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宮女們蹲下行禮,滿臉喜色地賀道:“恭喜娘娘,十四阿哥叫您額娘呢�!�
繡瑜趕緊從乳母懷里接過小十四,他掛著赤金鐲子的小胳膊小腿,怎么看怎么喜歡,歡喜地揉了在懷里親昵:“好孩子,額娘可算把你養(yǎng)住了�!�
小十四剛生下來頭兩個月,弱得叫人心驚膽戰(zhàn)。吃東西少不說,身子看著圓滾滾的,但不是像胤祚小時候那樣自然的白胖圓潤,而是全身浮腫,一按一個坑。
奶嬤嬤給他洗澡的時候稍稍用力,皮膚就泛起青紫的瘀痕,宮里上了年紀(jì)的嬤嬤看了都直搖頭。直到出征前,康熙都沒敢給他起名字,生怕養(yǎng)不活。
那神神道道的孫自芳還是有些本事的,十四給他用針灸、按摩和藥浴的方法治了一年,越來越像個正常孩子。養(yǎng)到如今,皮膚脫了那層不詳?shù)幕野�,漸漸變得白嫩起來,五官更是像足了繡瑜,也是個漂亮俊俏的孩子了。
想那歷史上的德妃,人到中年,前頭幾個孩子散的散,死的死;千辛萬苦才得了這么一個乖巧的兒子,怎能不疼到心坎里去?
饒是繡瑜現(xiàn)在兒女繞膝,都忍不住抱著掉了好些眼淚。永和宮上下都得了賞錢,氣氛歡快得有如過年一般。
連內(nèi)務(wù)府往來回事的太監(jiān)都得了賞賜。宜妃往壽康宮請安回來,扶了宮女翠兒的手慢悠悠地往御花園去,結(jié)果在長街轉(zhuǎn)角的地方,遇到個十一二歲的小太監(jiān)滿臉喜色地過來,見了她趕緊打了個千兒,卻從袖子里落出個精美的潞綢荷包來。
宜妃掌管宮禁,見了此物不由皺眉喝問:“哪來的?”
那小太監(jiān)支支吾吾,說不上來。
翠兒喝道:“主子跟前還敢隱瞞?想挨板子嗎?”
那小太監(jiān)慌忙磕頭道:“娘娘明察,奴才去永和宮送東西,這是德主子賞的。”
“混賬!你當(dāng)本宮好糊弄嗎?”
宜妃宮里也是常有內(nèi)務(wù)府的太監(jiān)來回話的,賞銀子賞荷包,都是統(tǒng)一賞給有頭有臉的大太監(jiān),哪能一一分配?
自以為抓到把柄的宜妃勾起一抹冷笑:“是永和宮哪個宮女送的?”
見她誤會,那小太監(jiān)趕緊磕頭招了個干凈:“十四阿哥會叫額娘了,德主子高興,永和宮人人都有賞;奴才去得巧,竹月姑姑就拿了一個賞給奴才,說是沾沾喜氣。一同去的三個小太監(jiān)人人都有,全是一模一樣的,并無分別�!�
“知道了,下去吧!”喝退了那小太監(jiān),宜妃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皇太后久病經(jīng)年,又不是頭一回病發(fā)了,老人家擔(dān)心拖累五阿哥,不叫告訴皇上。榮妃惠妃看在她的面子上,都瞞著康熙;偏德妃會做好人,不僅捅了出去,還特特把女兒送到榻前伺候。果然,皇上一見九兒,就想到了胤祺。
這下可好,并駕齊驅(qū)勢均力敵的四妃,就落下了她的兒子。
康熙舍了皇子也要保德妃,已經(jīng)是她心中永遠的痛事;結(jié)果現(xiàn)在德妃養(yǎng)好了身子不說,那個被舍掉的孩子竟然也叫她硬生生地養(yǎng)活了!
宜妃氣得渾身發(fā)顫,牙關(guān)緊咬。
翠兒有些擔(dān)心地扶了她:“娘娘......”
宜妃恨恨道:“回宮!讓王答應(yīng)來見我!”
永和宮的歡樂氣氛還在延續(xù),沒多久,跟繡瑜相熟的外命婦、娘家親戚也紛紛來賀,恰好又逢三年一次的外官考評,那些有資格進宮拜見的封疆大吏夫人們,也趁此機會來混個臉熟。一時間,永和宮人員往來絡(luò)繹不絕。
城東四柳胡同里,烏拉那拉家也得了消息。當(dāng)家夫人覺羅氏當(dāng)即撂了茶盅,從炕上下來,急急忙忙就要開庫房挑合適的禮物送進宮去。
金銀太俗,綢緞太尋常,藥材容易犯忌諱,最后挑中一件上好的白玉如意,并一尊金絲楠木笑口常開的彌勒佛,還是費揚古祖上從龍入關(guān),從明朝國庫里得來的東西。
覺羅氏叫人用喜慶的紅綢細細包裹了,放在沉香木匣子里,卻被女兒攔了。
賜婚的圣旨一下,即便沒有定下婚期,敏珠也是皇家的人了;坐臥起居都有宮里派來的嬤嬤伺候著,父母兄嫂來了,反而要在門口求見,請安問禮。敏珠就不太與他們朝夕相見,也是今天晚上才知道額娘這番動作,忙過來正房勸阻。
“我們滿人以洗三、滿月、加冠三禮為最重,其余的還有逢五、逢十的大壽。如今不過是小叔子會喊人了,額娘就急急忙忙把這如意送出去,日后德妃娘娘的千秋,或是四爺?shù)纳剑倌檬裁此湍�?�?br />
覺羅氏聽了頓時心中懊悔:“是了,到底還沒完婚,這禮送得太重,也叫人看輕了你�!�
敏珠便吩咐:“十四阿哥是老來子,自然是娘娘的心頭肉。恰好咱們家開著兩家南貨鋪子,便撿那北邊少有的稀罕精巧的玩物,并我以前做的一兩樣針線活計送進去,也就罷了�!�
覺羅氏欣慰地點頭,趁嬤嬤去用膳歇腳的時候攬了女兒在懷里:“我的兒,你有這份成算,額娘總算放心了。對了,那董鄂家的二格格如今過了門,將來論關(guān)系,就是你舅母了。你們雖然不方便走動,但是也別停了來往,日后若有事,也多個幫你說話兒的人�!�
敏珠依偎在額娘懷里,終于卸下老成的外表,露出小女孩活潑的笑容:“全憑額娘為我籌劃了�!�
永和宮里,繡瑜接了烏拉那拉家的禮,不過是幾件絞得極細的金絲編成的腳鐲、項圈,并幾件玩器。
一頂虎頭帽,針腳細膩,尾巴墜了黑珍珠,白狐皮里子,做面的蜀錦光華燦爛,還是選秀的時候,繡瑜賞的料子。
她不由感慨:“這孩子也太老實了些。那兩匹蜀錦,我就見她做了一身衣裳,只穿了兩回;如今倒裁碎了,來做這些小玩意兒�!�
