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富寶嚇了一大跳,囁嚅道:“蘇大人”。
蘇晏朝他安慰地笑了笑:“出口惡氣而已,沒事了。”
第十章
容易招蜂引蝶
剛進東宮,一道黑影挾利風撲面而來,蘇晏大驚之下把頭一偏,便聽得耳后一聲尖刺脆響,頓時牙酸,生生打了個突。
茶壺摔作粉碎,朱賀霖這才驚覺險些出事,三兩步躍過來:“有沒有砸到?”
蘇晏搖著頭笑:“幸虧殿下手下留情,臣僥幸脫靶�!�
朱賀霖橫眉挑眼地看他一陣,忽然就泄了氣,甕聲道:“你來做什么。”
“臣盤算了一下,那些舊東西殿下應該玩膩了,正想著再換批新鮮玩意兒,就到東宮來收拾收拾�!�
朱賀霖抿緊嘴唇,看蘇晏差使宮人把皮影空竹之類的搬來搬去,一樣樣裝進箱子,終于忍不住道:“別折騰了,不關那些的事�!�
蘇晏尋來新茶壺,倒了杯清茶遞過去,“怎么回事?”
朱賀霖揮退左右內(nèi)侍,低聲道:“我去找父皇說你的事,反被狠狠訓斥了一頓。父皇罵我讀書不勤,整日只知嬉戲玩樂,還說以后你下午都在御書房當差,不許再陪我胡鬧�!�
蘇晏暗嘆口氣,柔聲道:“殿下當知愛之深,責之切,皇上是為了殿下能更好的種學績文,修身養(yǎng)性,將來做個盛世明朱賀霖怔忡了一會兒,慢慢道:“我知道�?赡闳舨辉跂|宮,我便覺這殿里空空冷冷,忍不住想嘯叫,待久了像要發(fā)狂。”
蘇晏也怔忡了,忽然笑起來:“說什么傻話。你是當朝太子、國之儲君,以后要面對的多著呢,總不能事事都如意。就算是皇上,也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只是你沒看到罷了。”
朱賀霖沉默半晌,低聲說道:“天子家,百姓家,各有各的難處�!�
“你知道就好�!碧K晏一口氣喝光杯中茶,“好啦,別沒精打采耷拉著,殿下忘了自己才十三歲,裝什么老成持重�!�
“十四歲�!碧又刂匾е盅�。
蘇晏笑:“一樣是小鬼。”
太子不服:“你才比我大三歲,裝什么老氣橫秋�!�
“我比你大多了。”蘇晏慢慢望向窗外。
宮墻上那方天空一碧如洗,藍得刺人眼睛生痛,蘇晏用力盯著,只覺無數(shù)色彩斑斕的碎片從那上面分崩離析,浮光掠影般逐漸遠去不見。
時至今日,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恍如隔世,什么叫前塵已了。
這幾日蘇晏下了學,只雇輛馬車在街頭巷尾奔波,尋找一處合適地方。
原來日前景隆帝無意間問起,才知道他在京城僦居,便道居無定所總不是辦法,賜他二百兩銀子置買第宅。
蘇晏謝了恩,暗道一聲慚愧,自赴京趕考至今,入夜大半都盤桓在秦樓楚館,哪里還記得這些事。
挑來揀去,在東城黃華坊定了一處三進的院落,雖談不上軒敞堂皇,但勝在清幽雅致,尤其是臨街一面粉墻絲柳,桃杏尤繁,很是惹人喜愛。教坊司離此不遠,風中隱約飄過悠柔絲竹、燕婉歌吹,更是合了他的心意。
他也沒帶多少行李,倉促搬進新居,見房子久無人氣,四下難免積些殘花敗葉、蛛網(wǎng)燕泥,總得買兩三個仆役小廝打理才是。
說到“買”,蘇晏本來對這個字很感冒,畢竟是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總覺得有種為人口販子提供市場的罪惡感,但又想到既然已決定再世為人,就該入鄉(xiāng)隨俗,也便釋懷了些。
這時代買個尋常小廝也就二兩銀子左右,蘇晏挑了兩個看上去干凈伶俐的少年,又雇了廚子和洗掃仆婦,讓他們先回去整理宅院,自己則上街找了家酒樓喝茶。
太白樓上,憑窗而座,一江霞波、半城春色盡收眼底,蘇晏啜飲著雨前龍井,滿足地嘆了口氣。
忽然聽見樓梯上腳步雜沓,小二陪著笑道:“客官,樓上臨窗雅座確實已有人了,要不換個地方?”
一個男子聲音朗朗:“不換不換,你不是說只一人?待我上去瞧瞧,倘非濁俗難近之輩,湊合搭個桌也無妨�!�
蘇晏聽這聲音有點耳熟,轉(zhuǎn)頭去看上樓的青年,正是認識的,起身作揖道:“原來是新科狀元郎,失禮失禮。”
崔錦屏在貢試時便與他混了個臉熟,笑道:“清河兄這套禮數(shù)只合作給外人看,什么狀元不狀元的,折了你我的交情。”
蘇晏望著他意氣飛揚的面孔,微微一笑:“那是那是,若不嫌棄,我請屏山兄喝茶�!�
崔錦屏灑然落座,“清河兄如今位居從五品,又是太子跟前的紅人,聽說連圣上也對你青眼有加,這般客氣,倒叫我這個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無地自容了�!�
蘇晏擺手:“切莫這么說,小弟只是僥幸走了點福運,平日里為太子爺研研磨、跑跑腿,當個閑差,混口俸祿而已。不比屏山兄胸懷大志,才華橫溢,翰林院又是極清貴的去處,日后定然步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啊�!�
崔錦屏眼中掠過一道睥睨之色,口中微嘆:“我雖有心報國,無奈身居偏隅,只得做個文筆小吏�!�
蘇晏為他續(xù)了杯茶,“我家鄉(xiāng)有句老話,叫‘當官沒功夫,全靠天線粗’,雖然有些偏頗,卻不無道理。屏山兄可知道這天線是什么?”
