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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皇帝將畫揉成一團,擲在沈柒腳下,踱到他面前,居高臨下道:“沈柒,你在東苑出首馮去惡,向朕投誠表忠心時,朕就看出,你是個有手腕魄力,也有頭腦心思的。朕欣賞這一點,故而任用你,希望你好好替朕辦事。你救了蘇晏一命,朕論功行賞,將你擢為僉事。如今你卻假傳圣意,辜負朕的信任,是什么原因讓你如此膽大妄為?”

    沈柒伏身道:“臣一時利令智昏,不敢求皇爺饒恕,愿意受罰�!�

    皇帝目光冷凝:“利令智昏?你想得到什么利?又得到了什么利?”

    “臣在東苑受馮賊鉗制時,感念蘇大人忠義,不忍加害,其時不過一點小小的善念,不料事后險些搭上性命,又因禍得福升了官。沈柒感激陛下皇恩浩蕩,感激蘇大人在‘十二陳’中仗義執(zhí)言,卻也因此生出了私心雜念,以為蘇大人深得圣眷,若是能繼續(xù)示好于他,總歸有好處沒有壞處�!�

    “那日臣遙見蘇大人出殿時酩酊大醉,連轎子都坐不穩(wěn)了,便想過去問候一聲。待走近后才發(fā)覺蘇大人情況不對勁,像是”沈柒略一遲疑,毅然道,“像是中了什么惡藥。臣在北鎮(zhèn)撫司負責(zé)偵緝刺探,素來疑心重,也見過不少奇情怪狀,不禁懷疑蘇大人遭人暗算。詢問抬轎的內(nèi)侍,又一個個言辭閃爍,不提圣意如何,只說奉藍公公之命,送人去南書房,可蘇大人已然半昏迷,不及時送去就醫(yī),送南書房做什么?”

    “所以臣進一步懷疑,是不是蘇大人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藍公公,以至于被他用見不得光的手段打擊報復(fù)。情急之下,才假說奉皇爺口諭,送蘇大人出宮�!鄙蚱庹f著,露出幾分慚愧之色,“倘若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了藍公公,臣愿向他賠禮謝罪。不過,遇事有疑點,就要深挖到底,這是臣在錦衣衛(wèi)十年訓(xùn)練出來的本能反應(yīng),并非有意針對藍公公,還請皇爺明鑒�!�

    皇帝低頭審視他,面上神情只是淡淡,喜怒不形于色,片刻后才開口:“你說他中了惡藥?是什么藥?怎么個發(fā)作法?”

    “具體什么藥,臣不通醫(yī)術(shù),不敢妄斷,但他發(fā)作時喊熱喊難受,扒拉著馬車座位滾來蹭去,就跟蛇蛻皮似的�!�

    皇帝用拳頭掩著嘴,清咳一聲,“什么蛇蛻皮!好好一個人,被你形容得如此不堪�!�

    沈柒忙低頭認錯:“是臣口拙,實在不懂形容�!�

    “你帶他出宮后,又是如何處理?”

    沈柒本想回答送蘇晏回家去了,轉(zhuǎn)念一想,皇帝未必查不到,于是七分真三分假地回答:“他說要回家找小妾。臣思忖著,找小妾還不如找大夫,于是先送到鄙宅,又尋大夫來為他醫(yī)治。大夫說他是誤食春藥導(dǎo)致亢陽熏爍,要么與女子交合泄欲,要么喝幾劑清燥降火的湯藥,壓制下去就好了。”

    皇帝問:“然后呢?”

    沈柒答:“臣家里雖有不少侍婢,卻都是些不堪采的蒲柳。且蘇大人年幼體弱,萬一弄出什么脫癥更不好,于是讓大夫給他灌了幾碗藥,昏睡了七八個時辰,次日下午便無礙了�!�

    脫癥就是馬上風(fēng)�;实坌牡装盗R沈柒臭嘴一張,又覺得他雖自作主張,但臨事有根有據(jù),處理妥當(dāng),對藍喜的懷疑也頗為合理,并且陰差陽錯地說中了大部分。以小見大,是個堪用的人才。

    至于扯著虎皮做大旗之舉,雖著人惱,倒也不值得為此大動干戈,左右沒讓蘇晏吃大虧。盡管心底還有些將信將疑,為了蘇晏名聲,皇帝還是決定按下不表,若有必要,回頭還可以再徹查。

    但沈柒畢竟有過失,也不能輕饒,以免他將來行事更加放肆。

    皇帝拿定主意,道:“此事你有三錯,其一動機不純,逢迎朝臣,挾恩以期私利;其二假借圣諭,有欺君之嫌;其三自作主張,舉止放肆。朕本欲將你革職,但念你有功在身剛剛擢升,朕也不愿被人說朝令夕改,你這便自己摘了官服紗帽,披枷帶鎖,去詔獄牢房蹲上半個月,飲食住用必須等同其他犯人,不得有半點優(yōu)待,好好長長記性。”

    詔獄條件苛刻,空氣污濁蟲豸遍地,犯人們僅有的待遇便是窩頭涼水稻草堆。這個責(zé)罰稱不上十分嚴厲,敲打的意味多過于懲治,但很是磋磨人。沈柒恭敬地叩頭:“臣領(lǐng)旨謝恩。”

    皇帝揮揮手示意他滾蛋。

    在他退了兩步后,又吩咐道:“朕聽聞你對北鎮(zhèn)撫司了如指掌,天黑之前給朕擬一份名單,要十名不,二十名錦衣衛(wèi)好手,忠心、機警、武藝一樣不能少,相貌不用太出挑,但必須能干,既要懂得怎么服侍人,必要時還能充當(dāng)戎衛(wèi)與探子。”

    沈柒半個字沒有多問,領(lǐng)命稱諾。

    皇帝揮揮手示意他繼續(xù)滾蛋。

    沈柒退出南書房,在炎熱的夏日午后抹了把冷汗,趕著回府去告訴蘇晏這個不幸的噩耗

    背傷未愈的沈僉事又要遭罪了。

    詔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蹲上半個月得脫三層皮。

    沈僉事連給兄弟送行的權(quán)利都被殘忍剝奪,內(nèi)心之愴痛猶勝軀體。

    總而言之,沈僉事眼下一片凄風(fēng)苦雨,亟需來自好兄弟身體力行的安慰。

    第七十章

    我走啦真走啦(上)

