“尚方劍專戮之權(quán),豈可輕賜幸臣,皇爺糊涂呀”
蘇晏心道,你再這么犟嘴還犯上,到了京城面君,只怕也是一個死字。
他拿尚方劍嚇唬陸安杲,卻并沒有打算真的下手。陸安杲再怎么說也是御史,風憲官本就清貴,犯了事也應(yīng)依律處置。比照后世,這就是一個部門的同事,都是搞紀檢的,他要真親手把人殺了,其他同事怎么看待他,還要不要在單位混了?
周之道心緒逐漸平定,長吁一口氣,朝蘇晏拱手:“接下來就有賴蘇御史了。”
蘇晏也看出這位知府大人用來干干活可以,拿主意不行,便直接說道:“先把什伍連坐法廢除了。官府頒布公告,安撫百姓,號召回歸其田,免除本年賦稅。凡是失田逃亡的流民,許其投官自首,可免于治罪,并量其人丁多寡,給撥草場土地。”
“那些不肯投官,打家劫舍的賊匪呢?”
“賊匪還是要抓的,但要綏靖分化,盡量把愿意耕作的召回來,變匪為民,就能削弱他們的力量。其實這只是個開始,先表明官府的態(tài)度,緊接著我們要解決的,就是民牧的問題。須得廢除了‘戶馬法’,民眾才能真正安心勞作。”
周之道驚詫:“廢除‘戶馬法’?這如何使得!此法乃太祖皇帝親頒,延用至今百年,從未有廢止之意�!�
蘇晏心道,現(xiàn)在不想法子廢除,難道要任它成為起義動亂的導(dǎo)火索?反正民牧遲早也是要衰敗,忘了再過幾十年,哪個年號時,朝廷不得不大規(guī)模變賣種馬,只能向番夷買馬資敵,到那時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但這話不能告訴周之道,蘇晏想了想,說:“凡事凡物均有壽數(shù),朝廷政策也一樣,須得與時俱進。民牧百年,已漸耗盡生機,百姓負荷太重。關(guān)鍵還是要把官牧搞起來。如果各苑監(jiān)飼養(yǎng)的戰(zhàn)馬,足夠邊關(guān)之用,自然也就不需要民牧了。”
周之道越聽越覺得頭大如斗他也知道沉疴難治,按照蘇晏的想法,必須大刀闊斧地改革整頓,實施起來不知有多難。
畏難情緒一生,便下意識想推脫,于是說道:“此事我一府主官也做不了主,須得巡撫魏大人點頭�!�
“就是那個上奏折,要裁撤掉大部分行太仆寺和苑馬寺的,陜西巡撫魏泉魏湯元吧�!碧K晏心里盤算著,對改革方案慢慢有了構(gòu)思,“我遲早也是要找那位湯圓大人的,但不是現(xiàn)時。”
他冷不丁問道:“知府大人可知昨夜法場之事?”
周知府一怔,點頭:“知道�!�
“今日在街邊吃早餐時,我聽說陸御史下令掛在城外桿子上的人犯頭顱,一夜之間不翼而飛�!�
“八成是被同伙趁夜偷走,以前也出過這種事。陸御史嚴捕峻刑之下,響馬盜最近銷聲匿跡,主力不知藏到哪里,只一些嘍啰在外活動�!�
“那么大獄里那個叫齊猛的賊匪,據(jù)說是響馬盜的頭目之一,知府大人準備如何處置?”
