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墨熄沒有答話,像是魂靈已經(jīng)死去了一樣。
良久,他才嘴唇翕動,輕輕把手從江夜雪掌中抽了回來。
“墨熄……?”
墨熄掙扎著,他都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著他,他竟然還能掙扎著下床,掙扎著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江夜雪見他瀕臨崩潰卻還堅持著執(zhí)拗著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紙:“你要去哪里?”
“……”墨熄頓了一下,說,“回家�!�
他要回家去見顧�!厝ヅc那個其實已經(jīng)恢復了記憶的顧茫訴說所見真相……他要趕回去……
他要趕回去,趕回去說補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補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
對不起……
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黑暗也好,污名也好,我與你一起度過,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經(jīng)不在羲和府了!”驀地一聲,猶如驚雷。
墨熄倏地回頭。
江夜雪的臉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準說還是不說,但最后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讀卷的時候,慕容憐來過�!�
“……”
“顧茫已經(jīng)被司術臺帶走了。”
第123章
此墮深淵
與此同時,
重華司術臺。
“周長老!”
“參見周長老!”
周鶴是個很嚴謹?shù)娜�,他有著良好的更衣習慣。在外,
他穿著自己家族的常服,可只要他回到司術臺,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做,他一定都會先去更沐室把司術臺的衣袍換上——其實做到他這個位置,
當差不穿正裝早就沒什么人會計較了,
但周鶴偏不。
他一定要穿司術臺修士的法袍。
重華的每一個機樞都有著一套能夠代表他們職能的裝束。最受少男追捧的,是墨熄他們軍機署的黑色修身戰(zhàn)衣,
窄袖收腰翻領,緣口配有金扣,襟口配有金穗綬帶。最受少女喜愛的則是神農臺的衣冠,孔雀絲線織就的青碧綢袍,
用沉香熏過,外罩一件素紗蟬衣。
相較而言,司術臺的著裝就沒有那么好看,
只一件立領窄袖月白色長衫,
并無特殊之處。
對此,有人將周鶴對法袍的執(zhí)念解釋為輕微的強迫癥,有人則說他是因為某種迷信,眾說紛紜。
而其實周鶴一定要換衣服的原因很簡單:
他喜歡自己的這份差事,
喜歡到每次接任務都有種莫名的儀式感,
而換上法袍一定是這一場儀式的開頭。
他此刻正要享用這令他癡迷的狂歡。
“周長老,試煉的蠱蟲和法器都已經(jīng)備好了。試煉體也已經(jīng)帶到了修羅間,
目前狀況很穩(wěn)定�!�
周鶴正一邊沿著長長的甬道往前走,一邊調試著自己左手戴著的鋼爪指套,聞言倒是怔了一下:“很穩(wěn)定?有多穩(wěn)定?”
隨侍點了點頭:“沒有任何過激反應,非常鎮(zhèn)定�!�
周鶴沒立刻吭聲,半晌低聲說了句:“還真是傳說中的‘神壇猛獸’。”
司術臺的修羅間建在地下,周鶴靠近時大門的鐵鏈嘩啦一聲自行縮回,陰刻著刑天繪像的石門一左一右緩緩打開。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從敞開的石門縫隙中噴出。
侍立在石門左右的守備向周鶴行了禮,而后抖開一件早已備好的黑貂大氅欲替長老披上,但周鶴抬了抬戴著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徑自走了進去。
修羅間是一方約摸五丈寬長的寒室,由于大多試煉都需要在寒冷的場所進行,所以修羅間的內壁是用昆侖萬年冰斫砌,四壁天頂腳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進入了神話傳聞中的鏡宮一般。
顧茫在修羅間的中央,正閉著眼睛打坐。
周鶴走過去,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當任長老以來接觸過不少試煉體,大多數(shù)人別說進入修羅間了,押進司術臺大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嚇得渾身篩糠屁滾尿流。而像顧茫這樣沒事人一般的,他還真是見所未見。
這人是傻的徹底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會面對什么嗎?還是燎國的黑魔融淬賦予了這具肉體凡胎什么能力,譬如不畏疼痛,不懼生死……凡此種種。那剖析起來該多有趣。
周鶴愈發(fā)有些心潮澎湃,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修長的手指按在了腰間的“獵鷹”上。
或許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份也好,反應也罷,都太特殊,所以一向習慣把試煉體當做牲畜來看的周長老居然生平第一次——對于剖析的對象產(chǎn)生了一點好奇。他禁不住思考,顧茫此時在想什么?