白嬤嬤笑道:“格格將來嫁進來是做長嫂,還是老實不計較才好�!�
繡瑜微微點頭,只覺得近來事事順心如意,只是掛心兒子罷了,便問道:“這是走了二十日了罷?算算日子,該出關(guān),到翁牛特草原上了�!�
白嬤嬤尚未回答,她自己已經(jīng)想癡了,魂兒早已飛出了紫禁城,往那塞外的千里曠野上去了。
第77章
此刻千里之外的翁牛特草原上,
十萬人的禁軍鋪展開來,從遠處俯瞰,
像一塊鐵青色的斑塊橫亙在一望無垠的草場上。前有開路偵查的先鋒營,
后有運糧護衛(wèi)的輜重營,
康熙明黃色的御帳如同一輪滿月,被萬千繁星簇?fù)碓诋?dāng)中。
日上中天,
正值午后陽光最猛烈的時候,行軍一整個上午,
人困馬乏的軍隊正在原地修養(yǎng)。士兵們就地坐臥,盡可能地節(jié)省著體力,希望早上那一塊巴掌大的雜糧餅提供的能量晚一點耗盡,饑餓的感覺能夠遲一點到來。
蘇培勝半推半哄地拖著胤禛,
往御帳后頭堆放雜物的空地上來,
見左右無人,立馬閃身進了一間低矮的營房,從懷里掏出個熱乎的蔥油餅來。
黑暗中突然有人喝問:“誰?”
胤禛下意識拔刀,
金屬碰撞間,雙方都看清了彼此相似的裝束,緊繃的神經(jīng)才放松下來。
“三哥?”
“老四。”胤祉先收了兵刃,沒好氣地坐在木箱子上,
從小太監(jiān)手上接了油紙包著的蔥餅,一邊就著水囊里的清水大快朵頤,
一邊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大英雄想通了?不跟自個兒過不去了?”
出京前,兩個阿哥設(shè)想的軍旅生活或是“馬作的盧,
弓如霹靂”的英勇不凡,或是“黑云壓城”的雄偉壯觀,或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情萬丈。
早先沒出關(guān)的時候,又有各自的舅舅在軍中護著他們,衣食鞍馬都照料得十分妥帖。更讓他們生出“打仗也不過如此”念頭。
等到馬蹄踏上草原,晉安跟隨董鄂費揚古先行,沿路尋找水源,胤禛的日子陡然難過起來。
新鮮感消退,而現(xiàn)實是,連準(zhǔn)噶爾人的一根馬毛都看不見;只有馬不停蹄、晝夜不歇的行軍,行軍,再行軍。烈日曬得人身上的皮都脫了幾層,大腿內(nèi)側(cè)的皮膚磨出厚厚的繭子,身上的衣裳捂餿了都沒處換洗。
更要命的是,自打出了固北口,糧草供應(yīng)就不再那么容易,康熙未雨綢繆,身先士卒,開始帶領(lǐng)全軍每日只食一餐,節(jié)約糧食。
這可折騰壞了兩個平日里嬌生慣養(yǎng)的小阿哥,好在康熙還是心疼兒子,他自己只食一餐,卻讓梁九功吩咐伙房的人,每天悄悄給兩個兒子多塞些吃的,只是避著外人,免得動搖軍心。
平日里挑肥揀瘦、這不吃那不吃的胤祉頭一次為個蔥油餅掉了眼淚,紅著眼睛把那個餅吃了,從此再苦再累都咬牙忍著,把身上的文人脾氣改了個干凈。
他變化已經(jīng)夠大的了,豈料還有比他更硬氣的。
胤禛從頭一天起,就根本不吃康熙安排的加餐。蘇培勝一再苦勸,還險些挨了鞭子;連梁九功拐彎抹角的暗示也只得了他冷冰冰的一句“以身作則”�?滴踔懒耍澰S擔(dān)憂之余,也暫時拿他沒辦法。
蘇培勝今兒祭出德妃給的法寶,用繡瑜親筆手書的話告誡他“建功立業(yè)是小,保重身體,勿使父母掛心為大”,好容易才哄得他來了這里,卻被三阿哥一通話搶白。
胤禛倔勁兒又上來了,紅著眼睛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掀簾子出去了。
“哎喲,我的爺——”蘇培勝忙不迭地追了上去,苦著臉再勸。胤禛卻徑直回了中軍大營,開始抄寫軍中往來文書,轉(zhuǎn)移注意力。
蘇培勝只得站在外頭唉聲嘆氣,腦袋上的頭發(fā)都要抓禿了,也沒想出辦法來。軍隊很快又開拔了,好容易挨到金烏西沉,胤禛下馬的時候明顯身子晃了一下,更是叫蘇培勝心驚膽戰(zhàn)。
他正一籌莫展,忽然聽得傳令兵遠遠來報:“董鄂將軍回來了!”
費揚古回來了,不僅可以見到晉安,大軍的用水也有了著落。主仆二人心里都是一喜。胤禛趕緊帶著蘇培勝出了御前大營,往外圍先鋒營的軍營去,卻見梁九功侍立在營帳外,旁邊還有幾個渾身浴血、形容狼狽的士卒,看服飾,正是費揚古的親兵、晉安的同僚。
胤禛心里一緊。梁九功見了他主動打起簾子通報:“皇上,四阿哥求見。”
“進來�!�
胤禛一掀簾子便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繞過簡易的白布屏風(fēng),卻見床榻上臥著一個人,滿身血污連樣貌也看不清。隨軍的太醫(yī)正匆忙地為他清理包扎。
康熙親自坐在榻前,神情凝重地查看他的傷情,解了自己的披風(fēng)蓋在他身上。
“給皇阿瑪請安。”
“起磕。”康熙頭也不回地叫了起,轉(zhuǎn)向地上跪著的晉安,“你繼續(xù)說。”
晉安也是發(fā)辮散亂,干涸的鮮血在后背上凝結(jié)成塊,臉上猶有淚痕,形容狼狽不堪。他拱手道:“微臣于八月十四日與將軍在南周兒山附近分開,往東行進,兩日后在百里外發(fā)現(xiàn)一處地上河,便記錄位置疾馳返回。于八月十六日到達約定地點,等候兩日,四處搜尋,最終于和爾圖偏南八十里處,偶遇兩位親兵拼死護送將軍而歸。”
“彼時將軍已經(jīng)中箭,兩位親兵亦身受重傷。所遇之?dāng)�,乃�?zhǔn)噶爾鐵騎千余人,為首之人乃是一頭戴銀盔的紅衣女子,于二百步遠處用火槍命中將軍,后一路追殺,至和爾圖邊界方止�!�
紅衣女子?胤禛心里砰砰直跳:“皇阿瑪,是準(zhǔn)格爾王妃阿奴,她沒死!”