“天線”崔錦屏新奇地嚼著這兩字。
蘇晏一臉神秘:“抬頭看。”
崔錦屏茫然抬頭,見屋頂一根粗大的脊檁巋然橫架,旁邊許多椽子接頭觸尾,累累拼綴其上,忽然福至心靈,雙眼一亮道:“我明白了!”
“屏山兄冰雪聰明。前些日我在文華殿,見翰林院侍講學士魏少卿謄了你的策論品讀,多有贊詞。魏學士乃是吏部李尚書的門生,若能得他舉薦,事或可成�!�
崔錦屏難掩躍躍之色,拱手道:“多謝清河兄指點,此事若成,我必投環(huán)相報。”
蘇晏佯作不悅:“什么報不報的,折了你我的交情�!�
崔錦屏仰天大笑:“清河兄快人快語,正正與我意氣相投,得此一友,快哉。”
蘇晏捧著茶杯只是微笑。
崔錦屏笑聲漸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齒之事,鄙薄地壓了壓嘴角:“我就想,那葉東樓何以一夜之間躍居正五品戶部郎中,原來是因為做了豫王世子的西席�!�
蘇晏不解:“這也無可厚非,屏山兄為何不屑?”
崔錦屏冷笑:“豫王世子才歲許,路還走不穩(wěn)當,要西席來做什么?”
蘇晏愣了愣:“你是說他和豫王”他忽然回憶起恩榮宴那日,遇上豫王之前,偶然聽見后園假山內(nèi)有兩人私語,想來便是豫王和葉東樓了。
“豫王什么秉性誰人不知,聽說朝內(nèi)貌美的年輕官員,十有六七都是與他做過知己的。”崔錦屏道。
蘇晏打了個寒戰(zhàn),手背上被捏過的地方又麻又刺地癢起來,恨不得立即拿皂角水洗涮一通。
崔錦屏不欲多談此事,揚聲道:“小二,有什么酒菜添上來。”
這頓酒喝到月上柳稍,蘇晏辭別崔錦屏,沿澄清街慢慢往回走。
剛登上一座石橋,夜風吹來,酒氣上涌,腳下一個趔趄,抱住了石雕欄桿。他心里懨煩欲嘔,便把頭探出橋面。
粼粼波光倒映一彎殘月,吳鉤般淬出霜雪的顏色,孤懸浮寄地蕩漾著,更顯得與陰影處劃界分明。
在那幽暗處的水面上,亦有兩點星子也似的熒光不是星子,卻是一雙精光湛然的眼睛!
蘇晏猛地捂住嘴,蹬蹬倒退幾步,后背緊貼在欄桿上,冷汗?jié){出。
一隊人馬飆風般馳驅(qū)而來。杏色麒麟服在松明火光中燁燁生輝,緹騎們腰間三尺四寸長的繡春刀,刀鞘擊在馬鞍上,如戛玉鏘金,鏗然作響。
為首一人勒住韁轡,厲聲問:“書生,你可見到什么可疑人物?”
蘇晏勾著身子倚在橋欄邊,還有些說不出話,只是緩緩搖頭。
問話那人不滿地冷哼一聲,馬鞭兀然撥起他的臉。
火光照亮的瞬間,周圍眾人只覺一張玉白面容猶如月下明珠,光彩沛然,炫目得令人不敢迫視。
為首那人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方才道:“錦衣衛(wèi)奉命緝盜拿奸,倘若知情不報,一并治罪�!�
蘇晏見他體態(tài)俊健,神情剽悍,眉宇間壓不住的戾氣,仿佛一柄在血火中反復煅煉過的利刃,不由心生戒備,作出酒醉慵困的樣子:“小生一路走來,只見風花雪月,不見什么可疑人物�!�
那錦衣衛(wèi)首領翻身下馬,捏住他的下頜冷笑:“真的沒瞧見?只怕是蓄意隱瞞�,F(xiàn)在不說,待到下了詔獄,刑械一動,自然什么都說了�!�
蘇晏在心里呸了一聲,早聽說過錦衣衛(wèi)囂張,沒想到囂張成這樣,冤假錯案也不是這么明目張膽地辦吧,難怪在電視劇里總當反派。
他掙開對方手指,不怒反笑:“大人真冤枉我了,小生說的句句是實,更何況酒困路長惟欲睡,哪里還有精神四處張望�!�
錦衣衛(wèi)首領面色緩和了些,目光卻越發(fā)灼亮攝人,似笑非笑:“既然如此,且隨我回去吃碗醒酒湯�!�
眾緹騎紛紛露出不懷好意的神情,一個心急的甕聲叫:“千戶大人,犯不著多費唇舌,直接綁回去就是,弟兄們還等著出火呢�!�
一片狎褻的哄笑中,錦衣衛(wèi)千戶伸手往蘇晏臉上摸去。
蘇晏動作柔和地握住他的手指,口角尤帶三分笑,眼中卻無半點春,輕聲道:“多謝千戶大人美意,只是一番來去頗為耗時,怕趕不及明日太子殿下的早課,皇上知道了要責罰我�!�
他話音細微,只堪讓對方一人聽清。
那千戶蜂蟄似的抽回手:“你是”
蘇晏微微頷首,語氣一脈誠摯:“千戶大人護衛(wèi)皇城責任重大,遇事多加盤問也是應當。今夜只是一場誤會,在下酒醉失言,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只當全無此事就好�!�
千戶臉色微變,那雙慣于狠戾的眼中,竟流露出一絲糅雜著感激的異樣目光,忽然抱了抱拳,低聲道:“多謝�!�
蘇晏莞爾。
錦衣衛(wèi)千戶飛身上馬,呼喝:“走!”