而顧茫簡直就像窺見了他內心的發(fā)問似的,緩緩睜開眼睛,湛藍的眸子望向他。吐出一個字來。
“冷�!�
冷?
就只有這一個念頭嗎?
周鶴盯著那雙透藍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攫得一些更刺激的情緒。
但是沒有。
怎么可能會有。只要顧茫不想,周鶴怎么能夠發(fā)現(xiàn)他一星半點的真實情緒——顧茫是什么人啊。
君上欽定的臥底。
潛伏在燎國長達八年的密探。背負著無數(shù)誤會、指摘、謾罵、人命、自責,還能咬著牙堅持著一條路走到黑的顧帥。
當年他投敵燎國,對方初時不敢信任,亦是百般試煉、施盡毒法,這都不能從他嘴里撬出一句秘密,周鶴又怎么可能做到。
“沒關系�!敝茭Q道,“你一會兒就不會在意這種冷了。”
他說罷,抬起手,指節(jié)屈了一下,與他配合試煉的隨扈們看著命令進入了修羅間。周鶴道:“開始吧。”
顧茫抬起眼睫,透過濃密的長睫毛,看著那一個個月白長衫的司術臺修士陣列排開。那些人手上都拖著一只木托盤,里頭放著匕首、蠱蟲、法器、還有傷藥。匕首是用來割開血肉的,蠱蟲和法器是用來進行黑魔試煉的,傷藥倒是金貴的很,上品天香續(xù)命露,在危急時可以吊住他一口氣。
離他最近的那個修士托盤里放著一卷雪白的繃帶,顧茫知道那不是用來包扎的,是用來墊住他的牙齒,以防他咬舌自盡。
顧茫閉了閉眼睛。
在他現(xiàn)有的記憶里,這是他生平第二次見識如此陣仗。
第一次是在燎國——對,盡管時空鏡沒有歸還他所有叛國之后的記憶,但或許是因為太痛苦了,這一段卻是例外——
那時候他將陸展星的頭顱在喚魂淵之畔埋葬,然后他按照和君上的商議,佯作被逼到了絕路負氣而反,投敵燎國。
燎國的大殿鋪著金紅色的磚石,整個廳堂猶如烈火燒灼,滿殿文武俱如妖魔鬼怪,各有各的詭譎之處。年輕的君王戴著冕旒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才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根本鎮(zhèn)不住他座下的這些亂舞群魔,真正做主的是君王身邊立著的那個戴著黃金覆面的男人。
燎國的國師。
顧茫記得當時自己單膝跪地,俯首獻上自己的投名狀——一卷重華近百年來的秘法創(chuàng)立玉簡。
雖然已和君上商量,剝去了最重要的幾大法術,但這卷軸仍可謂是最重要的重華邦國機密之一。燎國群臣一看到這玉簡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發(fā)亮的,就連燎君也情不自禁地抻長了脖子,面露喜色,亟欲翻看。
唯有國師一人,透過那張眉眼彎彎的黃金假面輕笑出聲來:“顧帥,獻禮先可不議,不如先來談一談你為何要叛重華罷�!�
顧茫便將鳳鳴山之敗后的遭遇義憤填膺地與燎國諸君陳說,說到義兄被斬首處,竟是聲淚俱下,幾番哽咽。
其實在他投奔燎國之前,燎國就已經(jīng)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風聲,他們都已聽說了顧茫在鳳鳴山兵敗之后受到的種種遭遇。此時親眼所見,加上這樣一份竊國玉簡,一時間對他的懷疑都削弱了不少。
顧茫最后道:“花國主當年之恥,我亦盡數(shù)體嘗,與其繼續(xù)留在重華受人欺辱,不如與花國主做一般抉擇,叛出重華。”
花破暗乃是燎國的開國之君,在場又有誰不知道花破暗與顧茫的相似之處?
