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胤禛笑著謝恩。
倒是胤祚揉揉鼻子,小聲說:“雖然幽靜有余,到底失之孤寒�!�
“孤寒?”康熙大笑,“都像你那園子,一味追求新巧,
西洋景兒四處亂搭,連名字都要比旁人長出一倍來,
那就叫好了?”
胤祚不服極了,
跟在后頭連連叫屈,
非要讓皇阿瑪理解“竹外一枝園”這個名字是有特殊含義的,
逗得康熙一路走一路笑。
等上了后頭的小山,
遠眺山下秋草衰荷,冷松異草,秋興盎然卻不見半點多彩娛情之景。胤祚想必來過多次,這“孤寒”二字形容得極為妥當,果然是園如其人。
康熙不由嘆息,想起老四在朝堂上不朋不黨辦事認真,但是為人孤僻、子嗣不豐,突然又覺得這園子不好了,便問:“弘暉的身子骨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有病,快些尋個好太醫(yī)才是正道。你撂下差事守在家里,就能治病不成?”
“皇阿瑪容稟。不過是小孩子的弱癥,趕上初冬天氣轉涼便容易傷風罷了。兒子守在家里,倒不是為了治病。只是這孩子病得厲害的時候,兒子遠在千里之外,如今想對孩子略作補償罷了�!�
“兒子不才,這些年應付戶部的差事,便已經(jīng)疲于奔命。弘暉在兒子膝下長了八年,如今想來竟無多少父子親情可供回憶。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兒子們幼時,不管外頭是在打仗還是在鬧災,每年您總會帶著我們,春天到豐澤園插秧,夏天到暢春園游湖,秋天是木蘭秋狩,冬天是西苑戲冰。這些事情,兒子竟然一件也沒帶弘暉做過,如今想來,真是愧疚不已�!�
十四驚恐萬分地看向他,在心里默默刷新了對四哥的認識。
這番話明著是感嘆自己不會帶娃,實則是表示自己感念皇阿瑪恩德。既點出自己辦差辛苦,又暗暗捧了康熙處理政務游刃有余。還給自己立了個完美的人設——我才不是爭不過老八,我是更重視父子親情,懶得和他爭罷了。
誰說四哥不會說話?張儀在世,蘇秦重生也不過如是了吧?
兒子們長大后越不聽話,康熙就越發(fā)愛回憶他們小時候那些往事。那時候一溜小團子牽出去,個個扒著他的腿,爭先恐后要皇阿瑪抱,多可愛呀!
他回憶起來,往往一時笑,一時哭,一時嘆息,情緒比看戲都要跌宕起伏。如今發(fā)現(xiàn),這份情原來不是他一個人念著,康熙一瞬間紅了眼圈,激動得胡子微抖,大力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好好�!�
心情好了,看啥都漂亮,游了大半個花園,他更是提出要順路去瞧瞧弘暉。
弘暉已經(jīng)好了許多,正坐在床上自己拿著白玉勺子吃粥。
康熙摸著小孫子的頭許了又許,抱了好一會兒才交給四福晉:“好生養(yǎng)著,這一個孩子帶給你的福氣,說不定比別人四五個都強呢。”
四福晉受寵若驚,連道不敢:“兒媳只盼著他平安長大,娶妻生子,平順一生也就罷了�!�
康熙心情大好,連這普通的謙遜之詞聽著也格外順耳些。
四福晉趁機回說:“午膳已經(jīng)預備好了,請皇阿瑪賞光。”
康熙爽快地應了,帶著兒子們往后海梅林邊上的小花廳里來。那里沒設屏風,只擺了一張紫檀長案,上面壘著瓜果菜品。繡瑜帶著福晉們等在一旁,見了他起身笑道:“臣妾想著原是家宴,不必分得那樣仔細,這樣更親近些。”
康熙見了兆佳氏,眸光微微一動,還是點點頭往上席坐了。
繡瑜坐在他下首左側第一席,對面空著。
余者阿哥福晉,皆以長幼次序,男左女右,分別落座。唯有最后輪到十四的時候,他拱手退后一步,自然而然地坐了胤祚下首第二把椅子。
中間空了一席。
康熙抬頭見了,笑容一斂。偏偏這小子一臉理所當然地舉筷而食,康熙也不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開口叫他把那個空兒填上。
胤禛已經(jīng)開始舉杯祝酒:“皇阿瑪萬壽無疆,九州四海同被恩澤。今兒兒子生日,飲了此杯,也讓兒子沾沾您的福壽。”
康熙笑著喝了,勉勵他幾句,不過是保重身體,綿延子嗣,盡心辦差之類的話。
胤祚也舉杯站起來嘿嘿笑道:“皇阿瑪,兒子不過生日,能不能也沾沾您的福氣?”
“好好好,都喝,都喝!”康熙爽快地喝了,目光落在十四身上。
十四一臉淡定地裝死,拿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那盤松花蛋,好像那蛋上長出花兒來了似的。
康熙微微一愣,繡瑜卻開口說:“兆佳氏,給你皇阿瑪敬杯酒吧�!�
立馬有宮女拿托盤捧了銀壺銀杯上來,兆佳氏從席上站起來,強忍著心慌,斟了杯酒,平舉著沉聲道:“兒媳�;拾敻劬d長,萬壽無疆,還請滿飲此杯�!�
康熙沉吟許久。這很明顯就是德妃在委婉地給胤祥求情了。他固然可以心下不快,起身就走,甚至可以大發(fā)雷霆。在座都是他的妻妾子女,沒有哪個敢冒犯他這個君王、丈夫和父親。然而三綱五常,可以壓人,卻不能服人。
他可以關著胤祥不放,卻禁不了這些人想著胤祥。
況且,別人在謀算太子之位,這些孩子卻想著為失勢的兄弟求情,不論對錯,總歸是不壞的。
康熙嘆息一聲,終究還是舉杯喝了,沖兆佳氏擺手道:“坐下吧,你是個好的,日后多進宮陪著你額娘�!�
氣氛一緩,眾人都微不可查地出了口氣。
十四已經(jīng)刺溜一下站起來,舉杯笑道:“兒子自以為托生在額娘膝下,得享太平盛世,天家富貴,福氣已經(jīng)夠大,就不沾您的福氣了。此情此景何其樂哉?這杯酒就祝咱們一家日后年年有今朝,歲歲有今日。”說完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康熙聽了若有所思。
皇家祝酒,都是說些福祚綿長之類的官樣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頓飯本來是極平常的事,他這話說得,倒想明年哪個來不了了似的。繡瑜下意識嗔道:“你這孩子,哪有這樣祝酒的?”
