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荊紅追沉聲道:“屬下自知性情乖僻,說話又不中聽,不討人喜歡�!�
蘇晏失笑:“你在介意什么,我是第一天認(rèn)識你?你要是舌頭抹蜜,我才不習(xí)慣呢。各人有各人的長處,你的好,我心里清楚�!�
荊紅追嘴角緊抿,不說話,用干凈的手撕下兔腿,放在盤子里,又一條條撕下腹背上的精肉,整齊地壘成一摞,把盤子遞給蘇晏。
蘇晏不愛手抓得油膩膩,端著盤子,用筷子夾著吃。見他啃起了沒剩多少肉的兔子骨架,忍不住笑道:“別啃骨頭啦,過來和我一起吃肉�!�
“兔子沒幾兩肉。下次給你抓只麂子�!鼻G紅追把烤酥的骨頭咬成渣,統(tǒng)統(tǒng)吞了進(jìn)去,“我從小什么都吃,習(xí)慣了,大人不必管我�!�
蘇晏知道他窮苦出身,幼年想必受了不少罪,很是心疼:“車上還有干糧,有燒餅、炒面、棋子和肉脯,你自去取來煮了吃�!�
“棋子”是一種用面粉和水做成的行旅干糧,捏成圍棋子的形狀,既可以煮吃,也可以炒吃。和面時加入鹽、生姜汁、胡椒,甚或動物油脂、煮肉汁等,便可做成各種口味。
荊紅追起身去車廂里翻出一包三鮮味的棋子,和水煮成一鍋面疙瘩,又扔了些野菜進(jìn)去,分成兩碗和蘇晏一起吃了。
蘇晏吃得直打飽嗝,凈完手臉,繞著篝火溜達(dá)幾圈,聽著野地蟲鳴唧唧,間或幾聲梟鳥凄厲的夜啼,既犯困,又覺得有點瘆人。
蘇小北和蘇小京駕車?yán)哿艘惶欤昂鷣y吃點干糧,就在裝行李的第二輛馬車上囫圇睡著。
蘇晏也打算回車廂里睡覺,便問荊紅追:“你睡哪兒?”
“哪兒都能睡。”荊紅追指了指頭頂高高的樹杈,“那兒就挺好,離地面遠(yuǎn),沒有蛇蟲滋擾�!�
蘇晏抬頭看光禿禿的樹杈,心想:貝爺還要砍些樹葉搭安全屋呢,你就這么直接睡樹杈上,也不怕給蚊子咬死。
于是說:“你和我一起睡馬車吧。車廂內(nèi)兩排座凳可以朝壁里折起來,鋪上席子,睡兩個人不成問題。”
荊紅追遲疑,拒絕道:“哪有做屬下的,和主上一起睡覺的道理。我不能冒犯大人。”
蘇晏嘁了一聲,“你又不是沒跟我一屋睡過。我剛把你從河里撈上來的第二天夜里,你包成個粽子,我挨了廷杖,兩個難兄難弟湊作對。我還指望和你說話解解悶,可惜你那時是個鋸嘴葫蘆,沒兩天又搬去別屋了你忘啦?”
荊紅追不禁想起那夜,披著莎藍(lán)色深衣,俯臥在榻上的少年官員。隔著暈黃火光,少年目光流彩,嘴角噙著薄笑,重傷在身,仍一臉安然地對自己說話。
篝火映照中,他看蘇晏的目光變得格外柔和,沒有再出言拒絕。
第七十三章
子曰非非非非
馬車車廂略顯逼仄,哪怕折起兩排座位,也不過七尺見方,好在蘇晏和荊紅追都不是身量特別長大之人,并肩躺下時,中間猶有一肩寬的距離,可容輾轉(zhuǎn)。
蘇晏方才吃飽犯困,眼下躺在席子上,反而睡意消退,在一片幽暗中閉眼又睜眼。
篝火的橘紅光芒從門簾縫中透進(jìn),他側(cè)過臉瞧躺在身旁的男人,依稀能看見對方的五官輪廓。
荊紅追向壁里挪了挪,把更多的地方騰給他。
蘇晏低笑,聲音在窄小安靜的空間里更顯透澈,石上清泉似的往人心里淌。“過來點,怎么老往壁上縮,”他說,“你練壁虎功的?”
荊紅追和衣而臥,交叉雙臂把長劍抱在胸前,只盯著車廂頂,“無妨,我夠躺。”
蘇晏忽然想起一事,從懷中摸出個信封,舉到他眼前:“這是你去靈光寺前留給我的信,中間涂掉了一行,是什么?”
荊紅追氣息微滯,答:“寫錯字,便涂掉了。”
蘇晏不相信,“不對吧,我總覺得前后句意不連貫,中間肯定還有什么�!�
“‘雖千萬人吾往矣大恩大德,來世再報。’”他念出信中內(nèi)容,追問,“你這是做了最壞的打算�?扇绻芑钪貋恚怯秩绾�,你怎么不寫?涂掉的是不是這個?”
“”
“喂,大人問話,身為下屬怎么能不如實回答?”
他拿身份壓人,荊紅追只得坦白:“是�!�
“你之前寫什么啦,快告訴我,我好奇死了,憋了好多天呢�!�
“”
見對方又不吭聲了,蘇晏以為他賣關(guān)子,用信封角一下一下戳他胸口,逼問:“快點說,別吊人胃口!”
荊紅追被他迫得走投無路,一把抓住信封,揣進(jìn)自己懷里,干巴巴道:“我當(dāng)時頭腦混沌,寫下的絕筆,說出來讓大人見笑�!�
他從姿勢到聲調(diào),都仿佛是一截焦硬的枯木,蘇晏卻從語氣中聽出了些許緊張,笑道:“好,你隨便說說,我隨便聽聽,不作數(shù)的�!�
荊紅追攥緊了從不離身的長劍,掌心有些出汗。他干澀地、慢慢地說:“雖千萬人吾往矣。事若能成,了無遺憾,此生當(dāng)屬大人所有;事若不成,憾忠義未全緣分已盡,大恩大德,來世再報�!�
蘇晏怔住,在心里咀嚼著這兩句,只覺從尋常字眼中,透出一股蕩氣回腸的情義,而對方所許下的承諾,更是重逾九鼎。即使在紙上涂抹而去,也始終鐫刻在心。
所以他才要守在驛站外的官道上等我,執(zhí)意要做我的侍衛(wèi)可衛(wèi)浚未死,他的復(fù)仇并不算完成,真的就了無遺憾了么?