    沈柒出了宮,快馬加鞭,半途中在一名內(nèi)科大夫的宅子前下馬,進去軟硬兼施地交代一番,以免皇帝究查起來露了餡。

    這大夫受過沈柒的恩惠,沈府里眾人有什么頭疼腦熱,也都是他診治,之前沈柒還借著幫忙安排差事的由頭,把他兒子拿捏在手,拾掇得他又敬又畏,半點異心不敢起。

    一個謊要用無數(shù)個謊來圓,沈柒自忖把能堵的漏洞都堵上了,回家去找蘇晏賣慘求安慰。

    誰料蘇晏竟然不在,據(jù)管事與門口守衛(wèi)回稟,是被豫王接上馬車,還帶走了書房桌面上那本青皮冊子,至今未歸。

    沈柒心中隱隱生出不好的預(yù)感,他知道豫王覬覦蘇晏許久,懷疑對方要借機下手,一逞淫欲。但蘇晏愿意上豫王的車,同時帶走了親手寫的天工院創(chuàng)辦章程,又像是公事公辦的架勢,暫時不好定論是綁架還是誘拐。

    倘若不多時能回來,應(yīng)該還不至于出什么事,若是遲遲不歸,只怕要節(jié)外生枝。

    沈柒坐在堂前的主位上,拿一塊擦刀布來來回回拭著雪亮森冷的刀鋒,只言不發(fā),從日斜等到日跌等到日落,也不見蘇晏回來。

    派出去打聽的探子也回報說,蘇晏并沒有回自家宅邸。

    沈柒被焦急與怒恨長時間地煎熬著,五內(nèi)俱焚,面上陰沉沉的有如黑云壓城,只手中利刃翻動時掠過令人心悸的寒光,時而投在眉目間,映出眼底暗流涌動的悍戾殺氣。

    待到最后一抹余暉被夜色徹底吞沒,沈柒長身暴起,揮刀將廳堂內(nèi)的桌椅統(tǒng)統(tǒng)砍得四分五裂。

    他拄著刀尖,站在滿地狼藉中喘粗氣,眼眶泛出獸血般的赤紅,滿喉嚨的鐵腥味咽不盡,從嘴角沁出一絲血痕。

    邪火烈烈地灼燒著他,他想把這痛楚千百倍地報復(fù)給始作俑者,報復(fù)給所有擋路礙眼之人,甚至想要引三災(zāi)業(yè)火燃盡天地,焚毀萬物。

    沈柒驀地把繡春刀一提,快步走出堂前,剛到院門口,見一小隊御前侍衛(wèi)排闥而入,為首的朝他拱手道:“僉事大人,卑職奉皇命來取名單。”

    仿佛大浪當(dāng)頭拍下,他于水深火熱中掙出幾分理智,啞聲道:“稍等,我去書房取來給你�!�

    他轉(zhuǎn)身走去書房,在桌前揮毫劈劃出二十個名字,繼而把筆一扔,轉(zhuǎn)頭看了眼屋角的羅漢榻。

    榻上似乎還隱現(xiàn)著兩個交頸廝摩的人影,殘留著令人沉醉的幽香與體溫。

    恍惚間蘇晏抬起眼睛瞧他,秋水橫波地笑了笑,說:“七郎,你別鬧�!�

    “我不鬧。”沈柒喃喃道,狂亂的表情逐漸收斂,化作眼神中一點深藏的幽邃刻毒,“我得先活著�!�

    他歸刀入鞘,整個人如同被霜雪洗過,愈發(fā)峻酷,捏著一紙狂墨淋漓,回到廳堂,交予侍衛(wèi)首領(lǐng)。

    首領(lǐng)將紙頁仔細疊好,收入懷中,又說:“僉事大人可是要去北鎮(zhèn)撫司?卑職順路,護送大人一程�!�

    沈柒知道,這是在催他去詔獄。

    受罰,沈柒并不在意,只不甘心沒趕在蘇晏離京前見一面,問問他在豫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再把他抱在懷里抵死纏綿,紅燭淚盡到天明。

    “有勞�!鄙蚱饷鏌o表情道,“這便出發(fā)�!�

    蘇晏猛地驚醒,坐起身。窗外依稀亮起的靛藍色天光,約莫五更將近。

    床板上蘇小京手腳并用地把蘇小北纏成一團,睡得死沉,兩人縮在小半邊,大半位置都讓給了他。蘇晏低頭看兩個貪睡的小少年,笑了笑,搖醒他們:“準備出發(fā)了�!�

    洗漱更衣后,蘇晏騎馬趕到戶部官署。此刻才剛點卯,他向一名呵欠連天的主事領(lǐng)取了任命文書,回程路過皇城正門承天門時,忍不住望向重重宮闕之內(nèi),定定看了片刻。

    景隆帝答應(yīng)賜他尚方劍,可至今連根劍穗兒都沒見著,搞不好貴人多忘事,也搞不好只是戲弄他,就像之前“榜下捉婿”那樣。

    天威難測,君臣相知哪有那么容易,御書房里那個潛流暗涌、隱秘克制的擁抱,直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蘇晏心底很有些沮喪,惆悵地嘆口氣。

    又想到太子朱賀霖,近來課業(yè)日重,聽說連晚上也不得閑,被拘在皇帝身邊學(xué)習(xí)政務(wù)處理,再不能到處玩耍。而他這些日子也忙,突發(fā)事故又多,確實對太子有所忽略。

    他放了太子好幾次鴿子,前天從御書房出來,也只去東宮稍坐片刻,便急著回府打理行裝,也難怪朱賀霖氣恨難平,用他以前送的皮影、鞠球之類的玩意兒砸他,放言要和他絕交,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他。

    蘇晏想起小鬼那張怒氣沖沖又眼眶泛紅的臉,苦笑著搖搖頭,希望等自己辦完差事回京,這個驕縱而又熱烈的小少年能迅速成長,成為景隆帝治國理政的得力臂膀;又矛盾地希望他繼續(xù)保持這份赤子純真,別讓尚且稚嫩的肩膀過早地扛起江山重擔(dān)。

    馬兒唏咴咴打了個響鼻,踏蹄回首,仿佛在催促他動身。

    蘇晏摸了摸鬃毛,道:“走了走了。反正被貶官也不是什么光彩事,還指望人家夾道歡送不成,還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吧�!�

    他兩腿一夾馬腹,策動韁繩,朝來路飛馳而去。

    晨光熹微,兩輛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京師外城門。蘇小北趕著前頭一輛,車廂里坐著他家蘇大人,后一輛裝著各種用具行禮,由蘇小京駕車。

    蘇晏穿著一身寬松的雪青色道袍,懶洋洋倚在座位上,正陷入若有若無的離愁別緒。馬車忽然停住,傳來蘇小北的聲音:“大人,前面有兩排緹騎,氣勢洶洶擋住去路,莫不是來尋仇!”