胤禛也說:“十四弟還是不會說話,很該再罰一杯。”
康熙卻擺擺手,輕笑道:“罷了。天色不早了,開席吧�!�
第179章
十月十九日,兩日大雪之后,
天空終于放晴,
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買賣擔子都出來了,剃頭的,
磨刀的,賣糖人兒的,
應有盡有。大街上人頭攢動,方家胡同里更是堵得水泄不通,烏雅家的三輛馬車陷在路中間,進退不得。
跑去前頭探路的小廝在人堆兒里擠了個來回,連鞋都叫踩掉一只,
哭喪著臉回來報道:“爺,咱們家門口堵死了,
密密麻麻全是官轎,想來是周圍哪戶鄰居辦喜事兒吧�!�
烏雅家這二十年家宅三遷,先是從正藍旗的小房子換了大宅;抬旗后又搬入鑲黃旗聚居的西城方家胡同一帶;晉安受封鎮(zhèn)疆之后,更是得康熙欽賜的五進三間鎮(zhèn)武將軍府一座,恰好就在禮親王府后面。
地段是尊貴了,
壞處就在于周圍鄰居家都是豪門大戶,一辦起紅白喜事來,
親朋盈門,
又是轎子又是馬的,
動不動就堵路。
蓁蓁在黑龍江難得見到這么多人,
忍不住從車廂里探出頭來左右張望。
晉安見了也不急著回家,
撇下一眾家人趕車,抱著女兒逛街,一面走,一面瞧熱鬧,不多時便將那糖人兒、彩紙折的風車、草根兒編的蛐蛐兒買了一大堆。跟著的一個家人都拿不了了,他們就在街邊撿了個茶樓坐下,等著家仆來接。
剛才落座,卻聽有人喊:“哎喲喂,我的國舅爺呀,給您請安了。難怪昨兒燈花結了又結爆了又爆,竟叫小的在這兒遇上您了�!�
晉安定睛看時,卻是那年跟十四吃羊肉湯時遇見的混街面兒的地痞頭子齊老二。
齊老二滿臉堆笑,殷勤地上來問寒問暖端茶倒水,又呵斥那店小二:“這點菊花也好意思拿出來給貴人喝?知道這位爺是誰嗎?快,打發(fā)個人去我家,告訴你嬸嬸,把我收著的大紅袍拿來,用去年的雨水泡�!闭f著擲下一塊銀子來。
晉安笑道:“不必。我們原是小坐,馬上就回家了。”
齊老二舔著臉笑道:“難得有機會碰上,您就給點面子。如今四爺……嘿嘿,將來只怕就輪不上我們孝敬您了�!�
他這話說得頗有暗示意味,晉安不由皺眉:“如今四爺怎樣,將來又怎樣?”
齊老二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您還不知道吧?前兒四爺生日,皇上竟然親自駕臨圓明園給四爺慶生!群臣推舉太子,大家伙兒正不知道推誰。有了這一出,圣心如何,這還不夠明顯嗎?”
“瞧見門口那些官轎馬車了嗎?二人抬的藍呢小轎,少說有百八十頂吧,再往里頭去,連綠呢的官轎(京官正三品以上方可乘坐)都有。全是來拜見您的!”
“什么?”晉安神色大變。這局勢跟胤禛在書信里囑咐他的套路完全不同!不是說“九鼎之重,托于何人,自古以來皆由圣心獨斷,絕無他人干涉之理”嗎?
烏雅家、烏拉那拉家、富察家都被打了招呼,不讓保四爺。既不讓保,怎么又弄這么一出?
此刻,八阿哥的外書房里,四爺批判大會正進行到最高潮的時候。
十阿哥揮著膀子冷笑:“老四這個小人!平日里裝得一副剛直不阿的樣子,實際上就是個順著女人的裙子往上爬的軟蛋!我呸!”
外官們雖然不敢這么直白地罵皇子,但是都目露贊同之色,暗自磨牙。
他們一直忙著籠絡大臣,卻忘了圣心才是根本。結果德妃不聲不響攛掇著皇上去圓明園玩了半日,就給四爺鍍了一層金。
皇帝稍稍表現(xiàn)出對哪個皇子有點兒好感,比他們使多少銀子、費多少口舌、裝什么禮賢下士都強十倍。
眾人不由面露忿恨鄙夷之色。貌似對這種靠著枕頭風上位的行為極為不齒,大加撻伐。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良妃在康熙面前說不上話,溫禧貴妃早逝,宜妃對九阿哥心甘情愿給八阿哥使喚一事早就恨得牙根兒癢癢,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兒子,哪會幫忙?
這酸葡萄,他們還真吃不到。
眾人不由又是一陣氣結。
八阿哥卻有一種“另一只靴子終于落地了”的放松感。他早就知道德妃必定出手幫四哥的,如今鱷魚浮出水面,反而倒比隱藏在暗處不知什么時候咬你一口強。
四哥啊四哥,終究還是你先忍不住了。
胤禩不怒反笑:“放心,皇阿瑪?shù)降撞皇切耪眍^風的人。逛一回園子而已,能被這種消息拉攏過去的,多半是一些小京官和墻頭草,沒什么要緊。是時候動手了。老九去見曹寅,我親自去見佟國維和李光地!”
王緒鴻立馬把平日里相熟的官員開了單子來,一一分派。看著上頭一眾要員的名字,九阿哥忍不住點頭微笑:“后宮婦人和這么多朝廷大員相比,孰輕孰重?這個道理,皇阿瑪總不會不懂!”
的確,相比于無力改變局勢、只能隨大流下注、喝上一口肉湯就謝天謝地的小京官們。佟國維這等深得皇帝信任、門生故吏滿天下的大鱷,是有能力直接影響康熙決策的。
可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也有自己的盤算,單單揣摩皇帝的心思來可不行!