蘇晏曲臂枕在腦后,凝視黑暗中對方堅毅的側(cè)臉,輕聲道:“我定會讓你了無遺憾。至于涂掉的字眼,我方才說了,作不得數(shù)。人的一生太漫長,也太珍貴,除了他自己,旁人誰也不能拿走�!�
荊紅追沉默不語。
蘇晏微嘆:“我知道你是個一諾千金之人。你知道宋朝的余靖么,是為慶歷四諫官之一。他曾說過一句話,我深以為然‘諾不輕許,故我不負(fù)人,諾不輕信,故人不負(fù)我’。你不輕許諾,我不輕信諾,這樣你我之間就能永不相負(fù),多好�!�
荊紅追依然沉默,也不知是否聽懂他的意思。
蘇晏在這長久的沉默中,朦朧入睡。
依稀聽見對方的只言片語,夢境似的掠過耳畔:“此生驅(qū)策卻不是為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這個夢境,意識卻在此刻消融于黑甜鄉(xiāng)。
翌日一早,蘇晏在晨鳥啁啾聲中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空無一人。他揉了把臉,整衣下車,見盛滿清水的銅盆與毛巾放在車旁的平坦青石上,篝火旁,荊紅追正在煮一鍋香稠的雜糧粥,用木勺輕攪。
高朔坐在篝火的另一頭,盯著馬車出神,眼眶下方烏青的陰影頗為顯眼。
蘇晏邊洗臉,邊朝他笑道:“昨夜沒睡好?是不是蚊子太多。”
高朔哪敢說昨夜一宿未眠,是因為始終繃緊神經(jīng)聽他馬車?yán)锏膭屿o,唯恐自家上官被個江湖草寇戴了綠帽子,此番被蘇晏當(dāng)面一問,只好訕笑著點頭:“是啊,也不知哪兒來那么多蚊子,打死一只又來一只,沒完么了�!�
煮著粥的前殺手又嘲諷地嗤了一聲。
高朔狠狠瞪他,決定在錦衣衛(wèi)密探的小本子上記他一筆,回頭上報僉事大人。
蘇晏其實也沒睡安穩(wěn),點頭道:“野地嘛,沒辦法。下次咱們盡量不露宿,多趕點路,去村鎮(zhèn)客棧歇腳�!�
披星戴月十二日后,一行人已進(jìn)入陜西地界,離延安府不遠(yuǎn)了。
多日趕路,風(fēng)塵仆仆,雖在沿途的客棧沐浴過,但因為天氣酷熱,馬車車廂內(nèi)更是憋悶得很,蘇晏又出了一身汗,拿把折扇拼命扇風(fēng),依然是杯水車薪。他喝著牛皮囊里發(fā)燙的水,忍不住懷念起京城里的冰桶與冰湃過的水果。
時至中午,山坳中烈陽當(dāng)頭暴曬,就連錦衣衛(wèi)緹騎們也有些吃不住。為防中暑,首領(lǐng)褚淵向蘇晏請示,能否在附近的樹林里休息一個時辰,避一避日頭。
蘇晏巴不得,于是下令拐下官道,將馬車停下密林邊上,一行人躲進(jìn)樹蔭里,喝水休息。
林間樹頭蟬噪不止,蘇晏嫌吵,走出百步,見不遠(yuǎn)處有個湖泊,還能聽見水聲嘩然,像是附近有座瀑布。蘇晏頓時來了精神,回車上取了一套換洗的衣物,對荊紅追說:“我去湖里洗個澡�!�
荊紅追當(dāng)即道:“屬下幫大人把風(fēng)�!�
蘇晏失笑:“把什么風(fēng)?我又不是大姑娘,洗個澡還怕被人偷看去?”前世學(xué)校的敞開式浴室,十幾二十個大男人擠在一間洗澡,早就被人看慣了,互相搓背也方便,他招呼對方:“要不你也拿套衣服,咱們一起下湖�!�
荊紅追一怔,下意識拒絕:“不必�!�
“隨便你啦。我打小在江邊長大,水性不賴,你若是還不放心,就在湖邊看著吧,順道抓幾條魚,晚上待會兒熬魚湯喝。”
蘇晏說著,在岸邊找到一處適合放衣物的巖石,就開始拆散發(fā)髻,寬衣解帶。
他動作很利索,轉(zhuǎn)眼就脫去單衫,露出白皙的肩膀后背,日光下汗?jié)竦募∧w晶瑩如玉,又彎腰開始脫白綢長褲。
荊紅追忙不迭轉(zhuǎn)身,聽見噗通一聲下水的聲音,方才回過頭,見碧波間白條隱現(xiàn)。他眼力好,一下便認(rèn)出,這是腰臀,那是大腿,更是眼熱心悸,局促地拐過巖角,撿了一把碎石在手。
他瞇眼看波光粼粼的湖面,指間碎石猝然彈出,緊接著一條魚翻著白肚皮浮出水面。以指為弓,以石為彈,一粒石子一條魚,竟是例不虛發(fā),不多時湖邊漂起了十幾條魚。
荊紅追長劍出鞘,劃向水面,劍氣激蕩之下,水花高高濺起,連帶著被打暈的魚一同落在岸上。
他不放心蘇晏,轉(zhuǎn)出巖角看了一眼湖面,只見蘇晏已游到瀑布附近,朝他遠(yuǎn)遠(yuǎn)地招了招手,示意他也下湖。
荊紅追搖頭拒絕,嘴角卻微揚,心想蘇大人畢竟少年人心性,就讓他多玩會兒罷。
回到滿是魚的草地上,他折了幾根柳條,把魚嘴逐一穿了,串成沉甸甸的兩大串,掛在旁邊枝杈上。做完這些,他又折回湖邊,卻赫然發(fā)現(xiàn)湖面上的蘇晏不見了。
也許是潛入水底摸魚捉蝦?他耐心等了片刻,仍不見人影,臉色丕變。
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當(dāng)?shù)厝酥�,鷹嘴山瀑布后面別有洞天,是個鬼斧神工的大洞窟,深處一條曲折隱蔽的小路,是通往山腰的捷徑。
王五、王六走出小徑,趟著滿是水洼的洞窟,穿過瀑布下了水,正想游過湖面。王六猛地扯了一下他哥的胳膊,壓低嗓音叫道:“快看,湖里有個小娘皮!”