一干緹騎不知所以,有人不甘覷問,被他狠狠一鞭抽在身上,不敢再多言語。立時人馬揚塵而去,轉(zhuǎn)眼不見。
蘇晏長長舒了口氣,苦笑自語:“看來我的臉皮真要練到厚而無形、黑而無色的地步了,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他揉了揉仍在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舉步下橋,忽然覺得漏了什么,回頭往橋洞陰影深處望去,只黑黝黝的不見半點光。
猶豫半晌,他脫去外衫,淌進冰涼的河水中,摸到一人,半扶半拖地弄上岸。
那人一身勁裝,黑巾蒙面,四肢僵冷,雙目緊閉,好似昏死了一般。
蘇晏剝?nèi)ズ诮恚灰姖M臉是血,勉強只能看出五官輪廓,以及青白如死人的唇色。伸指往鼻端探去,仿佛還有些游絲般的氣息,忙拉開濕冷的衣襟按壓他胸口。
那人突然如垂死的魚般猛地一顫,五指箍住蘇晏的手腕,目中射出一道寒凜的光,右手劍鋒架上他的肩膀。
蘇晏輕易掙開他無力的手指,撇嘴道:“老子冒著被惡霸調(diào)戲的危險出手相救,你倒拿劍指我,好哇,你就給我使勁地回光返照,一會兒掛了丟進河里喂王八�!�
那人極力睜開的雙目中怒色涌動,手臂頹然落地,卻是真的昏死過去了。
第十一章
不料遭人陷害
“蘇晏!”
耳邊一聲悶雷貫頂,蘇晏剎時驚醒,脫口而出:“到!”待看清皇帝沉沉的臉色,冷汗頓出,忙跪在皇帝腳邊道:“臣罪該萬死�!�
景隆帝低頭看他天青色常服,背上一道瘦伶伶的脊線,銀钑花束帶扣住的腰身只堪合握,一發(fā)顯得可憐,微嘆口氣:“你若困乏,便下去歇息吧。”
蘇晏昨夜里濕淋淋地將那黑衣人運回家,差人去請大夫來看視,燒水更衣,敷藥包扎,又把火炕燒旺驅(qū)除他體內(nèi)寒氣,縱有小廝打下手,也忙活了大半夜,才穩(wěn)住了氣息,總算是性命無憂。
他一宿未眠,酒氣不曾發(fā)盡,又浸了涼水,次日便覺得腳下有些虛浮乏力。過了午更是頭腦昏沉,渾身倦怠,在御書房伺候時竟然瞇糊起來。
皇帝雖不計較,蘇晏卻不敢放肆,頓首道:“臣一時恍惚,御前失儀,以后不敢了,望皇上恕罪�!�
景隆帝看了看他,“罷了,你到邊上去,把內(nèi)閣的票擬歸理一下,謄清楚�!�
蘇晏領了旨,坐到下首的案幾邊上。
過了小半個時辰,景隆帝忽然覺得邊上半點聲息也無,側(cè)頭一看,只見蘇晏伏在案幾上,紋絲不動地睡著了,懸垂的右手尤拈著一支紫毫筆,水竹筆管將指尖映得青透如玉。
隨侍太監(jiān)藍喜連忙上前:“皇爺,奴婢去叱醒他�!�
景隆帝伸手攔住,噓了一聲,“別出聲,讓他睡吧�!�
蘇晏輾轉(zhuǎn)醒來,直勾勾望著明黃帳頂發(fā)了一陣呆,驀然意識到不對,驚叫一聲,翻身滾下龍榻。
門外一個十三四歲的內(nèi)侍聞聲進來,蘇晏急問:“小公公,這是哪里?我為何在這里?”
內(nèi)侍道:“這里是御書房后面的偏殿,皇爺批完折子有時在此歇息。之前是藍公公命小的們把您送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蘇晏怔了半晌,又問:“皇上可還在御書房?”
“小的不知。”
蘇晏忙起身整裝,匆匆走去御書房,卻不見皇帝,只兩三內(nèi)侍在撣拭書冊,一問之下才知道皇帝一個時辰前忽然擺駕東宮,藍喜也一并跟去了。
這下蘇晏倒猶豫起來,究竟是要趕去東宮謝罪呢,還是留在書房等皇帝回來?正在躊躇間,聽見門外一串沉重的腳步聲。
景隆帝甩簾進來,滿面陰霾,額角青筋暗伏,見到蘇晏立在案前,目中劃過一道厲光,吩咐左右:“你們都出去�!�
內(nèi)侍頃刻退得一干二凈,蘇晏看皇帝臉色陰沉地踱過來,直覺要發(fā)生不祥之事,惴惴不安地行禮:“臣叩見皇上。”
景隆帝并未讓他起身,負著手問:“蘇侍讀,太子最近學業(yè)如何?”