燎君登時就有些被說服了,嗓音微微發(fā)著抖,里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卿、卿既有如此覺悟,那……”
話說一般,忽覺自己越矩,不由驀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國師,卻對上國師笑瞇瞇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時濕透了重衫,喉頭吞咽,忙開口道:“那那那皆聽國師意見!”
國師這才瞇著眼睛,笑吟吟地籠著寬袖轉過頭,對大殿上跪著的顧茫道:“顧將軍神壇猛獸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貫耳。猛獸歸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國祚,大喜一樁。只不過……”
聲音漸漸輕弱下來,國師倏地睜開瞇著的笑眼,一雙細長眸子隔著黃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顧茫,里頭迸濺著寒光。
“只不過,顧帥啊。”國師道,“你知道花國主叛出重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嗎?”
“……”
顧茫被那雙幽寒狹長的眼睛盯著,竟生出種被毒蛇嚙咬的痛感來。只見得那國師微笑著,黑眼睛底下卻全無笑意——
“花國主可是找了幾個自己的貼身死侍,讓他們把他綁起來,花了三天三夜,將他一身重華的法咒與盡數(shù)剖開驅散……又在胸腔血管內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這一生,與重華也好、與他的‘恩師’沉棠也罷,就此恩斷義絕。”
他每說一個字,眼里的兇光與殘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后,那張黃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惡給熔穿了,幾乎能看到假面后頭那張窮兇極惡的臉。
國師森森然微笑道:“顧帥,你既愿跟隨花國主的腳步,那么該獻上的投名狀到底是什么——你應該很清楚吧?”
……
最后,顧茫被押解到了燎國的淬魂室。
那是與重華司術臺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樣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樣的月白長衫,甚至連裝載法器蠱蟲匕首紗布的托盤都如出一轍。
審訊與重淬同時進行,持續(xù)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中,他的后背皮肉沿著脊柱被整個劃開,吞吃靈力的蠱蟲被放進傷口深處,千萬根傀儡線沿著肌肉血管擴散,將施展重華法咒的靈流經(jīng)絡一一挑斷,錯亂,將他的肺腑攪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而那個國師,始終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翹著腿,雙手交疊于膝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流涎血肉模糊肝腸寸斷之際,溫柔地詢問他:“顧帥。你后不后悔?”
“從白到黑,從黑到白,都是一樣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滿了黑魔靈流……九州二十七國,也就只有燎國可以收留你了。”
“你對重華的恨,真的有那么深嗎?”
顧茫渾身都被自己的鮮血浸滿了,但這并不算什么,他所受最痛的還是那猶如螃蟹八爪從他后背深插入他血肉的傀儡絲。
那千絲萬縷的鋼絲線里,一定有是淬煉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謊,那遍布全身的鋼線便豎起尖刺,億萬根小刺瞬間在他血肉炸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生生撕碎��!
顧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淚、汗……什么都有。
他聽到燎國的國師在不無蠱惑地問:你真的恨他們嗎?
恨到不惜與他們戈矛相向,恨到不惜與他們一生為敵。
顧茫喉管都在陣陣痙攣幾欲嘔吐,他垂著頭,幾乎是發(fā)出哽咽的笑,他說,是……是啊,我恨極了,恨得太深……
鋼刺根根如骨,渾身抖若篩糠。
重華的神壇猛獸,卻還是能死咬著口,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透。還能忍著身心的劇痛,嘴唇顫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來。
是。
我恨。
我不后悔。
我顧茫從此與重華恩端義絕,我顧�!讶肓菄е伊菄�,為報血仇,甘受重淬,墮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渾濁的血淚流下了,縱橫滿臉,他被折磨到瘋癲,蓬頭垢面,猶如厲鬼,悲愴地狂笑著。他不知自己是怎樣守住牙關的,只是每到撐不住的時候,他都會竭力地去回想那過去的一樁樁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黃金臺上對他說,顧帥,請你相信孤,孤這一生,從未,也絕不會將你們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賤軀。
他想到陸展星對他說,茫兒,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個選擇,你陸哥都會替你高興。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這個名字便是一陣錐心的痛。
他記得初見墨熄時吹過的夏日清風,記得墨熄側過臉時清澈的眼眸,記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后分別時悲傷的眼神。
十余年了。
他不是沒有心動過,他不是沒有過沖動想要孤注一擲地答應墨熄的請求,相信他們真的可以越過鴻溝擁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們到底還是爭不過天,斗不過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師弟,知道他叛國后,會是怎樣的神情呢?應當會恨他吧。
要是恨他,那就好了。
別再那么沖動,千萬別傻乎乎地,跟滿朝文武對著干,愿意替他作保什么的……千萬不要這么做……
墨熄。
對不起。你的師兄,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從前說的每一句愛你,每一個愿意,都是真的。
今后說的每一句恨你,每一次諷嘲,都是假的。
你也千萬、千萬……不要因為師兄叛國時,你不在我身邊,沒能勸到我最后一次而固執(zhí)地鉆牛角尖,而感到后悔。
因為……
顧茫的眼淚順著臉龐不住地無聲滾落,和著汗與血,縱橫在那張支離破碎,幾無人樣的臉上。
因為設法調開你去邊境,拖延你回國的人根本不是君上……
提出那個建議的人,其實是我!