王五道:“荒山野嶺,哪來的女人,怕不是山精野怪�!�
說歸說,也定睛去看,見不遠(yuǎn)處的湖面上,那女人背對著他們踩水,綢緞般的黑發(fā)蓋不住一身好皮肉,從發(fā)縷間露出的肩膀像是雪堆成的。
半個背影自然看不出男女,但他們就沒見哪個男人能生得這么白,故而認(rèn)定是個女的,且來歷不明,透著蹊蹺。
兄弟倆互相使了個眼色,悄悄潛水游過去,從后方一人抓住對方一邊腳踝,猛地往下一扯。
蘇晏猝不及防,被拽入湖中,嗆了一大口水。脖頸又被條粗壯胳膊勒住,向后拽了沒多遠(yuǎn),瀑布的激流便從頭頂傾瀉而下,砸得他暈頭轉(zhuǎn)向。
被人拖進(jìn)洞窟,放倒在濕漉漉的巖石上,他咳得滿臉淚水,肺都要吐出來。
王六看見他的前胸與腿間,五雷轟頂?shù)溃骸熬故莻男的!”
王五也面露遺憾:“竟是個男的�!�
蘇晏好容易止住嗆咳,抹了把臉上的水,抬頭怒視兩個突然出現(xiàn)把他拖走的神經(jīng)病。
只見兩人一身短打,下身麻布褲,上身只套了件對襟無袖短褂,袒露著塊壘分明的胸腹肌肉和兩條健壯臂膀,膚色曬成深褐。
這兩人大約是兄弟,年約二十六七,面龐生得有幾分相似,均是濃眉大眼,兩腮須根刮得鐵青,顯得粗野硬氣。都紋著花臂,又像虎又像豹的不知是什么圖樣,只是位置不同,一個在左臂,一個在右臂。
蘇晏瞧他們這副長相和打扮,懷疑不是山匪就是馬賊,心里有些后悔游得離岸太遠(yuǎn),沒把荊紅追也硬拉下水。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瀑布,盤算著在這里大喊救命的話,聲音能不能穿透轟隆隆的水簾,傳到對面湖岸去好吧,絕無可能,除非他練過少林絕學(xué)獅吼功。
王六蹲下身,盯著他的臉,帶著濃重口音問:“你是什么人,家里什么營生,來鷹嘴山做甚?”
蘇晏扯出一抹溫和靦腆的笑容,“小生乃京城人士,家里是佃戶,勉強供小生念完庠學(xué),此番跟隨商隊,前往陜西延安府探親,途經(jīng)寶地,為避暑下湖鳧水,若無意攪擾到兩位好漢,還請見諒則個。”
王六呸道:“原來是個酸丁。我還當(dāng)是山里的狐貍精顯形,白高興一場�!�
蘇晏心中暗罵:你才是狐貍精!你們?nèi)叶际呛偩?br />
面上越發(fā)人畜無害:“好漢,小生身無寸縷實在不雅,能否容我游回湖邊,穿戴整齊再行問話?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王六被他“子曰非非”得頭疼,揮手道:“走走走,去穿好衣服滾蛋!這鷹嘴山方圓十里內(nèi),都是我們響”
王五干咳一聲,說:“既然是不相干的,就趕緊走。”
蘇晏拱了拱手,作出著急忙慌的模樣,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水洼朝瀑布外走去。
王六悻悻然起身,卻見他哥盯著那酸丁的裸背瞧,他也看了一眼,嘀咕著“有什么好看,又不是娘兒們”,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眼見要出瀑布,王五忽然叫道:“站��!”兩三步?jīng)_過去,一把抓住蘇晏的手腕,摸索手指掌心,又提起他一條腿,看了看腳底。
蘇晏單腳打滑,險些摔在巖石上,驚呼著揪住了對方的短褂,刺啦一聲,把肩頭處本就不結(jié)實的縫線扯裂。
王五身上的短褂成了半邊披肩,蘇晏揪著垂落的另半邊,眼見后腦勺要砸地,王六眼疾手快從后方伸出胳膊,抄住他的脖頸。
蘇晏轉(zhuǎn)而抓住他的胳膊,翻身爬起,松口氣道:“多謝好漢援手,否則小生可要頭破血流了�!�
王五哼了聲:“謝個屁!你個兔崽子,不說實話,狡猾得很!老子就沒見哪個家中佃農(nóng)出身的,手腳這般細(xì)滑,半個繭子都不長。分明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家里不是有錢就是當(dāng)官�!�
王六聽了眼前一亮,再度打量蘇晏,嘿嘿笑道:“好肥蘇晏頭皮發(fā)麻,還想再說什么,被王五一手刀劈在后頸,登時暈過去。
王六把他軟綿綿的身軀攔腰抱住,毫不費力地扛在肩頭,問:“哥,怎么處置?”
王五說:“先回寨子,弄醒了盤問看有多大油水�!�
兩人當(dāng)即沿原路返回。
片刻后,瀑布外面飛掠進(jìn)來一個人影。
荊紅追尋遍湖面湖底,不見蘇晏身影,最后將懷疑的眼神投向瀑布,彈入一顆石子后,發(fā)現(xiàn)后面有空間,這才沖破水流,發(fā)現(xiàn)這個洞窟。
他蹲下身,仔細(xì)查看巖石地面,從遍地潮濕中尋找蛛絲馬跡,很快發(fā)現(xiàn)了洞窟深處的隱蔽小徑,坐實了蘇晏被人擄走,心底急怒交加,寒著臉鉆了進(jìn)去。
湖邊樹林,緹騎們休息得差不多,準(zhǔn)備招呼馬車?yán)^續(xù)前行。褚淵四下兜了一圈,不見蘇晏和荊紅追,詫異地問眾人:“有誰見蘇大人哪里去了?”
眾人紛紛搖頭。蘇小北說:“大人先前回馬車取了套衣物,想是去湖里沐浴了,吳荊紅大哥陪著,應(yīng)該無事�!�
“該啟程了,否則入夜前趕不及進(jìn)城�!瘪覝Y皺眉,“誰去湖邊找找?”
“我!我去!”高朔當(dāng)即應(yīng)道,心想媽的兩個大男人什么澡要洗這么久,鴛鴦�。�
他提了刀,懷著替上官捉奸的義憤,快步朝湖邊去。
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一大群粗衣短打的騎馬大漢,正密切盯著林間的動靜。其中一人問為首者:“干不干?二十二匹馬,兩輛車,是筆大買賣!”