蘇晏小心謹慎地回答:“殿下敏而好學,常向臣索要四庫書籍翻閱,至于學業(yè)精進如何,臣不敢妄議,理當由眾位大學士評點�!�
景隆帝淡淡道:“是么,太子平常都向你要了什么書?”
蘇晏道:“多是《孝經(jīng)注疏》《稽古錄》之類�!�
景隆帝冷笑:“只這些?沒有《翰林風月》么?”
蘇晏愕然,卻見皇帝從袖里抽出本冊子來,啪地摔在他面前。
他伸手一翻,赫然是本男風春宮圖,首幅便是林下花床,兩個男子交口接舌,曲髀疊抱,淫靡至極。圖旁題詩云:“座上香盈果滿車,誰家少年潤無暇。為采薔薇顏色媚,賺來試折后庭花。半似含羞半推脫,不比尋常浪風月。回頭低喚快些兒,叮嚀休與他人說�!�
蘇晏看得汗出浹背,失聲叫:“皇上,臣不明白�!�
景隆帝只是冷笑:“你不明白,卻叫太子明白!你平日里弄些皮影空竹、馬吊盧雉之類的教太子玩耍,朕睜只眼閉只眼權當不知,如今竟狗膽包天,拿這等穢褻之物敗壞太子心性,其罪當誅!”
蘇晏手足冰冷,駭?shù)綐O處反而冷靜下來,直起腰道:“皇上突然擺駕東宮,又突然搜了本圖冊出來,可是因為有人上奏抨劾此事?”
景隆帝不料他出此言語,頓了一頓:“都察院與六科給事中肩負糾察百官之責,彈劾弊害理所應當�!�
“我若有心煽誘太子,且知事敗必禍,定然千匿萬藏、隱秘行事。東宮出入的唯有內(nèi)使宮人,言官乃外臣,又是如何得知帷幄之間?”
景隆帝愣住,又道:“或有宮人泄之�!�
蘇晏道:“皇上為何不反過來想想,或有人欲泄先潛,構陷東宮?”
景隆帝身軀一震,猛地低頭去看蘇晏,只見他面色靜泊,眼神清澈光明,一時竟說不出話。
蘇晏切切頓首:“臣微鄙,死不足惜,可太子殿下潔身自愛,豈能任由有心之人玷瀆。萬望皇上明察秋毫�!�
景隆帝沉默半晌,慢慢道:“真不是你做的?”
蘇晏只仰了頭,直直望著皇帝,一聲不吭。
景隆帝看著他的眼睛,目光一點點緩和下來,“朕會清查此事�!�
蘇晏道:“謝皇上明辨�!�
景隆帝轉(zhuǎn)頭望向窗外。重重琉璃屋脊在余暉中煌煌生光,更襯得虬檐斗拱下晦暗不明,一派鐵灰之色,像是有股陰冷之氣要從內(nèi)中滲透出來。
他回過頭來時,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高聲喚:“藍喜!”
藍喜從門外含著腰進來:“奴婢在�!�
景隆帝冷冷道:“傳朕口喻,太子侍讀蘇晏玩怠廢學,輔佐太子讀書不力,有忝其職,令杖責三十。因前罪并罰,加二十�!�
蘇晏大驚失色,拽著皇帝的袍角哀求:“皇上”
景隆帝轉(zhuǎn)過臉,任由他牽扯,沉聲道:“拖出去。”
蘇晏推開內(nèi)侍的扶挾,面色蒼白地起身出去。
景隆帝坐下來,只盯著窗外步廊不作聲,手指慢慢摩挲著光滑的案角。房中一時靜寂無比,似乎能聽見風過檐牙的聲音,泠泠地令人心寒。
藍喜猶豫再三,輕聲道:“皇爺,天色變了,怕是要下雨,是不是先回乾清宮去?”
景隆帝搖了搖頭:“起風了,看你穿得單薄,下去添件衣裳吧。”
時近四月,雖然變天,卻不覺冷,藍喜微怔之后,忽然醍醐貫頂,躬身謝恩。他匆匆退出御書房,拐過走廊叫:“多桂兒,快去拿件棉襯來!不,拿兩件,要厚的!”
多桂兒愣頭愣腦地問:“天又不冷,公公要棉襯做什么?”
藍喜踹了他一腳:“毛崽子,嚕蘇什么,叫你去就快去!”
蘇晏被一干宮中侍衛(wèi)押著前往午門,剛拐過乾清宮,便見旮旯里一個熟悉的身影,慌促促向東奔走。他心念一動,高聲叫道:“富寶!”
那個小內(nèi)侍轉(zhuǎn)過身來張望,果然是富寶。
蘇晏對侍衛(wèi)拱手道:“各位大哥,這是侍奉東宮的小公公,且容我跟他說兩句。”
他在東宮與御書房來去半個多月,侍衛(wèi)們也多是見過他的,這點面子還給得起,便道:“要快�!�
富寶跌跌撞撞跑過來,蘇晏在他耳邊細聲問:“太子命你出來打探風聲?”