大家伙兒已經(jīng)在廢太子的鞭子底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了二三十年了,好容易等到改天換日這一天,誰不想來個仁慈和善的主子,好保住家里那些金的銀的寶貝、頭上那些紅的紫的頂子呢?
四爺逼債的時候那副錙銖必較的活閻王樣子,簡直可以用來止小兒夜哭。要是真立了他,不是剛送走一位巡海夜叉,又迎回一位鎮(zhèn)山太歲嗎?
一干重臣都在心里犯了嘀咕。
兼之九阿哥因上回承德泄密一事對八哥心存愧疚,這回大筆潑灑銀子。佟府上上下下,上至夫人太太,下至門房轎夫,都拿了九爺賞的大紅包,豈有不幫腔的?
在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和金錢的雙重誘惑下,一干平日里就和八貝勒府多有往來的重臣頓時欲拒還迎、半推半就地倒在了八爺?shù)鸟R蹄袖之下。
恰好這時德妃又病了,永和宮的三個阿哥每天進宮請安。對手無暇他顧,更是助長了八阿哥一黨的氣焰。
八阿哥自己裝清流,每天出入國子監(jiān)、翰林院,跟士林學子打成一片。九阿哥和安郡王世子就負責跟宗親重戚家的子弟來往。佟國維等人就負責聯(lián)絡朝中重臣,借巡視部務為由,每天游走在六部九司,在手心里寫個“八”字,見了人就暗中比給他們看。
八爺一出手,京里的風向頓時轉變。
這下可謂是大大出乎了康熙的意料。
自從承德那晚拘禁了太子之后,他足足有九天九夜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每每閉上眼睛就心痛難忍——悉心教導三十年的繼承人啊,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太子小時候,明明是聰慧乖巧的孩子��!
緊接著又出了老大自告奮勇要殺了弟弟的事,康熙不由得對自己的教育方式產(chǎn)生了一點懷疑。
故而群臣請求重新冊立新太子的時候,他竟然從心底生出一點怯懦,生怕自己再看錯人。
既然如此,那就公舉吧。大家都來說說,哪個皇子有什么好處,幫朕參考參考,再下最后決定�!鞍送踝h政”,你們議,朕掌握最終決策權嘛。
剛一開始的時候,這個活動是小范圍的。最先上折子的御史郭琇、大學士張廷玉、太子太傅王惔等人,雖然保舉的人不同,說辭也各有千秋,但是話語都是懇切實在的。條條款款分析下來,著實幫康熙加深了對兒子們的認識,大有裨益。
康熙一高興之下,就說了那句“一唯公議是從”的話,把運動擴大化了。本以為最大的問題不過是像馬齊猛夸胤祚——有點私心,但是尚且光明坦蕩。
沒想到他一時興起帶著德妃去了趟圓明園之后,事情陡轉急下。
雖然十月中旬到過年,都沒皇子再過生日。但是老三家花園里的梅花開了,榮妃遂邀了皇帝去賞梅。一時間,老九的園子里又修了新的西洋大水法,宜妃又想讓他去瞧瞧。一會兒老十的莊子上又挖出什么靈芝肉桂的祥瑞了,也來邀皇阿瑪共賞。
皇帝又不是傻子,怎么能聽不出那話語中的機鋒呢?康熙心里頓時堵了一口氣,我讓群臣舉薦,是公對公,是考察你們。皇帝可以拿皇位隨便撩你,可是你做臣子的卻不能動心��!
如果說三阿哥等人,還只是動了點不該動的小心思,屬于道德問題的話。八阿哥的動作就屬于違法犯罪,讓康熙不寒而栗了。
雖然佟國維這些老狐貍把自己的尾巴藏得很好,在皇帝面前裝出一副一心為公的樣子。但是今年恰好是大比之年,選出的二百位新科進士,八阿哥大手筆地一人賞了一套在京城的兩進宅子,一時之間交口稱贊。
新人嘛,既沒有多少政治斗爭的經(jīng)驗,又正是一朝春風得意之時,多喝了兩杯,就把這事漏了出去。
康熙不由驚怒交加。三阿哥他們雖然動心,想的還是討好朕恭維朕;行的雖然是小道,但是好歹是陽謀。你老八,這相當于是背著朕在挖朝廷的墻角啊!
第180章
史上最成功臥底狼
“所以說,皇上以為你們是專為了十三爺求情,
不加懷疑。八爺卻以為你們在為四爺造勢,
急吼吼地跳了出來,反招了皇上厭煩?”
晉安震驚地看著眼前一臉冷漠的小侄兒,
突然覺得海參崴那些一根腸子通到底,只會騎在馬背上拿刀砍人的毛子簡直是太好對付了�;始疫@些阿哥要是能有三五個一致對外,
分分鐘玩死沙皇。
十四笑嘻嘻地一攤手:“不是‘皇上以為’,而是那天我們本來就只敘家務不談朝政�?墒侨思也恍叛剑且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我能有什么辦法?”
晉安驚疑不定地看他兩眼,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你們宮里人真會玩”,
或者是“我靠,心真臟”。
十四仿佛看穿了舅舅心中所想,
趁機在他耳邊嘀咕:“其實這都是四哥的主意,你別看他濃眉大眼老實巴交的,實際上,哼哼……”
呵,說得像您就誠懇樸素了似的。明明是一個娘肚子出來的一對兒小狐貍,
四爺在您手里也沒少吃虧吧?晉安暗自腹誹,忽又問:“這回你這炮仗倒啞巴了?怎么沒見你跟四爺對著干?”
十四刷的一下臉紅,
強自狡辯:“什么叫跟他對著干?我是幫親不幫理,
他說得有理我當然就幫他了!”