為首那人道:“都是帶家伙的,看起來身手不錯,硬點子扎手�!�
“再扎手,也只有一二十人,咱們這里兩百來個兄弟,還怕碾不過?”一名大漢道。
“大當(dāng)家二當(dāng)家還沒回來,要不再等等,聽他們的�!庇忠幻鬂h提議。
第一個開口的催促:“怕是沒這么快回,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楊哥你先拿個主意吧!”
為首那人猶豫片刻,見林中眾人開始起身牽馬,像是要走,心一橫,下令:“把響箭射出去,動手!”
一支帶著尖銳哨響的箭矢劃破長空。
褚淵循聲回頭,見山坡上呼啦啦涌下一群騎兵,雖然打扮各異,武器五花八門,弓馬卻嫻熟得很,一股悍匪之氣撲面而來,當(dāng)即大喝道:“備戰(zhàn)!是響馬盜!”
第七十四章
要是來遲一步
“嘎吱嘎吱”破爛太師椅搖個不停,椅縫不堪重負(fù)地發(fā)出聲響。
蘇晏身上披了件不知多少人穿過的臭烘烘的外袍,抬頭看大馬金刀坐在面前的賊頭。他在被扛進(jìn)寨子時就清醒了,仍裝成昏迷,麻袋般掛在賊人肩頭一動不動,視線乘機(jī)從下往上,把整個匪寨掃了個囫圇。
一進(jìn)屋,就被丟在木地板上,他吃痛坐起身,緊接著劈頭蓋臉被砸了件粗布外袍。
王六搬來兩張椅子,正正對在他面前,自坐一張,兩條胳膊往椅背一攤,架起二郎腿,流里流氣地抖著腳,歪著頭審視新綁來的肉票。王五坐姿比他稍有收斂,但也是一臉匪氣,顴骨邊還有道刀疤。
說來這對賊兄弟還有些痞帥痞帥,可惜不干好事。事已至此,只能隨機(jī)應(yīng)變,尋找脫身的機(jī)會,蘇晏想著,忍著霉味把外袍穿上,盤腿而坐。外袍長及膝彎,剛好可以遮住大腿與交叉的腳踝,只露出折起的半片膝蓋。
王六嘀咕一聲:“真他娘的白。”
王五喝道:“說,究竟什么來路!別扯什么窮酸的鬼話,我們哥倆眼睛毒得很!不說實話,把你從手指腳趾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剁了,扔去后山喂狼�!�
王六補充道:“落在我們兄弟手里,只有破財免災(zāi)一條路,你乖乖自認(rèn)倒霉,把金銀細(xì)軟都交出來,再寫信回去讓家人備齊贖金。一手交錢,一手放人,絕不含糊�!�
蘇晏苦笑:“兩位大哥,我一個家道中落的書生,身無長物,哪有什么金銀。就京城里一處小破宅子,出門前還被人打砸了,臨行前夜睡的還是門板。說起來,我還是被攆出京的,這一路餐風(fēng)露宿,眼見終于要熬到地兒,被兩位大哥逮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王六又嘀咕一聲:“真他娘的慘。”
王五瞪他弟弟一眼,轉(zhuǎn)而逼問:“犯了什么事,被攆出來?”
蘇晏說:“有個有錢有勢的老賊,逼奸我姐姐,被我拿劍砍斷一條胳膊,家里人為了避禍,把我攆出來�!�
王六猛一拍大腿:“砍得好!老子最看不慣仗勢欺人的淫棍!要是大爺在場,把他上下兩頭都砍了!”他對著蘇晏嘖嘖稱奇:“沒想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能提劍砍人,膽量不小,是條漢子!”
蘇晏也猛一拍地板,隨即把吃痛的手藏到身后直抖索,義憤填膺道:“等我避過這陣風(fēng)頭,日后回了京,定按大哥說的,把他上下兩頭都砍了!媽的老狗畜生,壞事做絕還不讓人罵了?就記恨我當(dāng)堂罵過他,背地里處處使絆子構(gòu)陷我,害我差點被棍子打死,還放惡狗咬我,還去官府惡人先告狀我臨走前,家里也是他給砸的,還想割我鼻子,還好我躲得及時”
他連罵帶吐苦水,一通滔滔不絕,說到恨處怒發(fā)沖冠直捶地板,把個王六聽得一愣一愣,竟生出了同仇敵愾的情緒,氣憤道:“老子只當(dāng)陜西不是人呆的地方,卻原來皇城根兒天子腳下,也有這等不要臉的腌臜事!換作大爺我,現(xiàn)在就回京去,把那個老狗給剁成肉醬,怕他什么有權(quán)有勢,大不了拼去一條命不要,人死diao朝天,大哥跟你說”
王五一推太師椅,起身把他弟弟拉出了房門。
王六說話被打斷,不爽問:“做什么?”
王五低聲道:“你被這小書生的話頭給繞進(jìn)去了!”
“��?沒有,我瞅著他挺倒霉催的,又窮,算了放走吧,讓他去報仇�!�
“他要是真窮,哪里養(yǎng)來這一身細(xì)皮嫩肉和從容氣度?”
“可是我瞅他”
王五截斷王六的話頭:“我說弟,你該不會看他生得好,動了火吧?這種公子哥,你要玩也行,可別把人鬼話又當(dāng)了真,反被拐了。”
王六不服氣:“哥你這話說的,當(dāng)我沒腦子?誰能拐等等,你剛說啥?要玩也行?”
王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你最近憋得慌�!�
王六被戳中心思,有點尷尬地嘟囔:“老子剛說了,最看不慣仗勢欺人的淫棍,沒想自己也去當(dāng)淫棍再說,咱們是綠林好漢,隨意奸淫良家婦呃男,名聲都壞了�!�
王五正要夸他有覺悟,有定力。
沒料王六話風(fēng)一轉(zhuǎn),又說:“不過,碰上個這樣的,算千載難逢,也顧不得名聲了。大不了我把人弄出寨子去,要壞就壞我一個�!�
王五啐他一口唾沫:“把你防著哥的這點鬼心思,拿去對付外人!”
王六嘿嘿道:“這不圖新鮮呢么!我先磨得他點頭,他要是樂意,我也叫上你�!�
兩人商議定了,遂又推門進(jìn)去,剛打開條縫,便見一道雪亮電光從縫隙中射出,直刺咽喉。
王六大叫一聲,來了個仰天斜躺鐵板橋,那道電光堪堪擦著下巴過去,劃出一道血痕。
半掩的門內(nèi),一個少年聲音冷冷道:“留活口,我還有話要問�!�
王五、王六被卸了兩肩關(guān)節(jié),手腕用麻繩捆著,一頭冷汗,被迫跪在蘇晏面前。
剛想抬起一點眼皮,脖頸就被劍鋒割出個威脅的血口,王六吃痛暗罵:哪里來的煞星,潛入寨子,竟沒一個弟兄察覺!要不是偷襲,大爺會叫他這么輕易得手?