    他暗驚,眼前忽然掠過初見沈柒的一幕。月夜石橋上,火光照亮了一隊氣勢洶洶的緹騎,為首那人錦衣霜刀,用馬鞭兀然撥起他的臉,直看進他的眼睛深處去。

    其時天地間嘈雜盡褪,一眼萬年。

    蘇晏心頭火燎似的灼了一下,有些惶然地回過神,呼吸不定。

    蘇小北又在外頭叫:“大人先別下車,小的去前面問個究竟!”

    蘇晏借著整理衣襟,平定心緒,推門下車,示意小北留在原地。前方三四丈外,緹騎們見他現(xiàn)身,齊齊下馬,抱拳見禮。為首一人二十來歲,生得黝黑如炭,其貌不揚,抱拳道:“卑職褚淵,見過蘇大人。我等二十名兄弟,今后供大人任意差遣,鞍前馬后追隨,絕無貳意�!�

    蘇晏原以為這些是沈柒派來的侍衛(wèi),匆匆掃視一圈,不見正主,又在隊尾依稀看到個眼熟的,像是探子高朔,難免有些疑惑。

    褚淵低聲提醒:“蘇大人回頭,往上看�!�

    他依言轉(zhuǎn)身,仰視城門上方,見高而宏闊的城樓上,一襲緗色身影站立在旁人撐起的傘蓋下。定睛看去,發(fā)現(xiàn)竟是皇帝本人,微服出了宮。

    蘇晏心驚肉跳,提著袍角匆匆爬上城樓臺階,跑到皇帝面前,便要行禮。

    “朕微服,不必行禮,以免招人耳目�!被实垡皇滞凶∷母觳�,朝后揮了揮袖,藍喜心領(lǐng)神會地收起傘蓋,遠遠退走。

    “皇爺這是”

    “朕出宮透口氣,欣賞這湖光山色,順便也送送你�!�

    說反了吧,分明是特地來送行的。蘇晏心中感動,注視著皇帝清俊儒雅的眉眼,輕聲說:“陛下深恩如海,臣如何擔(dān)得起。”

    皇帝淡淡一笑,解下腰間佩劍,放在他手上:“此乃尚方劍,朕望你永不會用上它。”

    蘇晏握著沉甸甸的劍身,見劍鞘紋飾一面是騰云金龍,一面是翔舞鳳凰,劍鍔上七星環(huán)繞,一派莊嚴華貴的天家氣象。他撫摸著劍鞘上的龍身,聲音微顫:“謝陛下隆恩�!�

    皇帝很想再抱一抱他,但此刻青天白日,城樓下眾目睽睽,這個念頭甫一生出,就如晚發(fā)的秋枝,大片大片姚黃魏紫都被壓在了積厚的嚴霜之下。

    天子無聲地嘆口氣,親手將佩劍系在蘇晏腰側(cè),說道:“除了這柄劍,朕還賜你二十名侍從,護你一路平安。陜西不比京師繁華,你自己多保重。若形勢有變,朕允你便宜行事,不必顧慮各種規(guī)矩章條,萬萬以自身安危為要�!�

    一國之君,為自己考慮得如此周全,不惜折節(jié)躬親以呈心意,蘇晏這下終于體會到,歷史上那些忠臣名將為什么會死心塌地為認定的君主賣命了�;实垡試看�,他又怎能不以國士報之?披肝瀝膽,冰雪相照,說的大概就是此刻兩人的心境吧!

    蘇晏拱手深深一揖,哽咽道:“臣走了,皇爺保重龍體�!毖粤T霍然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下了城樓。

    他走得有些倉促失禮,皇帝卻并未在意,只盯著條石地面上的兩點深色水跡,仿佛是兩顆滾熱的酥油,燙在了自己心底。

    城樓下,蘇晏上了馬車,二十名訓(xùn)練有素的緹騎當(dāng)即分為左右長列,在馬車兩側(cè)翼護。

    城樓上,藍喜重新上前打傘,小聲提醒:“皇爺該回宮了。今日早朝推遲了一個半時辰,這會兒百官在午門外,想是也集合得差不多了�!�

    景隆帝微微頷首,說:“回罷�!�

    蘇晏坐在車廂里,將尚方劍橫置于膝,摸著劍鞘紋路,心神搖蕩。忽而感念皇帝情意,恨不得身懷張良孫臏之才,傾力以報之;忽而又生出莫明的遺憾與失落,甚至忍不住心生埋怨上司都來送行了,兄弟怎么就沒來呢,一點都不講義氣!

    是被什么急事耽擱了?還是生氣他昨天中午不辭而別?

    總不會是遇到麻煩了吧!他現(xiàn)在在京城也算是地頭蛇級別的人物,又是北鎮(zhèn)撫司的主官,尋常人避之唯恐不及,能遇上什么麻煩。

    蘇晏有些不安地攥緊劍鞘,忍住想要驅(qū)車回城去問個究竟的沖動,心想:頂多三五個月就回來,又不是三年五載,這么黏黏糊糊的算怎么回事,魔怔了我!

    他深吸口氣,清喝道:“出發(fā)�!�

    豫王在身體與情欲上都得到了饜足,一夜好眠,次日便起得格外早。聽聞雷打不動的早朝推遲了一個半時辰,心生疑慮:莫非我那夙興夜寐、勤勉國事的皇兄龍體有恙?

    當(dāng)即換了身宗王常服,準備入宮去請安探病。

    剛走到房門口,頓時恍然今日蘇晏外放離京,皇帝哪里是起不得身,分明是因私廢公,給他送行去了!

    不由輕哂一聲:任你再怎么十八相送,也不及在我床上春風(fēng)一度。只可惜好事新成,他便要遠走數(shù)月,否則解衣時暴露情事痕跡,豈不讓皇帝也嘗嘗嫉妒噬心的滋味。

    豫王重新坐回圈椅,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桌面上的賬簿,一股煩躁莫明地自心底升起,文字也在紙頁上浮動,怎么都入不了眼。他把賬簿一合,閉眼揉捏眉心,從漆黑腦海中浮出個風(fēng)姿無儔的身影,揮之不去。

    他一拍扶手,陡然起身走到書房門口,腳步停滯,轉(zhuǎn)身又走回來,皺著眉另換了本書,只當(dāng)天氣炎熱,以至于坐立不安。

    半晌翻不動一頁,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盯著書頁邊緣的墨點出神,他暗惱之下,將整本書扔出了窗外,砸到了個仆從的腦袋。

    那名仆從忙不迭地進來請罪,又將一本手寫的青皮冊子遞呈上去。

    “是什么?”