恰好岳鐘琪跟在后頭,
聞言耿直地在未來老丈人面前把現(xiàn)任主子賣了個干凈:“文津閣大火那晚,
十三爺囑咐他,
聽四爺?shù)脑挕!?br />
“你又知道了!整天瞎咧咧,怎么沒拔了你的舌頭去?”十四猝不及防被戳破心事,羞惱之下跳起來就要炸毛,被晉安大笑著一把摟住,捏臉摸頭地逗弄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今天是費揚古的頭七。他頓時斂了笑容,轉頭去內間抱了女兒,準備去董鄂家致祭。
他放軟了聲音百般哄勸,許了東又許西,好容易哄得蓁蓁換上那身難看的素服,又問她渴不渴餓不餓,又命奶娘檢查她出門的東西帶齊沒有。種種瑣碎耐心,真是又當?shù)之攱尅?br />
十四聽著不由一曬,翻遍整個四九城,幾萬滿洲爺們兒里也再找不出第二個舅舅這樣帶孩子的阿瑪。忽又想到晉安一直不肯續(xù)弦,未嘗沒有皇位之爭未定,怕連累女方的原因在。將來表妹出嫁,他孑然一身,豈非晚景蕭疏?十四忽然又笑不出來了。
可是再轉念一想,人家家中雖然只得一父一女,卻是真正骨肉相依,勝過自己家二十幾個兄弟,一百多個侄兒侄女,過年三間宮殿里都坐不下,卻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以前胤祥不爭,直到那天在圓明園的時候,四哥細數(shù)他們小時候跟著皇阿瑪做過的樂事,狩獵、游湖、冰嬉……這些事情,他和十三小時候也做過,只是從來不知道還可以有“跟皇阿瑪一起”這個定語。
他們簡直就像康熙南巡路上撿回來的,跟人家“親生的”一比,還爭個頭��!
晉安出來就見十四一臉卒郁地揪著窗臺上的一盆蘭草,見了他懨懨地跟上來:“舅舅,你沒兒子,我給你做兒子吧�!�
晉安望著十四酷似自己的輪廓,先是心頭一熱,復又想起孫自芳的話,抬手敲在他腦袋上:“又說傻話�?熳�!”
他們來了董鄂家在京城的官宅,先把蓁蓁托付給了外祖母董鄂彭春的夫人,這才進前堂致祭,恰好撞見九阿哥等人陸續(xù)進來。
八阿哥揮舞的長袖逐漸迷了一干文臣的眼睛,可是帶兵打仗的武將可就不吃這套虛頭巴腦的東西。
自己沒帶過兵,娘舅妻舅跟軍隊扯不上一毛錢關系,唯一的軍事背景是上回打西北的時候跟著皇帝在中軍大帳里處理往來文書;更要命的是,還必須維持自己文質彬彬的賢王形象,不能放下文人架子,這就一言難盡了。
九阿哥抬頭見十四出來,頓時嘴角抽搐。他們在外圍碰壁,人家從垂花門里頭出來。這差距,他就是化身精衛(wèi),用海樣的銀子來填,也填不滿啊。
九阿哥頓覺掃興,胡亂上了柱香就反身出來,越過穿堂,出了儀門,行走在夾道里,路邊猛地竄出一個人影來,沖他打了個千兒:“給九爺請安�!�
胤禟先是看見他胸前的老虎補子(四品武官),目光上移,略微驚訝,笑道:“原來是亮工啊。許久沒見你,都成四品官兒了,快起來。”
年羹堯聞言一笑:“放到四川做外任了,好容易回京,先完了董鄂老將軍的事,就去給爺們請安�!�
他說的是“爺們”,而不是哪位爺。
九阿哥一聽這話有點意思,正要說兩句親近話,卻聽穿堂那邊十四大聲質問他的家人:“九哥人呢?上回承德報信的事還沒來得及謝他,正好今兒趕上。走,帶我去見你們爺,上天福樓喝酒去!”
年羹堯悚然一驚�,F(xiàn)下八阿哥得群臣交口稱贊,是個大熱灶。他得胤禛提拔,雖然沒想著要改換門庭,但是見董鄂家這些武將對九阿哥淡淡,不由動了說兩句奉承話、攢一份兒面子情的心思。
豈料卻在這兒遇上十四阿哥。這位主兒跟自己毫無交情,又是個混起來六親不認的性子,要是被他捅到四爺那里……年羹堯想到自家主子御下的手段,不由背后冷汗岑岑。
好在九阿哥很快迎了出去,像陣風似的把十四阿哥卷走了。年羹堯這才松了口氣。
九阿哥在外人面前張牙舞爪的,嘴炮技能滿點,智商通常也在線;但是在熟人面前,卻是個標準的傻白甜,茶杯口那么大點的心機,還不夠給小魔王十四一口吞的。
他雖然氣十四幫著四六跟八哥打擂臺,卻架不住十四舌燦蓮花,一通“娘娘讓我?guī)退母纾该y為,好苦惱啊”的辯解不說,還倒打一耙:“八哥對我好像有心結,自承德回來,你們都不找我說話了。這叫我怎么敢保他?”
不僅說得九阿哥啞口無言,還勾起一點點心虛,幾杯溫酒入腹,眼見就要被小魔王洗腦成功了。
好在八阿哥也知道胤禟重感情這個弱點,他一聽老九被十四勾走了,就知事情不好,連忙起身往天福樓趕,果然在門外就聽十四說:“在我心里,兄弟們都是一樣的。咱們一間屋子里念書長大的,豈不比旁人更親近些?”
八阿哥聽得心頭大怒,踹門進去冷笑道:“十四弟好口才,八哥我自愧弗如。”
因著文津閣大火一事,兩人早已暗中撕破臉皮,九阿哥卻蒙在鼓里不知情,還勸道:“八哥,老十四說他愿意上折子保你。那些不高興的事,就忘了吧�!�
八阿哥臉色鐵青,瞇起眼睛打量十四。
十四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只把頭一點,假笑道:“是啊八哥,我一定保你。說話不算數(shù)的是小狗�!�
保!你!上!西!天!
九阿哥聞言大喜,親自倒酒,興奮地拔高了聲音:“來,咱們兄弟三人飲酒為盟。以前的事情就一筆勾銷了!日后……”
八阿哥氣得咬牙,正要出言訓斥自家的傻白甜,卻突然聽得門外驚雷般的聲音響起:“圣旨到,八阿哥胤禩借旨!”
屋內三人俱是一驚,連忙開門跪接。
“皇上口諭,傳皇八子胤禩及皇十四子以上阿哥,即刻前往上書房見駕,欽此!”
皇十四子以上阿哥,不就包括老八嗎?口諭里還專門點他一下,能有什么好事?
十四想到剛才九阿哥喊的“飲酒為盟”,心里萬頭神獸狂奔,每一頭都在嘶聲吶喊:誰想跟你結盟啊喂!
