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烏雅家在西山的莊子上去。
東銘早在門口等候許久,忙迎了出來:“姑爺您可來了�!�
法海面色不虞,
跟著他穿過儀門,
大步向內(nèi)室而去:“都一個月了,
二哥竟拿那人一點辦法沒有嗎?”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進了垂花門,繞過門口一個大理石影壁就見晉安雙臂交疊趴在外頭石桌上睡著,
聽到腳步聲立馬彈身坐起,下意識地說:“金銀花曬好了,
這就送來�!币妬砣耸撬麄�,才松了口氣,懨懨地坐了回去。
法海不由大感詫異。晉安素來足智多謀,能屈能伸,
在王爺貝勒面前也能談笑自如。孫自芳不過一個小小大夫,
又已經(jīng)落入他們掌控之中,如何把他為難成了這樣?
“可算找到了,謝天謝地�!睍x安見他找來了那兩本藥書,
疲憊地揉了揉額角,坐了回去,開始跟他大倒苦水,“的確是高人,
只是太高了些,未免深不可測�!�
自從把孫自芳安置在這小院那天起,
晉安在他面前就跟透明人似的。孫自芳發(fā)須半百,瘦高個子,
頗有些世外之人的作風,醒來頭一日就不慌不忙地叫傳飯:“老朽兩袖空空,閣下如此大費周章為的不過是這一身醫(yī)術(shù)罷了。
“手段粗暴,說明病人病情危急,不容等待;閣下雖然便服簡裝,但談吐不凡出口成章,行走之中能看出你深諳弓馬之術(shù),旗人中年年輕輕就能文武雙全者,必定出身不凡;將老朽安置此處,而非直接帶到病人府上,說明病人身份貴重,甚至遠勝于你,非有完全把握不敢輕舉妄動�!�
“如此一來,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老朽如今已經(jīng)年過七十,改朝換代都見識過了;無論是哪位貴人,身份都重于那些漢民百倍,想必閣下必定不會因小失大。”
晉安倒吸一口涼氣,威脅的話尚未出口就被對方全部化解,只得做小伏低求他幫忙。孫自芳也沒有趁機拿大,只需晉安答應他三個要求便答應出手救治。頭一個便是往山里送銀錢米糧,讓那些漢民拿了自行尋覓別處隱居。第二個便是尋找這兩本難得的藥書。
期間晉安已經(jīng)找了周邊農(nóng)莊上七八個先天不足的幼兒,來讓孫自芳醫(yī)治,無不見效;這才心服口服地供他驅(qū)使了整整一個月,如今終于盼到頭了。
孫自芳坐在老榆樹底下的搖椅上,優(yōu)哉游哉地搖著手中蒲扇,見了那兩本書才如癡如醉地起身翻閱,不斷發(fā)出嘖嘖嘆服之聲,至天光微暗之時才如夢初醒地抬頭。
法海早已等得不耐煩,趕緊從懷中摸出張紙來,擲于桌上:“你要的求醫(yī)之人的名字,快說第三個要求吧�!�
孫自芳接了紙條,用兩根手指捻著,臉上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從懷中摸出把切藥的小匕擲于桌上,凝視晉安沉聲道:“我要你自斷一指。嗯,就右手的食指好了。”
晉安渾身一顫。
“無恥狂徒!”法海怒不可遏,奪了那匕首扔得遠遠的,“醫(yī)者仁心,你怎能要求他人毀傷軀體?”
孫自芳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們,眼里流露出冷冽的光:“先師懸壺濟世三十余載,卻于萬歷宏光元年被滿清軍隊屠殺于揚州。醫(yī)者仁心,卻慘遭屠戮,若不是聽聞患者為無辜稚兒,老夫還會站在這里跟你們廢話嗎?你們擅闖我家,導致原本悠然避世的數(shù)十戶無辜漢民,不得不再次逃亡深山,這筆債總不能不算吧?”
“你說話算話,保證盡心盡力為患兒醫(yī)治?”
“我當以先師亡靈起誓�!�
“好!”
晉安左手拔出腰間佩劍,卻被法海猛地扼住手腕一扭,寶劍頓時脫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你瘋了?天下又不止他一個大夫,你這樣豈不讓姐姐寢食難安?”
孫自芳又恢復了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慢悠悠地展開那張紙條:“你們慢慢商量�!�
晉安平靜地揮開他的手,去拾地上的劍:“朝堂風起云涌,我們沒有時間了�!睘跹偶遗c皇室聯(lián)姻,德妃生下三個皇子,是快速提升門第的捷徑,也是一條榮則登峰造極、辱則墜落深淵的不歸路。
不是每個人都有費揚古將軍這樣的好運,身為董鄂妃的親弟弟,還能被康熙委以重任。太子顯然沒有這樣的胸襟,他登基之后,哪個兄弟能得重用可就全憑運氣了。要是永和宮的幾個阿哥都被厭棄的話,晉安就是有管仲張良之才,也敵不過新君的打壓。多一個皇子,就多一份家族存續(xù)的希望。
這時展開白絹的孫自芳卻“咦”了一聲,女子秀麗的字體映入眼簾,他不由驚訝道:“‘瑜’?這是求醫(yī)之人的名字?”
不待二人回答,他已經(jīng)神神叨叨地屈起指頭掐算一番,突然大笑道:“妙哉妙哉�!ぁ�,殿宇之下新生月余的嬰兒,一旁是利刃在側(cè),危機重重;一旁是‘王’,貴不可言。天底下再沒有比紫禁城更合適的地方了,新生月余,這個孩子是宮里的十四阿哥吧。利益相關(guān),奮不顧身,你必定是德妃娘家族人,看年紀,最有可能是她親弟。”
晉安跟法海面面相覷,都感覺脊背發(fā)涼,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只怕要拔刀大喊“妖孽”了。
孫自芳卻哈哈大笑:“老夫許久沒有遇見這樣有趣的事了,便隨你走一趟罷。老夫不入韃子皇宮,派人將患兒送出來醫(yī)治。你那手指頭就留著使喚罷,只是旦夕禍福有如風云變幻,今兒起高樓、宴賓客,明兒就樓塌了。德妃娘家的小子,你將來可別后悔�!�
“世上竟有這樣的奇人?”康熙臉上流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自那次算命惹出大麻煩之后,他對這些鬼神之說厭惡至極;然而小十四的身子卻一直不見起色,康熙遲疑許久,還是點了頭:“尋找二十個漢人幼童,將十四阿哥混入其中,令其醫(yī)治。顧太醫(yī)等三名元老從旁輔助監(jiān)督,若有不對,即刻處決,不必來回朕。告訴他,若敢從中搗鬼,朕必定用萬人陪葬。”
“謝皇上。”繡瑜趕緊謝了恩。
“起來吧�!笨滴踅辛似�,卻不知接下來該說點什么,屋里頓時安靜下來。從性格上來說,繡瑜和康熙挺像的,都是理性大過感性的人,生死關(guān)頭才有可能反轉(zhuǎn)那么一下下。等過了那個坎兒,兩人一個知道給不起,一個知道受不起,都默契地不提當日產(chǎn)房里發(fā)生的事。
但是到底人非草木,因著這份恩情,繡瑜倒把往日里那些不甘不平都看淡了許多,不當是夫妻,只當是朋友,也盼他好。她因抬頭笑道:“一月不見皇上瘦了些,國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您可得保重身子�!�
氣氛頓時輕松了些�?滴趼勓砸恍�,從桌上抽了本折子扔到她面前:“你看看這個�!�
那是封黃底密函,上面蓋著火紅的朱封,分明是緊急軍報才有的規(guī)格。繡瑜不由為難:“皇上......”