    “昨日在沈府門前,蘇大人說要交給王爺?shù)恼鲁�。小人見王爺另有要事,�?dāng)場沒來得及上呈,晚上又給忘了,今早才想起來,求王爺恕罪!”

    豫王懶得跟下人計較,揮揮手示意他告退,拿著這本《天工院創(chuàng)辦章程草稿》,斜倚在圈椅扶手上翻看。

    翻了幾頁,身體慢慢坐直,待看到蘇晏草擬的院訓(xùn)時,他已然是正襟危坐,神情認真。

    “吾生有盡,真理無窮�!�

    “真理烈焰灼手,愿為舉火之人�!�

    “真理”豫王慢慢琢磨著蘇晏筆下這兩個字,覺得并非佛家所言,“聞僧說真理,煩惱自然輕”的真理,而是另一種更為真實篤定、亙古長存的力量。這是否就是“格物學(xué)”所追求的最終奧義?

    一個想要窮盡吾生追求這種力量,而不惜成為“舉火之人”的少年,內(nèi)心又充斥了多少堅執(zhí)與勇氣?

    豫王欣賞著紙頁上靈秀逼人的字跡,一頁頁往下翻閱。

    這本章程雖說是草稿,卻寫得十分詳盡,囊括了學(xué)院創(chuàng)辦初期,種種他想到與想不到的內(nèi)容,顯然用心至極。

    而翻到后半,發(fā)現(xiàn)紙頁上染了不少油亮光滑的淡紅圓點,他用手指撫摩后,發(fā)現(xiàn)是蠟燭滴上去的痕跡,后又用刀尖仔細刮干凈過。可見這后半本,是蘇晏燃燭熬夜,困倦不堪時所寫,以至于滾燙燭淚落在了紙頁與手背之上。

    到最后幾頁,字跡已變得生硬滯澀,仿佛書寫之人提筆時重逾千斤,手指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麻木,抽痛不已。

    這就是蘇清河在離京前,送給他的臨別贈禮

    或許是因為放不下提議創(chuàng)建的天工院,也或許是真心想助他一臂之力,于是竭盡所能地寫下所知所學(xué),把這心血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了他。

    而自己在他通宵奮筆之后,將他拐進梧桐水榭,狠命折騰了大半天難怪他體力不支,中途暈過去兩次,到最后面白唇青,氣息虛弱,許久才緩過神來。

    豫王忽然想起,自己送蘇晏回宅邸時,是不是忘了把他肚子喂飽?一整天不吃不睡,又被迫力竭于床事,他文弱年少之身,如何頂?shù)米。?br />
    今日還要強撐著起身,一路舟車勞頓,奔赴遠地。

    豫王紋絲不動地端坐著,胸口濁悶,臉色很是難看,驀然將冊子放入懷中,起身離開書房。

    他獨自一騎疾馳出府,絕塵而去時,王府侍衛(wèi)們堪堪翻身上馬,急迫地追了過去。

    第七十一章

    我走啦真走啦(下)

    一匹青黑色騏驥在寬闊的正陽門大街,由北向南飆馳,與馬車擦身而過時,景隆帝掀起簾子看了一眼騎手,眉頭微皺,吩咐停車。

    藍喜看皇帝臉色不善,湊到車窗邊:“皇爺,那好像是豫王殿下。白日鬧市縱馬,萬一踩踏了民眾引起騷亂”

    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不必再說,“朕這位四弟,騎射之術(shù)爐火純青,倒是不必擔(dān)心這一點�!�

    藍喜聽出他話中之意,又問:“那是該擔(dān)心哪一點?奴婢愚鈍,請皇爺示下,奴婢好去安排�!�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他這是要出外城。那塊界碑還在么?”

    “在�!彼{喜忙答,“仍立在五里驛旁,驛丞每年管護,與十年前初立時一般嶄新。”

    “通知御馬監(jiān),讓騰驤四衛(wèi)盯著,他若敢越碑一步,就地擒拿,押來見朕�!�

    “奴婢遵旨。”

    馬車再次啟動,朝常朝聽政的承天門駛?cè)ァ?br />
    五里驛位于京畿,外城以南約五里地,因此得名,是出入正南門必經(jīng)之途。出京的官員們須在此勘合符契,才能在之后的各地驛站整裝換馬,補充糧草。

    蘇晏在驛站外下了馬車,見一身練鵲補子綠袍服的驛丞正站在前院大門外,朝他行禮。蘇晏拿符契給他,對方卻不馬上勘合,而是神色有些古怪地道:“蘇大人,這邊請。”領(lǐng)著他進入后院的一間主屋,隨即帶上門退走。

    屋內(nèi)一名穿猩紅色曳撒的少年,正背對他站在窗邊,不知怔怔地在想什么。

    蘇晏乍看他背影便認出來,喚道:“小爺?”

    少年轉(zhuǎn)頭,正是太子朱賀霖。

    蘇晏笑道:“我還以為你真要和我絕交,以后一面都不見了呢�!�

    朱賀霖兇巴巴地繃著臉,耳根卻泛起惱羞成怒的紅暈,冷哼道:“父皇說,身為儲君要有雅量,能容人。小爺我這是大人有大量,最后饒你一回。你要是再說話不算數(shù),我就真和你絕交了不止絕交,還要用棍子打你屁股!”

    我當(dāng)初屁股上挨廷杖時,還不知道是誰又氣又罵,急得直跳腳,滿藥庫的找金瘡藥呢!蘇晏渾不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嘴里賠罪道:“都是臣的不對,以后再不敢怠慢小爺了。”

    “以后”朱賀霖語氣陡然低落,“以后至少幾個月見不著面,你想怠慢也怠慢不了了。”

    蘇晏見少年飛揚的神色染上黯然,心里也不太好受,走上前勸解道:“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快得很我初見小爺時,小爺個頭才到我這”

    他在鼻尖比劃了一下,“還是一副公鴨嗓子�!�

    朱賀霖忍不住朝他齜牙,做了個“再說咬你”的表情。

    蘇晏笑了,接著道,“如今個頭已到我前額,再過半年,說不定就與我一般高了�!�

    “以后準比你高!”朱賀霖不服地嘟囔。

    “是是,太子還小,今后還有得長�!�

    “怎么還說我小?!我哪兒都不小了!”

    “是是,太子哪哪兒都大�!碧K晏忍笑,“心胸也寬大,不計前嫌來給臣送行,臣感激得很�!�

    朱賀霖暗暗咬牙,“你對父皇和四王叔說話時,從不是這種態(tài)度!”