康熙面沉如水:“阿奴出現(xiàn)在和爾圖邊界,噶爾丹恐怕早已南下直和爾圖地區(qū),逃出撫遠大將軍的包圍圈了。來人,立刻召集眾大臣至御帳議事!”
他說著最后看了一眼費揚古:“命一百輕騎兵護送將軍回歸化城修養(yǎng)。”說著又掃了一眼晉安腰間的寶劍:“追虹,這劍跟了他三十年�!�
晉安眼眶一熱,按著劍柄的手微微發(fā)抖�?滴跻呀�(jīng)伸手扶了他起來:“朕把先鋒營交給你領(lǐng)著,好好把事情做下去�!�
“微臣遵旨�!�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而去。
安置了幾個傷兵,晉安徑自往馬房來,提了桶水,對著月光清洗那劍鞘上的血污。桶里的水越洗越少,眼眶里的水卻越洗越多,他終于忍不住捶地嘶嚎,掩面大哭起來。
那聲音就像受傷的狼的悲鳴,胤禛站在角落里看了許久,晚上回去躺在硬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難忘。頭一次對軍營這個地方產(chǎn)生出些不同的感受來,殘忍鐵血又不乏溫情。
他難得睡了個好覺。第二天蘇培勝進來伺候的時候,臉上明顯帶著喜氣。胤禛來不及盤問,就見晉安右手掀起簾子,左手托著個托盤進來了。盤上放著伙房烙的雜糧餅,難得的是一大碗熱騰騰的醬肉,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
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胤禛心虛地低了頭。
“給四爺請安,”晉安知道他好面子,忍住了眼中的笑意,平靜地說,“前幾天外頭打的野狼,烤熟了風(fēng)干做成的。天氣熱放不了多久,不知四爺可愿賞臉,嘗嘗微臣的手藝?”
這樣一說,胤禛才點了頭,拔出匕首割了肉干,就著清水大口吞咽。
吃了一頓大餐,胤禛終于卸下些許心防,解釋道:“皇阿瑪本是好意,可我也不是故作清高,只是......”
只是他覺得自己是大清的皇子,哪怕康熙不要求,他也該自覺維護皇阿瑪?shù)慕�。如果連他都管不住嘴,怎么要求底下的士卒呢?
他雖然生在皇家,被嬤嬤宮女捧著長大,卻沒有那些酸文假醋,對人一套對自己另一套,滿嘴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的假道學(xué)、紈绔子習(xí)氣。
他是“真道學(xué)”,嚴(yán)于待人,但也嚴(yán)于律己。這樣的性子不可愛,但卻可靠可敬。
胤禛跟烏雅家的人長相并不相似,唯有這犯倔的時候,嘴唇翹起的弧度、微微擰著的眉毛、固執(zhí)的眼神,都像足了繡瑜。
晉安看得掛起微笑:“等四爺做了阿瑪,就明白了。皇上日理萬機,還要抽空來關(guān)心您的身子,若因此延誤了軍機,豈不是因小失大?”
晉安說著又勾起了另一樁心事,他觀察著胤禛的神色小心開口:“不知皇上近日......龍體安康與否?”
這話問得僭越,若是旁人聽了只怕挨板子都不為過。胤禛心里咯噔一聲:“八月十六的時候,皇阿瑪曾經(jīng)偶感風(fēng)寒,是我和三哥侍的疾,已然痊愈。為軍心穩(wěn)固,旁人一概不知,舅舅如何得知此事?”
晉安臉上豁然變色,苦笑道:“我如何能得知?昨夜皇上伸手扶我,手上熱度驚人,痊愈只怕是安撫之言。大軍出師未捷,這可如何是好?”
胤禛腦子里轟的一下,一時沒了主意。草原荒漠上缺醫(yī)少藥,連飲食也不能保證,若不退則皇阿瑪性命危矣;若退,則士氣大減。
況且中路禁軍一退,只剩裕親王大軍與恭親王左路軍抗擊噶爾丹,包圍圈出現(xiàn)個大口子,如何堵得住噶爾丹?此行大動干戈,豈不是要無功而返?