康熙也不勉強,直接冷笑著向她轉(zhuǎn)述了奏折里的內(nèi)容:“噶爾丹向朕上書,聲稱進入內(nèi)蒙古一事純屬誤會;草原大旱,民不聊生,他亦不愿多生戰(zhàn)事,愿意向大清稱臣納貢。還說大福晉阿奴因病身亡,求朕下嫁公主,愿與大清永結(jié)于好�!�
繡瑜不由大驚:“大公主已經(jīng)指婚給科爾沁臺吉,博爾濟吉特班第。難不成要二公主......可是噶爾丹已經(jīng)年近四十,這......”
康熙盯著那封奏折,目光深沉,不發(fā)一言。
這封信函無疑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滿清入關(guān)時日未久,血性尚存,況且非軍功不能封爵,朝堂上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武將都主張一戰(zhàn)。尤其是明珠倒臺后勢力銳減、急需軍功證明自己的大阿哥,更是在朝會上披甲請戰(zhàn)。
皇太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況且大清歷代帝王無不是在沙場征戰(zhàn)過的,有什么比用噶爾丹的項上人頭更能鞏固自己的儲君之位的呢?太子難得跟大哥齊心協(xié)力,共同請戰(zhàn)。
康熙欣慰地看著兩個長成的大兒子,激動地執(zhí)了他們的手,緊緊捏做一處,以示父子同心。
但那些老成持重的文臣們?nèi)珩R齊、索額圖卻不得不多考慮一些了,比如去歲湖廣歉收,這打仗的糧草從何而來;再比如鞏固邊關(guān)防御,免不了要筑城,這民夫從何處征用,會不會影響秋收,等等等等。
就有人上書說,既然噶爾丹跟我們玩緩兵之計,那不如先把公主嫁過去,麻痹對方;若噶爾丹真的順從,那就免了戰(zhàn)禍;若是噶爾丹狼子野心,我們也能有備而戰(zhàn)嘛。
早打還是晚打,誰領(lǐng)兵,誰管糧?朝堂上爭論不休,未衷一是。
這些是是非非暫時沒有波及到后宮女子身上,除了榮妃整日為二公主的命運憂心不已之外,其他后宮主位的心思,卻放到了另一樁大事上,康熙二十七年的大選就要開始了。
第73章
以前繡瑜看清宮劇,
最想不明白的就是這選秀。什么端莊嫻雅,什么貌比西子,
一群十三到十七歲的女孩子,
穿著大同小異的藍布旗裝,
臉上帶著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恭敬謙卑的笑容,乍一進了陌生尊貴的紫禁城,
個個斂聲屏氣,步步小心時時在意,
連行禮的動作都是一模一樣的。
一整天看下來,臉盲癥都要犯了,哪有什么格外出挑的?
等過了初選,四人一組住進儲秀宮,
顏色衣裳上身,
才顯出些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勁兒來。性子開朗大方、愛走動些的進來頭一天就把人認了個七七八八,小道消息也開始傳得滿天飛。
這次主管選秀的是榮妃和德妃,兩位主子膝下都有適齡皇子。榮主子寬厚,
德主子溫和,都是不輕易難為人的。
殊不知宮里的大小主子也在關(guān)注著她們。因著這一屆適齡的皇子足足有三個,秀女里頭拔尖兒的人物可不少,瓜爾佳氏、富察氏、鈕祜祿氏、董鄂氏,
這些著姓大族都有少則一人,多則三四人參選;此外又有蒙古博爾濟吉特家的郡主們,
血統(tǒng)高貴無匹。除了這些大族之女外,還有那些小姓出身,
卻容貌姣好的女孩,也格外引人關(guān)注。
比如輕車都尉舒爾德之女李佳氏,再比如廣陰縣令之女王氏,都是各位名門貴女心頭的一根刺。尤其是這位姓王,單名一個妙字的縣令之女,生得鬢發(fā)如云,膚若紈素;嬌嬌怯怯,文文弱弱;眼帶秋波,聲如黃鸝,好似江南一陣溫柔的風,乍地吹進了這粗獷巍峨的北地。
出身雖然是不起眼的漢軍下五旗,父親也只是一個七品芝麻官,但架不住人家跟江寧曹家連著姻吶,是萬歲爺?shù)哪棠锓钍シ蛉藢iT調(diào)教過送進京的。曹家備受恩寵,本人又生得這個模樣,放到哪里都是個寵妾坯子,怎能不招人的眼?
這日秀女們由嬤嬤們領(lǐng)著去壽康宮給皇太后請安�;侍竽昙o大了,往年只是叫秀女們在廊檐上遠遠地磕個頭也就罷了。
今年這日,康熙剛下了早朝,來壽康宮給嫡母請安,卻聽見殿內(nèi)歡聲笑語;他不讓太監(jiān)通報,進去一瞧,卻是德妃的兩個女兒在里頭。
九兒正站在明間炕沿邊,踮起腳尖把甜白瓷金邊小碟里最后一點核桃仁兒喂給皇太后,然而順勢撲進祖母懷里,嬌聲道:“好瑪麼,手都剝疼了,您就應了吧�!�
旁邊瑚圖玲阿也懵懵懂懂地跟著姐姐喊:“應了罷,應了罷�!�
皇太后大笑,眼神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抬眼卻瞥見門邊一點明黃的衣角:“皇上來了�!�
“皇阿瑪金安�!本艃河行┡驴滴�,忙收了撒嬌的模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
“起來吧。給皇額娘請安,兩個孩子又在鬧些什么呢?整日地叨擾您�!笨滴蹙晚樖职押鲌D玲阿抱在身邊坐了,九兒則緊緊地傍在皇太后身邊。
“不叨擾,給我剝核桃呢�!被侍髷埩司艃盒Φ�,“九格格聽說今兒有好些儲秀宮里的漂亮姐姐要來給哀家請安,想瞧一瞧。要挑個好性兒的做老四的福晉,免得將來長嫂不隨和,拘束了她�!�
九兒一臉驚訝:“皇祖母,您怎么......”