    “哦?那是什么態(tài)度?”

    “對父皇,你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看他的眼神就跟瞻仰名人畫像似的。對四王叔,因為他屢次調(diào)戲你,你嘴上柔遜,實際沒什么好臉色,眼底始終藏著一絲戒備,可這也正說明,你面對他時全力以赴,不敢掉以輕心。唯獨對小爺我,從來都是隨意糊弄!”朱賀霖忿然拍了一下桌角,“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樣?!”

    叛逆期青少年,越來越不好順毛了啊。蘇晏輕嘆口氣:“說‘糊弄’言重了,有些‘隨意’倒是真的。我與小爺相處時,不必像面對皇爺時那般如履薄冰,也不必像面對豫王時那般晝警夕惕。只有面對小爺時,我才能心境輕松,秉著本性去說話做事,因為我知道,小爺不僅把我當(dāng)侍讀、玩伴,更當(dāng)我是可以交心的摯友,所以在東苑的偏殿內(nèi),我才對小爺許下‘以我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的承諾莫非小爺以為,我這承諾也是隨意糊弄,不是發(fā)自肺腑的?!”

    朱賀霖被他最后一句質(zhì)問中的凜然之意,弄得有些心悸,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反問道:“小爺待你心意如何,難道你還有所質(zhì)疑?我對你說過‘永不相負’,你卻不肯真信,說什么‘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還不是因為覺得我年少心性未定,不敢以畢生相托付。那你倒是說說看,小爺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取信于你?要剖出這顆心,給你看嗎!?”

    蘇晏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半晌方道:“是我低估小爺了�?傆X得你年紀尚幼,所謂承諾不過是心血來潮,覺得將來之事誰也說不準。更盼著你不要耽于玩樂,跟著皇爺好好學(xué)習(xí)處理政務(wù),今后能擔(dān)負起整個江山社稷。我是擔(dān)心自己過多占用你的時間,誤了你的學(xué)業(yè),這陣子才刻意少去東宮,還幾次三番放你鴿子,不想真害你難過了都是我不好。”

    朱賀霖眼眶泛紅,用力環(huán)抱住他的肩背,與他前額對抵,沉聲說:“是小爺還不夠好,讓你不能全心全意信任我清河,我會長大的,在你離京之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會盡快長大,等你回來之后就能看到一個成熟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你再給我一些時間,你再多等等我,好不好?”

    蘇晏此刻心是燙的,血也是燙的,與他相接觸的地方,更是炙熱得如同少年情愫,純粹又熾烈。

    考慮得那么長久復(fù)雜做什么呢,蘇晏想,誰能保證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誰又能保證自己全心全意付出后,將來會被人珍重還是辜負?活在當(dāng)下不好嗎?至少此時此刻,這位未來的天子,這個叫做朱賀霖的少年,對他已然是掏心掏肺,全無保留。

    朱賀霖緊抱著他,鼻息交融間,血脈沸動不已,明明肢體親密無間,可仍覺得還不夠近,仿佛心底有道深壑總也填不滿。

    要如何,才能讓這股焦灼如焚的渴望徹底平息?朱賀霖有些惶惑,又隱隱有些明悟,嘗試著向前探,去觸碰蘇晏的嘴唇。

    蘇晏正要說話,冷不丁對方把嘴湊過來,來勢略顯兇猛,“叩”的一聲,兩人門牙磕個正著,連嘴皮都磕破了。

    兩人捂著嘴,各自后退半步,噙著痛淚看對方。

    朱賀霖含糊道:“泥左甚突染說話!”

    蘇晏同樣道:“泥左甚突染奏過來!”

    兩人互相瞪視片刻,不約而同噗嗤一笑,算是徹底釋嫌,重新修好了。

    朱賀霖抹了抹唇瓣上的些微血跡,叮囑道:“你去陜西,要記得給我寫信。巡撫御史上遞的奏呈,驛站會有專人馳送,你每給父皇寫一封,也得給我寫一封�!�

    蘇晏點頭說:“好�!�

    朱賀霖想了想,又說:“就算你無事可奏,不給父皇寫信,也得給我寫,寫什么內(nèi)容都行。”

    蘇晏笑著點頭:“好。”

    朱賀霖還想再交代些什么,蘇晏曲指敲了一下他的腦門:“再說下去,天都要黑了,我還走不走了?啰嗦鬼。”朱賀霖一把抓住這根犯上的指頭,在嘴里不輕不重地咬一口,“小爺才不是啰嗦鬼,你是吝嗇鬼,舍不得在我這里多費一點口舌�!�

    蘇晏故作嫌棄地抽出手指,在他衣襟上揩來揩去。朱賀霖氣哼哼道:“好哇,你還敢嫌我的口水!”說著上前兜住蘇晏的后腦勺,在他臉頰鼻尖嘴唇上一通亂舔。蘇晏抬袖擦濕噠噠的臉,笑罵:“小狗一樣!不跟你戲耍,我要走啦!”

    朱賀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后說:“那我要先走,先回宮去。我不要看你的背影,你看我吧!”

    他牽著蘇晏的手,推門出了屋子,走到前院門口,解開系在石樁上的韁繩翻身上馬,扭頭道:“我走了!你好好看著我,記住我的樣子。”隨即揚鞭策馬,馳出驛站。

    蘇晏站在原地,看朱賀霖逐漸遠去的背影。馬蹄在黃土路上揚起煙塵,離愁似的籠罩在兩人之間。

    那個天之驕子最后遠得只剩一個小點,是心口痣般一點猩紅,耳畔仿佛仍縈繞著對方的懇求:“你再給我一些時間,你再多等等我,好不好?”

    蘇晏忍不住眼眶發(fā)熱,喃喃地給出了回答:“好�!�

    驛丞把勘合好的符契交予蘇晏。蘇晏用袖子抹了把臉,接過來,拖著腳步上了馬車,吩咐:“出發(fā)吧。”

    兩輛馬車在緹騎的護衛(wèi)下,繼續(xù)前行。

    五里驛外的道路旁立著一塊巨大石碑,碑上龍飛鳳舞篆刻著四個大字:“京畿重地”。

    豫王在石碑前勒馬,望著官道遠處遙遙可見的馬車與緹騎,臉色沉郁。

    王府侍衛(wèi)從后方追上來,為首的喘氣道:“趕不上了,王爺回去吧�!�

    豫王冷聲道:“不過一箭之地,策馬須臾便至,如何趕不上?”他揚起馬鞭,鞭梢卻被人緊緊拽住,當(dāng)即橫眉厲喝:“大膽!還不給孤放手!”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翻身滾落,跪攔在他的馬頭前方,懇求:“回去吧,王爺!您忘了十年前,皇上立下這塊界碑時,說過什么?”