原來荊紅追擅于追蹤,循跡找到了匪寨,依仗輕詭的身法悄悄潛入,摸到關(guān)押蘇晏的屋子。正巧此刻王五、王六兄弟走出屋門說話,他翻窗而入,見蘇晏披著臟袍子窩在地板上,氣得眼中滿是血紅色殺機(jī)。
要不是蘇晏吩咐留活口,他殺完兩個賊頭,緊接著能把整個寨子屠了。
蘇晏拉過嘎吱作響的太師椅,坐上去,以牙還牙地喝道:“說,什么名字,什么來路!不說實話,把你們從手指腳趾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剁了,扔去后山喂狼�!�
荊紅追配合著把劍鋒移到王六手上,比劃著先剁哪一節(jié)。
王六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坦白:“我叫王六,大名王辰,我哥王五,大名王武,陜西慶陽府人氏。手下幾百個弟兄,人稱響馬盜,因為官府追得緊,目前躲在鷹嘴山一帶�!�
“你剛才說,陜西不是人呆的地方,怎么回事?”
王辰還沒回答,王武冷笑道:“怎么回事與你何干,你不是京城來避禍的窮書生?換個地方繼續(xù)避禍就是了�!�
“休得對大人無禮!”荊紅追一劍拍在他背心。
王武肺腑受了內(nèi)傷,噗的吐出大口鮮血。王辰急喚一聲:“哥!”忙對蘇晏叩首:“我們兄弟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大人,你別殺我哥,有話來問我,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王武滿嘴是血,仍嘴硬道:“哪來什么大人真要是個當(dāng)官的,八抬大轎鳴鑼開道,前后都是侍衛(wèi)兵丁,還能一個人光屁股在湖里洗澡?”
蘇晏幾乎氣笑了,叫住一劍削向他咽喉的荊紅追,說:“不必與莽夫計較,等我問完再說�!�
“再對大人說話無禮,先割你的舌頭!”荊紅追狠踢了王武一腳,又把他踹出一口血,登時昏過去。
王辰大急,兇狠地瞪視荊紅追,可性命捏在人手上,敢怒不敢言。
“放心,你哥還死不了,只要你老實回話。”蘇晏說,“如果我沒猜錯,你們當(dāng)響馬之前,是不是馬戶出身?”
王辰吃驚反問:“你怎么知道?”
“你們寨子里的馬,多數(shù)臀上打了官馬烙印,不是苑馬寺自養(yǎng)的,便是太仆寺交予馬戶養(yǎng)的。還有王五,雖是匪徒,身上還有些兵戎氣,想必曾做過軍士�!�
王辰愣住,說:“不錯,我們兄弟的確是馬戶出身。我哥也在牧軍里待過幾年�!�
蘇晏問:“你們既然是馬戶、軍士,為何監(jiān)守自盜,還落草為寇?”
王辰道:“活不下去了,除了落草,還能咋地!”
“怎么說?”
“還不是因為朝廷什么狗屁的‘戶馬法’!把軍馬交給我們民戶飼養(yǎng),按期繳納馬駒,說是抵一半田稅。”
“民牧,也是為了減輕官牧壓力,戰(zhàn)馬多了,國家軍力才能增強,才能不受外敵欺辱,怎么不好?”
王辰呸道:“官府說得好聽!我們馬戶,五丁養(yǎng)一馬,從15歲養(yǎng)到60歲,不能養(yǎng)死了,每兩年還要上交一匹馬駒。養(yǎng)死的、交不上的,就要賠錢。馬駒賠二三十兩,成馬賠五六十兩,把我們?nèi)屹u了都賠不起!
“養(yǎng)雞養(yǎng)鴨尚有雞鴨瘟,養(yǎng)馬就能保證不病不死?還要保證生小馬駒?生不出來怎么辦,叫我們替馬生不成!好容易生了馬駒,戰(zhàn)戰(zhàn)兢兢養(yǎng)大,吃的草料豆餅比人還精細(xì),熬到繳納期,百里迢迢送去太仆寺,一路人困馬乏。驗收的官吏又各種挑剔,查完說馬匹不合格,該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白養(yǎng)兩年不說,還要賠錢。為了過關(guān),馬戶們不得不湊錢賄賂查驗官,請他們放人一馬。
“為了養(yǎng)馬,耽誤種地,交不上公糧,縣衙老爺又不高興,和太仆寺爭搶人手。一頭催我們種地,一頭催我們養(yǎng)馬,就這么一雙手,剝皮拆骨也干不了這許多事,你說這‘戶馬法’,不是折磨老百姓,又是什么!”
蘇晏陷入沉吟。銘太祖開創(chuàng)先河的民牧政策,雖說減輕了國家養(yǎng)馬的壓力,卻是把這壓力轉(zhuǎn)嫁給了老百姓,在田賦勞役之外,又增加了新的負(fù)擔(dān)。
苑馬寺、太仆寺,太祖皇帝疊床架屋似的設(shè)置了從中央到地方的牧馬管理機(jī)構(gòu),運營成本大為增加,官吏們要吃要喝要領(lǐng)工資還要克扣勒索,難怪弄得民不聊生。
太祖皇帝本想以馬抵賦,只能說,設(shè)想很美好,可是執(zhí)行起來難以落實到位,只會進(jìn)一步激發(fā)社會矛盾,導(dǎo)致走投無路的百姓揭竿而起�!段饔斡洝防稞R天大圣,“敢叫俺當(dāng)弼馬溫,俺就給你來個大鬧天宮”,不就是影射此政么?
蘇晏輕嘆道:“‘戶馬法’著實苦民,若是官牧能自給自足,也就不必增加民牧了。對了,陜西靠近河套一帶,我記得草原綿延,適合放牧養(yǎng)馬。按理說,光是苑馬寺與戍邊軍士們養(yǎng)馬,就已足夠供應(yīng),你哥身為牧軍,為何要當(dāng)逃兵?”