皇太后大笑:“哀家還看不透你們那點小心思嗎?”
康熙不由好笑:“小小年紀操這么大心,橫豎有你們額娘看著呢!自然要挑個賢惠的給你們哥哥。”
九兒抿著嘴笑。豈料瑚圖玲阿坐在一旁玩了半天手指,突然來了句神來之筆:“可是六哥說賢惠的不漂亮,委屈了四哥,要我們挑漂亮的姐姐說給四哥知道。”
“十二妹!”九兒急得跺腳。
“哈哈哈,”康熙撫膝大笑,“這個老六,整日正事不做。告訴你們六哥,讓他給朕把《舊時堂記》抄出三遍來,朕要留著賞人,省得他無事生非�!�
一計不成反被加了作業(yè)的胤祚并沒有氣磊,皇阿瑪去了壽康宮,他干脆就拖著胤禛埋伏在壽康宮回儲秀宮的必經(jīng)之路上,拿著繡瑜賞的“千里眼”,爬上了亭子后的假山。誰曾想那里早已臥了個人,雙方見面都鬼叫起來。
三阿哥撫著心臟質(zhì)問他們:“鬼鬼祟祟,你們做什么?”
“彼此彼此,都是逃課出來的,三哥莫非還能獨善其身不成?你瞧這是什么?”胤祚向他揮了揮手里的黑漆千里眼,“乖乖待著一起看了�!�
胤祉正后悔忘了攜帶此物,看在千里眼的份上,才有過齷齪的兄弟三人一齊在假山石后頭蹲下來。他們這個年紀正是要懂事又還未懂的時候,懵懵懂懂對美丑有了區(qū)分,與其說是貪圖美色,不如說是貪玩加好奇罷了。
沒多久,胤祚就從玻璃鏡里見秀女們列著整齊的隊列從遠處款款而來,他正要定睛細看,圓孔鏡頭卻恰好圈住了左邊領(lǐng)頭的一位秀女。
那是怎樣的一位格格�。頭奇高,身材粗壯,皮膚微黑,五官尚算平整,只是該粗的眉毛都粗了,該肥的嘴唇都肥了,該大的眼睛卻瞇成一條縫。胤祚見慣了宮里各式各樣美若天仙的娘娘,不由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喃喃自語:“內(nèi)務(wù)府初選是怎么選的?”
魏小寶一聽就知道他看到了誰,忙解釋說那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血統(tǒng)高貴,就是皇子都配得。
胤祉不以為意,一把奪過千里眼,嘲弄道:“你懂什么?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娶妻娶賢,光盯著漂亮的看,那是......咳咳咳咳咳。”
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后,胤祉把剩下的話咽回了肚子里,默默地把千里眼遞給了胤禛。
胤禛扭捏了一下,總覺得這不是君子所為,卻被弟弟強行把千里眼架在了鼻子上:“四哥你可瞧好了,要是額娘把那個博爾濟吉特氏說給你,你就撒潑打滾寧死不從�!�
胤禛無可奈何地接了千里眼,只一瞥,目光卻被走在博爾濟吉特氏旁邊那個女子吸引住了。昔日白樂天形容楊玉環(huán)“雪膚花貌”,坐如靜花臨水,行如弱柳扶風,想來也不過如是了。而且他總覺得這秀女身上有股熟悉的感覺,卻又說不上來,一時想遠了。
不是吧,博爾濟吉特氏都能看這么久?胤祚跟三哥對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驚恐的神色。胤祚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四,四哥,蒙古女人可兇得很。你,你想清楚......”
胤祉也奇道:“老四,沒看出來啊,你......”
胤禛一頭霧水。不等他開口解釋,秀女們卻漸漸走近了,此時正值酷暑,御花園里草木旺盛,蛇蟲鼠蟻抓都抓不完。隊伍經(jīng)過一林蔭小徑時,突然有人尖叫一聲,大喊有蛇,隊伍中隨即爆發(fā)出一陣騷亂,叫喊聲響作一片。
一個穿粉白湘裙的秀女被推到在地,捂著腳踝,眉頭微蹙,咬唇呼痛。
胤禛扯了扯胤祚的袖子:“就是這位格格,我總覺得眼熟得很。魏小寶,是誰?”
魏小寶抓抓腦袋,百思不得其解:“四爺記混了吧,這是秀女王氏,南邊來的,父親只是廣陰縣令而已�!�
胤禛只得困惑地轉(zhuǎn)過頭去,卻見三阿哥目光愣愣地看向下方摔倒的王氏,三魂六魄,已去了一大半了。
“啊——”這時底下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石姐姐,蛇,蛇在你腳下�!�
密集的人群迅速散開,中間空了一塊地方,只剩下一位穿湖藍遍地金裙子的高挑秀女,獨自站在原地。在她花盆底子下,果然盤著一條嬰兒手臂粗的蛇。那蛇渾身青黑,還立起身子,吐著信子挨了挨石姓秀女的裙角。
“啊——”頓時有膽小的秀女嚇得哭了起來,眾人都忍不住齊齊往后退了兩步。
那被蛇圍住石秀女卻很鎮(zhèn)定,她踩著五寸高的花盆底子站得穩(wěn)穩(wěn)的,胳膊自然下垂,身子不見一絲搖晃,高聲請求道:“我,我沒事。勞煩哪位公公快,快取了捕蛇的網(wǎng)兜來!”
