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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作者:天謝

    文案:

    一朝身死,蘇晏穿成了個古代文弱書生,走上被眾攻環(huán)繞的權(quán)臣之路。

    筆筆皆情債,步步修羅場。

    枕萬里河山,享無邊風(fēng)月。

    【架空背景,有參考朝代,但謝絕考據(jù)】

    標簽:爽文,穿越架空,升級流,古代歷史,攻受不明

    第一章

    公子滿腹豬雞

    碧柳拂軒,紅杏窺墻的一處院落。

    晴光早已從明瓦花格木窗間透進,灑在一床拱起的紅綾被上。

    鼓囊囊的被子蠕動幾下,鉆出半顆烏蓬蓬的腦袋,白皙手臂從被底探出,在床頭胡亂摸索,抓住了一只西洋琺瑯畫銀懷表。

    幽靜的房中,隨即響起年輕男子的慘叫聲:“啊呀,睡過頭了!”

    京師名妓阮紅蕉捧著個銅臉盆,推門進來,“公子莫慌,看天色辰時未過,應(yīng)該趕得及。就算真遲了一刻半刻,門口那些兵差認錢不認人的,打點些也便進去了�!�

    蘇晏邊匆忙著衣邊道:“我的好姑娘,你當這是趕集呀!三年一度的會考,全國舉子云集京師,貢院科舉重地,兵丁層層把守,哪是花點錢便可以進去的。”

    阮紅蕉放下臉盆,坐在桌邊,只手托了香腮,吃吃笑道:“進不去才好,公子龍章鳳姿、滿腹珠璣,若是考中三甲,只怕被皇上選去做了駙馬,奴家可舍不得。最好考不中,留在京師再等三年,讓奴家天天陪著你。”

    蘇晏攏好發(fā)髻戴上軟巾,隨便擦了把臉,笑罵:“敢咒少爺考不中,回來擰你的烏鴉嘴!”拎起桌上包裹沖出門去了。

    阮紅蕉在他身后嬌笑:“郎君慢走,奴家的嘴兒等著你回來擰�!�

    出了胭脂胡同,蘇晏跑得腳下生風(fēng)、氣喘吁吁,心底好笑又無奈:什么滿腹珠璣,滿腹豬雞還差不多。他肚子里有幾點墨水自己還不清楚?大學(xué)混了三年,不過讀了幾本古文論古文選,頂多謅兩句平仄不諧的詩,擱現(xiàn)代勉強算半個文學(xué)青年,回到古代簡直就是一文盲。

    會考是什么,那是全國高級知識分子精英選拔賽,就憑他這三腳貓都稱不上的水平,還指望榜上有名?只希望讀卷官看他的卷子時別吐血就好。

    可是不去考又不行,他那個擔任知州的便宜老爹,按現(xiàn)在說也是個市長級別的高官,卻極是嚴律家門,市長兒子不但一點特權(quán)都沒有,偷空去喝個花酒都要家法伺候。此番被逼來參加會考,若是被老爹知道他因為睡過頭誤了時辰,連貢院的門兒都沒進去,回到家非把他的腿打斷不可。

    考得上考不上,是能力問題,有沒有去考,那可就是態(tài)度問題了。兩者之間的區(qū)別,蘇晏還是很清楚的。

    所以他只好一面抱怨著原市長公子自幼四體不勤,一心只讀圣賢書,以至于長得像根白白嫩嫩、見風(fēng)就倒的豆芽菜,一面咬牙朝貢院狂奔,半條命都快喘沒了。

    剛拐過街角,面前倏地閃出個人影來,蘇晏一驚之下收勢不住,當頭撞了上去。

    石板路面上一陣哐啷作響,雜什物件滾得滿地都是。蘇晏跌在那人身上壓個正著,肋下撞得生疼,卻因為方才狂奔得有些脫力,手腳一時酸軟爬不起來。

    當了肉墊的那人更慘,后腦勺磕在石板上咚的一聲響,疼得齜牙咧嘴。撞人者卻不及時起身,自顧半死不活地攤在他身上喘氣。登時怒從心頭起,厲喝道:“還不給我滾開!”

    旁邊撲上來幾個隨從,忙不迭地把蘇晏拉扯起來。

    蘇晏緩過氣兒來,定睛一看,撞倒在地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公子,著八吉祥妝花羅窄袖袍,外套朱紅色無袖對襟罩甲,頭上戴了個奓檐帽兒,頂綴一顆小巧玲瓏的紅瓔珞,生得濃眉俊目,鼻直隆準,一身利落的戎裝打扮,更是從挺秀中又透出股英氣來。

    只見他雙眉倒豎,怒氣沖沖地朝自己喝道:“瞎了你的眼睛!這么大個人沒見到?急火火趕著去投胎還是怎的?”

    蘇晏見他站起來足足矮了自己一個頭,正處在變聲期的嗓音粗礪難聞,眉目間卻已滿是飛揚跋扈之色,猜測大概是哪個官宦大家的子弟,加上確實是自己的不對,便客客氣氣地作揖賠禮:“在下趕著去參加會考,不慎沖撞了公子,實在是對不住,不知公子可有受傷?”

    小公子臉色略微緩和,冷哼一聲:“就憑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蔫書生,也能撞得傷我?”

    蘇晏松了口氣,拱手道:“公子安然無事就好,在下趕著去貢院,實在不敢再耽擱時間。公子寬宏大量,在下在此謝過,告辭了。”說罷挾起包裹拔腿就跑。

    那小公子愣了愣,方才戳著他的背影叫:“什么寬宏大量,我什么時候讓你走了?你給我站��!哎”

    蘇晏哪里還肯站住,只當沒聽見。好在貢院大門就在前方不遠處,他就像只投林的夜鳥嗖一下鉆了進去。

    那小公子看著滿地的破瓷片碎茶餅,氣得牙根發(fā)癢,撈起西洋懷表一看,砝瑯表面裂成好幾瓣,連指針都不動了,怒道:“這廝溜得倒快,合著我挑了半天都白挑了!”

    一個隨從湊過來道:“小爺息怒,要不咱幾個進去,把那不長眼睛的小子揪出來?”

    小公子滿面怒容,聽了他的話反而冷靜下來,道:“春闈大事,禮部在里面祭天地拜孔圣,幾個內(nèi)閣大學(xué)士也都在貢院里,弄出什么響動來不好�!彼浑p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喚道:“成勝�!�

    “老奴在。”

    “你去貢院里打探一下,這小子姓甚名誰。想金榜題名?爺叫你名落孫山,灰溜溜卷包袱走人!”