周知府皺眉道:“此人兇猛恣睢,上次打劫某官紳時,因為遭遇激烈反抗,便連他家中女眷仆婢一并殺死。還有之前運往寧夏衛(wèi)的軍械糧草,也是他率眾劫走,以至耽誤了邊關(guān)戰(zhàn)事,按律當斬�!�
蘇晏道:“既然犯了死罪,就在菜市口公審,好讓全城民眾看得清楚,聽個明白�!�
周知府點頭道:“使得。”
“另外,須得防著同伙來劫獄。加強城門與大牢的安防戒備,增派人手,訓(xùn)示兵差提高警惕,不得大意�!�
周知府一一應(yīng)承,見蘇晏調(diào)撥有度,是個可靠的,心底石頭落下了大半。
蘇晏說得口干舌燥,給自己倒了杯茶,一氣喝完,看著窗外風云作變的天色,說:“這天太悶熱了,午后怕是會有一場大暴雨。”
一番唇槍舌戰(zhàn)、遷思回慮,仿佛透支了他的體力。“知府大人莫要忘了我方才的囑托�!碧K晏懶洋洋朝周之道拱手告辭。
走出后廳,他對站在門外候的荊紅追說:“阿追,我想回客棧補眠,醒來后要吃羊肉泡饃,還有冰鎮(zhèn)的黃桂稠酒�!�
第七十八章
生病都不安生
午后果然下起了暴雨,緊閉的窗外,肆虐的風雨聲成了最好的催眠曲,蘇晏在床上抱著一團大毛巾睡得天昏地暗。
荊紅追腰間掛著一小壇黃桂稠酒,正在集市上給蘇晏買吃食。店家見鉛云如墨,大雨眼看要傾倒下來,便趕著收攤。他花了三倍價錢才買動店家,做了最后一份羊肉泡饃,熱騰騰地用瓦罐盛著,頂風冒雨施展輕功沖回客棧。
酒水吃食無恙,他卻淋成個落湯雞。
叫客棧伙計搬進來一個小火爐與一個冰桶,都放在外間。黃桂稠酒直接放在冰桶里鎮(zhèn)著,那罐羊肉泡饃先放在桌面,等蘇晏醒來,往火爐上一煨,就可以現(xiàn)熱現(xiàn)吃了。
忙完這些,他才脫去濕透的全身衣物,換上干爽的貼里。
蘇晏迷迷糊糊囈語一句,翻個身,似乎醒了。荊紅追聽他鼻息粗重,呼吸聲忽快忽慢,覺得不對勁,便掀簾進入內(nèi)間,發(fā)現(xiàn)他滿面不正常的潮紅,再一摸額頭,果然發(fā)起了高熱。
從京城前往陜西,半個月波奔勞碌,且天氣酷熱,累過頭又中了暑,昨晚因為法場之事還熬夜寫奏折,身體早已負荷不住。今日在府衙后廳的唇刀舌戰(zhàn)全由一股膽烈意氣支撐著,待大局一定,精神陡然松弛,積疾便爆發(fā)出來。
“我去請大夫,先叫兩個小廝過來照顧你�!鼻G紅追轉(zhuǎn)身要走。
蘇晏拉住他的袖子,喘著熱氣說:“外面大暴雨,哪有大夫肯出診,等雨小點再去。”
“大夫若是不肯,我就把人綁來�!�
“真沒必要冒這么大雨就是中暑發(fā)燒,又不是急癥先給我降溫�!�
荊紅追見他堅持,沒奈何只得先按吩咐,將牛皮囊內(nèi)裝水與少量碎冰,做成個冰枕,又把他褻衣脫了,只剩條犢鼻短褲,用汗巾在酒液里沾濕,頻繁擦拭身體。
“重點擦拭脖頸、腋下、四肢、手腳心,”蘇晏回憶著前世醫(yī)生教過的物理降溫法,“還有腹股溝就是shu蹊處�!�
荊紅追微怔。若要擦拭shu蹊處,便要把褲頭拉低。他為難道:“怕是會冒犯大人�!�
蘇晏燒成了一團火,自己估摸著39度都不止了,費力地說道:“都是男人,冒犯什么?再說,治病沒什么可避諱的�!�
荊紅追這才把褲頭兩側(cè)拉下來一些,用汗巾擦拭。幾次三番后,酒液洇濕短褲,白色布料變作半透明,若隱若現(xiàn)地顯出旖旎之處,再怎么目不斜視,也難免會有所觸及。