一眾太監(jiān)這才如夢初醒一般,一溜煙跑了兩個。期間,那石秀女一直動也不動地站著,直到兩個太監(jiān)手持長桿,用桿頭捕蛇的長布兜罩住那蛇,她才扶了嬤嬤的手,微微喘氣。
胤祚饒有興致地說:“這位格格不錯,臨危不亂,做事很有章法,像我額娘。”
魏小寶垂著頭侍立一旁,卻見底下假山池子邊杏黃色的衣角一閃而過,他揉了揉眼睛,只當自己看錯了。
三個淘氣的阿哥在長街口分路,各回各宮時,已經(jīng)天色漸晚了。東間冰塊化出涼涼的霧氣,繡瑜去了頭上的飾物,只用根木頭簪子松松地挽了頭發(fā),穿著家常的輕便綢衣坐在西窗底下看書,只在手腕上籠著一串南香珠子;見了他們隨手擱了書,笑著叫擺飯。
胤禛終于恍然想起那王氏像誰了,她眉眼五官少額娘一份溫婉大氣,卻多幾分風塵楚楚的精致,周身安靜的書卷氣,卻像足了額娘。只是不知道她可通詩書,否則......
那邊胤祚已經(jīng)扯著繡瑜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食不言的規(guī)矩在永和宮素來是沒有的,九兒也聽得饒有興致,只剩兩個小的在一旁埋頭苦吃。
繡瑜早聽說了下午御花園的事,遂笑道:“那是漢軍正白旗下華善額駙的長女瓜爾佳氏,他們那一支漢姓石氏。只是說與你們聽也無妨,那是你皇阿瑪上次南巡時便在心里取中的太子妃�!�
胤祚恍然想起上次南巡路過江蘇,皇阿瑪曾經(jīng)下榻石家,亦心服口服地點頭:“皇阿瑪眼光真好。誒,四哥,你可是看中那個松陰縣令之女王氏?”
“胡,胡說什么�!毕挛绲臅r候胤禛本來沒有此意,可是剛才那樣一想,又被突然弟弟道破,就十分尷尬了。胤禛迎上額娘打量的目光,慌忙回道:“沒有的事,分明是,是三哥看中了她�!�
繡瑜這才放心,摸摸他額頭:“福晉是要跟你過一輩子的人。額娘沒什么要求,只要性子好你又喜歡,就是出身差些都無妨。但我們滿人雖然不興漢人那些規(guī)矩,可也沒有嫡福晉沒選上,先相中了小老婆的規(guī)矩�!�
“我......我用完膳了,額娘早些休息吧�!必范G面紅耳赤,惡狠狠地拖著多嘴的弟弟,一陣風似的出了永和宮。
“這兩個孩子......”繡瑜哭笑不得。用完膳打發(fā)幾個小點的孩子歇下,白嬤嬤卻進來在她耳邊回稟道:“娘娘,秀女王氏在御花園摔倒。榮妃那邊賜了上好的金瘡藥去儲秀宮,而且,儲秀宮的蘭嬤嬤說,太醫(yī)院的賀太醫(yī)給王氏診治后,先開了去瘀散,后來卻再使了個小太監(jiān)送去一盒雪膚生肌膏。”
繡瑜心里悚然一驚。雪膚生肌膏用料珍貴,專供宮里嬪位以上的主子。賀太醫(yī)和太子的奶父凌普拜過把子,是東宮的鐵桿。
這個王氏,可沾不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清制:天子著明黃,太子著杏黃,親王、皇子著金黃,郡王待查,貝勒著石青。
第74章
榮妃很快也打聽到了“雪膚生肌膏”這段公案,
立馬把三阿哥叫到長春宮,讓他死了這份心。胤祉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紀,
他平日又愛讀個詩文,
前些日子忽的見了王氏,
才知道什么叫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正打算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時候,
卻突然被母妃嚴令禁止,胤祉又委屈又不甘:“憑什么要我讓他?從小到大您就會讓我忍,
老四老六聯(lián)起手來對付我一個,您叫我忍;太子打小樣樣占先,還跟我搶,您也叫我忍。都是龍子鳳孫,
憑什么?”
榮妃不由氣結(jié),
拿帕子捂了嘴,捶胸頓足地哭道:“你是要氣死本宮嗎?是,怨我不爭氣,
沒有元后那樣的家世,也沒有德妃那樣的本事,只養(yǎng)了你一個孽障,還作踐到親娘頭上來了!”
二公主榮憲本來在內(nèi)室做女工,
聞言撩了針線棚子大步出來,一巴掌甩到弟弟臉上,
冷笑道:“你要跟太子搶人,好呀。咱們這就去回了皇阿瑪,
我自愿嫁到準格爾和親,只求把那王氏指給你,想必就是太子也會給我這個面子。走呀,這就走!”說著拽了胤祉的胳膊就往外拖。
“公主,使不得啊。”榮妃的貼身宮女、二公主的乳母都哭著上來攔了榮憲,宮女嬤嬤跪了一屋子,場面亂做一團。
榮妃坐在炕上大放悲聲:“本宮這都是為了誰,為了誰?我的承瑞呀,若是你哥哥們有一個還在.......”
胤祉本來是極尊重母姐的,見提起母親的傷心事,已然后悔;又見姐姐傷心決絕的模樣,早就愧疚難當,當即跪下來重重給榮妃磕頭:“額娘,兒子錯了,這些混賬話您別往心里去。兒子,兒子一定爭氣,不會叫您委屈一輩子的�!�
早有嬤嬤過來攙了他,母女姐弟三人抱頭痛哭。奴才們好容易勸下來,榮妃到底心疼兒子,安撫道:“你放心,雖然那個王氏不成,但額娘一定給你指個標志的。像忠勤伯家的長女董鄂氏就很好,比那王氏也相差不多,絕不會委屈了你�!�
胤祉的心早已不在兒女私情上了,只說:“額娘喜歡就好�!�
此刻,榮妃口里的董鄂家大格格宛芳卻正對著窗子生悶氣。不為別的,只為著彭春的二女兒、小她半歲的庶妹宛芝頭上那根金燦燦的銜珠鳳頭釵。
六宮娘娘們開始陸續(xù)點了秀女到宮里小坐閑聊,眾人都倍感榮幸,尤其以有皇子要婚配的永和宮、長春宮為榮。
結(jié)果德妃從昨日才開始傳召,一次性點了十多個著姓大族之女去永和宮相看。為教考她們的針法,讓一眾秀女每人繡了一朵墨梅。墨梅花型簡單,難就難在配色要深淺漸變,宛芳師從江南名家,本來對自己的女工非常自信。
可德妃偏偏越過她這個嫡姐,留了樣樣不如她的宛芝和烏拉那拉家的大格格二人說話,最后還一人賞了一只赤金鳳釵。如今秀女們?nèi)巳硕颊f將來的四福晉要從這兩個人當中出了。
烏拉那拉氏也就罷了,可輸給年紀相當?shù)氖�,宛芳不由又羞又惱。好在宛芝并沒有得志便猖狂,依舊對她這個嫡姐畢恭畢敬。所以她也只好對著窗沿邊的一盆含羞草生悶氣,卻突然聽得外頭好一陣喧嘩。出去一看,卻是那廣陰縣令之女王妙跟滿軍正黃旗瓜爾佳氏的一位秀女有了口角。
隨著惠妃、宜妃也開始召見秀女,儲秀宮里頓時又重新分了三六九等,只是這次不再說誰家世好誰模樣好,而是看誰得主子們喜歡。董鄂家的姐妹倆、石氏、王氏等人迅速脫穎而出,備受矚目。
只不過其他人承受的是羨慕的目光,而王氏是防備疏遠的目光罷了。
今天翊坤宮宜妃叫了秀女們?nèi)フf話,那位瓜爾佳氏是沖著進宮來的,當然費心討好,用心打扮了一番才去的,結(jié)果卻跟王妙撞了衫。兩相比較之下,宜妃明顯更喜歡小門小戶出身的王妙,瓜爾佳氏難免遷怒于她,兩人爭了幾句,她氣不過伸手推了王妙一把。
王妙猝不及防往后倒去,情急之下隨手拽住了旁邊一位秀女的裙角。夏天衣裳用料輕薄,如何經(jīng)得住撕扯?只聽“刺啦”一聲,那位秀女的裙子被撕開一個大口子,露出里頭的襯褲來。她登時羞得滿面通紅,紅著眼睛捂了袍子,不是別人,正是董鄂宛芝。
秀女大庭廣眾之下出丑,肯定是個污點,眾人都認出了她,不由暗暗幸災樂禍。
連董鄂宛芳也情不自禁露出一點笑容,才回想起自己做姐姐的責任,沖王氏和瓜爾佳氏喝道:“你們太大膽了!禁宮之中竟然爭吵動手,還傷了我董鄂家的人,儲秀宮的管事嬤嬤何在?”