    “老奴這就去辦,您放心吧�!�

    小公子重重哼了一聲,余怒未消,轉(zhuǎn)頭見地面上鳥籠的拴鉤摔散了架,籠門半闔半敞,剛買的那只虎皮大鸚鵡探頭探腦地伸出喙子來,急忙扯著公鴨嗓叫道:“哎,我的鸚哥兒要跑了,快給我逮住它”

    鸚鵡被他的叫聲一嚇,梗著脖子撲棱著翅膀直沖云霄。

    蘇晏在他的單人考室號房里咬著筆桿兒嘆氣。

    所謂號房,其實就跟牢房沒啥兩樣,長五尺,寬四尺,高八尺,整一火柴盒,躺直了腳都伸不開。

    考生們只允許帶文具和燈具,每人配發(fā)三根蠟燭,一個個搜了身后進入號房,大鎖喀嚓一上,成龍成蛇就在這孤燈螢火方寸之間了。

    但這還不是大問題,條件艱苦點算啥,不就是再高考一回么,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學(xué)學(xué)紅軍老前輩,讓蘇晏真正頭疼的卻是八股文!

    八股,這個在當代人看來根本是封建迂腐代名詞的東西,在當時的人眼里,卻是千古圣賢的教誨結(jié)晶,升官發(fā)財?shù)那瞄T磚頭。

    四書五經(jīng)翻來覆去就那么幾頁,題目必須從里面出,出題的大學(xué)士們可謂是絞盡腦汁,挖偏門、掏墻角,抽筋剝皮地截出一句半句來做考題。

    就比如他筆下的這張卷子,題目就叫“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

    所幸他以前還算是個認真聽課的好學(xué)生,隱約還記得這一句貌似出于《孟子盡心章》,貌似是孟子對楊子“為我”與墨子“兼愛”的不爽抨擊,貌似是體現(xiàn)了執(zhí)中而變通的中庸思想。

    但是問題是,這可不是當代議論文,有論點論據(jù)論證就可以自由發(fā)揮了,八股文的格式規(guī)定得比手銬腳鐐還要死。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其中前面幾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套話廢話,還規(guī)定了起首字眼;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才是正式議論。在這四股中,每股又都有兩股排比對偶的文字,也就是所謂的駢文,所以合稱八股。

    天可憐見的,蘇晏連詩詞都對不工整,哪里會寫什么駢文,筆桿兒都快咬爛了,一個字也沒憋出來。

    雖說他對自己的會考期待值并不高,但對于一個大學(xué)文科生來說,就這樣交白卷上去實在是丟臉啊!可恥啊!愧對師長啊!

    痛定思痛之后,蘇晏靈光一閃,想出一個也不知是不是餿主意的主意來。

    他決定用當代議論文的寫法寫這篇“賊道”,只要論點鮮明,論據(jù)確鑿,論證嚴密就好,適當?shù)匾靡妹嗣裕梦难晕捏w來寫,也就差不多了吧,要是擱高考卷子里,指不定還是篇滿分文呢。

    蘇晏心里盤算著,洋洋灑灑地奮筆疾書起來,自我安慰道:好在咱練過幾年書法,寫字不成問題,把卷子填滿就好,其他的就不管了。只要站對立場,不犯政治錯誤,沒有寫出什么驚世駭俗的顛覆封建統(tǒng)治的言論,應(yīng)該不會被拉去砍頭吧?

    “福建舉子蘇晏,表字清河”

    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兼詹士府少詹事劉韋議從一大疊考生的卷子中抽出一張,用指頭小心捏了遞過去:“就是這張�!�

    成勝笑瞇瞇地啜了口茶,“劉學(xué)士,咱家是粗人,斗大的字兒識不得幾個,這舉子寫的文章嘛,還是應(yīng)該您來評閱,看看夠不夠得上龍門的門檻兒�!�

    劉韋議掃了一眼,連個字影兒都沒看清楚,就隨手擱在桌邊,道:“此卷文辭拙劣,立意淺薄,乃是下下之卷。公公放心,下官一定會秉公處理,斷然不會將此等學(xué)業(yè)不精的士子錄為貢生�!�

    成勝滿意地點點頭,“劉學(xué)士辦事嚴謹,咱家當然放心,小爺還等著回話呢,咱家就先走一步了。”

    劉韋議拱手道:“公公慢走�!笨粗蓜龠~著鴨公步一搖一擺地出了門,才拂了拂衣袖,暗自嘆了口氣。

    雖說他是正四品少詹事、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平日里輔助太子學(xué)業(yè),可是在成勝這個六品宦官面前卻要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怠慢。為什么?人家是太子身邊的人,照顧東宮的飲食起居,陪伴太子玩樂,親近程度絕非他這個小小侍講能比得上。

    當今天子厚愛儲君那是有目共睹的,若是這班內(nèi)臣有事沒事地在太子耳邊說上幾句,太子又在皇帝面前不經(jīng)意地一提,他不但烏紗不保,搞不好還要拖著一家老小流放戍邊。

    區(qū)區(qū)一個舉子而已,犯不著為了他違抗太子的旨意,蘇晏啊蘇晏,要怪就怪你自己,龍門還沒躍進就得罪了太子爺,你這是咎由自取,可怨不得本官。劉韋議主意已定,執(zhí)筆點了朱砂,準備將冊子上的名字劃去。

    卻聽到窗外一聲高亢清亮的唱禮:“皇上駕臨貢院,眾臣接駕�!�

    畢竟是違規(guī)操作,心里有愧呀,劉韋議手一抖,毛筆落在地上,在磚面上點出幾簇處子落紅似的艷痕來。

    他扶了扶冠帽,眼角瞥見一襲明黃色的袍裾邁進房門,連忙行大禮跪拜,額頭扣著指尖道:“臣劉韋議叩見吾皇萬歲�!�

    景隆皇帝走進至公堂,負手笑道:“起來起來,這不是宮里,旁邊又沒有言官,用不著這么拘禮�!�

    劉韋議起身垂手而立,偷眼看到皇帝今兒個穿的是黃色盤領(lǐng)寬袖常服,前后及兩肩各鑲金織盤龍補子,頭戴雙龍搶珠翼善冠,眉目間神色舒朗,看起來心情不錯,肚里便先吃了顆定心丸。

    景隆帝環(huán)視了一圈,道:“怎么空蕩蕩的,就你一人?”

    劉韋議恭聲道:“啟稟陛下,方學(xué)士在閣里理卷,趙學(xué)士聽說號房里滲水過去視察了,林學(xué)士說是說是”

    “說是什么?”

    “說是腸胃不適,出恭去了�!�

    景隆帝笑了笑,坐在黃花梨螭紋圈椅上,隨手從桌邊拈起一張考生的卷子,“林學(xué)士想必是昨夜跟人爭畫舫不慎落湖,受了寒氣。”

    他說得漫不經(jīng)心,劉韋議背上卻冷汗直淌,中單濡濕。

    錦衣衛(wèi)果然是無孔不入,令人毛骨悚然,他方才的舉動,會不會也落在那些見縫插針的眼睛里?這個念頭在心底閃過,劉韋議身軀一晃,腿肚子直抽筋,好似站都站不穩(wěn)了。

    幸虧皇帝正低頭看卷子,沒有注意到他煞白的臉色,只是一雙修長的劍眉慢慢揚了起來。

    “這就是本屆舉子的試卷?”皇帝面色微沉,一拍桌沿:“這寫的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劉韋議嚇得一激靈,忙探過頭去看,好死不死正是被他隨手放在桌沿的蘇晏的卷子,頓時噤若寒蟬。

    景隆帝吐了口氣,用指尖戳著卷子:“這人連八股格式都弄不清楚,怎么通過院試、鄉(xiāng)試的?又是怎么當上舉人的?”