是我……
是我軟弱了,我不敢讓你看著我走,我不敢再聽你一句勸,再看一遍你傷心的眼神。我怕你看著我,我就走不了了。
對不起,我必須遠行,我一定要走——對不起,我最后還是選擇了重華,選擇了我的兄弟們,選擇了這一條路,而割舍下了你。
對不起……
又有血順著額頭流下來,一路淌入他的眼眶里,故人那清俊的側臉順著他的淚水驀然滑落,墨熄消失了。他在一片模糊的猩紅中看到鳳鳴山的烈火與兵敗�?吹缴胶油扛文X。看到那些曾與他圍爐而坐,與他雪夜飲酒,與他共同進退與他談過柴米油鹽,江山意氣的人,都在冥河對岸回望著他。
顧茫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幻覺,好像自己正浸沐在這茫茫冥河里,亟欲泅渡過去,亟欲抓住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手——
等等我。
等等我,我來了,我?guī)銈兓丶遥医幽銈兓厝ァ?br />
可就在這時,一陣擢筋剜骨的劇痛猛地襲來,貼合著他脊柱白骨的魔爪鉤吸飽了他身上所有的重華術法靈流,從他皮肉翻開、裸露在外的白骨上猛地后抽——�。�!
“啊……!!”
七萬的袍澤,清白的魂靈,期許的未來。
就在這一狠戾至極的撕扯中化歸了虛無……黑魔靈力則混合著狼妖之血汩汩地注入他體內。
他眼前那些燦笑著的袍澤兄弟們的臉在一片猩紅里漸行漸遠……
顧茫哽咽了。
他知道,從此自己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
再也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們中間。
“嘖嘖……”國師適時地捏起了他的臉,伸出拇指摩挲著那張血淚斑駁的、污臟的臉,輕聲道,“顧帥。你心痛了嗎?遺憾你那光明正大的母國的術法被就此剝離?”
顧茫痙攣著,哆嗦著,他的肉體并不堅強,他其實是很怕疼的,也很怕苦,怕到指甲邊緣生了倒刺都不想拔,生了病連藥也不愿喝。
但是柔軟的身體并不一定就裝載著同樣柔軟的魂靈,顧茫抬起眼來,雙目赤紅的,喑啞道:“不。”
“……”國師頗為意外地盯著他的眼睛看,卻沒從那雙黑眸中看出任何的動搖與欺騙來。
顧茫柔軟的唇瓣顫抖著,他虛弱地,卻固執(zhí)地低聲道:“我不后悔,我想要報仇……”聲淚俱下,他驀地垂下臉來,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哀嚎著,“報仇�。�!”
國師的神情終于有些動搖了。
他松開了捏著顧茫下巴的手,慢慢地抬在旁邊,屈了一下:“來人�!�
旁邊的侍從看到國師的指令,立刻道:“聽候國師差遣!”
國師道:“把燎國的黑魔法咒——都烙刻到他的骨上�!�
“是!”