說著就要把事情鬧大,瓜爾佳氏同族的幾個秀女趕緊上來告饒求情,眾人圍著宛芳七嘴八舌,倒把宛芝這個真的受害人給撇開在一邊。她正手足無措時,突然有人拿了一件薄斗篷出來,從背后圍在她身上,遮擋了裙子的破口。
宛芝回頭一瞧,卻是跟自己同被德妃瞧中的烏拉那拉敏珠。敏珠比她年歲小些,顏色不算最好,卻難得的溫和大方,兩人相處了幾日,雖然是互相競爭,卻很能說上幾句話。敏珠和善地沖她笑笑,露出唇邊的兩個小虎牙,踮著腳替她系緊了斗篷。
眾人見了這一幕都愣了。
自己的親姐姐忙著跟人逞威風,反而是跟她爭奪四福晉之位的敏珠......宛芝想著,眼淚沾濕了睫毛,她攜了敏珠的手,微微屈膝:“多謝格格。”
晚上白嬤嬤來跟繡瑜轉(zhuǎn)述了儲秀宮發(fā)生的事,誠心誠意地笑道:“娘娘慧眼如炬,兩個格格都是極好的�!�
繡瑜心情大好,自嘲地笑道:“哪里是本宮選的?烏拉那拉氏是皇上瞧好的也就罷了;另一個木頭突然開竅了,而且眼光還不錯,真是撞大運了�!�
原來晉安扭捏了許久,終于在選秀開始前夕,托妹妹將那方墨梅手絹帶進宮遞給了長姐。法海想法子灌醉了他,才得知他居然連句話也沒有跟人家格格說過。只是跟隨董鄂家車隊回京、野外露宿的時候有過數(shù)面之緣,人家沖他莞爾一笑,就勾了魂去了。這帕子是丫鬟清洗的時候被他拾到,一直沒來得及歸還。
當年為了逃婚遠赴邊疆的人居然玩起一見鐘情?繡瑜好笑之余,也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天仙竟有這樣的本事。
那董鄂家的大格格長相明艷大方,跟宜妃是一路子的人,漂亮是有的,只是出身太高了些,心氣兒也高。如果晉安看中的是她,繡瑜恐怕還要煩惱一番。
幸好那手帕上的墨梅針法細膩,收邊的時候習慣反方向描上幾針,特點鮮明;所以那天她特意叫格格們繡墨梅,董鄂家的幾個姑娘,唯有二格格宛芝手中完成的墨梅活靈活現(xiàn),與那手帕上形神俱似,正是反向收針的。
繡瑜也不說破,故意把她捧得高高的,與烏拉那拉氏并肩;且看她得意之后,會怎樣對待嫡姐與敏珠,如今看來的確是個不驕不躁、穩(wěn)重溫和的女孩。繡瑜也就放下心來,樂得成全弟弟。
話分兩頭說,再說那天,皇太子偶然在御花園偶遇王妙,同樣驚為天人。他母家在后宮的勢力早被繼后溫僖剪除得七七八八,足足隔了一日,才得知榮妃教訓了三阿哥。
愛新覺羅家的男人,沒一個缺心眼的。順治那樣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畢竟是少數(shù),皇太子明顯不是這樣的情圣,就算是,情圣的對象也不會是區(qū)區(qū)縣令之女。
尤其是最近朝堂上風波又起,康熙派去徹查靳輔明珠貪污一案的心腹近日回報,說前河道總督靳輔治河并無大不妥,百姓人人稱道;況且其家中只在城郊有一處兩進小院,家中藏銀不滿百兩。
他之所以堅持筑堤束水,而不疏通入�?诘闹饕蚴�,入�?诘貏莸屯�,如果疏通了淤積的泥沙,勢必造成海水倒灌,沿海數(shù)縣必定民不聊生。
康熙這才明白自己冤枉了靳輔,趕緊將他從斬監(jiān)侯的死牢中放出來,官復原職。靳輔既然沒事,那當初跟他一起倒霉的明珠一黨,自然又有死灰復燃的架勢。
皇太子豈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為了一個女人招康熙的眼?他當即趁一次乾清宮用膳的機會,向康熙表忠心:“......兒臣自幼多得皇阿瑪恩寵,一應衣食用度多過兄弟們幾倍,已是受用不盡。怎會再為一個女人跟弟弟計較?”
康熙亦覺得榮妃多心了,點點頭把此事揭過不提。晚上到永和宮來用膳,跟繡瑜提起此事,頗有自得之色:“曹孟德英明一世,子建與子桓兄弟二人卻因甄氏女反目成仇;朕的兒子們卻沒有為美色所惑,兄友弟恭。”
繡瑜聽得嘴角抽搐,她無力吐槽康熙這把女人當物件來友讓的三觀,卻不得不為他根深蒂固的孩子奴想法嘆息,只淡淡地說:“阿哥們都是見過世面的,那皇上準備怎么安排王氏?指給三阿哥做格格嗎?”