    豫王面寒如霜,從齒縫里一字一字擠出:“不、可、越、界、半、步!”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叩頭道:“殿下萬萬以自身為重,切莫因一時沖動害了自己��!”

    豫王心中恨極,揮鞭狠狠抽在石碑上,馬鞭灌注內(nèi)勁,竟將堅硬的花崗巖抽得崩裂了一角。他萬分不甘地盯著愈行愈遠的馬車,咬牙道:“我沒想回邊關(guān)軍鎮(zhèn)!沒想再領(lǐng)兵!我只想給他送個行,見上一面,這都不行嗎?!”

    “可是王爺,皇上不會管這許多,他只知道,您違背當(dāng)年的誓言,擅自越界離開京畿!”

    “那他可還記得對我發(fā)下的誓言!”豫王咆哮著,幾乎要目眥盡裂,從眼角滾下血淚來,“庚辰年邊堡之亂,我為他擋了一戟,險些喪命時,他是怎么發(fā)誓的?他求我別死,說只要我能活下來,天下與我共治之!然后呢,他做到了嗎?沒有!非但沒有,他還奪了我的兵權(quán),把我困在京城整整十年!

    十年啊韓奔!我從滿腔熱血的十八歲,到如今將近而立,大好年華,全都鎖在這金鳥籠里了!我又做錯了什么?僅僅因為我身上流著與他一樣的血脈,因為我在軍中令人忌憚的聲望,就要遭到這樣的背叛與羞辱么?!”

    “‘豫’王,呵呵呵,‘豫’王!”他凄厲的冷笑聲令人遍體生寒,“我那九五至尊的皇兄,可知道我有多恨這個封號!每被人叫起一次,就仿佛在胸口那道舊疤上,再狠狠刺上一戟!”

    韓奔淚流滿面,攔在馬前不肯起身,顫聲乞求:“王爺,回去吧殿下將軍!”

    他說到最后兩個字,已是聲嘶力竭,仿佛戰(zhàn)場上金戈互擊,即使鋒殘刃斷,亦要發(fā)出最后的悲鳴。他哽咽道:“將軍,你不為自己,也為靖北軍六萬名弟兄考慮考慮,軍制與旌旗雖不在了,可人還在,心還在,倘若讓他們知道將軍如此不愛惜自己,為了區(qū)區(qū)一件小事輕身赴難,該是何等難過痛心!你若非要越過這道界碑,就從卑職尸身上踏過去吧!”

    豫王仿佛被兜頭澆了盆冷水,渾身一震,喃喃道:“這不是件小事,你不明白”

    他望著遠方已經(jīng)成為兩列小點的馬車隊伍,逐漸沒入曠遠蒼翠的荒野,仿佛天地間空空蕩蕩,只剩他一人一馬,佇立在無盡寒涼的虛籟之中。

    十年了,他以為拘在京城中的,只是一具放浪形骸的行尸走肉,他的心早已離開軀殼,飛越崇山峻嶺,在縱馬星馳的邊塞、在灑過熱血的沙場徘徊不去。

    卻誰料在這具沉寂許久的軀殼內(nèi),竟又有了微弱的心跳,因著那個被天意投放到他面前的少年,生出一點縹緲的希冀與強烈的渴念。

    正是因為這股自相矛盾的縹緲與強烈,使得他始終不敢直視自己真實的心意,更難以徹底摘下浮浪的面具,以真性情示人。

    這副面具他已戴了十年之久,不知不覺與皮肉黏合在一處,若是驟然撕下,必定是鮮血淋漓的慘痛。

    當(dāng)著那個少年的面,他愿意試著忍痛撕下它,然而他連這一面都見不得!

    即使半載之后再見,亦不知是怎樣的思緒變化,物是人非。此時此刻的心境,就如此時此刻的風(fēng),過了就過了。

    曠野的風(fēng)吹動華麗衣袍,獵獵作響,豫王駐馬而立的身影,仿佛也同石碑一同凝固了般,巋然不動。

    馬車中,蘇晏忽然心有所動,再次掀開車簾,探頭朝道路后方看了一眼,只見蒼茫茫一片遠山,在碧空下長久地緘默。

    “我走啦真走啦!”他向著心里久未出現(xiàn)的人影呢喃,“你真的不來送送我?”

    馬車在壓實的土路上顛簸行駛,走了不到兩里地,又停了下來。緹騎頭目褚淵朝前方喝道:“什么人擋在官道正中央,趕緊讓出路來!”

    那人恍若未聞,仍直挺挺地站在路中。

    緹騎們相互對視一眼,紛紛拔刀出鞘。蘇晏聽見動靜,心頭一悸,掀開車簾朝外看,目光又黯淡下來。

    他出聲道:“別動手,我認得他。讓他過來�!�

    緹騎收了兵器,逼視著那人一步步走近馬車,在打開的車門前雙膝跪地,叩首行禮。

    蘇晏忙下車扶他:“做什么行這么大的禮!快起來,衣服呢?”

    吳名不受他這一扶,赤著上半身,背著一束滿是棘刺的荊條,伏地道:“我來向恩公請罪。要不是我一意孤行,恩公也不會受我連累,被貶官離京。救命之恩尚不及報答,反倒一而再地以怨報德,小人心中愧怍至極,不知該如何贖之,只能學(xué)古人負荊請罪,任由恩公鞭笞,以儆效尤。”

    蘇晏低頭注視他肌肉緊實勁駿的古銅色后背,與背上細小繁多的滲血劃痕,吸氣道:“哪里有這么嚴重!我得罪衛(wèi)家,遲早有這么一天,你只是陰差陽錯地與我在這件事上有了交集,卻不能把原因都賴給你�!�

    吳名執(zhí)拗地不起來,“恩公心慈手軟,我可以自己動手�!�

    蘇晏無奈地伸腿,朝他赤裸的胳膊上踢了兩腳,說:“好啦,罰過你了,起來吧。再不起來我要生氣了。跟我說說,你這幾日都跑哪兒去了,在做什么?”