王辰恨恨然道:“他也不想當(dāng)逃兵的,可牧軍也不比馬戶好多少!聽說監(jiān)苑里不少官馬都被盜賣,草場也被許多豪強侵占去,那些當(dāng)官的又貪污成性。官馬們無人料理,都是又病又瘦,邊軍們?nèi)巳损B(yǎng)私馬倒賣給官府。我哥用心養(yǎng)的官馬,某天夜里忽然被人毒死,他怕掉腦袋,無可奈何才逃回來,和我們一同落草�!�
“竟連邊軍也參與其中,這陜西馬政真是爛透了”蘇晏眉頭緊皺,意識到自己接手的新差事不僅是個燙手山芋,還是個巨大的爛攤子,想必背后利益網(wǎng)錯綜復(fù)雜,處理起來棘手得很。
倒在地板上的王武咳了幾口血沫,逐漸清醒,喘氣道:“你真是當(dāng)官的?來陜西做什么”
蘇晏起身走近。王武只見眼前一雙赤足,白玉雕也似的玲瓏秀氣,即使足底沾染了灰塵也未損其顏色,是一種近乎春風(fēng)秋月的天然美好。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強忍咳嗽,不敢把血沫濺上去。
“我是圣上親封的巡撫御史,來此撫治地方,整飭吏治,束理馬政,還陜西一個清明太平�!�
少年官員用并不鏗鏘,卻清澈堅定的聲音說道,“我要讓你們這些被逼上梁山的好漢們,都解甲歸田,讓官員各司其職,讓百姓安居樂業(yè)。”
王氏兄弟怔住了。王武喃喃道:“御史欽差天使?”
“這么說也沒錯�!碧K晏微微一笑,“你們真想一輩子當(dāng)響馬盜,在官府的追緝中東躲西藏?”
王辰大聲道:“要是能平平安安活著,誰愿意做這種刀頭舔血的行當(dāng)!說什么劫富濟(jì)貧,其實不過圖得自己心安,真要餓昏了頭,管他好人壞人,搶也搶得,殺也殺得,反正已經(jīng)是亡命徒,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來?”
荊紅追劍尖微微一滯,望向蘇晏的寂然眼神中,掠過一絲感激與更深的情愫若不是遇上了蘇大人,他與這些落草為寇的響馬,又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是個獨行的亡命徒而已。蘇大人不僅救了他的性命,更給了他一個可以重新展望的未來,一個再世為人的機(jī)會。
蘇晏嘆息著,將手按在了王辰的肩膀上。
王辰像挨了炮烙般,身軀猛顫,不禁抬頭看他。
蘇晏說:“待世道清明,你們就散伙吧,回鄉(xiāng)做個良民,如何?”
王辰心頭一股熱血激蕩,大聲道:“把我手腕解開!”
蘇晏朝荊紅追點頭示意。荊紅追一劍挑斷繩索,又粗暴地接上兩人脫臼的肩關(guān)節(jié)。
“要真有那么一天,老子也不當(dāng)什么響馬盜、山大王了,回去該做什么做什么,好好過日子�!蓖醭饺掏磼嗔藪嗉绨�,扶著王武起身,朝蘇晏抬起手掌:“擊掌為誓!”
荊紅追在他抬手時,條件反射要出劍,被蘇晏以眼神阻止。蘇晏伸手,與他滿是繭子的粗糙手掌對擊三次,說:“誓不可違�!�
王辰大笑道:“好!”又轉(zhuǎn)頭對王武說:“哥,你說呢?”
王武道:“我們兄弟同心,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此刻屋外有人高聲叫道:“大當(dāng)家!二當(dāng)家!你們在里面?”
“在,怎么了?”
“楊哥帶著兩百多弟兄,在山坳里和一伙硬點子干上啦!對方也不知什么來頭,就二十個人,扎手的很,廢了我們七八十個兄弟,楊哥命我來找兩位當(dāng)家,請你們出馬哩!”
蘇晏一怔,說:“那是我的侍衛(wèi)!”
“哎呀哎呀,”王辰揚聲朝門外道,“你速去通知楊會,趕緊停火,就說一場誤會,他們家大人在寨子里做客!”
蘇晏說:“我不出面,他們不會停手的,還是趕緊送我過去,解釋清楚。”
王辰哎了聲,就要去開門。
蘇晏:“等等!我衣服!我不能穿成這樣!”
王辰一怔:“這樣,也挺好看”
荊紅追面上殺氣凜冽,眼看要割人舌頭,蘇晏忙道:“給我找套新衣褲,要沒人穿過的�!�
入夜,寨中四處燃起大火盆,在正廳前方的廣場,馬賊們把方桌拼成一條長席,和便服的錦衣衛(wèi)緹騎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自古軍匪不分家,幾碗黃湯下肚,就成了酒肉兄弟,紛紛劃拳打關(guān)斗,大呼小叫,席間不時爆發(fā)出陣陣哄笑。
王武受了內(nèi)傷,服了荊紅追給的傷藥,臉色好轉(zhuǎn),但還吃不得酒,只能郁悶地喝茶。王辰給蘇晏斟滿一碗,雙手端上:“敬御史大人!”
蘇晏喝了一大海碗,見他又斟,擺手笑道:“我就這點酒量,適可而止,適可而止�!�
王辰端著滿滿的酒碗,看著火光中御史大人的臉發(fā)呆,酒液灑到腳背,方才如夢初醒地跳起來,一仰脖把酒喝了。他訕訕道:“我們兄弟向大人賠不是,說話無禮,還把你當(dāng)麻袋扛”
蘇晏干笑:“尷尬事莫提,提了大家都尷尬。再說,你們兄弟也沒真把我怎么樣,就此揭過吧�!�
王辰心道:你那侍衛(wèi)要是遲來一步,怕就真“怎么樣”了。但這話是死也不敢說出口的,他為了掩飾內(nèi)心動蕩,又連喝三大碗,決定把自己灌醉,醒后徹底斷了妄念,再也別胡思亂想。
蘇晏頭重腳輕,吐完一場,悄悄問荊紅追:“有沒有魚湯喝?”