他緊繃著臉,手上動作一絲不茍,耳根卻陣陣燙熱,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一邊罵自己定力不足,白訓(xùn)練了這許多年,一邊難以自抑地心跳紊亂,汗?jié)駜?nèi)衣。
擦過幾輪后,他忽然起身走到冰桶邊,抓起一把冰塊,直接往臉上抹。刺骨寒意仿佛驅(qū)走了體內(nèi)的燥熱,但只要往床沿一坐,看見青色簟席上的白玉身軀,感受到對方蒸騰著酒香與熱氣的體溫,他又熏熏然欲醉似的,神情不屬。
蘇晏蹙眉閉眼,嘴唇燒得嫣紅,不時輕微地呻吟幾聲。
荊紅追忍無可忍地再次起身,從攜帶的暗器盒中拈出六根細長銀針,逐一扎入自身穴位,封住足少陰腎經(jīng),這才在綿延的刺痛感中,重又找回古井不波的心境。
待到雨勢稍弱,他立刻叫兩個小廝過來照顧,自己打傘離開客棧,去請大夫。
蘇晏這場病來勢洶洶,吃了三天藥,熱度依然反反復(fù)復(fù),更兼頭暈乏力,四肢酸困,除了頻繁渴水之外飲食不進。
周知府按他吩咐的,廢除舊令,貼了新的官府公告,又花兩天時間準備公審,第三日來客棧請?zhí)K晏作為主審官出席,見他病得昏沉沉,只好幫忙找了個名醫(yī),公審之事自己去處理。
到了第四日傍晚,蘇晏出了一身大汗,病情大為好轉(zhuǎn)。在小北和小京的服侍下洗了個溫水澡,他懨懨地倚靠在軟枕上,喝著清香濃稠的白粥,感慨自己終于熬過一劫。
“我依稀記得,周知府來找過我?”他臉色蒼白,虛聲說道,“是為了公審?”
荊紅追道:“這點事他自己能解決,沒必要來麻煩大人。”
“那個齊猛最后如何處置?”
“按律該秋后處斬。但周知府擔心夜長夢多,將刑期定為明日午時三刻�!�
蘇晏唔了一聲,慢慢把粥喝完。小北要扶他躺下,蘇晏說:“不躺了。整整四天,骨頭都躺散架了。我要出門走走,透口氣。”
這下房內(nèi)三個人都反對,認為他病體未愈,不宜出門。蘇晏只好退而求其次,就在二樓的外走廊上溜達。
此刻天色漸黑,城內(nèi)人間燈火一盞盞燃起,蘇晏憑欄遠望,因為元氣大傷,還有些頭暈,右眼皮狂跳不已。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彼止镜�,“該不會又要出什么事吧”
王武、王辰率領(lǐng)著上千人馬,在入夜時分逼近延安城郊。
兩日前,報喪的徒眾趕到匪寨,把那箱頭顱送到兩位當家的面前。
得知父母與嫂子、侄子遇害,兩兄弟撫尸大哭一場后,怒恨交加地發(fā)了狂。
王辰拔刀砍斷桌椅,咆哮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這就集合人馬,攻進延安城,殺光所有當官的,拿那個姓陸的點天燈,以祭爹娘在天之靈!”
王武滿眼赤紅血絲,神情猙獰,卻還有幾分理智在,咬牙道:“我們這點人手,打打游擊可以,打不了攻城戰(zhàn)。須得招兵買馬,把隊伍發(fā)展壯大,才有可能拿下延安。”
他問報喪的匪徒:“你確定被抓的是齊猛?”
那人答:“確定是。聽說他被麻繩捆著,依然能掙斷繩索,暴起傷人,險些殺了在場的兩個御史。若不是齊大哥,哪有這等神力?可惜沒殺成,還被關(guān)進大牢里�!�
“兩個御史?刑場上除了那個姓陸的,還有誰?”