本來只是想用言語擠兌一下八哥,出口惡氣。沒想到九哥這豬一樣的對手,也有歪打正著的時候。靠!這回可玩兒脫了。十四在心底哀嚎不已。
康熙一身朝服大裝,背對著眾人負手立在上書房正堂那幅“山河日月圖”前面,已有兩刻鐘的時間,猶自氣得胸脯起伏。
被傳喚來的阿哥們陸續(xù)都到了,跪在堂下一句話不敢多說。消息靈通的,早已知道了皇帝大發(fā)脾氣的原因。起因竟在吏部的一干微末小吏身上。
八爺會做人,雖然圣旨明文規(guī)定要在京四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舉薦新太子人選,但是人家大施恩惠的時候,也沒忘了底下的五品的郎中、六品的主事這些小魚小蝦們,多少也分了點肉湯給他們喝。
眾官吏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又見八阿哥聲勢赫赫,便起了搭便船的心——我們雖然位卑官小,但是也有精(站)忠(隊)報(謀)國(權)之心��!
既然單個拎出來品級不夠、入不了萬歲爺?shù)姆ㄑ郏俏覀兙推呤賳T聯(lián)名上個公折,共同保舉八爺。日后算起來也是功勞一份��!
這湊齊了七十二地煞的聯(lián)名折子就這么遞了上來,氣得康熙面如鬼煞。
議儲大事,關乎大清國運。連他這個皇帝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所托非人�,F(xiàn)在一干無名小吏竟然上躥下跳地給自己加戲,康熙豈能不怒?當即下令把一眾皇子大臣都叫來,準備好生敲打一番那些不懷好意之人。
結果傳旨的太監(jiān)給他帶回九阿哥那話,康熙聽了頓時冷笑三聲:“好好好,好一個八賢王。朕還健旺著呢!你們已經(jīng)準備‘飲酒為盟’,束甲相爭了!”
胤禛亦是沒想到會有小吏上書這一回事,引得康熙提前發(fā)難。如今八阿哥雖然小動作一抓一大把,但是真正要命的幾個人還沒來得及遞上折子,未必為受到重罰,豈非打草驚蛇?又見
十四跟在八九后頭進來
,心里不由驚怒交加,暗中剜了小弟好幾眼。
十四手心里全是冷汗,皇阿瑪素來多疑。太子一句“追封你額娘做貴妃”,幾乎將胤祥逼入死路。如今之際再做辯解已經(jīng)是下下之策,他索性把心一橫,反正天塌下來也有八阿哥頂著,大不了大家一塊兒去給十三作伴,也值了!
康熙已經(jīng)開始對著胤禩滔滔不絕地展現(xiàn)自己的毒舌功力:“朕廢胤礽而令百官舉薦儲君,乃是為家國而計,存公心而去私欲,不論一己偏寵,只議賢明與否。為的,是要把這祖宗基業(yè),九州河山,億兆百姓交到合適的人手里。唯有這樣百年之后,才有臉面去見孝莊文皇后和你們皇瑪法!”
“而你,不思盡心辦差,于國于家無功!反而柔仁無度,邀買人心;賄賂百官在先,拉攏兄弟在后。你捫心自問一下,你為的到底是什么?可有半分是為了我大清的基業(yè)?”
堂下眾人皆是駭然無語,跟八阿哥有過交往的人更是暗自驚心。佟國維用指甲摳著袖子里保薦八阿哥的聯(lián)名奏章,在心底念了聲佛。吏部尚書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汗。就連鄂倫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士,都不禁一縮脖子:媽耶,好險,就差那么一咪咪就要撞到皇帝的槍口上去了。
八阿哥聞言身子一晃,卻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拱手道:“皇阿瑪可以責怪兒子不會辦差,唯獨‘邀買人心,圖謀不軌’這一條,兒子萬萬受不起。敢問皇阿瑪,京官四品以上可以上書舉薦太子,那么兒子可有舉薦之權呢?”
康熙萬沒想到自己雷霆之怒下,他尚能如此冷靜自如地反口一問,不由一怔,半晌冷笑道:“喲呵,百官交口稱贊的‘八賢王’還會覺得自個兒當不起,想要保舉旁人?”
“不錯�!必范T自袖子里掏出一本黃緞折子,冷笑著看了胤禛一眼。他也不是沒讀過史書,自然知道帝王心海底針的道理,故而也是做的兩手準備。百官保舉,聲勢壓倒眾人。皇阿瑪依前言行事最好,若圣心有稍許變化,他便趁勢舉薦旁人,親自上本,誰敢說他有二心?
“兒子保舉的,正是三阿哥胤祉�!�
眾人嘩然,剛才還死寂的堂下驟然響起一片低沉的議論聲。三阿哥這些雖然不安分,但是礙于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文人脾氣,都是些小打小鬧罷了。如今乍一被放到眾人懷疑的目光下,頓時覺得如坐針氈,拒絕也不是,答應也不是。
連康熙也吃了一驚,命人接了一看,那奏本上墨跡已然干涸,黑中帶灰,明顯是多日以前就書寫好了的。
康熙心下稍緩,仍是冷笑道:“避重就輕,禍水東引罷了!”
胤禩只辯道:“兒子雖然不才,但是蒙您錯愛,也封爵開府多年,小有門人下屬。兒子就是再蠢,也不會謀東宮大位、九鼎重器于七十二小吏。今天跟九弟、十四弟相約共飲,也只是廖敘兄弟之情罷了。貧寒百姓之家,尚能共敘天倫,如何到了兒子們這里,僅以一句‘飲酒為盟’就說我們結黨?便是結黨,我也是黨首。若皇阿瑪執(zhí)意問罪,請都沖兒臣來,不要責怪兩個弟弟。”說著竟然掉下淚來。
“八哥!”九阿哥聽得熱淚盈眶,膝行兩步上去跟他并排跪在一起,叩首道,“皇阿瑪,都是兒子酒醉說錯了話。您要怪罪,就連兒子和十四弟一起罰吧!”