第78章
康熙親征,
三路大軍加起來總?cè)藬?shù)超過三十萬,比整個準(zhǔn)格爾部的總?cè)丝谶多。但真正困難的不是戰(zhàn)而勝之,
而是如何在這茫茫大草原上找到敵人。
費揚古舍命換來的情報被提到最高等級的軍政大會上討論,
佟國綱、明珠、索額圖等重臣全部在坐,
御帳里的燈火燃到了后半夜。
康熙突然起身,用手撐著桌面沉聲道:“傳旨,
令撫遠大將軍主力、恭親王左路軍速來和爾圖與大軍會和;再派人攜了朕的親筆信,前往噶爾丹軍營,
暫時穩(wěn)住他,以待戰(zhàn)機。散了吧,等裕親王回來第一時間稟報朕。”
才議論到一半,這樣重大的軍情為何如此草率決定?眾大臣大惑不解,
眸中流露出思索的光,
緩緩依言散去。
“皇上用盞茶吧�!绷壕殴γε趿藚⒉枭蟻�,遞筆研磨,裁紙鋪平。
康熙掩嘴低咳兩聲,
閉閉眼調(diào)整了暈眩的視線,挽了袖子在紙上落下親筆信,虛與委蛇地說“朕此行并非來剿,而是以武促和,
意在兩族修好”,又重提許嫁公主和親一事,
并賜給金銀牛羊,意圖麻痹噶爾丹。
他一邊筆走龍蛇,
一邊思考措辭,難免更費了些精神。寫到一半定睛細看,卻不太滿意。蓋因他久病不愈,腕力不足,筆跡輕浮變形。這樣的親筆信只怕不足以取信于噶爾丹。
梁九功在旁邊侍候,見他把那紙揉做一團,正要上前重新鋪紙,卻見康熙突然毫無征兆地直直往后倒去。
“皇上!”梁九功不敢聲張,忙扶了他在榻上睡下,喚了隨軍的顧太醫(yī)前來診脈,悄悄煎了藥回來,卻見四阿哥候在營房外面,一眼看見他手中的藥碗。
胤禛急切地迎上前去:“梁公公,皇阿瑪可是身體不適?我想當(dāng)面向皇阿瑪問安。”
梁九功手上端著藥碗,百口莫辯左右為難,又擔(dān)心他嚷嚷起來反而泄露了消息,只得放了他進帳。
昏黃的燭光下,康熙幽幽轉(zhuǎn)醒,腦子里依然是陣陣天旋地轉(zhuǎn),渾身虛軟,眼冒金星,八月的天氣悶在帳篷里,卻遍體生寒。
他下意識用手撐著床坐起,卻從腦袋上掉下個涼涼的濕毛巾來。余光見床邊有人,他只當(dāng)是梁九功在身邊伺候,便吩咐:“倒茶�!�
胤禛愣了一下,趕緊提壺倒水,捧著滿滿一杯茶過來,當(dāng)著康熙的面用了一口,溫度尚且合適,才送到他嘴邊:“皇阿瑪請用�!�
“怎么是你?”康熙看到袖口上的龍紋刺繡才發(fā)現(xiàn)是他。
“兒臣撞見梁公公偷偷熬藥,便過來瞧瞧�!必范G說著紅了眼眶,重重叩頭道,“兒子不孝,皇阿瑪病中還要為我操心�!�
這是說他先前不肯吃東西的事了,康熙聞言一笑,卻又笑不出來,就著他的手慢慢飲盡了一杯茶,方才覺得好些了。
胤禛又拿毛巾津了燒酒,替他擦拭額頭,涼沁沁的倒還舒服。他又回稟道:“請皇阿瑪除了上身的衣裳。”
康熙臥在榻上,問道:“這又是什么講究?”
胤禛低頭喃喃道:“兒子也不太清楚,但是六弟小時候生病發(fā)熱,額娘常用烈酒反復(fù)擦拭其胸口、兩腋,效果立竿見影,想來用在您身上也是一樣的�!�
“這......”梁九功額上不由滲出一滴冷汗,治病的法子沒有經(jīng)過驗證,怎么敢往皇帝身上使?
這樣的道理康熙如何不知?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們開出來的方子,歷來是不溫不火的,治不了病,也死不了人,全因害怕藥用猛了,皇帝有個萬一,摘了他們的腦袋去。
也只有胤禛這個年紀(jì)的半大孩子,雖然談不上術(shù)業(yè)有專攻,卻是一腔正氣,沒那么多畏首畏尾的忌諱,肯全力一試,只盼著他好起來。
康熙閉了眼,點頭應(yīng)允:“好,你來試試�!�
胤禛如言替他擦了身,片刻,梁九功端了涼好的藥湯上來,胤禛親口試藥,服侍他喝下�?滴鯍暝鸵鹕�,繼續(xù)寫那勸降書,奈何剛剛下地就猛的一陣暈眩。他扶著額頭在塌邊坐了一會,突然開口說:“老四,拿筆墨來,替朕寫一封書信�!�
胤禛只當(dāng)是尋常圣旨,他跟隨康熙在中軍大帳里,做的就是抄寫往來文書、整理軍務(wù)情報的工作,因此不以為意,很快在炕桌前提筆坐定。
康熙緩緩道來:“圣諭厄魯特蒙古準(zhǔn)格爾部巴圖爾琿臺吉......”
胤禛手腕一抖,白紙上濺上些墨點。巴圖爾琿臺吉,正是噶爾丹叛亂前,清廷賜予他的封號。
康熙凝望他的目光深沉莫測:“你修習(xí)董書,八歲以前臨摹的都是朕的字體。準(zhǔn)噶爾人重武輕文,又不常與朕接觸,七八分像足以蒙混過關(guān)。此信事關(guān)重大,送信之人將是烏雅晉安,你可敢下筆?”
若這封信能夠取信于噶爾丹,便能防止其再次逃遁,只需拖延五六日,等候前鋒、左路大軍齊聚,便可一舉殲滅。否則便會錯失戰(zhàn)機,而且一旦代筆之事被噶爾丹識破,清廷使者必死無疑。
胤禛頓時后背冷汗涔涔,手上一管狼毫重若千鈞。他知道這是皇阿瑪給他的考驗,要說最熟悉皇阿瑪字體的,滿臣里有納蘭明珠,漢臣里有李光地,都是陪伴皇阿瑪二十多年的老臣了,代筆仿寫絕對要比他更穩(wěn)妥。
但是康熙一向樂于栽培兒子,不僅是能力,更是心智。千軍萬馬、家國社稷系于一身,看他敢不敢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
想到這里,胤禛挑亮了炕桌上的燈芯,在炕桌前挺直了腰板:“請皇阿瑪口述旨意�!�
“好!”康熙倚在榻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了信件內(nèi)容。胤禛在如實記錄的基礎(chǔ)上稍加潤色,晾干墨跡之后交給他過目。
康熙只略略一瞟,便閉目點頭:“用印吧�!�
梁九功捧上九龍升騰檀木嵌珠匣子,里面大紅的襯布上放著一枚三寸見方的交龍紐碧玉璽。上好的碧玉在燭光的照耀下,散發(fā)著溫潤油亮的光澤,像一位吐露著幽幽光華的美人。
胤禛深吸口氣,雙手平舉從匣中請出了這枚康熙御筆之寶,蓋在了信紙一角。
另一邊,得到消息的裕親王福全和大阿哥胤褆,披星戴月地往康熙駐地趕來。與此同時,康熙仍舊抱病帶兵前行,兩軍于三日之后的八月二十三日在波羅屯相見。
此時康熙已經(jīng)因為帶病疾馳,病情加重,高燒不退以致夜不能寐了。
眾大臣恐慌不已,本來以為只是一趟“軍事旅行”,結(jié)果噶爾丹的面還沒見上呢,要是皇帝先有個三長兩短的,這仗就不用打了。
納蘭明珠、李光地和佟國綱等重臣,議論紛紛,在康熙床前長跪不起,苦求他回鑾調(diào)理修養(yǎng)。
康熙決意御駕親征,除了滿族固有的好戰(zhàn)血統(tǒng),更是因為他自比唐宗宋祖,渴望像成吉思汗那樣在馬背上建功立業(yè)。
如果因為小小風(fēng)寒,致使整個大軍無功而返,百年之后史書上留下的,就不是康熙皇帝的千古英名,而是笑柄了。
何況密信送出之后,噶爾丹也借機打探清軍虛實,雙方探子使者往來頻繁�?滴跖卤桓翣柕た闯龆四�,直致重病昏迷都封鎖消息,堅持不退。終于撐到了大阿哥回來這一天。
在草原上被噶爾丹遛狗似的,戲弄了大半個月,又說要退兵?胤褆早窩了一肚子火,一身戎裝就要往殿中闖。
明珠卻在半路截住了胤褆,只一句話就潑熄了他爭強好勝的心:“建功立業(yè)的機會沒了還能再有,可若皇上有個萬一,太子繼位順理成章,大爺可要三思��!”