“還有個新來的,不知道姓甚名誰,只聽觀刑的人說,年紀很輕,生得又俊俏,不像個當官的。”
王辰手握刀柄怔住,喃喃自語:“是他?不可能他說過要治理馬政,還陜西一個清明太平,怎么會和那姓陸的同流合污?”
“哪里有什么好官,還不都是官官相護!”王武疾言厲色罵弟弟,“爹娘的頭就擺在面前,你還要替仇家找借口不成?那小子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你連生養(yǎng)之恩都不顧了!你這是想當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王辰瞪視哥哥:“我沒有!這事要是真和他有關(guān),那他就是個卑鄙騙子!我會親手割了他的頭,拿來祭拜爹娘!”
王武臉上怒容稍為收斂,恨然道:“這筆血債你我兄弟要牢牢記著,等到時機成熟,再一舉攻破延安,殺官報仇!所以我們得把齊猛救出來,他是一員猛將,日后若要舉事,少不了他�!�
王辰點頭:“他也是我們的兄弟,當然不能坐視不理。得趕緊整隊出發(fā),遲了怕救不回來。”
兩人商議定,當即召齊所有人馬,持械披甲,日夜兼程奔赴延安城。
由于兩兄弟慷慨好義,在這一帶頗有俠名,不少流民、變民聽說是王五王六的隊伍,紛紛投靠加入,這一路上吸納新血,隊伍轉(zhuǎn)眼擴充到上千人。
這么一支新生的軍事力量,已近超過盜匪的范疇,其成員不乏流離失所的馬戶與軍余,精于騎射,在延安城守備士卒無知無覺時,如利爪野獸趁夜逼近。
王武、王辰?jīng)]有貿(mào)然攻擊,而是在城外伏擊了一隊捕盜的衙役,換上他們的衣服,假裝押解人犯,混進城去。緊接著里應(yīng)外合,殺守衛(wèi)開城門,自帶一支五百人的精英隊伍,直撲府衙大牢。其余盜匪在楊會的率領(lǐng)下,于城外接應(yīng)。
府衙守兵雖然受過訓(xùn)示,要他們提高警惕,謹防響馬盜劫獄,但上官說歸說,都覺得城內(nèi)安全。誰能想到毫無動靜的半夜,賊匪隊伍突然殺到,猝不及防下,哪里抵擋得住,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不得不鳴金示警。
尖銳急促的鳴金聲響徹全城,一聲急過一聲,伴隨著撕心裂肺的高喊聲。
按說延安府有衛(wèi)指揮使司駐扎,下屬五個衛(wèi)所,兵力共五千六百人,聽見鳴金示警聲應(yīng)立即出動。
然而經(jīng)歷了陸御史長達一年的噪音污染,幾乎每天捕盜入城都要擊鼓鳴金,各衛(wèi)所從一開始的草木皆兵,到如今遲鈍麻木,聽見鳴金聲,也以為是捕盜喜報,竟沒能馬上反應(yīng)過來。
王武、王辰趁機一路掩殺,沖進大牢,屠盡所有見到的官兵獄卒,勢如破竹,直抵齊猛所在的牢房。
齊猛見同伴來救,狂笑道:“好哇!殺出去!殺殺殺!”
客棧二樓走廊,蘇晏遙見街巷間一條火龍蜿蜒游向府衙方向,速度極快,心生不祥預(yù)感。頃刻后,鳴金聲尖銳響起,可是并未見衛(wèi)所官兵出動,連城中民眾也無動于衷,該做什么做什么。
鄰屋的錦衣衛(wèi)們聽見鳴金聲,條件反射地躥出門,對蘇晏叫道:“大人,是敵襲警報!”
蘇晏猶帶病容的臉上,神情嚴肅:“是!我提醒過周知府,小心響馬盜劫獄,不想守軍還是如此懈憊,恐怕要出大事。你們可有方法,向附近衛(wèi)所示警,請求出兵支援?”
褚淵道:“卑職攜有灌注火油的穿云哨箭,射空后爆炸,以警示敵襲,軍中通用�!�
“快射!向東西南北四個方位,有多少支,全射出去!”