    他把卷子往桌上一摔:“朕最看不得的,就是文武官員徇私舞弊,罔顧國法!你自己看看,就是這樣滿紙墨痞,也能一路考上京師來,到底是什么人放他通行無阻!”

    這罪名可就大了,欺君罔上,掉腦袋的大罪!

    劉韋議的腿腳反而不抖了。

    有道是豺狼當?shù)�,焉問狐貍,有這些犯大罪的官員頂著雷霆之怒,他那一點小手腳算什么,毛毛雨都沾不到。

    當下心中大定,附聲道:“皇上圣明,臣方才閱卷,看這個福建舉子滿紙胡說八道,玷污圣賢,心中激憤不已,正準備給他評個下下之卷�!�

    景隆帝道:“何止是下下,當逐出科場,永不錄用!”

    第二章

    只會引用名言

    劉韋議一聽圣上口諭,正中下懷,方欲領(lǐng)旨,只聽得一個陰柔的聲音道:“皇爺,您看這幾句,奴婢覺得頗有些意思”

    原來是隨侍在景隆帝身后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藍喜。他本是福建人,十五歲隨流民遷徙進京,衣食無靠,不得不凈身入宮做了內(nèi)侍。

    閩人鄉(xiāng)土觀念頗重,這太監(jiān)藍喜雖說在朝中免不了假公濟私、貪墨受賄,撈了大筆橫財,卻還舍得差人每年回故土捐贈一些錢帛,建個義祠施點粥糧什么的,倒也有不少鄉(xiāng)人對他感恩戴德。

    此番他一聽是福建舉子,心中便偏袒了幾分,再看卷子上署名蘇晏表字清河,念頭急轉(zhuǎn):蘇清河,這名字有些耳熟莫不是福州知州蘇可仁的獨子?他家與咱家祖上還有些交情,既然是桑梓同鄉(xiāng),好歹得幫上一幫。

    景隆帝對這個隨侍太監(jiān)很有些寬厚倚重,聞言便又拿回卷子,見其中幾句確實端方工麗,筆力不俗,細品之下還有幾分警醒世人的哲理意味,微微頷首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不錯,此句氣魄非凡

    ‘乃知云變雨,不必到層霄。只在百丈間,即化甘澍膏’這幾句含義頗深,借物喻理,正是執(zhí)中之道唔,此人還是有幾分才華的,只是過于隨性放肆,不循定理,恐非棟梁之材�!�

    景隆帝若是知道,他惟獨欣賞的這幾句,便是蘇晏“引用名人名言”的部分,不曉得會作何感想。

    藍喜一聽有戲,趁熱打鐵道:“皇爺,奴婢雖只粗通文墨,倒也聽民間傳聞,說這蘇晏是個神童,六歲能吟詩作對,七歲背熟四書五經(jīng),十歲便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怎么會連八股格式都不通曉呢?極有可能是他懷才于胸,又擔心不被慧眼識中,才出此奇招,標新立異,好吸引圣上注意。此舉雖然欠妥,但念及年少輕狂,奴婢覺著不宜強力打壓,折了好苗子�!�

    藍公公的“神童之說”倒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蘇晏在閩中確實頗有才名,只不過如今瓶子雖在,里頭的墨水卻早換成糨糊了。

    景隆帝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頷首道:“少年人行事難免不夠穩(wěn)重,輕狂佻脫,恃才放曠,還需多磨礪磨礪,才堪擔大任�!�

    藍喜忙道:“皇爺英明神武,真是慧眼識珠玉�!�

    “那就暫時先收入貢生,殿試時朕親自考他,看看是不是徒有虛名。”景隆帝抖了抖卷子,起身道,“朕要回宮去去瞧瞧太子,這里就由你們幾個學(xué)士處理吧,可別因小失大,耽誤了春闈選士。”

    藍喜施施然跟在后面,臨走時得意地睨了劉韋議一眼。

    劉學(xué)士氣結(jié):我一忍再忍,實在是忍無可忍,這個該殺的權(quán)閹,欺人太甚!

    “懷才于胸,又擔心不被慧眼識中”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指摘我們這些翰林院學(xué)士不是伯樂,不識千里馬,這簡直就是肆無忌憚當面進讒,偏偏圣上對他的話總聽在耳中,久而久之必然要對文官們心生不滿。

    內(nèi)侍擅權(quán)專斷,連圣上口諭都能勸回,總有一天要成為朝廷的大禍害!回頭得趕緊去拜訪吏部尚書、內(nèi)閣大學(xué)士李乘風(fēng)李大人,聯(lián)合一干文臣,共謀除奸之計,不能再容這班閹黨繼續(xù)驕橫跋扈、把持朝政了!

    他這邊氣得直咬牙,孰不知藍公公那廂想得也跟他差不多:這批腐儒酸丁,鎮(zhèn)日里看咱家不順眼,朝上朝下唧唧喳喳沒完沒了,饒舌雀鳥似的惹人厭煩。

    還有那些言官,連天子都敢彈劾挖苦,害得龍體抑郁不安�?傆幸惶煸奂乙阉麄円痪W(wǎng)打盡,拔光羽翼,大鍋放水燉咯,看誰還敢跟咱家叫板兒。

    他幫蘇晏說話,可不僅僅是因為同鄉(xiāng)之誼,而是心中另有打算:若是能夠拉攏蘇晏,讓他以進士身份進入文官派系做條伏線,倒也不失為一步好棋。

    至于片刻間在禍兮福兮中走了一圈的蘇晏,渾然不知自己成了文官集團與宦官集團愈演愈烈的權(quán)力爭奪戰(zhàn)的又一個導(dǎo)火索。

    他現(xiàn)在正滿心快活地重新鉆回胭脂胡同,去聽名妓阮紅蕉的一曲《唾檀郎》。

    暮色甫臨,華燈初上,都城隍廟市上人頭攢動。

    三里許的大街,兩側(cè)攤販熙攘,商品琳瑯,極是熱鬧。人群還間雜著不少碧眼胡商、飄洋香客,一副腰纏萬貫的模樣列肆高談。

    蘇晏負了手,與三五名舉子在街道上漫行,聽他們一路上經(jīng)史子集滔滔不絕,覺得乏味至極,一面頻頻點頭作附和狀,一面拿眼睛四處亂瞄攤市上新奇的玩意兒。

    本朝風(fēng)氣開放,不少民間婦女著了鮮艷的月華裙、水田衣,扣上秾纖合度的比甲出來逛廟會,滿街鳳釵搖動、金蓮款擺,頗有情致。

    蘇晏一雙賊眼滴溜溜在漂亮姑娘身上打轉(zhuǎn),漸漸落在了后頭。

    冷不丁雙手被人握住,他一驚回過神來,只見同鄉(xiāng)舉子黃徵正用異常莊重的姿勢執(zhí)著他的手,白面漲紅,鼻翼輕顫。

    蘇晏覺得奇怪,都老同學(xué)了,你想說啥直接說唄,干嗎這么激動,搞得跟朱毛會師一樣,至于嘛。口中問道:“語堂兄,有什么事?”