    吳名一臉羞愧地起身,低頭道:“靈光寺刺殺未遂后,我被官府通緝,不得不離開京城,去郊縣暫避風(fēng)頭。昨夜想潛入內(nèi)城,又聽聞蘇大人因為包庇重傷國戚的刺客被貶官,不日便要離京。我想來想去,決定就在五里驛附近的官道上等候大人的馬車,所幸被我等到了�!�

    “我,小人,是想說,”他鮮見地打起了磕巴,囁嚅道,“倘若恩公不嫌棄,小人愿追隨左右,親眼目睹恩公將來有一日扳倒衛(wèi)氏,以及像衛(wèi)氏那樣欺壓百姓的不法權(quán)貴。大人盡可以隨意使喚,小人赴湯蹈火,絕無怨言�!�

    蘇晏板起臉道:“你是‘小人’嗎?是的話,我讓個‘小人’追隨左右,合適?”

    吳名更加羞愧了:“不是。不合適。”

    蘇晏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你啊,還是別被負疚感壓趴了,該怎么說話怎么說,該怎么做怎么做,就像之前住在我家時那樣,我還更習(xí)慣�!�

    吳名不由抬頭挺胸,正視他道:“大人這是同意讓我跟著了?”

    蘇晏說:“我若不同意,你就不跟了?”

    吳名誠實地搖頭:“我會偷偷跟著�!�

    “那不結(jié)了,與其東躲西藏當(dāng)逃犯,不如與我同行,互相有個照應(yīng)。”蘇晏促狹道,“我的馬車雖不大,多個小妾還是可以坐得下的�!�

    在這么多人面前被打趣,吳名臉頰紅得滴血,尷尬叫道:“大人!”

    蘇晏哈哈大笑:“京城都傳遍了,說我蘇晏被衛(wèi)浚奪了小妾,一怒為紅顏,才砍了他一條胳膊。市井間傳得有鼻子有眼,你沒聽見?”

    吳名赧然到極點,幾乎無顏以對。

    蘇晏伸手到他胸前,指尖觸碰到他結(jié)實的胸肌。

    吳名猛地一顫,做出向后閃避的身勢,卻到底沒避開,任由他解了綁縛荊條的布帶。

    蘇晏拍拍他的胳膊,不乏羨慕地感慨:“穿衣顯瘦,脫衣見肉,身材真好啊上車吧,我給你拿件外衫�!�

    他轉(zhuǎn)身回到車內(nèi),吳名也跟著進入車廂,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對面座位,臉上的紅暈還未消退。

    蘇晏從包袱里掏出一件自己的曳撒,搭在他肩膀上,笑道:“我們差不多高,這件我穿著略顯寬松,給你穿應(yīng)該正好�!�

    吳名匆忙穿戴整齊,蘇晏又尋了個合適的冠帽給他戴在發(fā)髻上,這么一看,就很有些正經(jīng)侍衛(wèi)的樣子了。

    蘇小北從車轅前面探頭進來,問:“大人,可以走了么?”

    蘇晏答:“走吧。”

    蘇小北揮鞭輕抽馬臀,心道:果然是“并非有多出挑,全靠同行襯托”,與外面這一個個歪瓜裂棗的錦衣衛(wèi)緹騎比起來,吳名長得還算好看了。

    車廂內(nèi),蘇晏含笑道:“如今可以告訴我真名了么?”

    “原來大人早看出來了‘無名’是我做殺手時的代號,自然不能再用,我本名荊紅追。復(fù)姓荊紅,名追�!�

    “這個姓倒是少見。你姐姐叫什么?等姓衛(wèi)的徹底玩兒完,我們給她重新修墓立碑�!�

    “荊紅桃,桃之夭夭的桃�!�

    “一個追一個逃?令尊令堂給孩子起名還挺有意思�!�

    “不是,是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桃�!�

    蘇晏再次逗弄他:“本大人這不正是納了個宜其室家的小妾么?”

    對面男子本已平復(fù)的臉色,也隨之再次漲紅起來,低喝道:“大人莫要再打趣我!”

    “既然偽裝成本官的侍衛(wèi),就該自稱‘屬下’或者‘卑職’,以免被旁人看出蹊蹺。”

    “并非偽裝,我是屬下是真心想要追隨大人,并非為了避禍,大人不信?”

    “看你表現(xiàn)咯�!碧K晏笑吟吟地拋了個甜瓜過去,“先給本大人削個瓜吃,不能削斷皮�!�

    第七十二章

    你的好我清楚

    “出京師往西,便是山西承宣布政使司,簡稱山西司。大人請看,這里是大同府,靠近長城”

    當(dāng)夜因為錯過宿頭,侍衛(wèi)們在野地的駐扎點外圍成一圈,各自搭了帳篷,喂馬、歇息。

    篝火旁,高朔坐在大石頭上,手持一張大銘疆域圖,指給蘇晏看。

    作為一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現(xiàn)代人,蘇晏能把世界地圖五大洲輪廓勾畫得七七八八,卻對銘代各時期疆域和行政區(qū)劃一竅不通,甚至不知道當(dāng)下的一級行政單位不是“省”,而是“司”。

    好在高朔作為錦衣衛(wèi)密探,對此了如指掌,在他詢問前往陜西的路線時,將隨身攜帶的地圖取出,為他詳細講解。

    “大同?可是九邊之一?”蘇晏這個地名挺有印象。大銘為了抵御韃靼等北夷,沿著長城邊線,設(shè)置九個軍事重鎮(zhèn)加強防御,俗稱“九邊”。不過他只記得遼東、寧夏和大同三個。

    高朔點頭:“對。大同軍鎮(zhèn)下轄八衛(wèi)、七所、五百八十三堡,就在大同府�!�

    蘇晏指著地圖上,大同府旁邊的“代”字,問:“什么意思?”

    “這里曾是代王的藩地。哦,如今改叫豫王了。不過封號雖改,人也置留在京,藩地卻沒有撤,只是換了鎮(zhèn)邊的將領(lǐng),把原本代王統(tǒng)領(lǐng)的靖北軍也打散了,編入各個衛(wèi)所�!备咚返馈�

    蘇晏沉默。梧桐水榭時,豫王含屈飲恨的話語縈繞耳旁

    “他要我的名字、封號、藩地、軍隊拿去就拿去吧,我又不是非得和他死爭!”

    雖然想起豫王仍心懷怨怒,但也覺得對方的下場和處境的確有些悲涼。蘇晏慢慢嘆口氣,輕聲說:“應(yīng)該的。軍權(quán)在握的親王,無論放在哪朝哪代,即使再賢明的帝王,也不得不提防他們擁兵自重。哪怕他們沒有反意,也難保手下不生異心,效那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之舉。

    “皇爺眼光長遠,為江山社稷的穩(wěn)定,提前拔除了這些隱患。”

    但也犧牲了豫王的抱負和自由。

    說不清孰對孰錯,只能說,各自立場不同。

    荊紅追對國家政事不感興趣,正用篝火烤一只抓來的野兔,余光瞥見蘇晏表情凝郁,冷不丁打岔:“大人要胡椒么?”