錦衣衛(wèi)當即去取哨箭發(fā)射,褚淵對蘇晏說:“城內(nèi)不安全,請大人隨我等盡快離開。”
蘇晏搖頭:“走不得,響馬盜大批人馬攻入延安城,城內(nèi)守軍若無人指揮,只怕局勢發(fā)展下去會一發(fā)不可收拾,到時就不是劫獄那么簡單了。”
褚淵急道:“延安城如何,自有一府上官負責,周圍衛(wèi)所也通知到了,大人已是仁至義盡,何必置自身于險地?還是速速隨我等離開!”
蘇晏語聲冷靜:“周知府暗弱,想必應(yīng)付不來,我得留下幫他。再則,若我連一城平安都保不住,又談何撫治一府、一司?今夜我若棄城而逃,落下個‘落跑御史’的名聲,日后還有什么臉再面對陜西的官民?我意已決,不必再勸�!�
“錦衣衛(wèi)不管其余事務(wù),只聽皇命�!瘪覝Y朝蘇晏抱拳,“皇爺有命,務(wù)必以蘇大人安危為首要。大人若執(zhí)意不肯走,就莫怪卑職動粗了�!�
蘇晏后退一步,警惕道:“你們想做什么?”
“卑職實不愿對大人動手,還請大人莫要為難我等�!瘪覝Y朝身邊兩名錦衣衛(wèi)使眼色,示意他們繞到后方,將蘇晏擊暈,動作盡量別太粗暴。
蘇晏見勢不妙,猛地轉(zhuǎn)身撞入自己客房虛掩的房門,反手鎖上門栓。
荊紅追剛解手出來,見蘇晏神色不對,問:“出什么事?”
蘇晏把窗戶一推:“你會輕功對吧?先帶我去府衙找周之道,其余路上再說!”
第七十九章
冤有頭債有主
荊紅追施展輕功,朝府衙疾馳,背負一人仍身姿輕靈,在屋頂上倏忽起落,直如飛燕飐水。
風聲呼嘯,蘇晏貼在他耳邊說話,三言兩句概括了目前局勢。
荊紅追本就看那兩個賊頭兄弟不順眼,請命道:“讓我趁亂潛入賊匪隊伍,將王五王六直接刺殺,不就了事了?”
蘇晏說:“不妥。眼下看來響馬盜目標明確,在于劫獄救人,若是此刻王五王六驟然身死,這些賊匪群蛇無首,怕是要銜恨暴亂,在城中亂搶濫殺,枉送了百姓性命�!�
其實荊紅追未必想不到這后果,只是江湖獨行慣了,行事快意恩仇,除了已逝的姐姐之外,幾乎沒有親近之人,心性也就日漸涼薄。殺人拿錢,只把人命當做一樁買賣。
直到遇上蘇晏,因恩義而生情愫,又因朝夕相處而情愫更濃,對蘇晏感激、欽佩、尊敬、愛慕等心理兼而有之,相處越久,越是不放心也舍不得離開寸步,恨不得將他保護得滴水不漏。
然而這還不夠,必須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將眼界胸襟放到與他一般的高度,竭盡全力助他實現(xiàn)心愿,方能成為蘇大人的的荊紅追默默咬牙,告誡自己貼身侍衛(wèi)。
不多時,兩人已行至府衙,為了節(jié)省時間沒有敲門通報,直接翻墻進去,闖入大堂。
公堂上只有幾名留守的衙役,見兩個人影鬼魅般閃現(xiàn)進來,嚇得紛紛大叫,舉起刀劍。荊紅追忙喝止:“御史大人在此,休得無禮!”
蘇晏問:“周知府呢?”
衙役忙收了攻勢,答:“知府大人得知響馬盜來劫獄,領(lǐng)兵去大牢了。”
“什么時候去的?”