    黃徵翕動幾下嘴唇,低聲道:“此番春闈選士,清河兄高才,定然是榜上有名�!�

    蘇晏干笑兩聲,“哪里哪里,小弟才疏學(xué)淺,只恐名在孫山之后。會考才子濟濟不下萬人,貢生卻只取三百,好比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小弟自知橋窄難過,正準備收拾包袱,回福建去�!�

    黃徵聽了兩眼放出光來,使勁握了握他的手,脫口道:“我也正有此打算,歸鄉(xiāng)之途千里迢迢,同行也有個照應(yīng),清河兄若不嫌棄,不如你我你我結(jié)成契兄弟,如何?”

    蘇晏嚇得差點跳起來,下意識地把手一抽。

    別以為這“契兄弟”是拜把子的意思。

    本朝男風(fēng)頗盛,士大夫家多蓄孌童伶官,民間也屢見兩男相悅之事。閩越一帶南風(fēng)尤酷重,風(fēng)俗殊異:

    兩個男子只要情投意合,便結(jié)為契兄弟,出入家室有如伉儷,父母撫愛如婿,鄉(xiāng)人也欣然認可。等到年歲稍長,各自娶妻生子,契兄還要為契弟負責婚娶諸費及日后的生計,有些甚至終生交好。

    雖說蘇晏知曉鄉(xiāng)土舊俗,卻從沒有生出過這種念頭,嬌花美女尚且愛不足,何必去弄什么假鳳虛凰的套路。按他的話說就是背背山很感人沒錯,但咱鋼鐵直男不好這一口。

    當下猛地抽回手,正尋思著該怎么拒絕才不會傷害到這位玻璃兄敏感的自尊心,忽然余光瞥見旁邊的一個人影,他如蒙大赦地叫起來:“哎,那個那個誰對,就你,上次不慎撞倒了公子,禮節(jié)不周,在下心中愧疚,今日特來賠罪�!�

    又轉(zhuǎn)頭對黃徵尷尬一笑:“語堂兄,真是不巧,小弟正好有點私事處理,我們改日再聊,改日啊�!�

    看著黃徵失魂落魄的背影,蘇晏長舒了口氣,調(diào)頭就走,盤算著以后有多遠離他多遠,絕不給他改“日”的機會。

    卻聽得身后一個粗礪的少年聲音喝道:“你,給我站��!”

    蘇晏撓了撓頭發(fā),暗嘆冤家路窄,無奈地駐足轉(zhuǎn)身。

    面前正是那個眼睛長到頭頂上去的小公子,依舊一身戎裝緊打,腰間束的錦帛換成了羊脂白玉革帶,比那如狼似虎的錦衣衛(wèi)剝光了衣服,拿著海碗粗的大木棍打屁股,一杖下去就是皮開肉綻,認真打的話,三四十杖就可以把人打死。二十杖,還不給打得半死?

    他臉色發(fā)白,腦子里飛速盤算起來。

    方案一:學(xué)某主角淚如雨下地撲過去,抱著皇帝的大腿哀哀切切哭訴,爭取同情票。

    方案二:學(xué)另一主角做風(fēng)標高潔狀,邊吐血邊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爭取欣賞票。

    究竟哪一種,比較能打動皇帝的心?

    據(jù)史書記載,這位景隆帝脾氣不錯,與本朝其他皇帝比起來,對大臣還算溫和寬舒,但從目前情況看,好像又與史料不符,難以判斷到底他好的是哪杯茶。

    就在蘇晏在兩個方案間痛苦掙扎的時候,就在旁邊的侍衛(wèi)蓄勢待發(fā)只等皇帝一聲令下就過來拖人的時候,太子朱賀霖終于忍不住跳出來,瞪圓了眼睛:“父皇,打不得!他一屆文弱書生,哪禁得起二十杖,只怕當場就要昏死,到時兒臣再去哪里找個可意的侍讀?”

    景隆帝沒好聲氣地斥責:“放肆!金口玉言,也由得你在一旁攪擾,莫不是想抗旨?”

    朱賀霖雖有些恃寵而驕,卻非不達時務(wù)之人,一見情勢不對,立刻換了副撒嬌討好的口吻:“兒臣只是擔心,杖斃臣子恐有損父皇仁德之名,不如寄下這二十杖,來日若敢再犯,兩罪并罰,可好?”

    景隆帝沉吟片刻,對蘇晏意味深長道:“此番是太子為你說情,朕才饒你一次,寄下二十廷杖,你且好好記在心里,日后謹慎從事,不可再肆意妄為,否則前罪并罰�!�

    蘇晏一聽不用挨那可怕的大棍子了,很是松了口氣,連忙謝恩。

    這時,一個內(nèi)侍匆匆從入殿,稟道:“皇爺,貴妃娘娘不知為何哀泣不止,宮人們怕動了胎氣,已去太醫(yī)院請許、林兩位太醫(yī)了。”

    景隆帝眉頭微皺,有些無奈地對太子道:“朕去一趟永寧宮,余事你自理吧�!�

    朱賀霖恭送走皇帝,回頭見蘇晏還跪在那里,嘻嘻笑道:“還跪著做什么,起來起來,不就二十杖子,瞧把你給嚇的�!�

    蘇晏苦笑:敢情這位少爺是沒挨過廷杖,也沒見過那些挨了杖后臣子的模樣,何止是皮開肉綻,打得肌肉壞死,鮮血濺出數(shù)尺遠的都有,捱不過三五十杖當場氣絕的也不在少數(shù)。

    記得史料記載有個大臣被打得臀股肉爛脫落,他老婆還撿了一塊最大的回去用鹽腌了收藏。

    要是前世一米八幾、百半斤的身板,說不定還能多捱幾下,現(xiàn)如今這小身子骨兒,恐怕二十下?lián)尾坏骄偷没氐馗泄倌莾簣蟮廊ァ?br />
    腹誹歸腹誹,面對當朝太子還是收斂點好,蘇晏依言起了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低頭而立。