他吩咐完這句話后,抬起手來,猶如某種地位的認可般,將那雙沾著鮮血的手覆在顧茫的發(fā)頂,摩挲著。
“顧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國師的深褐色瞳仁里有令人琢磨不透的光影在流淌,“這意味著,你這一生,哪怕失去記憶、哪怕打碎筋骨、哪怕剜目割舌,只要你渾身上下哪怕還有一根骨頭在,你就會被黑魔法咒所左右。永遠無法擺脫�!�
“你能用的、你會用的,刻進骨子里的,將永遠是我們這受世人唾棄的骯臟法術,你永遠也忘不掉。”
他說完,咧開白齒犬牙,森森一笑。
“恭喜你,顧帥。你是我燎國的人了�!�
……
視野變幻,夢醒交錯。
那張覆蓋著黃金假面的面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鶴顰著眉的臉。周鶴用獵鷹的刀尖挑起顧茫的下巴:“你在想什么?”
顧茫沒吭聲。
他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究竟算不算是個還能交代的過去的將軍,但是,至少后來,他都一直在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密探。
盡管記憶分崩離析,他自己也有很多困惑不能解的地方。
但他一直都死守住了他的秘密。
無論是對燎國,對陸展星,還是對墨熄。他都守住了自己絕不該提的真話。
這樣看來,他這密探至少目前而言,當?shù)牟⒉凰隳敲词 ?br />
周鶴大抵是被他的沉默觸怒了,有些陰森地說道:“我倒要看你能撐到什么時候�!�
法咒光陣亮起,四面竄出飛鎖,將顧茫四肢與脖頸盡數(shù)扣住。
周鶴吩咐左右道:“開始吧。”
第124章
夫亦有私
只要有邦國,
便會有黑暗。
而一個邦國的秘術臺,永遠是那個國家最骯臟、最血腥、最見不得光明的地方之一。無論是燎國還是重華都是一樣的。
周鶴坐在鋪著銀狐裘軟墊的玫瑰圈椅中,
翹著長腿,側臉支頤,望著眼前的景象。
黑魔試煉非常殘酷,但也很快。
從他下令開始,
才過了一炷香的功夫,
試煉已經(jīng)進行了兩輪。顧茫被鎖鏈綁縛著吊起,由于術法需要,
周鶴并沒有給他使用任何麻沸鎮(zhèn)定的藥草,也就是說每一刀的穿刺,每一只蠱蟲的嚙咬,顧茫都是能感覺到的。
紗布橫勒在口中墊著柔軟的舌頭,
已經(jīng)被血浸濕。從旁的小修士取下來一塊,捏著顧茫已經(jīng)昏迷過去的臉龐,再換上新的。顧茫對此毫無反應,
他秀長的脖頸無力地垂落,
那張臉已經(jīng)比冰面還蒼白,就連嘴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
周鶴問:“靈流如何。”
“非常虛弱�!�
“心脈呢?”
“極度紊亂。”
“……”試煉中有三大標尺。靈流、心脈、精神力。如果不是懷著“把這個試煉體搞死也無所謂”的心態(tài),這是三個必須要時刻盯梢的關鍵。
周鶴微微皺起眉頭,看著顧茫那張慘淡無人色的臉,
指甲不由自主地捏緊了圈椅扶手。
除了君上的試煉交代之外,
他還有……那個人的囑咐需要完成……
但照現(xiàn)在這個情況下去,顧�?峙轮尾涣颂�。沒有誰可以在靈流和心脈都瀕至臨界時繼續(xù)被折騰下去。
他會崩潰的。
周鶴蹙起眉頭,
咬著下唇閉著眼睛暗自焦慮,捏著圈椅的指節(jié)慢慢松開,有些煩悶地吐了口氣,幾乎是放棄地問:
“精神力如何?”
負責監(jiān)守著顧茫狀態(tài)的修士指尖抬起,覆在顧茫早已被冷汗?jié)裢傅那邦~,一探之下驀地睜大了眼睛,幾乎是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次。
“……”
周鶴不耐煩道:“怎樣�!�
“回、回長老�!毙〉茏愚D過頭磕磕巴巴地說,“顧……咳,試、試煉體的精神力仍很強大,神智并無崩垮跡象!”
周鶴臉色一變!