富寶只管點頭。
“你聽好,此事切莫報于殿下知道,你回去只說皇上將我訓斥了一頓便是�!�
富寶急道:“可小爺”
蘇晏截住話頭,厲聲道:“殿下是什么脾氣你不知道?怕是要直接沖撞圣駕,皇上本就窩了一肚子火,你想害死你家主子么?”
富寶打了個寒噤,驚慌地看著他。
蘇晏笑了一下,“莫要慌,按我說的做,便是太子日后知道也無事了。”
富寶看他兩臂繩索,帶著哭腔道:“蘇大人是冤枉的,皇爺”
蘇晏臉上慢慢露出令人莫測的神情,“皇上自然有皇上的想法,你我都猜不得�!�
侍衛(wèi)低低催促了一聲,蘇晏又道:“切記切記�!鞭D(zhuǎn)身去了。
富寶佇立在潮濕的風中,忽然覺得脖子一涼,原來是大顆的雨點從天而降,漸漸曼延成垂地銀簾,連人影也望不分明了。
午門前的廣場,百名校尉衣甲鮮明,手持木棍,威風凜凜地分列兩旁。
西墀下豎了幢幡傘蓋遮雨,左側(cè)十數(shù)個宦官,為首的是司禮監(jiān)少監(jiān)姚順。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端坐右側(cè),身后立著二十多名手下。
蘇晏見這殺氣騰騰的陣勢,心中發(fā)毛,再想到史上那些挨了廷杖的大臣,臥床數(shù)月乃愈算是運氣好的,若監(jiān)刑官有心重罰,更是非死即殘,臉上越發(fā)白得沒有半點人色。
兩旁校尉上來剝?nèi)ニ墓俜�,按在地上。蘇晏一身素白中單被雨水澆得透濕,勾勒出纖瘦勻停的身形,在涼風中微微顫抖,凄美得仿如即將消散的云岫一般,連押解他過來的侍衛(wèi)臉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姚順用杯蓋推了推茶沫,眼皮抬也不抬:“擱棍�!�
卻聽一個尖利如絞弦的聲音隔空傳來:“慢著”
姚順回頭一看,起身躬了躬,滿臉堆笑:“藍公公怎么來了,下這么大的雨,仔細淋著�!�
“咱當差的哪有挑晴揀雨的命,姚公公不也一樣辛苦?”
“那是那是,不知藍公公此番是奉了什么差事?”
藍喜從打傘的多桂兒手上接過棉襯,笑瞇瞇地道:“也沒什么,皇上見風涼,著咱家下去添件衣裳�!�
姚順看了看那兩件冬衣似的厚棉襯,又扭頭看看趴在地上等待受刑的犯官,臉色微變,忙道:“藍公公放心,皇上的意思我省得。”
他朝一旁的內(nèi)侍丟了個眼風,立即有人拿了棉襯上前,塞進蘇晏的中單里,登時腰下鼓囊囊地隆起來,像一大塊移了形的元寶。
藍喜滿意地點點頭去了。
第十二章
還是挨了廷杖
姚順重新坐下。準備行刑的校尉照慣例看他腳尖,不料既不開也不閉,倒像剪子一樣往內(nèi)交叉,一時猜不透密旨,不知如何下棍。
又聽他慢悠悠地拖了聲:“打”
行刑校尉心中頓時明朗:不是“著實打”,也不是“用心打”,圣意定然是從輕,便抬了抬棍子,一杖打下。
蘇晏正闔目咬牙,這一杖下來,卻沒有想象中的劇痛,又挨了幾杖,也只跟他老爹拿掃帚柄抽差不多,嘴上哎哎地叫著,心頭大為慶幸。
錦衣衛(wèi)指揮使馮去惡的臉色逐漸陰沉。
按規(guī)矩,十棍換一人。馮去惡朝身旁的一個小旗使個眼色。那小旗立即心領神會地上場,接過木棍,在空中掄了個半圓,帶著呼嘯的風聲抽下來。
劇痛直躥向四肢百骸,蘇晏只覺頭皮炸裂,天靈蓋都被掀開,沖出一聲鉆心切骨的慘號。
不給他半點喘息的機會,下一杖又重重揮下,他像條生生投入煎鍋的活鯉魚,抽搐的身軀幾乎要蹶躍,卻被兩頭的校尉死死摁住手腳。
待到第三下打完,血水竟?jié)B出了兩層棉襯,將中單染得赤紅。
那小旗拼盡全力打了七八下,微微喘了口氣,肩井穴猝然一下刺痛,如鋼針入髓,手上勁力陡消,杖子戛然落地。
一粒細小的珍珠從他衣上掉落下來,在地面彈跳著滾入水洼中,與雨珠渾然一色,竟無人看清。
馮去惡面上浮起怒色,旁邊一人俯身:“小旗力有不逮,讓卑職接替行刑吧�!�
馮去惡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見是千戶沈柒。此人心性梟驁、手段狠辣,人稱摧命七郎,平日頗得他重用,便微一點頭,低聲道:“務必打死�!�
沈柒諾了一聲走到場中,接過杖子,只一下便打得折成兩截,皺眉喝道:“換杖!”