“咳�!笨滴醪挥奢p咳了一聲,這個王氏是曹家的親戚,二十三年南巡的時候他去探訪奶娘的時候,恰好遇到王氏在給奉圣夫人泡茶,便隨口夸了一句泡茶的手藝不錯。
奉圣夫人聞弦知雅,就把當時年僅十歲的王氏接到身邊調(diào)1教了幾年,送上京來選秀,卻也沒明說是獻給誰的。他原本早把這事忘到腦后去了,老三若喜歡,給了他也無妨,偏偏太子橫插一腳,到底還是存了嫌疑。
康熙想了想就說:“為防萬一,還是復選的時候撂了牌子叫她回南自行婚配吧�!�
繡瑜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這樣一個美人兒,皇上舍得嗎?”
“哈哈,有意思,眼見要有兒媳婦的人了,倒吃起醋來�!笨滴豕室舛核�,“你若喜歡,叫她留下也無妨,就安置在永和宮前殿的東暖閣里與你作伴,如何?”
“罷了,永和宮地兒小孩子多,求您容臣妾躲個懶吧。”繡瑜執(zhí)著一塊白棋淡淡地說,算是低了頭。
康熙把走心和走腎分得很清楚,四妃是陪伴他許久的老人,早年去了那幾位更是白月光、朱砂痣,都是心頭記掛的親人;后來再進宮的,就開始只走腎了,得寵有子的例如章佳氏,還能當個喜歡的寵物一般疼愛一番;那不對他胃口的,簡直跟充氣娃娃沒差別。
王氏才十四歲,何苦因為她跟康熙拌嘴慪氣,害人家一生呢?
“倒是老四的福晉......”繡瑜皺著眉頭,端起茶盅輕輕磕著,“內(nèi)大臣費揚古家的長女烏拉那拉氏,臣妾看了。皇上眼光不錯,只是年紀太小了些......”
拜后世某部大火的宮斗劇所賜,繡瑜還記得胤禛的福晉是烏拉那拉氏,恰好跟康熙名單上選中的人對上了。繡瑜原本聽說歷史上兩人感情不錯,敏珠性情又好,順水推舟也無妨。
可她細細一打聽,才知道這個烏拉那拉氏的額娘是愛新覺羅家的格格;外祖母又是蒙古博爾濟吉特氏的格格,是孝莊的堂侄女;也就是說這個小姑娘跟胤禛血統(tǒng)重合的比例極大,雖然出了五服,卻是近親結(jié)婚。她頓時猶豫了。
但是清朝皇子圈婚,不等同于現(xiàn)代年輕人談戀愛結(jié)婚;娶的不僅是一個女人,還要與她背后整個家族同享利益、共擔風險。
烏拉那拉家的家風極好,費揚古和兩個兒子都是不攬權(quán)、不結(jié)黨、不仗勢欺人的。這樣的人家,奪嫡的時候不說幫忙,至少不會拖后腿;歷史上雍正登基,好像也沒有出現(xiàn)后族尾大不掉,威脅皇權(quán)的事情。
給老四換個出身高貴的福晉容易,再想找到這么合適的人選卻難了。繡瑜這才猶豫不決。
康熙卻不以為意:“年紀小無妨,先是太子大婚,然后是老三,輪到他怎么也得二三年。況且邊關(guān)紛爭再起,朕準備御駕親征,回來再操辦老三老四的婚事。”
“什么?御駕親征?”繡瑜手中的棋子啪的掉在棋盤上,擾亂了一局好棋。
第75章
康熙御駕親征的決定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眾親王大臣各有盤算,躍躍欲試,
都渴望建功立業(yè)。
最失望的人,
莫過于皇太子�?滴鯖Q定親征,
儲君就勢必要留守京城以防萬一;大阿哥則有了領(lǐng)兵出征大展身手的機會,兩人明爭暗斗,
為了兵權(quán)互相角力。你的人攬了火器營,我的人就必要領(lǐng)了先鋒旗,
互不相讓,錙銖必較。其中重重瑣碎,不必細表。
單說小阿哥們無比興奮,丟了筆墨,
挽了長弓,
日日往武場馬場上去。素來怕熱的胤禛也不嫌那盔甲又沉又悶了,喜文厭武的胤祉也開始研讀兵書了;五六七三個小的更是日日苦練,時不時讓諳達往皇阿瑪跟前表白一番,
生怕康熙忘了他們。
繡瑜看了胤祚每天興沖沖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模樣,就差在頭上綁個白條,寫上奮斗了。她終于忍不住打擊兒子:“你才多大?就是還沒入關(guān)的時候也沒有九歲孩子上戰(zhàn)場的先例�!�
胤祚不禁苦了臉,癟嘴說:“可是四哥五哥多半都會去,
又斷在我這兒。”
明眼人都知道此次出兵外蒙,乃是以數(shù)倍的兵力對敵,
最差的結(jié)果也只是不勝罷了,絕不至于有生命危險,
可謂是刷戰(zhàn)功的好機會。而軍功在清朝就是硬實力,以前的多爾袞、日后的年羹堯,都是因為軍功在身,皇帝也得忌憚他們?nèi)帧?br />
可打仗也是要講究制衡之道的。
康熙的本意是太子留守京城,一三四五,四個阿哥隨他出征。四妃的兒子,剛好不偏不倚一人帶一個。大家一起刷戰(zhàn)功,進一步鞏固四妃的地位。
胤祚是康熙十九年二月的生日,只比胤祺小四個月罷了。真論起來也不是不能去,只是永和宮就比別人多一個孩子了。
繡瑜只好攬了兒子在身側(cè),輕聲說:“好孩子,委屈你了�!�
胤祚現(xiàn)在還沒參透這一層,只是單純覺得委屈,又想到要跟四哥分開好長時間,才悶悶不樂罷了。見額娘這樣說,他才懂事地收了抱怨的話,換了笑容。
胤禛卻已經(jīng)明白了這個道理。他跟胤祚只差一歲半,長幼有序,他居長,永和宮的資源自然都要向他傾斜�?梢�(guī)矩是規(guī)矩,終究還是他壓了弟弟的前程。若胤祚是別的額娘的長子,以皇阿瑪對他的寵愛,此行必定有他一份。
參透了這個道理的胤禛下半年來對弟弟格外寬和,容忍了胤祚像狗皮膏藥似的黏著他不放。兩人吃睡都在一處,阿哥所里前后挨著的兩間院子,總有一間形同擺設(shè)。
大選還在進行中,殿選前夕,沉寂了許久的永壽宮突然又有了聲音,只不過是悲傷的哭聲——溫僖貴妃所生的十一格格沒有養(yǎng)住,夭折了。
九兒好奇,借著拜訪章佳貴人的機會偷偷地去永壽宮正殿瞧了一眼,卻見兩個粗使太監(jiān)抬著一個擔架,上面蓋著一張白布,中間微微隆起一個小小的弧度;轉(zhuǎn)過宮墻角的時候,白布的縫隙中露出一點烏青的頭發(fā)來。
九兒不由駭然,恰好章佳貴人出來尋她。她就拉著章佳氏的衣角問:“那是小十一嗎?他們要把妹妹帶去哪里?”