荊紅追眼中笑意閃過:“有,按你說的,用砂鍋煲一個時辰,熬成稠稠的奶白色,過濾骨肉后,以油花、姜片煎湯,灑細(xì)鹽和蔥花,其他什么都不放。”
蘇晏光聽就覺得鮮香在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趁熱倒一碗給我�!�
嫣紅粉嫩的舌尖在唇間一閃而過,將唇瓣染了層薄薄的水潤光澤。眼力過人的前殺手、現(xiàn)侍衛(wèi)不禁耳根發(fā)熱,連帶身體深處也燙熱起來。他按捺住這股異樣情緒,聲音有些暗啞地道:“是,大人�!�
第七十五章
還讓不讓人睡
在鷹嘴山匪寨借宿一夜,翌日拂曉,趁著日頭未出山,天兒還不太熱,蘇晏一行人就下了山,繼續(xù)奔赴延安府。
王武、王辰給他送行。蘇晏在馬車旁交待他們:“劫幾個為富不仁的豪紳也就罷了,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也別輕易害人性命。”
賊頭兄弟倆點頭稱是。蘇晏又把王辰拉到一旁,低聲責(zé)罵:“尤其是你!再敢欺男霸女,法不容情!找不著相好,就去逛窯子,別禍禍良家,否則日后就算招了安,也要治你奸淫罪,聽見了?”
王辰一聽,知道兄弟倆在門外的交談被他知曉,又尷尬又羞慚,低頭說:“我知道了。以后不敢再犯。”
蘇晏這才緩了臉色,揮揮手道:“回吧,好自為之。”
車輪碾著凹凸不平的山路,兩輛馬車在緹騎們的護(hù)衛(wèi)下逐漸遠(yuǎn)去。王辰嘖了一聲,對他哥抱怨道:“明明你也同意一起玩,為什么只罵我一個?”
王武拍了拍他的后腦勺:“因為你嗓門比我大�!�
三日后,延安城的城墻已遙遙可見。
在城外驛站勘合過符契,驛丞不敢怠慢,忙親自將御史大人迎往上房。蘇晏卻不急著回房,站在驛站大院門口,見官道對面百丈外,空地人群聚集,周圍搭了遮陰的棚子,似乎是個臨時市場,便問:“對面是什么?”
驛丞答:“是個牙行。因官道人來人往,有不少商販沿路擺攤,便有牙子自發(fā)成市,為買賣雙方穿針引線,做些肉鹽豆谷生意,還兼居停貨物、安頓客商、代雇車船人丁等�!�
哦,古代中介公司。蘇晏覺得新鮮,就攛掇荊紅追和他一起過去瞧熱鬧。褚淵聽見了,不放心,親自帶了七八個侍衛(wèi)同去。
蘇晏本不想引人注目,但褚淵因為他孤身洗澡洗進(jìn)馬賊窩一事,自覺有負(fù)圣恩,對不起皇爺?shù)膰谕�,�?zhí)意要跟去,蘇晏也只得同意。
結(jié)果眾星拱月的架勢一擺開,精似鬼的牙子們便知道來了個非富即貴的人物,十二分熱情地涌上來,七嘴八舌介紹貨物。
一個中年牙婆領(lǐng)著幾個幼童擠到蘇晏跟前,扯開嗓門,用詞粗鄙地招呼:“貴人,來看看這幾個娃娃,賤賣!看這女娃,多水靈,再養(yǎng)個兩三年,就能梳攏了。還有這對雙生的男娃,別看瘦,眉清眼秀的,再長開一點就是好小廝,也能cao,也能做粗使活兒,再不濟(jì)轉(zhuǎn)手一賣,賺的有多無少�!�
蘇晏還來不及反應(yīng),荊紅追便將劍鞘往牙婆身前一攔,皺眉喝道:“污言穢語什么,滾開!”
那幾個孩童從五六歲到十歲左右都有,頭發(fā)間插著草標(biāo),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哭哭啼啼。后方樹旁蹲著幾名枯瘦漢子,看著這邊,用破破爛爛的衣角揩眼淚。
蘇晏惻隱之心頓起,問牙婆:“哪里來的孩子?”
牙婆趕忙道:“不是拐的!一應(yīng)契書干干凈凈!這些都是父母自愿發(fā)賣,貴人看,樹旁那幾個就是娃娃的爹�!�
蘇晏走過去,問:“怎么要賣孩子,自己生養(yǎng)的,不心疼?”
一名枯瘦漢子哭道:“賣出去還能活命,放在家里,要與爺娘一同餓死。”
另一個也說:“辛苦養(yǎng)的馬死了,官府要我們賠銀子,哪有銀子!屋子、田地,能賣的都賣了,就算把兩個娃娃也賣了,也只賠得起一半!”
“只求老爺發(fā)善心,把我娃娃買了,給口飯吃。”先開口那人跪求道。
“至于我們這些老貨,能活一日算一日,死了拿草席一卷埋土里,也就解脫了”
蘇晏看著這些走投無路的農(nóng)夫馬戶,長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到牙婆面前,說:“這些孩子我全要了,多少銀子?”
“十”牙婆遲疑一下,道,“三十兩銀�!�
褚淵當(dāng)即喝道:“漫天要價!京城一個十二三歲小廝才賣三兩銀,還少吃幾年飯”
蘇晏抬頭阻止他繼續(xù)說,從錢袋里取出三錠銀,交給牙婆。
牙婆喜笑顏開地收了,自取一錠,將剩余兩錠遞給賣家,又押著孩童們給貴人磕頭,嘴里不停說著吉利話。
蘇晏沒搭理她,徑自走到樹下,把錢袋丟給那幾名枯瘦漢子,說:“這里的錢,夠你們賠今年的馬錢了。孩子領(lǐng)回去,誰生的誰負(fù)責(zé)養(yǎng),再想發(fā)賣,天理難容。以后日子好過了,送他們?nèi)ツ钅顣�。�?br />
那些漢子徹底愣住。
孩童們撲過去,爺呀爹呀的嚎叫,大大小小抱頭哭成一團(tuán)。
“這是遇到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漢子們涕淚交加地朝蘇晏離開的背影磕頭,“活菩薩呀”
蘇晏沒了逛集市的心情,回到驛站客房中,心底仍難受得緊,喃喃道:“人活著,怎么能苦成這樣?”
他前世生活在和平年代,國家強盛富足,盡管也有貧困人口,但再窮也不至于鬻兒賣女。這一世不說從小錦衣玉食,也是衣食無憂,專心讀書進(jìn)學(xué),從未為生計發(fā)愁。金榜題名當(dāng)了官,身處京師繁華地帶,也沒有直面過如此慘痛難言的人間疾苦。
荊紅追沉默不語,蘇晏忍不住問他:“你小時候呢,也這么苦?”