“剛剛走。等不來衛(wèi)所救援,派去傳消息的人也不知何時能回來,知府大人在公堂踱步許久,最后取了掛在壁上的寶劍,說不能任由賊匪破城,陷民于兵火�!�
這下蘇晏倒有些佩服周之道了。若是血勇氣壯之人,此舉是性情使然,值得贊賞卻也并未顯出可貴。而周之道性子軟、少主見,整日記掛著田間灶臺的小樂趣,又有些畏難怕事,關(guān)鍵時刻還能記得自身職責與使命,克服恐懼與悍匪短兵相接,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擔得起父母官三個字。
如此一來,自己更是不能將他置之不理。
于是蘇晏對這些衙役道:“來個不怕死的,為我?guī)�,誰敢去?”
衙役們猶豫地望向彼此。
荊紅追冷嗤一聲:“廢物。”對蘇晏道:“無需他們帶路,我送大人過去�!�
“上官都不怕死,我又何惜此身!”有個身材瘦削的衙役驀然叫道,“小人唐鏡愿意為大人帶路!”
蘇晏看著這個緊握腰刀挺身而出的年輕衙役,“你叫唐鏡?很好,走吧�!�
客棧中,褚淵撞開房門,見房中空無一人,窗戶大開著,猜測蘇大人已在那個江湖草寇的幫助下,孤身犯險前往府衙,挫敗地嘆口氣,只能接受事實。
他對其余錦衣衛(wèi)說:“蘇大人若是有半分差池,我等性命不保。事已至此,不如同去府衙大牢,聽從大人指揮,死得其所�!�
高朔想起自己身懷沈柒給的北鎮(zhèn)撫司鈐記,說道:“既如此,我去城中的暗哨據(jù)點拉人。雖說密探大都在邊境活動,余下的不多,但總歸是一份力量�!�
褚淵點頭:“我險些忘了,你原是北鎮(zhèn)撫司的人。我們?nèi)藬?shù)太少,能多幾個都是好的,去吧�!�
高朔抱拳離開。
除了一人重傷在床,留兩個小廝在客棧看護,剩余十八名錦衣衛(wèi)緹騎懷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整裝上馬,朝火光烈烈、廝殺聲起的方向飛馳而去。
王武、王辰砍斷牢門與枷鎖。齊猛大喝一聲,如猛虎脫柙,從嘍啰手中搶過一根六角釘錘,挽著錘柄上的短鐵鏈,掄得呼呼作響,一錘頭便砸爛了個獄卒腦瓜,狂笑道:“殺去府衙,把狗官都殺了!”
一行人沖出大牢時,外面已被官兵包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齊猛見狀更加興奮,瘋虎般沖進人群,釘錘掃到之處,血肉飛濺。賊匪被他悍勇帶動,士氣高昂,隨他沖鋒殺戮,喊聲震天。
王氏兄弟殿后廝殺。穿云哨箭升空爆炸時,兩人身處地牢,并未見到,此番一出來,便有機靈的嘍啰過來稟報。
王辰一刀砍翻個兵卒,對王武道:“哥,狗官發(fā)了求救信號,附近衛(wèi)所幾千人馬,想是不多時便會趕來,我們不能戀戰(zhàn)�!�
王武答:“都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哪有入寶山空手歸的道理,再怎樣也得把姓陸的和姓周的殺了,替家里人報仇還有那個姓蘇的小子!城外還有六七百名兄弟,由楊會領(lǐng)著,好歹還能抵擋一陣�!�
殺陸安杲和周之道,王辰十萬個贊同,可是聽見要殺蘇晏,他心里打個突,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澀重滋味。
腦海中鬼使神差閃過零星畫面,忽而是瀑布后方的洞窟中,赤裸少年向后跌倒,如墨長發(fā)披散在雪白皮肉上,被他一把抄住脖頸時,坦然道謝;忽而是寨中木屋,少年盤腿而坐,臟污布袍也難掩一身清氣,捶地罵娘更顯赤誠率真;忽而又是按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手,那只手與自己擊掌三下,伴隨著“誓不可違”的鏗鏘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