章佳貴人怕嚇著她,只說:“他們會幫妹妹洗澡,清清靜靜地發(fā)送了。”
九兒還想細問,正殿里突然爆發(fā)出女人尖銳的喊聲:“格格去哪兒?你們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聲音尖銳凄厲,以致九兒都沒有聽出這是誰。然后就是一陣噼里啪啦東西落地的聲音,夾雜著隱約的哭聲,章佳貴人怕出事,趕緊讓嬤嬤抱了九兒送回永和宮來。
九兒還是受了不小的驚嚇,她還記得十一格格是個瘦弱蒼白的女孩,于是看著自己的妹妹整日舞棍弄棒,逗貓弄狗的樣子突然覺得順眼可愛起來。
康熙得知消息嘆息一聲,時隔大半年之后,再度登了永壽宮的門,并且連續(xù)留宿三晚,還點了貴妃娘家的幾個子弟充作御前侍衛(wèi),一起塞到大軍里。
貴妃大病一場,足足養(yǎng)了大半個月才勉強痊愈。此時,選秀也進行到了最終的殿選階段�?滴趺τ谇俺挛�,沒有出席�;侍笾豢戳松先斓牡钸x,便說乏了。剩下的便由貴妃四妃決定,五個人民主表決,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內(nèi)定好了的皇子福晉們當然是全票通過,然后四妃默契地撿小門小戶的漂亮女子給了上記名,出身高模樣好的留著指給宗室,兩樣都不占的就撂牌子出宮。
石氏、董鄂氏兩姐妹、烏拉那拉氏這些風云人物都很順利地過了。唯有輪到廣陰縣令之女王妙的時候,事情出乎了繡瑜的預料。
本來康熙對這個女人無感,又言明了不能指給皇子,她的出身配宗室又不夠格。榮妃和繡瑜都直接撂了牌子�;蒎�、溫僖想留著這個女人看太子笑話,便圈中了她。
可本來置身事外、理應順從圣意的宜妃,卻不知怎么想的,用朱筆輕輕在王氏的名字上畫了個圈。
于是三比二,王氏就順利通過了殿選,成為皇家的人�?滴趺χ才庞H征事宜,無心計較這些;既然宜妃喜歡,就隨意封了個答應叫她住在翊坤宮,也就罷了。
繡瑜每每見那王氏,她都低眉順目,穿著樸素無華,頭也不抬地跟在宜妃后頭�?磥硪膊贿^是個明哲保身的聰明人罷了,繡瑜疑惑了一會,便撂開手,不加理會。
可是胤禛似乎對這個女人懷著很深的敵意。
秋天的時候繡瑜帶著兩個女孩在御花園捉蝴蝶,九兒丟了一個自己編的五彩貝殼頭繩,十分心疼;恰被王氏拾到送還,繡瑜就客氣地跟她閑聊兩句。
胤禛下學過來正好碰上,王氏給他請安,他冷著臉叫了起。旁人不知道,繡瑜卻一眼看出他不高興極了,晚膳后就問起這件事。
“曹李兩家盤踞江南,用度奢靡,虛耗民脂民膏;他們因為天子家奴身份得皇阿瑪信任,如今又不甘心只做個奴才,巴巴地送了王氏進宮,分明是想誕下跟他們有血緣的皇子。算計皇家血脈,其心可誅�!�
繡瑜仍是不解:“人往高處走,曹李兩家恩榮已久,盼著更上一層樓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那個王氏神態(tài)舉止,分明是照著您的樣子在學,奉圣夫人真是用心良苦�!�
繡瑜頓時恍然大悟,難怪她看王氏總覺得有些古怪。兩人的相貌并不十分相似,王氏在她面前一向刻意收斂,難怪她一直不曾發(fā)覺。
曹寅的母親奉圣夫人一直在京中侍奉康熙,直到二十二年才返回江南養(yǎng)老。而康熙十七年到二十二年,恰好是繡瑜最得寵的一段時間。
難怪宜妃要留了王氏的牌子,感情在這兒等著她呢。想通了這一層繡瑜反而放了心,囑咐了他兩句,暫時按下不提。
接下來又是一段內(nèi)務(wù)府忙到兵荒馬亂的日子。石家的大格格指給了太子,康熙對這唯一的嫡子怎么疼都不為過,既想在出征前看到他完婚,好安心地去;又怕催急了內(nèi)務(wù)府準備不全,委屈了他。
他猶豫不定,可叫下面的人跑斷了腿。內(nèi)務(wù)府趕命似的把東西做出來,樣品交到乾清宮,又全部被打回來重做。四妃管著宮務(wù),也只好跟著瞎忙活,做了不知多少無用功。
況且大清在本朝以前從來沒有立過皇太子,太子成婚聘禮該送多少金銀器物?該由哪個品級的官員主婚?太子妃進宮走神武門還是順貞門,用什么儀仗,多少人送嫁?