“好一點。爹娘死得早,至少沒人賣我�!鼻G紅追語氣平靜,“八歲那年鬧蝗災(zāi),實在沒東西吃了,姐姐要自賣,只換一袋陳米。我死活拽著她,還咬了人牙子,險些被對方打死,于是沒賣成�!�
“你”蘇晏忍不住雙手握住他的胳膊,眼眶泛紅,喉嚨酸澀說不出話。
荊紅追看著自己決意追隨的蘇大人,忽然極淺淡地笑了笑:“我現(xiàn)在好了�!�
他平時神情沉寂,眼神冷銳帶煞,說話總像一粒粒生硬的石子,除了面對蘇晏時柔和些,被過分戲弄偶爾一兩下還會臉紅,大部分時候都是一把陰影中的利刃,體內(nèi)封存著沉冤未洗的厲鬼。此番倏然露出一點笑的影子,如同焦黑枯木上萌發(fā)出嫩綠新芽,談不上有多好看,卻動人心魄。
蘇晏怔忡過后,安慰地抱了一下他,說:“以后也會好。”
這個擁抱過于溫暖與真摯,帶著他唯恐玷污而不敢承受的體溫?zé)嵋狻GG紅追從蘇晏雙臂間滑落下來,半跪著,一手按膝,一手點地,聲音難以抑制地微顫:“大人救我性命,危急時屢次庇護(hù),又好心收留我。我屬下粉身碎骨,不足以報大人恩情之萬一�!�
蘇晏頭疼地蹲下身子,與他平視,“咱們能不能好好說話,不要動不動就恩來恩去,跪來跪去?”
蘇大人不明白,恩情是一道箍,須得緊緊箍在他那顆逐漸貪婪而癡妄的心上,嵌入血肉。每當(dāng)生出一兩分迫切,便會勒得烈烈作痛,提醒他謹(jǐn)言慎行,不要把現(xiàn)有的好都敗壞掉。這份好,有多么來之不易,就要多么小心珍藏,蘇大人不明白。荊紅追垂目不看他,“屬下知道了,大人施恩不望報,不喜善行被人掛在嘴邊。”
蘇晏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好吧,你就當(dāng)我心中不喜,可以起來了么?”
荊紅追起身,說:“大人歇息吧,屬下告退。”
蘇晏卻叫住他:“我們不住驛站,住到城里去。”
“?”
“驛站里住的都是南來北往的官吏,看不出當(dāng)?shù)孛裆�,我們進(jìn)城住客棧,明日去市井和田間,到處逛逛。”
荊紅追沒有異議,當(dāng)即通知兩個小廝,把卸了一半的行李再裝回馬車,動身進(jìn)城。
時值黃昏,一行人找了家大的客棧,要了七間房。原本褚淵安排的是二十名侍衛(wèi)四人一間通鋪,兩個小廝和荊紅追一間,蘇晏自住一間上房。
但蘇晏洗沐完畢,準(zhǔn)備出房門用晚膳時,見荊紅追抱著劍,站在門外,嚇一跳問:“你直挺挺站在這里做甚?”
荊紅追道:“守夜。”
“不用了,這是城中客棧,不比野外,沒事的�!�
“大人上次在湖邊也說沒事,結(jié)果”
蘇晏投降:“行行,要守就守吧,但要上下夜輪值,別只你一個人熬著。讓伙計再搬一張涼榻進(jìn)來,就擱在外間,窗戶邊上,這兒,給守夜的侍衛(wèi)躺。”
他說完前一句時,荊紅追正想答應(yīng)。聽了后一句,心里立刻反悔,說:“那些錦衣衛(wèi)都是沒繡花的枕頭,不中看也不中用,和幾個響馬交手也會受傷,丟大人的臉。還是別讓他們進(jìn)屋守夜了,我一人足矣。”
平心而論,蘇晏覺得他這話偏頗哪里是幾個響馬,到場看時,烏泱泱一兩百號,個個弓馬嫻熟,身手雖普通,但戰(zhàn)場不是單打獨斗,那個姓楊的頭目又會指揮,整支隊伍的實力亦不容小覷。錦衣衛(wèi)緹騎們能以一敵十,不落下風(fēng),反殺對方七八十人,己方只重傷一人,輕傷七人,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了。
但畢竟親疏有別,蘇晏不想為此去駁荊紅追的面子,便笑道:“對對,我家阿追又中看又中用,比他們給本大人長臉。你非要堅持不換班,就不換唄,睡在我這外間也好。就讓兩個小廝睡一間,小京睡相差,又愛打呼嚕,只有小北受得了他。”
荊紅追被他調(diào)謔得無地自容,先前那番嫌棄錦衣衛(wèi)的話語,倒像故意貶低旁人、自抬身價似的,當(dāng)即轉(zhuǎn)身下樓去找客�;镉�,只留給蘇晏一個僵硬的背影。
蘇晏在他身后吃吃地笑。
半個月長途跋涉,從蘇晏本人到侍衛(wèi)、小廝,個個疲累不堪,到了城中驛站,不禁放松心神,吃飽喝足后只想睡覺。
蘇晏進(jìn)屋后看了看西洋琺瑯懷表,才晚上七點,邊打著呵欠,邊脫去外袍鞋履,穿著褻衣往枕席上一躺,肚皮上搭條大毛巾,幾乎瞬間入睡。
荊紅追沐浴后進(jìn)屋,隔著垂簾聽見蘇晏沉穩(wěn)綿長的呼吸聲,知道他睡熟了,便也解了外衣,躺在涼榻上,把劍擱在枕邊。
他受過訓(xùn),必要時控制自己不進(jìn)入深睡狀態(tài),閉目淺眠養(yǎng)神,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能驚醒。
剛躺下沒多久,窗外不遠(yuǎn)處陡然響起擊鼓吹喇叭的聲音。荊紅追猛一睜眼,縱身躍起,輕悄地落地,推開窗縫往外看,像是從城門方向傳來。
蘇晏被吵醒,迷迷糊糊問:“什么情況?”
荊紅追見街道上火把熊熊,人影幢幢,猜測道:“許是迎親的隊伍�!�
蘇晏“哦”了一聲,又睡著了。
金鼓聲半晌后停歇,估計新娘送到夫家了,荊紅追躺回涼榻,重又閉眼。
兩刻鐘后,擊鼓吹喇叭聲再度響起,仍是從城門方向的大街上傳來。
蘇晏又一次被吵醒,閉著酸澀的雙眼,不爽道:“又結(jié)婚?今天是什么黃道吉日,人人趕著上花轎!”
荊紅追無奈道:“我給你做兩個棉花塞子,堵住耳朵。”
耳朵眼兒里塞了棉花后,蘇晏繼續(x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