怎么可能?他接手司術臺那么久了,別說熬到第二輪試煉了,能在第一輪中期還意志不崩的人已是鳳毛麟角,那還得是身板特別結實,耐磨耐操的那種人�?深櫭5纳眢w狀況明明并不好,燎國的重淬在他身上留下了種種舊傷,落梅別苑三年更是將他摧折得清瘦羸弱,如今他的心脈和靈流都撐到了極限。
他怎么還能……
周鶴倏忽起身,大步走到顧茫身前,催動法術抬手去探那冰涼的額頭。
一觸之下,更是心驚!
……
顧茫的意志完全沒有任何松動的跡象,如果撇開這具血跡斑駁的身軀不看,周鶴根本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已經(jīng)被黑魔試煉摧殘到昏迷的人的精神力。那好像是一種刻進骨子里的堅定,太執(zhí)著,也太強大了。
他到底在堅持什么?
“長老,接下來怎么辦?試煉體的身體已經(jīng)撐不住了,但是按精神力來看,或許還能……”
周鶴打斷了弟子的詢問,他盯著顧茫的臉,心里陡生一陣強烈的不安。
由于私交關系,除了完成君上的黑魔試煉之外,他還另外秘密地接了一個摯友的囑托——
他需得錯亂顧茫的記憶。
雖然他并不知道顧茫的記憶有什么值得打亂的,本來就已經(jīng)是個失憶的人了,腦子也不好使,但既然“那個人”開了口,他一定會買對方的面子,會照著做。
只是他原本以為待試煉完成之后,趁著顧茫神智崩潰至極再行此舉會更為方便。但是現(xiàn)在看來,事情恐怕并不會像他預料的那般順利。
周鶴思忖片刻道:“你們先退下吧�!�
“是!”
左右退下了,周鶴上前,抬起獵鷹,指節(jié)將它一寸一寸地擦亮。
刺刀近前,冰冷的刀面貼上顧茫同樣冰冷的臉頰。神武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這個人軀體里裝載的強韌魂魄,嗜血良多的“獵鷹”不由地在周鶴掌中興奮地發(fā)起抖來。
周鶴俯身,嘴唇貼在顧茫耳側,對那個昏迷中的男人喃喃低語:“顧帥,我經(jīng)手了千場試煉,將無數(shù)鐵骨硬漢捏成了一灘泥水——唯獨你是個例外。說句實話,周某人很佩服你�!�
獵鷹的光芒閃動,慢慢變得刺眼耀目。
周鶴道:“只可惜,我受人之托,必須亂你心智�!�
“……”
“抱歉了。”
他手一捻,獵鷹在他掌中化作數(shù)道透明的鎖鏈,那些鎖鏈只有柳枝粗細,在他手指間猶如小蛇般擺動著,懸停在顧茫的頭腦旁側。
“獵鷹�!敝茭Q低聲命令道,“亂魄!”
最后幾個字從薄唇間飄落,獵鷹像等待已久的捕獵者終于等到了主人的令下,它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嘯叫,緊接著那些細鎖倏地飛出,盡數(shù)鉆入顧茫的頭顱!
“啊——��!”
霎時間,血流如注……
顧茫被這爆裂的疼痛給刺醒,他驀地仰起頭,紗布緊勒著的口舌間發(fā)出含混的嗚咽……他已經(jīng)力竭,叫不出太大的聲音了,只是眼淚順著血污斑駁的面頰簌簌滾落下來,一雙湛藍的眸子大睜著,瞳孔劇烈縮攏。整個吊在半空的人,掙得捆縛著他的鐵鏈嘩啦作響。
神武化作的細鏈在他顱腔內瘋狂地游走流蕩,像個肆無忌憚的入侵者,嘯叫著打破他所有的記憶。
那些好不容易想起來的,好不容易拾回的,那些好不容易擁有的……
彌足珍貴的清醒。
顧茫大睜著湛藍的眼睛,在地裂天崩般的劇痛里,塞外邊關里兄弟們的歡嚷,被抹去。
黃金臺風雨里君上的許諾,被抹去。
陰牢寒室里陸展星悲愴而豪邁的笑聲,被抹去。
記憶深處,墨熄溫柔地望向他的那雙眼睛,無數(shù)次說過的愛和真心……被……抹去……
獵鷹每撕裂一段記憶,顧茫就在竭力地將它們聚攏,他抗拒著,因為絕望而發(fā)著抖。他已經(jīng)被被洗去過一次神識了,如今卻又要在周鶴手里再走一遭。
他忽然升起一種強烈的不甘——
為什么要這么待他……為什么要將他逼到這一步為什么?�。�
他為了那個更好的九州,他獻出了自己的血肉、兄長、良知、愛侶、清名。
什么都沒有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誰,甚至都以為自己確實叛國叛邦,以為自己確實不擇手段。
他甚至曾因此痛苦地跪在墨熄面前,跪在慕容憐面前,跪在戰(zhàn)魂山的那些英烈墓碑前,一個一個地叩首,想著如何能夠重頭來過。
后來天見垂憐,時光鏡陰錯陽差令他恢復了那些叛邦前的記憶,雖然這些記憶是那么得痛,但是至少——
至少他能知道自己是個密探,是個臥底,是重華刺入燎國肺腑的一把先鋒之刀。
他不是叛徒……
顧茫的眼淚成串地滾了下來。他能有的就那么一點點,他只想記得自己是什么!