    朱賀霖看他恭謹溫馴的樣子,全然不見當初靈動佻達的神采,心中得意的同時,不知為何又浮起一絲不快,拉下臉:“貢生蘇晏,跪下聽旨�!�

    剛叫站起來又叫跪,這不是故意折騰人么?蘇晏一愣,立馬反應(yīng)過來,這小子是在拿他開涮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咱忍!蘇晏一撩袍子又跪了下去,有些發(fā)麻的膝蓋磕在石板上刺痛不已,禁不住剜了這個囂張欠扁的小鬼一眼。

    在對方看來卻是他微仰起臉,一雙鳳目揚厲含怒,眼光斜斜地飛過來,如墨空中一彎清泠泠的寒月,竟有種攝人心魄的驚艷。

    小太子正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氣勢,被這眼神一掃,神思頓窒,突然生出幾分莫明的心虛,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示意旁邊的內(nèi)侍開始讀圣旨。

    蘇晏豎起耳朵,除了最前面那句耳熟能詳?shù)摹胺钐斐羞\皇帝制曰”,接下來就是大段艱澀的文言文,聽得他云山霧罩不知所然,好在關(guān)鍵幾句還是聽得懂的:“福建貢生蘇晏,發(fā)跡賢科,聰敏忠正,宜加恩命,特賜爾為司經(jīng)局洗馬兼太子侍讀,勉修厥職,毋忝朕命�!�

    “太子侍讀”好理解,蘇晏斜眼看著面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小鬼身份高貴沒錯,可放在現(xiàn)代也不過是個讀初二、初三的小屁孩,他一個985大學(xué)本科生,連家教都當不上,只能淪落到當個陪讀兼書童,好不郁悶。

    另一個“司經(jīng)局洗馬”,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聽上去像是馬夫?

    朱賀霖見他面露難色,拽過圣旨就往他手里塞,惡狠狠道:“還不快領(lǐng)旨謝恩!你那是什么表情,做本太子的侍讀很委屈么?哼,就算殿試三甲,也不過去翰林院做個七品編修,你一躍而上便是從五品,居然還給我擺張臭臉!”

    蘇晏無奈地接旨,搖搖晃晃爬起來,揉著血脈不通的膝蓋,嘀咕:“從五品又怎樣,還不是個弼馬溫�!�

    小太子耳朵尖得很,雖然沒聽明白“弼馬溫”的意思,也猜了個大致,濃眉一挑:“什么馬不馬的,又不是叫你去太仆寺當馬夫。司經(jīng)局隸屬詹事府,洗馬一職負責管理宮中四庫圖籍,今后東宮書冊統(tǒng)統(tǒng)都交給你打理了,記得定期幫我寫窗課上交父皇。那一堆孔孟之道看得我頭疼,偏偏每個太傅都奉之如金科玉律,恨不得連吃飯如廁都要學(xué)學(xué)圣人是怎么做的。”

    看來就算貴為太子,也跟那些厭學(xué)貪玩的中學(xué)生沒什么兩樣,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又有幾個是打心眼兒里勤奮好學(xué)的呢。

    蘇晏想起自己讀初中的時候,一樣貪玩到回家挨雞毛撣子,親切感頓生,不禁失笑道:“殿下雖萬金之軀,卻天天關(guān)在這戒律森嚴的深宮中,若不找些娛樂消遣,一定憋悶得很�!�

    朱賀霖兩眼發(fā)亮,一把抓住他的手,動情地道:“還是清河體解我的心意��!李太傅下了大獄,本以為會快活幾日,沒想到父皇剛剛又安排了內(nèi)閣學(xué)士、禮部尚書嚴興暫代,他講課枯燥乏味尤勝前者,我可要受苦了�!�

    忽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今日我就說要與蘇侍讀清點查閱書籍,把那個嚴老頭打發(fā)走。東宮里剛進了些西洋來的新奇玩意兒,走,我們同去看看。”

    陣陣熱氣噴在耳際,蘇晏忍不住打個哆嗦,想要抽出手來,卻被太子抓得緊緊,雷厲風(fēng)行地拖著往端本宮去了。

    端本宮為太子所居宮殿,位于紫禁城東側(cè),所以又稱東宮。

    朱賀霖得了個新玩伴,滿懷興奮,也不坐輦,就這樣拽著蘇晏一路疾走,直奔東宮。

    他自幼酷愛騎射,還跟著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wèi)學(xué)了點拳腳功夫,這一點路程自然不在話下。

    可憐蘇晏,前世還算是個運動健將,如今投了個瘦伶伶的文秀身軀,到了東宮已是胸喘膚汗、面色潮紅,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朱賀霖興致勃勃地叫宮人抬來一個半人高的物件,獻寶似的擺在矮幾上給蘇晏看。

    “這是西夷進貢來的奇物,叫自鳴鐘,針隨晷刻自轉(zhuǎn),準點而鳴,報時比漏壺準多了�!�

    蘇晏不以為然,不就是大個點的座鐘么,也就剛傳入中國時比較稀罕,被古人當作西洋珍玩。

    待他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原先的想法過于簡單了,這哪里是一座鐘,分明是一座制作得極其精妙的城堡,房屋街道、噴泉園林,連遍布其中的小人都眉目宛然,惟妙惟肖。

    此時恰好到了準點,城堡最高處的鐘樓上,一個鍍金小人忽然動了起來,將銅鐘敲得嗡嗡作響,隨之整個寂靜城堡像是從詛咒中被喚醒。廣場上噴泉開始流淌,花木婆娑搖曳,吟游詩人將短笛舉到嘴邊,撐著洋傘提著蕾絲裙擺的貴婦人在街上行走,甚至還有牽著狗的憲兵慢慢踱步。

    蘇晏驚訝地看著這座由無數(shù)齒輪操縱的大型活動機關(guān),不得不贊嘆數(shù)百年前的歐洲人對精密儀器的制作能力。

    朱賀霖見他面露詫色,暗自得意,指著其中一個站立不動的少女,道:“本來這個小人兒聽到鐘聲便會跳舞,也不知是哪處壞了�!�

    蘇晏頗感興趣地摞起寬袖,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拈起少女的裙子:“或許是輪軸潤滑不足,卡住了,我瞧瞧�!�

    他見太子不拘小節(jié),說話又隨意,左右沒人的時候干脆也不稱“臣”了,還是用“我”比較習(xí)慣。

    朱賀霖見那異國少女人偶蓬圓的裙裾內(nèi),雙股雪白逼真,薄薄的粉色褻褲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兩頰微熱,有些尷尬地別過臉去。

    本朝民風(fēng)雖開放,宮中對年幼皇子的教育卻極嚴謹,書畫之類的東西,更是不敢污穢太子耳目。

    朱賀霖畢竟只是個十四稚齡的少年,不曾近得女色,本著“非禮勿視”的先生訓(xùn)誨轉(zhuǎn)過頭,正好對上了蘇晏神情專注的側(cè)面。

    這一看,竟怔怔地移不開目光。蘇晏的側(cè)臉線條流麗有如工筆畫,雙唇略顯單薄,唇角習(xí)慣性上翹,似乎總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端的是未語先含情,無言亦風(fēng)流。

    朱賀霖有些失神地看著他濃密輕垂的睫羽,冠帽中幾絲烏發(fā)因奔走而滑落下來,被薄汗打濕粘膩在頸后,愈發(fā)黑白分明。忽然鬼使神差地想,父皇那么多的妃嬪,個個色若春花,可跟他一比,便都成了紙折絹做的假花。

    “果然是卡住了,鏈條壓得有點變形,等會兒刮干凈灰垢,再上點油”蘇晏一轉(zhuǎn)頭,見小太子正眼神怪異地盯著自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抹了把臉,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著。

    朱賀霖頓時清醒,不免有些惱羞成怒,粗聲粗氣地道:“你會?那你來修,修不好拿你是問!”