立刻有幾個校尉上來,拿了杖子任他挑選。
蘇晏滿口是血,痛得渾渾噩噩,幾乎魂飛魄散,忽然聽見耳邊一個細微聲音道:“忍一忍�!�
蘇晏一驚,忽覺這聲音有幾分耳熟,極力抬眼,只看見杏色衣擺上一圈麒麟踏云,繡春刀窄而彎的刀鞘正瀝瀝地滴著水。
不容他細想,杖子已風聲凜厲地下來。
蘇晏瞑目待死,原來皮開肉綻的地方火辣辣地割著,新的杖子疊在上面,不知是不是因為痛到極處,反而沒有了撕筋斷脈的感覺,不由懷疑已經(jīng)打到肌肉壞死,心下又驚又慟,一下子昏厥過去。
姚順本漫不經(jīng)心地啜著茶,忽見高舉猛落的杖子威勢驚人,行刑的錦衣衛(wèi)面色陰鷙、下手如風,只驚得茶盞砰一聲墜地。他扯過一個內(nèi)侍急道:“快去跟馮大人說,打得太狠了,要出大事!”
馮去惡聽了傳話,只撣撣衣袖,朝他露出個冷笑。
姚順剎時冰雪傾頂,想到藍喜離去時看他的眼神,恍悟此番是兩相爭斗,自家夾在中間身不由己,頓時手足顫抖,面如死灰。
五十杖畢,沈柒丟了棍子,走到馮去惡身邊,低聲稟道:“完了�!币膊恢钦f刑用完了,還是人也完了。
馮去惡冷眼看了看場中那條寂然無息的人影,道:“走。”
一伙錦衣衛(wèi)頃刻走得干干凈凈,姚順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喘,只用手指拼命點著場中人影,眼見就要背過氣去。心腹內(nèi)侍急忙過去,心驚膽戰(zhàn)地探了探鼻息,猛回頭叫道:“活的!還有氣!”
姚順繃緊的心弦一松,吐出口濁氣,癱軟在扶手椅上。
蘇晏氣若游絲地呻吟一聲,幽然轉(zhuǎn)醒,鼻間嗅到一股濃烈的藥味。
他俯臥榻上,茫然四顧,才動了動僵硬的身軀,頓覺疼痛難耐,忍不住叫出聲來。
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推門而入,手上端著盆熱水,一臉喜色:“大人終于醒了!”
蘇晏定睛一看,是他新收的小廝,本名得順,他給改了名字叫蘇小北。原來自己已回到家中。
“小北,我睡了多久?”
蘇小北絞了毛巾為他擦汗,嘴里絮絮叨叨:“大人昏過去足足兩日。日前宮里的太監(jiān)們用軟榻把您抬回來,都不省人事了,可叫小人嚇個半死,好在他們已經(jīng)請大夫治過傷敷了藥,說是萬幸沒傷到筋骨,臥床靜養(yǎng)個把月就會好起來�!�
蘇晏嘆口氣,“我知道此番皮肉要受苦,卻沒料到如此兇險,差點丟了小命。”
蘇小北道:“大人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眼下安心養(yǎng)病最要緊。”
說著揭開薄被,輕輕褪去蘇晏的褲頭,想為他涂抹藥膏,見原本雪白的皮肉上烏烏紫紫,一道道滲著血水的豁口觸目驚心,不由抽著氣,抖瑟得下不了手。
蘇晏勉強扯出笑意:“我這挨了打的都沒抖,你抖什么,該怎么擦怎么擦。”
蘇小北嘴角用力一抿,正要說話,門口闖進來一個青衣小廝,劈頭嚷嚷:“北哥,外面有個叫富寶的,急著要見大人,我瞧他陰陽怪氣不男不女”驀然發(fā)現(xiàn)蘇晏已經(jīng)醒來,嚇得把頭一低,囁嚅道:“大人”
蘇小北低聲罵:“你個慌腳雞,成天咋咋呼呼,多會兒惹出事來要你好看!”
蘇晏道:“算了算了。小京,你去把那人請進來�!�
蘇小京諾了一聲,風火火地去了。蘇小北道:“大人,我們這些下人若是不曉事,您該管就狠狠管,像他那樣在別的府里,少說也得掌嘴�!�
蘇晏道:“那是別人府里,我家就沒這規(guī)矩。反正我也不大管事,你又能干,以后就給我當個管家吧�!�
蘇小北看了他一眼,拉好薄被,咕噥道:“大人說笑,哪有我這么年輕的管家�!�
說話間,門外轉(zhuǎn)進一人,正是太子近侍富寶,一見蘇晏便紅了眼圈:“蘇大人,可好你沒事,小爺差點把小的皮都剝了”
蘇晏示意蘇小北出去,才輕聲問:“殿下沒事吧?”
“小爺被禁足東宮,昨日才聽說的,硬是要沖出宮來。小的斗膽把蘇大人當時說的話又說了一遍,總算勸住了小爺,差小的帶了藥過來看大人�!备粚殢膽阎刑统鍪畮讉瓶瓶罐罐,堆在桌上。
蘇晏失笑:“我的屁股有這么大,要這么多藥?”