胤褆頓時汗如漿出,卸了兵刃鎧甲跪在康熙床前,端茶倒水地伺候。
康熙病中驚醒,陡然見長子二十多歲、做了阿瑪?shù)娜肆�,痛哭著跪請他回鑾,寧可不要�?zhàn)功、不要兵權(quán),只要他養(yǎng)好身體。旁邊老三老四兩個小的,也跟著砰砰磕頭。
父子四人相對飲泣,康熙長嘆一聲,想到紫禁城里等著他回宮的老太后、妻妾兒女,終于收了那逞強的心,下旨:“挑選二千鐵騎隨朕回鑾。老大,你上前來�!�
胤褆心里一跳,連忙膝行上前。
康熙扶著他的肩膀坐起來,凝視他的雙眼,喘著氣說:“胤褆聽旨,朕把中路禁軍交給你,你配合裕親王、恭親王,務(wù)必?fù)魸⒏翣柕�,斬草除根以絕后患�!�
胤褆不由大喜過望。他跟隨福全在前鋒軍中,到底是副將,有功勞還得分給皇伯父一份,哪里比得上自己獨領(lǐng)一軍來得痛快?
而且康熙所率領(lǐng)的是中央禁軍,雖然兵力不多,但乃是由上三旗親兵組成。自努爾哈赤建立女真國以來,上三旗的兵馬就只聽命于天子。這其中的意義可大了去了。
他當(dāng)即叩首道:“兒臣領(lǐng)旨�;拾斚刃谢鼐┬摒B(yǎng)�?靹t一月,慢則兩月,兒臣必定攜噶爾丹首級,回京覲見!”
第79章
話分兩頭說,
再說大軍出征之后,皇太子處理全國政務(wù)、籌備糧草一應(yīng)妥帖。雖然大阿哥占去了頭功,
但是到底他才是太子。胤礽也不會嫌棄自己將來繼承的疆域太大,
吃飽了撐的準(zhǔn)備割讓一部分給噶爾丹。
所以太子這幾個月可謂殫精竭慮,
每日雞鳴時分便起身處理政務(wù),一直到月上枝頭才回到毓慶宮歇息。饒是這樣,
每天等著他做主的事情,仍在案頭積成小山,
總也處理不完。
頭一件便是天氣漸漸炎熱,皇太后的病總也不見好。后宮的妃子吃齋念佛,除了拜關(guān)公、秦瓊之外,又多奉了一尊藥王孫思邈在殿里。
第二件便是前線戰(zhàn)事不順,
朝中人心浮動,
有人打起了退堂鼓。太子在朝會上大發(fā)雷霆,引經(jīng)據(jù)典駁斥眾人:“準(zhǔn)格爾區(qū)區(qū)邊緣部落,不過借熟悉地形之便才能跟我朝大軍周旋一二,
何足為懼?再有不戰(zhàn)言退、動搖軍心之人,視同叛國�!�
為了體現(xiàn)自己的孝心與戰(zhàn)勝噶爾丹的信心,太子宣布一切節(jié)日慶典照舊,大張旗鼓地慶祝了皇太后的壽辰,
令百官出席宮宴獻壽添福,規(guī)格甚至遠超康熙在京之時。同時宣布十月份的秋闈與明年二月的春闈照常舉行。
一番姿態(tài)做得從容不迫,
終于安了百官的心——有皇位要繼承的儲君都不怕打敗仗,咱們這三瓜倆棗的家當(dāng)還怕什么呢?于是百官各司其職,
中樞權(quán)利機構(gòu)井然有序地運行著。
皇太子一腔熱血盡數(shù)灌注在江山社稷、祖宗家業(yè)上,然而前線索額圖不斷送回來的密報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潑下,瞬間叫他從頭涼到腳。
皇阿瑪夸贊大哥,說胤褆是“吾家千里駒”“有乃父之風(fēng)”;老三老四侍奉在皇阿瑪身邊,皇阿瑪作詩稱“金戈鐵馬陣,帳中父子情”,感嘆有兩個兒子的陪伴,即便是刀劍無眼的戰(zhàn)場上,都能感覺到一絲溫情。
太子把那張紙條置于燭火上點燃了,隨著字跡慢慢化作灰燼,好像連那建功立業(yè)的雄心也灰了一半似的,內(nèi)心只剩下極度的酸楚和疲乏。
永和宮,九月節(jié)蒸發(fā)糕,玩了一個上午,好容易看到自己親手捏的小貓小狗上了蒸籠,兩個格格早已困倦至極。
繡瑜吩咐嬤嬤們抬了冰盆、攏了紗帳、放下竹簾,安置了姐妹倆歇晌。見九兒和瑚圖玲阿頭挨著頭地睡著了,她才帶著宮女們款款散了,只留兩個乳母在屋里給格格扇扇子。
正殿內(nèi)室里仍是歡聲笑語,卻是宮女們在打發(fā)十三十四洗澡,兩個人為了個木頭鴨子爭了起來,一個人攥著頭,一個人拽著尾巴,誰都不肯放手。
繡瑜被吵得滿頭包,一氣之下,讓宮女們放了滿滿一籃的鴨子在水面上,結(jié)果兩個小子還是只搶原來那只,最后以十四趁嬤嬤不注意,一口咬在哥哥胳膊上告終。
竹月走到窗沿底下,剛巧就見繡瑜把十四從水里撈起來,捏了一把小屁股,笑罵道:“牙還沒長全呢,先學(xué)會咬人了!”又吩咐宮女:“再拿桶來,把兩個阿哥分開洗�!�
竹月掩嘴笑了一回,轉(zhuǎn)而吩咐小桂子:“殿里冰放得太多了些,十四阿哥受不住涼。你找人抬兩盆出來。還有熱水勤添著些,雖然是夏天,著涼也不是玩的�!�
小桂子領(lǐng)命而去,沒多久就帶了兩個小太監(jiān)進來,添了熱水。
繡瑜正看著兩個孩子玩水,余光一瞥,卻見其中一個瘦高個的小太監(jiān)面生得很,便在心里留了意。
那邊十四已經(jīng)穿了大紅雙龍搶珠肚兜,撅著屁股往額娘床上爬,迅速在里側(cè)占據(jù)一個位置,揪著小被子蓋在自己身上,假裝睡著了。
繡瑜笑著上去撓撓他的小肚子:“十四該回房午睡了�!�
“癢�!笔呐ぶ碜涌┛┑匦ζ饋�,抱住了她的胳膊,“額娘睡,額娘睡�!�
“這小子,跟個姑娘似的,比兩個姐姐小的時候都要粘人�!崩C瑜半真半假地嫌棄著,又把他按在懷里揉搓一番,才叫睡下;余光掠過墻角,卻見那邊十三扶著柱子站著,巴巴地看她。
繡瑜就沖他招了招手,笑道:“胤祥也來,跟額娘一塊歇晌�!�
“是。”胤祥響亮地應(yīng)了。繡瑜也親手替他除了外裳,散了發(fā)辮,抱上床去。十四見了,不高興地嘟嘟嘴,翻了個身雙手雙腳伸展,呈大字形占據(jù)盡可能多的位置,排擠討厭的十三。
遺憾的是,他現(xiàn)在仍不滿兩歲,小胳膊小腿不伸是個短,伸開還是個短。胤祥毫無察覺地挨著弟弟和額娘一覺好夢。
繡瑜午睡起來用了盞茶,就問起那小太監(jiān)的事:“幾時永和宮多了這么個人?”
竹月說:“今年天氣熱,咱們宮里小茶房的劉太監(jiān)、管花木的小李子,后殿灑掃的小宮女芳兒都病了;內(nèi)務(wù)府怕出役癥,全叫挪出去修養(yǎng),然后又撥了幾個新人過來�!�
繡瑜因問:“新人都是什么來路,可查清楚了?”
竹月說:“眼下看著都還好,來歷清清白白的�!�
繡瑜略一思索:“那就先叫他們在外頭做粗活,另外小桂子帶了銀子藥材去役人所打點一番,別宮的人咱們管不著,永和宮的人不能出去就沒了著落�!�
三伏的時候她人在暢春園,永和宮又沒有主子,內(nèi)務(wù)府為何不等她回來,急急忙忙就補了人?
此刻阿哥所里,胤祚獨自一人坐在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著懷里的小吉祥。然而小吉祥絲毫沒有體會到主人的愁緒,它嗚嗚地叫著,探頭探腦地想要爬上桌去吃滿桌的美味佳肴。
胤祚舀了一勺子水晶雞喂給它,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這傻狗,就知道吃,一點都不隨主人�!�
然而傻狗吃完了雞又抬著亮晶晶地眼睛看他,胤祚很快又屈服在它濕漉漉的眼神中,又撿了塊糖醋排骨喂給它。
胤禛走之前把屋里的兩只狗、廊沿底下的鸚鵡和兩只喂得肥嘟嘟的倉鼠全都托付給了他�?上н@些小東西只在搬家的前三天成功地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力,新鮮勁兒一過,胤祚就開始悶悶不樂起來。
一方面因為自己形單影只,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前線戰(zhàn)事不順,軍隊每日行進數(shù)十里,十分辛苦,他為四哥和皇阿瑪憂心不已。
好在他并沒有郁悶多久,魏小寶進來通報:“爺,九爺十爺來了�!�
康熙這次出征帶走了大點的三個皇子,但是無逸齋里上課的總?cè)藬?shù)并沒有減少。老九老十也到了入學(xué)的年齡,這兩個小霸王,一嬌氣一蠻橫。康熙不在,整個上書房的師傅都治不住他們倆。
太子沒空管教兩個奶娃娃,就把他們打包丟給大點的老五老六,美其名曰讓他們指點弟弟的算學(xué)。
胤祺連漢話都說得不利索,何況西洋算學(xué)?只待了兩天就告病不來,就剩下胤祚一人應(yīng)付倆。好在仰仗四哥的余威,老九老十在他面前還算收斂。相處時間長了,兩個小的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六哥也是“同道中人”,比他們會學(xué)會玩更會裝正經(jīng),瞬間拜倒在胤祚的馬蹄袖下。
這不,遇到事情兩個小的就期期艾艾地開口找六哥幫忙了。
“出宮看社火?”胤祚哭笑不得,“你們堂舅舅表舅舅兩姨舅舅,一大堆親戚在宮里做侍衛(wèi),只管跟娘娘們?nèi)鋈鰦刹痪托辛�?�?br />
從兩個小阿哥臉紅的速度來看,他們肯定早就撒潑打滾地求過了。果然,胤禟癟癟嘴:“郭絡(luò)羅家的人大都跟皇阿瑪出征,剩下的恰好調(diào)走了�!�
胤祚不以為意:“那是你額娘哄你呢,哪那么湊巧?”
“真的真的,我親自去看過了,同班的侍衛(wèi)都說他們調(diào)走了,”胤禟生怕他不答應(yīng),急得直跺腳,“不信你問老十,老十的舅家也都調(diào)走了�!�
“嗯嗯。”胤俄拼命點頭,還瞪圓了真誠的大眼睛增加可信度。
胤祚擼狗的手頓了一下。這就奇怪了,郭絡(luò)羅家勢力平平也就罷了,老十的舅家鈕祜祿氏一族人丁興旺,在宮里做御前侍衛(wèi)的少說也有小二十人吧。怎能同時調(diào)走?
胤祚當(dāng)即撇下兩個小的,想去回額娘。結(jié)果還未起身,就見魏小寶連滾帶爬地?fù)溥M來,叩頭道:“爺,不好了。前線八百里加急,皇上病重,現(xiàn)在正在鷹莊修養(yǎng)。太子命您和五爺七爺立刻收拾行裝,隨他前往探視�!�
胤祚猛地站起身來:“皇阿瑪怎么會突然病危?前線戰(zhàn)局如何了?”