    蘇晏斜睨太子:“我若是修好了又當如何?你敢不敢跟我作賭?”

    朱賀霖果然被激得下頜一昂:“賭就賭!你要是能修好,這座鐘就賞你了!”

    蘇晏嘿嘿一笑,小樣兒,你輸定了,電腦咱都拆過好幾臺了,一座老式鐘算什么?當下找來干凈的狼毫圭筆、細鐵鉤、尖嘴鉗子,拿茶油代替機油,動作利落地開工。

    沒兩下,又嫌常服袖子寬大累贅,摞了還老往下掉,干脆整個綰起來別在肩頭,露出兩條骨肉亭勻的胳膊。

    朱賀霖半蹲在一旁看他修理,只覺白花花的晃眼,忍不住腹誹:一個大男人,生得這么白做什么?細胳膊細腿的,怕是連把刀都拎不起來,沒出息。

    “搞定,小case啦!”蘇晏丟了工具,拍了拍手上的灰,忽然發(fā)現(xiàn)說漏嘴,忙對露出疑惑之色的太子干笑兩聲,“那是我家鄉(xiāng)方言,意思是完成了。”

    朱賀霖半信半疑地哼了一聲,把指針撥到準點。高處的鍍金小人又開始敲鐘,整個城堡躍然而動,那個站在噴泉旁邊的的少女慢慢彎了彎腰,旋轉(zhuǎn)著跳起舞來。

    蘇晏解釋道:“剛上的油,動作有些生澀,過會兒就好�!�

    “嘿,真修好了!”

    見朱賀霖樂不可支地趴在上面擺弄,蘇晏不禁失笑,小鬼畢竟是小鬼。頓時起了逗弄他的念頭:“臣既然修好了這座鐘,殿下該不會忘了剛才的賭約吧?”

    朱賀霖這才想起來,看看眼前巧奪天工的珍玩,很有些不舍,轉(zhuǎn)頭又看看蘇晏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猶豫片刻,咬了咬牙:“這本是父皇送我的大丈夫一諾千金,如今就賞你了�!�

    他舍得給,蘇晏還不敢收呢,莫說小鬼送得肉痛,就說這皇帝御賜之物,宮廷自有錄注,若是損毀了可是掉腦袋的大罪,他沒事扛這么個危險品回家干嘛,供起來拜么?

    轉(zhuǎn)念笑道:“臣謝殿下賞賜。不過,鄙宅陋小,只怕沒有地方擺放,還是放在東宮里比較穩(wěn)妥,求殿下恩準。”

    太子所賜,若是直接謝絕便犯了藐上之罪,為了小鬼的面子問題,他可是給足了臺階。

    朱賀霖微怔,隨即咧嘴大笑,親親熱熱攬住蘇晏的肩背道:“準了準了,清河,今后你就好好跟著我,我絕不會虧待你�!�

    蘇晏一邊謝恩,一邊暗忖:自古伴君如伴虎。你現(xiàn)在說得好聽,又不給寫字據(jù),萬一將來哪天翻臉不認帳,把我給喀嚓了,我去找哪個管理部門投訴?宮廷兇險,官場詭譎,既然無意中趟進了這潭混水,我還是得多琢磨琢磨自保之道

    朱賀霖見他若有所思,挑眉道:“在憂慮方才殿上之事?你放心,父皇今日沒有罰你,日后就不會再提,只要你不犯什么大錯,本太子都給你擔著�!�

    蘇晏想了想,眉尖微蹙:“那奉安侯似乎對我有所誤會,只怕日后相見難免尷尬。”

    他說得輕描淡寫,朱賀霖長于宮廷,又豈會不知他話中深意,當即冷笑一聲:“不就個宮妃外戚么,鎮(zhèn)日里趾高氣揚,看了就不順眼。敢動我的人,看他有沒有這個膽!”

    有了太子撐腰,蘇晏的膽氣頓時壯了不少,心想在自己站穩(wěn)腳跟之前,還是得牢牢抱緊這棵高度還有所欠缺的小樹才行。

    第五章

    抱緊這條小腿

    “呵”新上任的太子侍讀蘇晏用寬大的衣袖遮住口鼻,偷偷打個呵欠,順便挪了挪開始僵化的腰椎。

    這幾日他早出晚歸,白天到文華殿陪讀,下了學(xué)又被太子拉去東宮閑聊玩耍,留他用晚膳,拖到宮門下鑰之前才放他回去。夜里不時溜去胭脂胡同,吃酒聽歌看舞,到后半夜方才歇息,次日難免就有些精神不濟。

    堂上的嚴大學(xué)士,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讀四書五經(jīng),一個時辰下來居然連杯水都不喝,實乃愛崗敬業(yè)之楷模。

    想起朱賀霖的評價,蘇晏不禁嘆了口氣:嚴大學(xué)士的課不是枯燥乏味,是極其枯燥乏味。一般是他讀一句圣人之言,其他人跟著讀五遍或十遍,幾乎沒有注釋講解,完全是“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的忠實擁護者。

    不過也幸虧如此,自己滿肚子的敗絮才沒有露餡兒。

    用指尖按了按濕潤的眼角,蘇晏掃視一圈,只見七八個翰林院侍讀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還有兩三個侍講正埋頭苦寫,估計正在準備下一場的講座內(nèi)容。

    而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太子殿下,正微側(cè)著頭,用手指支著額角,做出一副沉思者的姿態(tài),眼珠子卻不安分地滴溜溜直轉(zhuǎn)。

    見蘇晏目光往這里瞥來,太子眼中乍然一亮,朝他挑眉聳鼻,用夸張的口型無聲地說話。

    蘇晏仔細分辨,好像說的是“下午想法子溜出宮去玩”,立馬搖頭。

    雖說之前兩次都是在宮外鬧市見到朱賀霖,可前世的電視劇他也沒白看,太子微服出宮,萬一被皇帝知道,正主頂多被訓(xùn)斥兩句,陪同人員可就倒霉了,一句“慫恿皇子冶游”或是“規(guī)勸不力”,輕則杖責,重則掉腦袋。他要是答應(yīng)了,不是沒事找抽么?