What?一只腳踩上賊船的十四一臉懵逼,爺想唱的是離間計,是反間計,不是靈芝賀壽兄友弟恭!看他倒霉我真的挺開心的,并不想跟你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啊啊啊啊。
十四心里恨不得能沖上去搖著九阿哥的肩膀大喊:“九哥你醒醒!”實際上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地跪下來,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兒子亦同此心。”
世界真奇妙,昨天額娘打點人給十三送東西的時候,他還恨不得扎八哥的小人兒,今天卻跟他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然而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就立馬后悔了。此刻跟八阿哥同進退,固然可以暫時消除自己身上結黨的嫌疑,但是對方也幸免于難了。
錯過這回,八阿哥回去必定韜光養(yǎng)晦,藏好自己的所有尾巴。下回還不知得什么時候,才能抓到他的小辮子。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有八阿哥在中間攪局,他給瑚圖玲阿一年的承諾,無異于一句空話!
因為永和宮拉去了馬齊、裕親王和納蘭揆敘等人,現(xiàn)在八爺黨的實力遠不如歷史同期那般撼山振岳,又因為還沒來得及完全暴露出來,就被這七十二個小官的上書引得康熙雷霆大怒。故而此刻康熙雖然厭惡老八上躥下跳的行為,卻還沒有像歷史上那樣,把他當作心腹大患來打壓。
他只是用刀子一樣的目光盯了三個兒子足足有盞茶功夫,才緩緩道:“將八阿哥胤禩暫且拘禁家中,由黑甲鐵衛(wèi)晝夜看守,不許有只字片語流出。”
什么?黑甲鐵衛(wèi)親自看守,不許跟外人說話,這跟圈禁有何區(qū)別?
九阿哥當即渾身一顫,牙齒咬的格格作響,險些掉下淚來。
胤禩卻大松口氣�?滴踹@話看似嚴厲無情,實際上不痛不癢,既沒有給他定下罪名,也沒有削去他的爵位,更關鍵的是沒有取消他被推舉為太子的資格。關在家里不許跟外人說話,形似圈禁,實為保護。
老爺子是想摸一摸,他不能跟外人說話,是不是還會有那么多人支持他!
興許這場發(fā)作不僅非禍,反而是福!
佟國維也是眼前一亮,依老爺子的性子,保誰都有結黨的風險,但是等八爺進去了,我再上折子保他。這您總不能再說我結黨了吧?
胤禛也想通了這一層,只是事出突然,一時竟然想不出破解之道,只能眼睜睜地放虎歸山。
九阿哥原想再辯,卻被八阿哥給了一計警告的眼神,緩緩站起來跟在侍衛(wèi)后頭,他已經(jīng)摸清了康熙忌憚皇子們的心理,正在心里盤算要回去要如何收尾,卻聽有人大喊:“且慢!”
如果有一天,你和你的仇人被綁在一根繩子的兩端,懸掛在山崖上,你會怎么辦?
如果是胤禛,或許能夠聞言細語穩(wěn)住對方,忍到獲救那天,再在平地上一決雌雄。
但是十四忍不了,他是那個拔劍砍斷繩子,大家一起下地獄的人。
眾目睽睽之下,十四往前跪了一步,抬著臉質問康熙:“兒臣想請問皇阿瑪,八阿哥到底犯了什么罪?即便要鎖拿圈禁,總得給個罪名吧?那上書的七十二人,雖然官職微末,擅自上書有違旨意,但是公舉太子的旨意是您下的!他們的本意也是為朝廷舉賢。”
“十四弟!”胤禛跟胤禩兩人,一個擔憂,一個憤怒,幾乎同時大喊出聲。
康熙卻已經(jīng)冷笑道:“呵喲,我朝竟然也出了包龍圖一樣的人物了。舉賢?哈哈哈,朕御極四十三載,難道識人用人還比不上你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兒嗎?”
十四臉色慘白,仍是梗著脖子說:“就算他們是居心不良,但是滿朝文武跟八阿哥交好的官員那么多,難道都有二心?佟國維,你們上書房三十多人聯(lián)名的公折呢?王緒鴻、何焯,江南士子聯(lián)名舉薦八阿哥的萬人信呢?鄂倫岱、阿靈阿,你們不是上個月還跟我說‘隱士張明德曾為八阿哥相面,稱其日后必定大貴’?”
其實這話是兩人拿著到處忽悠人的。十四平日到底跟八阿哥不是一路人,知道的都是些皮毛消息,說了這半日已經(jīng)有些卡殼,又不敢去看康熙的臉色,目光一轉,又落到十阿哥身上,復又慷慨激昂地說:“十哥,八哥平日待你怎樣?如今正當難時,你我此時不言更待何時?”
胤俄本來腦子就不太夠使,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十四倒戈了,但是親耳聽八哥、九哥都口口聲聲護著他,想必他們已經(jīng)和解,是自己人了。十四年紀小尚且敢直言不諱,他豈能眼睜睜地看著八哥被關起來?
胤俄熱血上頭,咚地一下往康熙前面跪了:“皇阿瑪,十四弟所言一點不差。還有裕親王簡親王這些叔伯們,兩江總督噶禮,江寧織造曹寅,湖北巡撫陳銑,還有李光地、高士奇、于成龍等一干人,您隨便去打聽打聽,就知他們平日里都對八哥贊不絕口的!”
他這個毫無政治覺悟的草包,立時把八爺黨的重臣點兵點將一般數(shù)了個一干二凈。眾人紛紛出列跪地求饒,十四聽到那膝蓋骨咚咚落地的聲音,覺得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康熙僵立在原地,臉上像開了醬料鋪子,一時青,一時紫,精彩紛呈變幻莫測。
第181章
上書房正在上演天雷勾地火一般的局面,此刻的壽康宮卻是一片歡喜安詳?shù)臍夥�。十月初三�?br />
九兒生了個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
如今剛出了月子,頭一回抱進宮里來。
皇太后難得正兒八經(jīng)地戴上金邊眼鏡瞧了一回,
贊不絕口:“你和納蘭小子都是個俊的,你們養(yǎng)的哥兒啊,
差不了!”
九兒穿著橘黃色蜀錦旗袍,旗頭正中綰著繁復的翡翠鳳凰鑲珠鸞掐絲綴雕步搖頭釵,耳朵上明晃晃的雨滴狀翡翠墜子,神采飛揚,言笑晏晏,
較之未嫁時的文弱內斂,又是別樣風采。
一眾宮人正圍著小阿哥說吉祥話兒湊趣,
哄得皇太后眉開眼笑,卻忽然見永和宮的的小宮女墜兒慌慌張張地進來:“娘娘不好了!皇上拿刀要殺十四阿哥!”