“來不及解釋了�!遍T口有人朗聲道,卻是繡瑜帶著一眾宮女進來,眾人七手八腳開了柜子,開始給胤祚收拾行李。
繡瑜則拉了兒子到內(nèi)間,替他整整衣領(lǐng)袍角,囑咐道:“你還小呢,叫你去只是給你皇阿瑪侍疾,盡為人子的孝心而已。戰(zhàn)局、勝負(fù)、功過都與你無關(guān),去了鷹莊記得少說多看,什么都別打聽,跟你四哥商量著行事�!�
胤祚下意識咬了嘴唇,擰著眉毛,顫聲道:“可是皇阿瑪生病,竟然千里迢迢緊急召了太子去,莫非......”莫非病得不輕,是去送行的嗎?想到康熙平日里對他的好,胤祚頓時紅了眼睛,一頭扎在母親懷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聲。
古代通信欠發(fā)達,傳回來的消息支離破碎。饒是繡瑜知道此行平安無事,但是夫君長子親弟,最重要的三個男人都在戰(zhàn)場上不知音訊,她抱著兒子也掉了兩滴眼淚。
同樣淚流滿面的人還有皇太子。胤礽在奉先殿長跪不起,祈求祖宗保佑康熙平安。與此同時將太醫(yī)院藥庫里的珍貴藥材搜刮一空,匆匆點了最好的御醫(yī)隨行,頂著秋老虎的余威一路馳行,不到人困馬乏不駐馬休息;即便偶爾下馬,也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出京不過一兩日的功夫,太子就熬得臉龐凹陷,嘴角邊冒出兩個青疙瘩,疼得食不下咽。
隨行的詹士府少詹士、太子的嫡系湯斌見了,忍不住勸道:“微臣斗膽說句大不敬的話,其實......其實晚些去,說不定更好�!�
太醫(yī)院能者眾多,雪蓮蟲草人參樣樣齊備,如果早早趕到,萬一真把皇帝給醫(yī)活了呢?太子豈不是又要多等許多年?
胤礽正被勾起過往父子間的種種溫情回憶,聞言不由大怒:“如此悖逆之言,孤不想再聽第二次�!�
湯斌雙膝落地,叩首泣道:“殿下三思啊,秦有扶蘇,唐有建成。大阿哥眼見要立下大功......”
胤祚胤佑夜里睡不著,相攜在營地走動,沒想到卻聽到這樣一番驚心動魄的話。胤佑想走,卻被胤祚死死拖住,蹲下來細細一聽,卻聽見太子掀了營帳里的家什,木板翻滾破碎的聲音之后,是鞭子入肉的刷刷聲。太子冷了聲音:“滾吧,念在你侍奉多年的份上,孤準(zhǔn)你高老還鄉(xiāng)�!�
湯斌垂頭喪氣地出來。
胤祚長舒一口氣,心里稍感安慰,二哥終歸還知道為人臣、人子的本分。他這才回營睡了個好覺。
太子披星戴月,晝夜兼程。然而比他更早到達鷹莊的,是前線的捷報。
八月二十九日,清軍統(tǒng)帥福全率軍在烏蘭布通大破準(zhǔn)噶爾軍,將噶爾丹精心布置的用三萬頭駱駝綁縛而成的“駝城”從中截斷,從而大破敵軍,繳獲無數(shù)。噶爾丹逃亡的時候,身邊僅余數(shù)百騎人馬。
康熙于病中驚坐而起,喜極而泣。
太子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御帳門口,就聽見康熙朗聲大笑:“來人,備酒肉。用天子所用的明黃食器分裝牛肉,送往前線,賜給裕親王、恭親王和大阿哥�!�
第80章
第一晚,
太子當(dāng)仁不讓地守在康熙床前,打發(fā)了幾個年幼的弟弟去休息,
他獨自望著病中的父親心頭滋味莫辯。
胤禛晚上在燈下看書,
特意囑咐蘇培勝別關(guān)門,
果然胤祚在康熙床前守到酉時末就帶著小太監(jiān)過來,笑道:“夜不閉戶,
四哥久等了�!彼f著先纏上去撒了一回嬌,才叫魏小寶把手上的包袱放桌上:“瞧瞧吧,
都是額娘給你的。最多不過一月就要回京了,還費這些功夫�!�
胤禛就在桌邊翻看起來。包袱里整整齊齊的三套秋衣鞋襪,俱是額娘的針線;七八個手制的香囊,針腳有粗有細,
上面的圖案也換了簡單些的竹葉、小鳥;調(diào)配的各類藥品都用瓷盒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封著,
套著永和宮的封條;幾樣醬菜用小瓦罐子裝著,貼著紅簽子。
一封書信上用熟悉的字體寫著“四阿哥親啟”,朱漆的封是個小小的貓爪。唯有最后兩樣,
一把藏銀小匕和一張滿是黑墨手印的白紙不知何意。胤禛就拆了書信,白紙黑字,正是繡瑜的筆跡。
書信很長,先敘述了他走后永和宮的一些趣事,
然后叮囑道:“......你皇阿瑪歷經(jīng)大劫大難,心智堅定非常人能及,
絕不會被區(qū)區(qū)寒癥打倒。你們年紀(jì)尚小,切勿爭功出風(fēng)頭,
妄言軍政大事;只管一心孝順皇上,保重自身。衣裳帶得不多,勤加減著些;香囊是你兩個妹妹做的,尚可一玩;匕首是胤祥送給四哥的,最后一張是小十四的‘即興之作’,寥做一笑。望照看老六,平安歸來�!�
滿語是表音文字,看到“尚可一玩”、“廖做一笑”的評語,耳畔仿佛聽到額娘的輕聲笑語,胤禛頓覺有趣,不由自主露出微笑。
宮人抬了鍋子上來,他才折了信紙嘆道:“額娘真是料事如神,皇阿瑪病情雖重,但卻不險,大清且亂不了呢�!�
胤祚正擺弄著胤禛扣下的各類戰(zhàn)爭紀(jì)念品,揮揮前鋒營的令旗,時不時撥弄一下弓弦,抬起廂金火銃瞄準(zhǔn)桌上滾沸了的鍋子,口里發(fā)出“砰”的聲音:“你又不是頭一天認(rèn)識額娘了。可嘆太子身邊那群狗屁謀臣,還比不上一個深宮女子�!闭f著就把湯斌挑撥太子之事說與胤禛聽。
胤禛冷了臉,久久沉默不語,半晌才低低地說:“趙匡胤能‘黃袍加身’是因為周恭帝七歲繼位,主弱臣強。可咱們皇阿瑪是什么人?上一個覺得他年幼好欺的人是吳三桂,再上一個是鰲拜。二哥且翻不出皇阿瑪?shù)氖中哪�!�?br />
“英雄所見略同,”胤祚笑著給哥哥夾了一塊白蘿卜在碗里,問道,“打仗好玩嗎?”