    朱賀霖見他搖頭,臉色頓時一沉,齜著白牙做了個威脅的神情。

    蘇晏與他處得有幾分熟了,這種程度的怒氣值并不放在心上,懶洋洋地拿白眼望向屋頂。

    朱賀霖氣得直磨牙,額上青筋都突出來了,恨不得撲過來掐他個半死,不料被嚴大學(xué)士察覺,點名提問。

    幸虧他性格機敏,文章學(xué)得也不差,孔子孟子地海扯一段就過關(guān)了,只是臉色變得越發(fā)難看,惡狠狠瞪著蘇晏,活像要把他撕碎吞進肚去。

    蘇晏暗暗嘆氣,想到今后除了陪讀陪玩,還要負責哄太子高興,覺得自己朝皇家專職保姆的道路又前進了一大步。

    沒奈何只得朝朱賀霖笑了一笑,以示撫慰討?zhàn)�,張口無聲地道:昨日我在市集買了箱皮影,下午叫人演給你看。

    朱賀霖本來氣得快要七竅生煙,忽然見蘇晏綻出個桃花流水般的淺笑,不由呆了一呆,仿佛這股水波從胸口流卷過去,滿腔怒火被澆熄了大半。

    蘇晏看他愣怔,以為沒看明白,對著口型又說了一次。

    朱賀霖倨傲地抬起下巴,嘴角往下壓了壓,表示“本太子勉強恩準你的請求”,可惜由于面容尚帶幾分稚氣,顯得氣勢不足。

    蘇晏忍不住露出戲謔的笑意,斜了他一眼后轉(zhuǎn)開臉去。

    于是乎,認為被輕視了的太子殿下整個上午都處于一種心神不定、煩悶暴躁的狀態(tài)中,好容易捱到下學(xué)出了文華殿,便面色不善地朝蘇晏逼近。

    蘇晏見他一臉邪火,估摸是小霸王脾氣又上來了,只好在腹中挑揀一些甘詞蜜句,準備一會兒當泡沫滅火劑用。

    不想太子還沒來得及發(fā)難,一個內(nèi)侍喘噓噓地快步走來,稟道:“小爺,皇爺召您即刻去乾清宮�!�

    及時雨啊,蘇晏松了口氣,盤算著趕快出宮,免得被這顆不定時炸彈的怒火波及。

    朱賀霖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兩步跨到跟前,兇巴巴地戳著他的胸口:“老老實實待在東宮等我回來,要是敢擅自出宮,看我怎么收拾你!”

    蘇晏在端本宮枯坐了小半個時辰,實在百無聊賴,看窗外陽光正好,春花初放,心念一動,想到花圃柳塘邊逛逛,也算是賞景踏青,便交代了宮人幾句,獨自出了東宮。

    內(nèi)宮園子果然花開爛漫,姹紫嫣紅。蘇晏信步緩行,嗅著拂面微風(fēng)中夾雜的木葉清香,很是愜意。

    心神一松,困意便涌了上來,他左右看看寂靜無人,找了一處干凈蔭涼的樹叢鉆進去,躺在松軟的綠茵地上,揪了根新嫩草葉叼在嘴里,不多時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與說話聲隔著樹叢飄過來,把他吵醒了。

    蘇晏伸了個懶腰,那股慵憊勁兒似乎還未褪盡,干脆就攤在草地上,想等人走過了再出來。

    不料那些腳步聲恰恰就在樹叢外停了下來。

    只聽得雍雅的男子聲音道:“藍喜,那是什么花兒,開得不錯�!�

    這聲音有些耳熟,好像是皇帝?蘇晏一個激靈,像當頭潑了盆涼水,困意驟然全消,蹭地一下從草地上彈坐起來。

    另一個細柔的聲音道:“回皇爺,那是爪哇國進貢的胡姬花,確實開得好看,粉粉紫紫,蝴蝶兒似的�!�

    景隆帝又道:“回頭給東宮送幾株去,就說是朕對太子勤于學(xué)業(yè)的獎賞。這孩子喜歡稀罕玩意兒,就是沒個常性,喜新厭舊的�!�

    藍喜諾了一聲,又道,“對了,方才都察院與六科給事中送了折子過來,奴婢見皇爺正跟小爺說話呢,就擱在案上了�!�

    “無妨,朕知道那些言官要說什么,不就是替李乘風(fēng)求情么。朕關(guān)了他幾日了?”

    “有五日了。”

    “差不多該放出來了,否則糾劾的奏疏又要像雹子似的砸到朕這兒來,煩不勝煩吶�!�

    “不知奉安侯是不是”

    “一并放了,省得貴妃一見朕就哭鬧。不過這衛(wèi)浚素有惡行,不能便宜了他,罰他半年俸祿,在府中禁足兩個月反躬自省,寫份罪己書�!�

    藍喜恭聲道:“還是皇爺高明,一道‘外戚亂法,直言勿諱’的口諭,李閣老最近是可了勁兒的給奉安侯找茬,終于把他激得暴起。御前毆逐可是大罪,貴妃娘娘求情免罪還來不及,斷不敢再去打擾太后她老人家的清凈,為奉安侯與長寧伯討要實權(quán)了�!�

    景隆帝輕笑一聲:“這滿朝上下,只有你最體解朕心,你說朕該如何獎賞你?”

    藍喜的聲音頓時帶上了一絲輕顫:“奴婢不敢要獎賞,只求一輩子為皇爺打雜跑腿,做個鞠躬盡瘁的馬前卒�!�

    景隆帝淡淡道:“你跟隨朕多年,那點小心思朕怎么會不清楚。只要你不結(jié)黨營私、陽奉陰違,聰明伶俐點未嘗不是好事。”

    藍喜忙道:“奴婢日后一定更加謹言慎行�!�

    蘇晏屏住呼吸,聽得頸后涼風(fēng)颼颼。原來金鑾殿上這場大戲,景隆帝才是幕后導(dǎo)演,滿朝文武包括衛(wèi)貴妃都乖乖做了他的演員,恐怕連領(lǐng)銜主演的老尚書李乘風(fēng)也蒙在鼓里,正在大牢里后悔把皇帝的玩笑話當真了呢。

    表面上看,是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實際在這場文官與外戚的爭斗中,后者有名無權(quán),吃的虧比較大。

    而那個端坐九重,手持天平的統(tǒng)治者,冷眼看朝中幾撥勢力你來我往、明爭暗斗,時不時往分量不足的那一端托盤上增加點籌碼,好維持整個大局的穩(wěn)定平衡。

    不知道自己這個路人甲是否也被他一并計算在內(nèi),或者說,景隆帝那時看他的眼神,其實是在評估他有沒有做一枚小秤砣的資格?

    這么一想,蘇晏更是冷汗?jié)B出,一心只求盡快離開這個危險之地,若是被皇帝發(fā)現(xiàn)他聽壁角,估計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會給,直接推出午門交代了。

    真是怕什么越來什么,他本想躡手躡腳地悄然離開,卻不料衣擺被根小枝掛住,樹叢輕微地晃動了一下,立刻聽得景隆帝沉聲道:“什么人?”