“什么什么?”繡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眾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覷——皇家父子相殘的典故聽過不少,可是當著群臣的面拿刀砍人的估計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偏偏皇太后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只聽了個大概,樂呵呵地問:“皇上賞了把刀給十四阿哥?”
繡瑜一怔,
哭笑不得地說:“是呀,這孩子還是這么咋咋呼呼的。臣妾去瞧瞧,
一會兒再回來陪您說話兒�!�
皇太后不疑有他,
又低頭逗孩子去了。
繡瑜先吃了片橘子冷靜一下,
方扶著宮女的手出來。不是她大驚小怪,
而是康熙這個人,
在教育兒子的時候極其重視自己集君王、父親、老師三位一體的威嚴性和正統(tǒng)性,一言一行都是非常講究涵養(yǎng)的。
通俗地說就是,英明神武的皇帝大人要面子,大多是借圣人之口說“養(yǎng)而不孝,與牛馬何異乎”,而不會張口就罵“老子弄死你這個不孝的小畜生”。該罰的罰,該免職的免職,該削爵圈禁就削爵圈禁,絕對做不出動手打孩子這樣有失體面風度的事。
就是太子和大阿哥做了那些破事兒,康熙也沒彈他們一指甲蓋兒。兒砸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讓秀才一秒變潑婦��?
小桂子去打聽消息,回來磕磕巴巴地說:“開始好像是為八爺求情,后頭又提到十三爺太子爺?shù)氖�,說什么唐宗漢武的。皇上就生了大氣了,罵十四爺說,說……”
竹月跺腳道:“快說呀,這個時候還擰巴起來了!”
小桂子一縮頭,悄悄打量琇瑜的臉色:“說十四爺是‘克母不孝的東西’……”
繡瑜臉色陡然一變。
小桂子飛快地說:“十四爺當場就說,皇上這樣說叫他還有何臉面活在世上,不如賜酒一杯算了。皇上氣壞了,就說‘好!那朕今天就如你所愿,學一學漢武帝,做個昏君庸父’,拔了佩劍就要砍十四爺。四爺和六爺一個擋劍,一個抱腿,好歹攔住了�!�
繡瑜心跳如擂鼓,額上垂下三條黑線,莫名想起前世《亮劍》中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李云龍的二師在敵人窩里一通猛打,把二縱七縱的任務也搶了過去,現(xiàn)在他一個師在前頭橫沖直撞,后面兩個縱隊給他殿后掃尾……
何謂強行加戲乎?大約如是。
“最后皇上打了十四爺二十板子,送回阿哥所去了�!�
繡瑜這才松了口氣,雖然聽得暈暈乎乎,卻也品出這后頭的話都是父子兩個賭氣斗嘴呢。其實質約等于一個說“你敢罵我克母?寶寶不活了,現(xiàn)在就從窗臺上跳下去”,一個抹不開面干脆說“你跳啊,不跳是小狗”。
看似針鋒相對,卻沒有真正的利益沖突。十四雖然差點創(chuàng)下數(shù)遍二十四史頭一個被皇帝老子當眾親手殺掉的皇子的歷史記錄,但現(xiàn)在還好好躺在自己家里,而沒被丟到宗人府之類的地方關禁閉,想來是沒什么大問題。
小桂子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說:“另外三爺當場揭出佟國維串聯(lián)勾結上書房眾人,力保八阿哥一事;萬人書和妖人張明德一案,也被證實了,皇上就發(fā)了明旨說‘八阿哥胤禩為辛者庫賤妃所出,理政多年寸功未立,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斷不可立為太子’�!�
繡瑜悚然一驚,這話說得就很重了。比起罵十四的氣話,再比起“七十二小吏上書”一事剛剛發(fā)作的時候,跟八阿哥擺事實講道理的話;這番話已經(jīng)從出身、功績和人品三個方面,全方位否定了胤禩和平上位的可能性。金口玉言,連洗都沒得洗。
而且現(xiàn)代人尚且講究罵人不帶父母,更別說講究禮法孝道的古代了�?滴踹@嘴的確是有點毒。
果然對比產(chǎn)生幸福感,繡瑜稍微平復了心跳,反身回了永和宮,自有一番安排不提。
一夜大雪,第二日清晨,康熙在乾清宮東暖閣的龍床上醒來,望著頭上繡著日出云間山河疊嶂圖的明黃帳子,靜靜出神。窗外天色仍舊漆黑,他明明精神疲倦到了極點,卻始終無法入睡,耳朵里嗡嗡作響,一閉上眼睛,昨日十四那段話又浮現(xiàn)在腦子里。
九阿哥說“不應牽連無辜婦孺”,被他打了一巴掌。他問十四可曾后悔,明明好心遞個臺階,指望對方求饒告罪就罷了。這混小子,居然昂著頭朗聲說:“自古處庸眾之父子易,處英明之父子難。酒后的瘋話可以定罪,窗紙破洞一樣可以定罪。疑心即罪,兒子自知冒犯了您,悔過求饒又有何用?唐太宗漢武帝都做過的事,只不過今天輪到我們家罷了�!�
他這話剛好戳中康熙兩樁隱痛。
因太子酒后那句“古今天下豈有三十年的皇太子”,父子倆幾乎走到刀兵相見的地步。夜半夢醒,康熙何嘗沒有后悔過?他又何嘗不知,老大跟太子不合,大阿哥所告太子半夜?jié)撊霟煵ㄖ滤钔蹈Q一事未必是真。因此責怪胤祥,實在牽強。
疑心即罪,這話說得一針見血。
只是他大權在握了一輩子,英明神武的話聽了一輩子,如今卻當著群臣的面被一個黃口小兒暗諷指責。連唐太宗漢武帝聽信讒言,誤殺兒子的比方都打出來了,康熙一時激憤,卻又無法反駁,氣急敗壞之下才罵他克母。
此刻靜想未免后悔,但是氣又沒全消,他閉眼沉默了半晌,突然問:“老四的手怎么樣了?”