這些問題看似細微,實際上個個都關(guān)系到太子的地位。于是朝堂上除了兵權(quán)之外,又多了一樣可以爭論的東西。
得,這下也不準備東西了,換打嘴仗吧。反正太子年紀不大,底下三阿哥四阿哥更小,隨便拖。
太子妃大婚的儀式精確到每刻鐘在做什么,鳳冠的重量、鳳尾的數(shù)目、朝珠的大小,都能被提到朝堂上討論一番。而其他姬妾卻沒有這樣的講究,傍晚時分,一頂青色小轎,悄沒聲地就進了毓慶宮。前朝爭來爭去,太子妃得的只是面子,這些人卻得了實實在在的里子。
沒多久,繡瑜就聽說造辦處替毓慶宮打了精美絕倫的點翠首飾,又叫御膳房做了新巧的點心,又支了江南新進的綢緞做衣裳。
得了虛比浮名,丟了丈夫的心。繡瑜真是為太子妃嘆息一聲,如果是她的話,恨不得光著腳走進來都成。
一來二去,大軍出征的準備工作都完成了,糧草齊備,三軍待發(fā)。得,這下太子是徹底不急成婚了,且等著凱旋之后吧。
七月初二,康熙認命和碩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軍,皇長子胤褆為副將,率清軍主力北上內(nèi)蒙古,兵峰直指巴林草原。
七月初六日,福全在神武門前跪受帥印,康熙賜福全御筆《命裕親王率師出征厄魯特》詩,希望他“遐荒安一體,歸奏慰予情”。胤褆則連發(fā)三矢命中飛鳥,完成了整個誓師儀式。先鋒大軍隨即開拔離開遠赴北疆。
然而七月十四日康熙率中路禁軍開拔前兩日,卻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皇太后突然病了。老人家怕壞了大軍出征的氣運,一直強撐著不肯說。直到繡瑜今兒來請安才發(fā)覺,趕緊叫人告訴康熙知道。請了太醫(yī)來一診斷,五臟俱弱,還不是小的癥候。
皇太后為人柔順平和,自太皇太后去了,康熙跟這位嫡母感情越發(fā)深厚,得知消息匆忙趕來壽康宮,卻見皇太后面色蒼白地臥于床上,九兒陪在一邊。
“哀家老了,不中用啊�;实廴グ�,別為哀家一個老婆子,耽誤了大事。”
康熙聽了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他于長輩上素來沒什么緣分,如今只剩下一個嫡母,還不能在病榻前盡孝,臉上不由帶出幾分憾色。
皇太后見了,就拉了九兒在身邊,虛弱地笑道:“去吧。有這些孩子們陪著哀家就夠了�!�
康熙就摸了摸九兒的頭,囑咐她代父盡孝,走到門邊了突然又折轉(zhuǎn)回來,吩咐梁九功:“皇額娘既喜歡孩子們,就叫五阿哥也留下,陪伴皇額娘�!�
繡瑜正在永和宮幫胤禛檢查帶去的東西,一遍一遍地叮囑蘇培勝,聞言只微微一笑。第二天眾妃登上城樓,目送大軍遠去,宜妃告病缺席。
乳母們抱著幾個孩子,胤祚踮著腳張望,扯著繡瑜的衣裳喊:“額娘,看四哥�!�
繡瑜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胤禛換了騎馬的裝束,戴了頭盔,披了玄甲,掛了寶劍。鎖甲漆黑如墨,冠上紅纓似血,端的英姿勃勃。
繡瑜剛穿來的時候,二十多年現(xiàn)代生活的種種經(jīng)歷還常常入夢。自從有了這些孩子,就越來越淡忘了。可今天看著胤禛打馬前行,離開紫禁城。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十八歲的時候,拖著行李箱趕赴機場,站在安檢線外向父母揮手告別的樣子。
臥龍騰淵,雛鳳清啼;乳虎嘯谷,鷹隼試翼。紅日初升,璞玉新琢;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部分引用《少年中國說》——梁啟超
第76章
“終于能清凈一會兒,
永和宮得有四五年沒這么安靜過了�!�
幾個小的都因為四哥離開有些低落,早早回去各自歇下。繡瑜難得有了興致,
要踏著月光出去看曇花開花,
結(jié)果宮女們?nèi)c個燈籠的功夫,
就見她倚在榻上,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的,
有如稚雞啄米。
宮女叫醒了她,結(jié)果站在門邊,
夜風往身上一打,繡瑜就果斷退回殿里,無恥地叫人把曇花剪下來拿進屋里觀看。唉,老(懶)了,
比起浪漫,
她還是選擇養(yǎng)生模式吧。
于是就叫宮女們備水,用積攢的玫瑰花瓣和著羊奶洗了個澡,傳了個會推拿的宮女上來按摩一番。眾人看她難得的興致高昂,
又哄著她拿新做的鳳仙花汁子染了指甲,又拿了小廚房新作的水晶千層糕、羊奶果子凍上來請她品嘗。
繡瑜臉上敷著自制珍珠面膜,十個手指上包著染指甲的棕葉,雙腳放在圓木桶里泡著,
枕邊趴著貓,旁邊竹月輕輕給她扇扇子,
順便拿銀匙把一塊晶瑩剔透的果子凍喂到嘴里。
孩子去外地上學,相當于媽媽進美容院。
繡瑜終于深刻地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可惜她兒子現(xiàn)在是去外地打仗,否則她應該還能再享受一些。
“現(xiàn)在我突然盼著敏珠早些進門了。真安靜啊,可以睡個好覺了�!彼哉Z道。
結(jié)果第二天,天剛亮,早起的烏鴉在晨風中抖了抖翅膀,正要展翅而飛,突然它寄居的宮殿內(nèi)發(fā)出一陣幼兒稚嫩的啼哭和拖長了聲音的尖叫“啊——”。
繡瑜迅速從美夢中回歸現(xiàn)實,猛地從床上翻身坐起,驚道:“這聲音......莫不是十四?”
竹月也嚇了一跳,十四阿哥身子不好,性子更死倔;不管別人怎么逗他,都死活不理人,餓了渴了尿了都一聲不出,過了周歲生日還是這樣。繡瑜差點以為這孩子是啞巴,或者智力發(fā)育不全呢。
她趕緊帶人往后面去,恰好撞見宮女打起簾子,九兒和瑚圖玲阿先從房里鉆出來,胤祥腿短個子矮被門檻絆了一跤,恰好一頭撞在繡瑜懷里。三個孩子趕緊吐了吐舌頭,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給額娘請安。”
“你們又把弟弟怎么了?都說了十四不禁逗,沒事少惹他�!崩C瑜說著牽了胤祥進屋來,卻見十四縮在乳母懷里,捂著耳朵哭得厲害。
繡瑜掰開他的手一瞧,卻見左耳紅得厲害,旁邊吳嬤嬤手上拿著個紅珊瑚一點金耳夾子,正是瑚圖玲阿前天看上,從她妝匣里順走的。
“我,我只是想給弟弟戴上,試試好不好看......”瑚圖玲阿辯解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盯著腳背不說話了。
繡瑜正想訓訓她這做事沒輕沒重的毛病,結(jié)果懷里的十四突然手腳亂蹬,哭著大喊:“討厭姐姐,嗚額娘——”
教訓人的話一下子哽在喉嚨里,繡瑜的身形晃了晃,扶著竹月的手難以置信地問:“他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