為什么還要奪走。
他的嘴被堵著,什么話也說不出,但那雙藍眼睛幾乎是哀求地望向周鶴——這是試煉到現(xiàn)在,顧茫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
好像是一個被逼到絕路的幼獸,在哀哀地看著面前的獵戶。
他的意識反抗換來了獵鷹鎖鏈更瘋狂的穿刺,顧茫驀地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慟嚎,他脖頸的經(jīng)絡暴突,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被紗布堵著嘴,卻還哀泣著發(fā)出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含混悲號:“不要……”
求求你,不要了……
不要搶走我的神識。不要搶走我的記憶。
我才剛剛擁有它們那么一會兒啊……
我還來不及去看一看北境軍,看看曾經(jīng)與我同行的那些少年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樣。我還來不及在重華的街頭巷陌走一走,看看我的邦國有沒有比從前更好。
我還沒來得及,去喚魂淵邊,去埋葬大哥頭顱的那一顆老槐樹下祭一壺酒,焚一株香。
我還沒來得及將我那傻公主的后路安排妥當……
我不想忘記。
我不想!��!——竭力相抗讓周鶴手中的神武竟發(fā)出了嗡嗡顫鳴,獵鷹像是撲殺不到獵物一般爆濺了絕望又憤怒的華光。
“砰!”的一聲。
顧茫顱內的靈流細鎖竟然盡數(shù)收了回來,重新化作一把血跡斑駁的匕首形狀。
周鶴大吃一驚,竟是后退一步,瞪著失敗了的神武,又抬頭瞪著顧茫,漸漸地面如土色。
怎么會……?這個人究竟是為什么……
他未及想完,顧茫已弓下身子,鮮血從他額側的傷處汩汩流下,可那并不算什么,他五臟六腑的心血都像是在方才那一瞬耗透了。他佝僂著,不住地痙攣哆嗦著,鮮血大口大口地從口鼻嗆涌出來,勒在他唇舌間的紗布已經(jīng)被盡數(shù)染透。
也就在這時,周鶴聽到修羅間外傳來嘈雜的響。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司術臺弟子和什么人吵起來了,可是周鶴一時有些茫然,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石門轟然打開——
周鶴見到了一個和顧茫差不多一樣狼狽的男人立在修羅間外面。所有的弟子都圍著他,阻攔著,卻又不敢真的動手,只怯怯地簇在他周圍。
周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道:“羲和第125章
你離煉獄
墨熄站在門外。
他看上去像是剛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
臉色白得像紙,衣衫上盡是斑駁血跡,
眼神則亂得可怕。
除了墨熄之外,同來的還有江夜雪,但是江夜雪似乎是為難極了,神情慘淡地坐在輪椅上,
哀戚又無奈地看著石門內外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啊,
同樣的滿身血污,同樣的傷痕累累。
卻同樣的固執(zhí),
心不可摧。
墨熄一看到顧茫就崩潰了,他好像怎么也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痛,又好像承受了疊加的痛楚。他挪動腳步,向顧茫走過去,
可也只有前幾步可以說是走的,到了后面,成了奔,
成了踉蹌,
成了跌跌撞撞。
“顧�!�
輕弱的喃喃從青白的唇角滑落,反復兩遍,情緒像卸了轡般不可遏控:“顧茫,顧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