當時他盛怒之下?lián)]刀,也用了六七分力氣。胤禛竟然空手接了這一下,可別落下毛病才好。
近身伺候的梁九功聞言不由一怔。十四這翻驚天動地的折騰,搞得現(xiàn)在一眾宮人、大臣、兄弟看他的目光都是帶著異樣的同情,仿佛在說“宗人府大牢已打開,開放懷抱等你”。
結果皇上醒了之后,第一句話就問四爺。可是四爺是幫十四阿哥擋刀才受傷的,這可有點兒意味深長啊。難道這出史上最狗血宮廷大戲還能有反轉?
梁九功想通了這一點,忙打發(fā)個小太監(jiān)去尋,半晌卻是魏珠回來稟報道:“四貝勒今兒告病沒來上朝。但是六爺來了,跟諸位臣工一同在太和殿外頭等候�!�
尋常太監(jiān)回話,肯定是皇帝點誰就叫誰,絕不會做“一個娘生的,是不是這個沒來,那個也行”這種聯(lián)想。梁九功暗瞥了魏珠一眼,突然明白對方背后主子是誰。
康熙不置可否,起身穿了衣裳,坐了轎子往太和門方向來,借著朦朧的晨光,卻見一個院判服色的人背著藥箱被個小太監(jiān)領著進了太和殿左側廡房,突然問:“那是老六身邊的小魏子?過去瞧瞧�!�
胤祚躺在炕上,剛讓太醫(yī)解了衣裳,露出腰間的大片烏青,就聽人說皇上駕到。他驚得啊了一聲,手上茶盞滑落,反潑了自己一身茶水。傷上加傷,他頓時慘叫,周圍奴才跟著亂作一團。
“怎么回事?”康熙對著眾人怒目而視。
胤祚訕笑著抓抓腦袋:“兒子昨晚沐浴的時候一時腳滑,撞在了放衣裳的花梨架子上,嘿嘿,不妨事不妨事。啊啊啊——”
他嘴上說著不礙事,然而“堅強不屈”“皮糙肉厚”這些形容詞跟六阿哥從來沒有半個銅錢的關系。老太醫(yī)瞥他一眼,拿著紅花油往淤腫處一按,就激得他慘叫連連,只差像條咸魚一樣在炕上打滾兒了。
康熙皺起眉頭,突然想到昨兒他怒而拔刀的時候,有人撲上來抱住他的腿。他盛怒之下也沒看清是誰,就一腳踹了過去。此刻看到胤祚腰間的大片烏青,他不由身形一晃,張口就說:“德妃那里有上好的金創(chuàng)藥……”
話說一半,他突然住了嘴,猛地想起,老十四沖動欠揍自討苦吃也就罷了,可是昨兒老四也在他刀下傷得不輕,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老六也為他所傷。
一夕之間,德妃的三個兒子都被他折騰得傷的傷,病的病。如果再算上胤祥,永和宮的阿哥幾乎全軍覆沒。老天啊,他到底做了什么?
這些平常都是他的寶貝疙瘩,打落胎胞起就親自選了保姆乳母、宮女太監(jiān)捧著,生怕旁人作踐了他們。怎么事到如今,他自個兒作踐起來就干脆利落了呢?
康熙一時心底微涼,忽又見胤祚拿眼睛瞄他,一副欲言猶止的模樣�,F(xiàn)在連最直率的六阿哥也有了不敢言之事,他不由一陣灰心,長嘆道:“處英明之父子難��!你也覺得老十四說得有理,覺得朕虧待了胤祥,為難了你們,跟唐太宗似的拎不清家務是嗎?”
“皇阿瑪何出此言?”胤祚一臉驚訝,“那不過是十四弟說的氣話罷了。唐太宗雖然英明一世,但是十幾個兒子里,除了吳王李恪和高宗李治,都是只知道吃飯玩兒女人的家伙。您教子以嚴,是授人以漁,太宗怎能相提并論?只是……”
康熙本能地覺得后面的話才是重點,沉聲問:“只是什么?”
胤祚笑道:“只是人皆有七情六欲。兒子也有差事不順心情不佳,回家見了弘晨調皮,火上澆油恨不得痛扁一頓的時候。但是這個時候兒子一想,揍了這小子不要緊,到時候福晉哭起來煩心,額娘也要怪我嚴苛,四哥也得罵我‘不教而誅’,何苦鬧得一家子上下不寧來著?這樣一想,就冷靜多了�!�
康熙一怔,覺得他這話看似直白粗俗,但是放在心里來回咀嚼幾遍,倒越想越有滋味。
皇權是至高無上的,又因為玄燁同學天煞孤星的命格,連母親、妻子、兄弟這樣稍微可以規(guī)勸約束一下的人也沒有。因而他發(fā)脾氣的時候,真的是天子一怒,逮誰咬誰。懷疑誰誰倒霉。理由罪名,那是什么?
滋生腐敗的除了貪欲,更有大權集于一身的制度。同樣道理,隔閡漸生,父子反目,并非是因為康熙本人有多么殘暴不仁,而是因為,他手里掌握著無可約束的權利。
生死榮辱,一言以定。怎能叫阿哥們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謀私自保呢?
他剛剛對這個兒子刮目相看了一秒鐘,一旁老太醫(yī)卻似乎很不滿病人精力不集中的樣子,手下略一用力,胤祚又開始殺豬一般翻滾哀嚎起來。
第182章
“……狂妄悖上,不尊親長!煙波致爽殿窺伺帝蹤一事,
太子和十三弟是冤枉的。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明察秋毫,
洞若觀火?為什么旁人不說?你算老幾?仗義執(zhí)言也要掂量掂量自個兒的斤兩!”
阿哥所里,胤禛趕走一干下人,
關起門來對著十四破口大罵。其音量之洪壯,驚飛一院鴉雀。
“還有老八那事。你為什么敢邀老九外出小酌?不就是總覺得自己比人家聰明許多,
幾句話糊弄一個九阿哥不成問題嗎?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反被人家?guī)拙湓捥鬃×税桑坑薮揽裢�,自作主張!�?br />
“我……”十四似乎有難言之隱,可是剛說一個字又住了嘴。
胤禛得以繼續(xù)滔滔不絕,舌燦蓮花地教訓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