    蘇晏被他這一聲唬得四肢冰冷,心下暗叫小命休矣!

    面前茂密的樹叢已被一只手撥開,露出的小半張臉上,一雙烏黑精亮的眼睛在看清他時猝然震愕,眼底幽光飛掠,很快又消失在樹叢后面。

    “皇爺,是只大白貓,躥的一下就跑了。許是哪位娘娘養(yǎng)的,回頭奴婢叫人逮了送到后宮去�!�

    景隆帝唔了一聲。

    蘇晏聽到兩人的腳步慢慢遠去,背靠著樹干深深吐息幾口,這才發(fā)覺中單一片濕冷。

    景隆帝身邊那個叫藍喜的太監(jiān),彼此素昧平生,為何他要冒著欺君之罪為自己遮掩?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最后搖了搖頭,不管那么多了,下次有機會碰面時,可要好好感謝一番,畢竟欠了人家一個大人情。

    抬頭看日已偏西,蘇晏忽然想到太子叫他在東宮等著,那個小鬼回來見不到人,八成又要發(fā)一場脾氣,急匆匆朝東宮去了。

    進了端本宮,朱賀霖果然端著一張鍋底臉坐在靠背圈椅上,見他進來,也不等行禮,上前一把揪住,怒道:“不是叫你老實在東宮待著么,你敢抗旨?”

    “臣哪兒敢啊,”蘇晏賠著笑道,“只是方才坐得有些悶了,看到園子里春光正好,想出去透透氣,不料走迷了路,白白兜了好幾圈。”

    朱賀霖臉色緩和不少,松開他的衣襟,“逛個園子也會迷路,笨死你算了,下回記住叫富寶跟著。對了,你不是說買了箱皮影,走,讓他們演演去。”

    沒走幾步,他忽然停住,端詳著蘇晏:“你很熱么,怎么額上全是汗?”

    蘇晏伸手一抹,滿指濡濕,有些恍惚地道:“是有點熱”

    “春寒未退,怎么會熱�!�

    朱賀霖皺了皺眉,見他兩頰散出病態(tài)的嫣紅,呼吸也有些粗重,忙將掌心覆上他的額頭,隨即叫起來:“好燙!”轉(zhuǎn)頭朝內(nèi)侍喝道:“杵在這兒干嗎,還不快去叫太醫(yī)!”

    蘇晏被他的破鑼嗓子一吼,原本就昏沉沉的腦袋開始鈍痛,勉強笑道:“沒事,大概著了點風(fēng)寒,不要緊�!�

    朱賀霖瞪了他一眼,叫人將他扶到鋪了鵝溪絹的紫檀藤心羅漢床上躺好,順勢坐在床邊,看宮女絞了手巾給他擦汗。

    “上午還好好的,怎么會著了風(fēng)寒?”

    蘇晏想了想,可能是躺草地上睡覺沒有加蓋,又被景隆帝嚇出一身冷汗才著了涼,卻不敢照實說,只道:“我也不清楚,許是昨夜就寢時風(fēng)邪入侵,如今才發(fā)作出來�!�

    朱賀霖輕哼一聲,“你家里是餓著你還是凍著你了,身子骨這么弱,回頭叫太醫(yī)多開點滋補的藥,好好養(yǎng)養(yǎng)。”

    蘇晏郁悶地想,又不是我自愿的,前世那副身體多好哇,一口氣跑個萬米什么的小菜一碟,如今投到了個弱不禁風(fēng)的排骨兄身上,我還滿肚子委屈呢。

    朱賀霖見他垂眉斂目不語,以為他難受得說不出話,扭頭道:“叫個太醫(yī)要那么久?成勝,你去催催,讓他們快點給我滾過來!”

    第六章

    忌憚那條大腿

    不多時,一個垮著藥箱的老太醫(yī)顛顛兒地跑進來,朝太子行禮。

    朱賀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免了免了,林太醫(yī),趕緊看病�!�

    林太醫(yī)一把老骨頭都快跑散了,在太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大氣都不敢喘,小心謹慎地把脈開方,交代宮人即刻去抓藥煎煮。

    這才叩頭稟道:“殿下,蘇侍讀偶染風(fēng)寒,并無大礙。只是他后天元氣不足,脈象略嫌孱弱,日后須得用些溫和滋補的藥,緩進慢服,固本培元,方能身強體健�!�

    蘇晏撇了撇嘴角,什么元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誰知道它足不足?這副身體就是太缺乏鍛煉導(dǎo)致免疫力低下,看來以后得制定一個健身計劃,生命在于運動啊。

    太子卻深以為然,交代以后每日準備補藥,熬好了送到東宮來。

    打發(fā)走了林太醫(yī),天色已經(jīng)擦黑,宮里燈火盡燃,蘇晏忽然想到宮禁時間要到了,忙道:“殿下,宮門要下鑰了,臣得趕緊出去�!�

    朱賀霖在床邊挪了挪,覺得地方寬敞,干脆脫了青緞面牛皮靴子,把腿也盤上來,“不許出去。冷風(fēng)一吹,小病也成大病了,干脆你今晚就留宿東宮,我叫人去跟父皇稟告一聲�!�

    蘇晏猶豫了一下,“外臣留宿宮中,恐怕不妥,平白惹人非議�!�

    朱賀霖道:“有什么不妥的,外臣因事偶宿宮中亦有先例,父皇一向體恤臣子,知道你身染寒癥必會恩準。再說你是太子侍讀,留在東宮陪伴也算順理成章,我倒要看看哪個給臉不要臉的敢非議。”

    蘇晏還想再說什么,旁邊的宮女捧了碗松子菱芡棗實粥過來,這才想起已至晚膳時分,自己這一病,連帶著太子也未進水米,心下不免有些歉疚。

    “殿下自去用膳,臣已無大礙�!�

    朱賀霖笑嘻嘻地道:“無妨,我陪你同吃�!�

    他揮手叫宮女同樣盛了一碗,也不下榻,就用兩手端了吃。

    宮女托著鑲金邊白玉碗,拿雕花銀勺細細攪拌,舀一勺吹涼了送到蘇晏嘴邊。

    豆蔻少女,玉指纖纖,一雙秀氣的眼睛只敢看他鼻子以下,動作輕輕裊裊,羞怯可愛。

    蘇晏美滋滋地吃著粥,心中暗爽不已:太腐敗了!前世活到二十多歲,女朋友連方便面都煮不清楚,出門吃飯還規(guī)定他要拉椅子拿衣服以示紳士風(fēng)度,什么時候享受過這種花花大少級別的待遇。

    朱賀霖幾口用完粥,抬頭見眼前兩人,一個喂得含羞帶怯,一個吃得眼泛桃花,越看越不順眼,無名火從心底悶騰騰地升起,惡聲惡氣道:“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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