    蘇晏一怔,轉(zhuǎn)頭見油脂滴在火堆上滋滋作響,嗅到空氣中濃郁肉香,心情不由好轉(zhuǎn),笑道:“當(dāng)然要。將胡椒碾碎,與鹽末調(diào)成椒鹽使用�!�

    “孜然呢?”

    “也要,碾成粉,多撒點�!�

    荊紅追將兩大包胡椒與孜然攏在掌心,內(nèi)力微運,香料便盡數(shù)碎作齏粉,外裹的牛皮紙分毫未損,這份精湛武藝與入微的控制力,令蘇晏嘆為觀止。

    他期待地又瞧了一眼樹枝上烤成金黃的兔肉,回過頭對高朔說:“過了山西,再往西南方向走,就是陜西了吧?”

    “對�!备咚酚檬种冈诘貓D的黃河上一劃,“咱們從這里渡河,進入陜西司。走的路要盡量遠離長城,以防北敵滋擾,差不多半個月,也就到延安府了。”

    蘇晏頷首,注視著地圖上的京城,忍不住問出了深埋心底的疑慮:“高朔,你”

    他略一遲疑,探身挨近對方,壓低聲量:“你是不是沈僉事授意而來?其他十九名侍衛(wèi)呢?”

    高朔見一張雪白的面龐驀然靠近,火光中越發(fā)顯得眉目深艷,子夜曇花似的清麗奪人,心臟禁不住漏跳半拍,下意識向后避開,失衡滑下石塊。

    還好他反應(yīng)迅速,手撐地面半輾了身體,當(dāng)即蹲好,略有些尷尬地道:“石面上苔蘚太滑�!�

    荊紅追抬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說:“大人,烤好了�!�

    “先涼會兒�!碧K晏隨口吩咐,又盯著高朔要答案。

    高朔如實說道:“這二十名侍衛(wèi)的名單是僉事大人擬交的,包括我在內(nèi),有七個都是他的人不敢全用心腹,怕皇爺生疑。那個叫‘褚淵’的頭領(lǐng),原不在名單里,是皇爺?shù)挠笆绦l(wèi)�!�

    蘇晏覺得有點好笑。沈柒不就是皇帝的耳目與心腹么,被高朔這么一說,倒像兩個人暗地里互相防備得緊,連侍衛(wèi)人員名單這點小事都要耍心機。

    高朔不敢告訴他,沈僉事入獄之事。

    他接到這差使,出發(fā)前夜去詔獄探望過,見僉事大人戴著沉重的手銬腳鐐,一身囚衣,盤腿坐在稻草堆上喝涼水,眼眶喉嚨酸澀難當(dāng),直罵獄卒死心眼,做個樣子不會,至少也要把鐐銬卸了。

    沈柒面色倒比他淡定,漠然道:“囚禁半個月而已,比起梳洗之刑,根本微不足道。我這邊無妨,蘇大人那邊,你得替我多看顧著些�!�

    高朔點頭。他知道沈僉事與蘇大人之間關(guān)系非比尋常,猜測兩人暗生情愫,不止瞞著滿朝上下,更要瞞著皇爺和那兩位天潢貴胄。想到自己潛伏蘇府屋頂時,看見豫王對蘇大人欲行非禮,而太子也屢次三番微服來尋,待他之情誼非比尋常,不由替虎口奪食的自家大人捏了把冷汗。

    “我估摸著,半個月后也該到陜西了,他情況如何,遇到什么難處,有恙無恙要及時報給我。延安、慶陽、鳳翔、西安各府,都有錦衣衛(wèi)的衛(wèi)所駐點,你走前帶上北鎮(zhèn)撫司的鈐記,借用他們的鴿子傳信�!�

    高朔一一應(yīng)承,又問:“僉事大人可有什么手書或口信,需要屬下轉(zhuǎn)交?”

    沈柒伸手入懷摸到什么,又把手縮回來,握拳擱在膝頭,面無表情道:“沒有。你也不要告訴他,我入獄的事�!�

    “蘇大人明早出發(fā),僉事大人卻無法送行,若不告知真相,他嘴里不說,心中難免怪憾”

    “他因此遺憾不滿,甚至怪罪我,都比枉自擔(dān)心得好�!鄙蚱忾]了眼,轉(zhuǎn)身面向墻壁,不再說話。

    高朔暗嘆口氣,只得按他吩咐的做。

    “反正這二十名侍衛(wèi),都是千挑萬選的可信之人,對吧�!碧K晏道。

    高朔說:“我等必誓死保護蘇大人安全。只不過,還請大人聽我一句勸,以后莫再收留身份不明之輩,須知人心叵測�!�

    荊紅追在旁邊輕嗤一聲,含著濃濃嘲諷意味。

    高朔轉(zhuǎn)而鷙視他,眼神頗得幾分沈柒真?zhèn)鳎骸罢f的就是你!要不是蘇大人決意收留,你私攔官駕,早被我們拿下,綁縛京城交給有司�!�

    荊紅追除了蘇晏,誰的臉面也不給,此番對著素有舊怨的錦衣衛(wèi),仿佛又做回刺客與亡命徒的身份,從一雙寒芒冷電似的眼中,放出殺氣來:“你們二十個聯(lián)手,也未必敵得過我一柄快劍,要不要試試?”

    高朔被他激怒,手里地圖往地面一摔,騰然起身。

    這高朔不愧是沈柒心腹,平時看著和和氣氣,怎么就是和吳名荊紅追不對盤,這點簡直和沈柒一模一樣。蘇晏扶額,低喝道:“吵什么,都閉嘴罷!”

    高朔撿起地圖,對蘇晏抱拳,愧道:“失禮了,卑職告退�!毖粤T走到外圍的侍衛(wèi)圈子里去。

    荊紅追若無其事地把樹枝上的烤兔子遞給蘇晏,“大人,不燙了,趁熱吃�!�

    蘇晏沒接,嘆氣道:“吳阿追,你對他們客氣點,至少別撕破臉。沒聽高朔說,一多半都是御前侍衛(wèi),到處結(jié)仇對你不好。”

    荊紅追被他一聲“阿追”,叫得有些耳熱,但只要不被他用“小妾”來打趣,都還受得住,于是僵著一張臉(蘇小北:死人臉!蘇小京:凍梨臉�。┑溃骸皩傧轮懒�,以后再不給大人惹麻煩�!�

    蘇晏挑眉看他:“你當(dāng)我勸你,是為了不連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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