富寶哧地笑了一聲,“您沒見小爺急得那樣,朝太醫(yī)又吼又叫,兇神惡剎似的”驚覺失言,忙捂住嘴。
蘇晏嘆道:“皇上這回是真動了怒,殿下怕是要熬一熬。我這里至少個把月動不得,你回去勸殿下靜心養(yǎng)性,把那些玩耍的東西都收了,好好讀書,就說是我求他的。”
富寶連連應承,又聽他道:“你過來點,我還有話囑咐你。”心下一動,附耳過去,聽他極細的聲音道:“你此番回東宮,悄悄查一下,前幾天哪些人來過,不論是針工局、尚膳司還是別的什么宮里的,查清楚遞個消息給我。倘若以后再有人來東宮辦差,你要死死跟住他,別放他單獨行事�!�
富寶愣了片刻,忽然打個寒噤:“小的知道了,蘇大人放心�!�
蘇晏見他心思機敏,微微一笑,又說了幾句不打緊的閑話,就讓他回宮去了。
他靜靜想了一會兒,喚蘇小北進來上藥。衣裳才拉開,又有探病的人來訪,原來是新科狀元崔錦屏。
蘇晏把他請進屋來,強打精神聊了幾句。崔錦屏噓寒問暖地安慰了一陣,留下一瓶藥膏后走了。
蘇晏乏倦地吐了口氣,沒想人情世故也這么耗神,困意正上了頭,陸續(xù)又有兩三撥人送藥來。
待到風平浪靜,他累得眼皮都睜不開,吩咐蘇小北:“藥就先不上了,讓我睡會兒,再有人上門,你且收了東西,幫我擋回去�!�
蘇小北諾了聲,他便沉沉入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得廊下有人輕喚:“大人,大人”
蘇晏朦朧中被吵醒,怒從心頭起,憋著口氣喝道:“叫什么叫!不就一個打爛的屁股,有什么好看的,人人都要來看!叫那些人都給我走!”
外頭安靜了片刻,房門悄然推開,蘇晏只把臉埋在被中昏沉沉,卻聽得一個渾厚聲音道:“發(fā)這么大的火,連孤王也要趕走?”
那聲音入了耳,就如暖熱的溫泉水浸過全身一般,令人連指端都酥麻起來。
蘇晏霍然驚醒,抬頭一看,豫王朱栩竟坐在桌邊,手里把玩著個藥瓶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下官失禮,望王爺恕罪�!碧K晏掙扎著要起身。
豫王上前兩步攔住,“別動,小心傷口。”順勢坐到了床邊。
蘇晏疲竭地喘口氣,干脆趴在枕上不動了。
豫王見他連嘴唇都褪了血色,嘆氣:“這么個香培玉琢的人物,皇兄也下得了手,真心疼死人。若是放在孤王身邊,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那可是一個指頭都不敢怠慢的�!�
蘇晏聽得一陣惡寒,又想到這般話也不知對多少人說過,登時就像吃了反胃的東西,幾欲作嘔,強笑道:“王爺取笑了。下官忝職,有負圣望,皇上饒我一命,只略施懲戒,已是天恩浩蕩�!�
豫王傾身過來:“皇兄懲戒你,你倒知道感恩,孤王憐惜你,你怎么就不知感恩了呢?”
蘇晏往壁里瑟縮,咬牙笑道:“王爺愛護,下官銘記在心,待下官傷勢略有好轉(zhuǎn),定到王爺府上登門拜謝。”
豫王滿意地笑了笑,伸手去掀他被子,“讓孤王瞧瞧,傷成什么樣兒了�!�
第十三章
有人意圖不軌
蘇晏大驚,揪緊被角,“王爺不可!”
“怎么?”
“賤軀汙穢,不敢污王爺尊目�!�
“無妨,孤王又不是沒見過傷口,只是想看看你傷勢如何,才安得下心。”
蘇晏傷重體弱,哪里爭得過他,沒兩下便被扯去薄被,一時羞憤交加,臉埋在褥子中,牙關緊咬,死死遏制住不顧一切跳起來痛毆他的沖動。
豫王輕巧地掀開他的小衣,見到斑駁交錯的猙獰傷口,也忍不住抽了口氣,又見他雙肩顫抖得厲害,以為是疼痛上來,忙握住他的肩膀,柔聲道:“孤王這里有滇南密藥,對治療外傷有奇效�!�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竹罐,親手將膠狀的藥膏涂抹在他臀上。
蘇晏初時只覺毒辣辣地生疼,頃刻間化做異常清涼的感覺沁入肌理,傷口痛感立減,連頭腦也似乎清爽了許多,果然是療傷靈藥。
豫王在他衣角揩干凈手指上的殘藥,“獻藥的南蠻子說,此藥可使刀棒傷口恢復如初,不留半點疤痕。若真如他所言,孤王可要慶幸保住了清河這一身無暇白玉�!�
蘇晏終于忍無可忍,硬邦邦地道:“下官并非女子,何必在乎皮相,倘若有日投筆從戎,于戰(zhàn)場上揮戈返日,槊血滿袖,一身疤痕才是男兒本色�!�
豫王愣怔一下,忽地大笑,“原以為清河風流妍嫵,八面玲瓏,如今看來卻是外柔內(nèi)剛的性子,是孤王錯認。”
蘇晏暗罵:要早知道你是個吃硬不吃軟的主,找機會胖揍一頓,你丫就老實了!
豫王握住他的手,又在他抽手前及時松開,“孤王就愛你這般有骨氣的。這種事,你情我愿才有滋味,強施淫威之舉,我向來不屑為之。清河若堅持以友相待,我也只好淡了那心思,倘若哪日能回我一些情意,便是喜從天降了�!�
蘇晏不料他一番話說得懇切,倒是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他臉上神情,也辨不出什么端倪來,只得半信半疑地聽了,滴水不漏地回道:“王爺言重,下官何德何能,竟得王爺赤忱相待,愿將一片冰心,上鑒明月,下濯清漣,雖不敢說效子期伯牙,亦可秉持君子之交,方無愧于天地人心�!�
豫王半晌不語,黯然笑了笑:“清河的心意,我明白了�!�
他起身整了整衣襟,將那罐藥膏留在床邊,“你也累了,且歇著吧,改日我再來看你�!�
蘇晏望著他背影離去,左思右想:他是個手握重權的王爺,無論如何我都得罪不起,我在這個世界勢孤力單,他若是一定用強,我能反抗得了么?