胤禛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好玩,好玩死了�!�
“咳咳�!碧K培勝清了清嗓子,一邊添酒布菜,一邊云山霧罩地說著那些英雄事跡。如何殺敵啦,如何尋路,路遇野狼,一會天降大雨一會又起了幾人高的沙浪等等。
胤祚聽得眼中異彩連連。久別重逢又是在軍營這樣豪氣沖天的地方,兄弟倆喝了幾杯燒酒。結(jié)果用完膳漱口凈手的功夫,胤祚回頭就見哥哥趴在膳桌上睡著了,燭光照得他的臉龐微微凹陷。
胤禛平日里雖然量淺,也不至于被三杯白酒放倒。打仗好玩嗎?只怕未必。胤祚嘆了口氣,輕手輕腳扶了他,往床上睡了。
前線大勝的消息將康熙心頭郁積的陰霾一掃而空,他見了幾個兒子,太子自不必說,是他病中最思念的兒子;其余的老五忠厚,老六伶俐,老七純良,久未見面,哪個都叫康熙好一陣稀罕,比什么良醫(yī)仙藥都要管用。
胤佑頭一次被皇阿瑪這樣關(guān)注,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胤祺又是個笨嘴拙舌錐子扎不出一聲響來的。好在胤祚素來主意多,又不藏私。他來頭一日就從侍衛(wèi)口中,把鷹莊周圍的大小山頭摸了個遍,這天清早就邀了兩個兄弟往山上采了許多野生山桔,混合粗糧熬了粥,奉到康熙面前。
梁九功差點摔了手中的浮塵。宮里雖然不準(zhǔn)議論主子的口味偏好,可御前伺候的人,誰不知道皇上長了個滿族傳統(tǒng)舌頭——喜歡甜食,吃不得酸。
那酸桔熬的粥,康熙只聞一下便笑著擱了碗,口頭褒獎兒子們:“你們有心了,今兒兵部送來一批上好的御馬,你們一人挑一匹去吧�!�
豈料胤祚謝了恩,卻固執(zhí)地待在帳子里不肯走:“兒子服侍皇阿瑪用完膳再去不遲�!庇终f:“太醫(yī)說山桔清肺降火,消氣寧神,治發(fā)熱是最好不過了。就是關(guān)外水土不好,這桔子酸了點,兒子還備了蜜餞。”
說著叫魏小寶捧上一個白瓷彩繪小盅來,那盅做成個猴兒抱著大蟠桃的樣子,桃子內(nèi)部掏空,盛著滿滿的葡萄干、杏脯,頗有童趣,一看就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兒。
康熙皺眉道:“你當(dāng)朕是三歲小兒嗎?”
胤祚這回卻較真起來了:“您似乎不愛食酸,額娘說病人就如同小孩兒一般,妹妹們經(jīng)常拿了蜜餞哄皇太后吃藥......”
康熙頓時微微拔高聲音:“胡說,良藥苦口的道理,朕豈能不懂?你尿褲子、光屁股的時候朕都見過,朕還要你哄?”
“萬,萬歲爺......大臣們來了�!绷壕殴θ绦Υ驍嗔怂脑�,一般康熙跟皇子說話的時候,他是不敢進來打擾的�?蛇@別館的墻薄得很,咳嗽一聲外頭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這個話題再討論下去,萬歲爺?shù)凝埬樋赏膬簲R。
胤祚低著頭拄在原地,一副你不吃我就不走了的樣子。胤祺胤佑嚇傻了,下意識跟著他行事。
康熙微微嘆氣:“好的不學(xué),犟起來倒隨了你四哥。”說到底還是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把那粥喝了。
回到關(guān)內(nèi),每日七八個太醫(yī)輪流診脈,又有了幾個活潑的小兒子整日在御前鬧著,康熙的病很快就有了起色,才三日的功夫就能批衣起身處理軍政了。
這天清晨早起的時候,康熙突然覺得身上又重新有了力氣,興致勃勃地要出去走走。梁九功忙上來勸住了:“清晨寒氣重,皇上不心疼自個兒,也該心疼心疼幾個阿哥。”
康熙聞言一笑:“也罷,到窗戶邊瞧瞧便是�!�
早有人卷起了窗戶上的毛氈子,康熙往外一望,只見雨后初晴,入目皆是清新翠綠的顏色,御帳旁的空地上豎起了個怪模怪樣的木樁子,約莫一丈高,正有侍衛(wèi)爬上去,端了滿滿一海碗水下來。
康熙詫異道:“這是做什么?”
梁九功躬身笑道:“太醫(yī)們收集無根水給皇上煎藥,昨兒五爺六爺經(jīng)過,就叫搭個臺子把水碗放高些,免得濺了塵土在里頭。哎喲喲,不是奴才說嘴,這樣的細致體貼......”
他邊說邊觀察著皇帝的表情,果然見康熙輕笑著搖頭:“無知稚兒,無根水名為無根,可世間之物又哪能真的纖塵不染呢?”
話雖如此,他嘴角的笑容卻不由自主地擴大了,但是這笑只持續(xù)了一瞬間,又忽的回落�?滴跹壑腥旧弦稽c陰霾,突然問道:“這些天太子在做什么?怎的不見?”
梁九功心里突地一跳,趕緊回答:“八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太子爺守了您一整夜,只是您昏睡著不知道�!�
康熙的表情緩和幾分,迅速給心愛的兒子找好了理由:“保成一路奔波,別是過了病氣給他了。走,陪朕去看看。”
鷹莊別館房舍狹小,太子的院子就在正院邊上,不過一射之地�?滴醣Р∏皝恚h遠地就聽見嬉笑聲,轉(zhuǎn)過月亮門一看,卻是一眾奴才躲在院子閑聊,見了他,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趕緊磕頭請安。
康熙沉聲道:“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