是了,藍喜說得有道理,不往上爬,就要做別人的墊腳凳,手上無權,便無自保之道。既然在朝為臣,就要做個豪臣、權臣,否則下次再遇兇險,也不知身后有沒有為我收骨之人!
他決心已定,長長舒了口氣,忽然覺得未來的道路并沒有意想中那么渺茫為難,就連精神也抖擻了起來。
此時蘇小北一臉忐忑地進了門,低聲道:“大人,我見門口那么多兵差,又聽說是王爺,就沒敢攔著”
蘇晏對他笑了笑:“不怪你,就算是我,也沒那膽子攔他�!�
蘇小北顯得有些羞愧,又有些慶幸:“還好”
蘇晏打斷他的話:“對了,我救回來的那人呢?”
蘇小北愣了愣,“日前大人去做事的時候,他還昏迷著,這兩日都忙著照顧大人,也沒人去看他,卻不知是死是活�!�
蘇晏一聽壞了,萬一把人救回來又給渴死餓死,這叫什么話,忙道:“你快去廂房看看,換換藥,喂喂水,要是還昏迷著,著緊去請個大夫�!�
古人云,雪夜閉門讀禁書,乃人生一大樂事。
如今正值暮春,無雪可賞,但壓箱底的小黃書還是應有盡有的。
蘇晏百無聊賴地趴在床榻上拿了本帶插圖的《如意君傳》翻看。
蘇小北輕聲敲了敲門,進屋道:“大人,那人醒了,只是還動彈不得�!�
蘇晏把書冊一扣便要下床,不料扯動傷口,低叫一聲:“我倒忘了,自個兒也是個重傷員。罷了,你去問問那人姓甚名誰,是做什么的。”
“小人也曾問過,他只一個字不答。多說幾句,便要瞪人,眼風里好似有把刀子,駭?shù)锰K小京臉盆也打翻了。”
蘇晏摸著下巴想了想,“這人倒是有點意思干脆你在我屋里再擺張榻,把他挪過來,我跟他說話�!�
蘇小北嚇一跳,“可使不得,小人看他生得矯健,右手虎口有繭,又帶著把切金斷玉的寶劍,肯定是個練武之人,若是他想對大人不利”
蘇晏笑道:“他都傷成那德行了,還能怎樣?再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再怎么樣也不至于恩將仇報。家里就你們兩個打理著,把他挪過來,也省得兩頭奔跑照顧�!�
蘇小北見勸不動他,也只好下去搬了張六足折疊藤榻擱在角落里,又和蘇小京合力把人抬了過來。
蘇晏一看,那人渾身捆著繃帶,閉眼直挺挺躺著,倒有七分像剛出土的木乃伊,哧地笑起來。
那人睜開雙目,慢慢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
蘇晏只覺兩道冷電從他烏黑眸子深處射出,如肅殺的秋厲,寒意沁骨,不由打了個哆嗦。他定了定神,揮手讓蘇小北、蘇小京退下。
室中頓時靜謐無聲,燭火的暈光也凝固了似的,焰尖拉出一條長長的細刃般的灰煙。
“你是死士,或是殺手。”
那人微微一震,不禁轉(zhuǎn)眼去看對面那個披著莎藍色深衣,俯臥在榻上的少年。
隔著暈黃火光,少年目光流彩,口角含笑,乍看上去不過是個俊俏士子,再仔細看他眼中,又似乎隱著一抹深幽的意境,卻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
少年噙著薄笑,安然道:“你欲知我何出此言?”
仿佛被他嘴角一絲渾然天成的笑意牽引,那人嘶聲道:“為何?”
“因為你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殺氣,就像一柄歸不了鞘的利劍�!�
那人沉默良久。
燭焰忽然些微跳躍起來,似有陣霜風拂過,燈花發(fā)出幾聲畢剝的輕響。
他眼中恨意翻涌,冷冷道:“劍未飲血,不能歸鞘!”
“或許不是不能,而是不甘�?丛谖覐腻\衣衛(wèi)手里救了你的份上,能否告知尊名?”
那人垂下眼瞼,慢慢道:“吳名�!�
少年笑了笑,并不點破這個顯而易見的化名,只道:“我叫蘇晏,你可喚我表字,清河�!�
吳名猛地轉(zhuǎn)過頭來:“你是蘇晏?那個在金鑾殿上冒死直諫,彈劾狗官衛(wèi)浚的新科進士蘇晏?”
蘇晏愕然。該怎么向所有人解釋,那其實是個陰差陽錯的誤會?
吳名掙了掙,似乎要從層層紗布中直起身來,最終還是頹然傾倒,暗啞著嗓子道:“蘇大人仗義執(zhí)言,雖未能鏟除衛(wèi)浚那老賊,也算是為受害百姓出了口惡氣�!�
“聽你所言,像是與那衛(wèi)浚有仇。”
吳名咬牙:“血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