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半頁殘書
春末,山林草木漸豐,野花一夜間漫過了村口的石階。
沈綰近來手頭緊,為了給趙老二娘續(xù)藥,常去山上采草。她識藥極準,一看莖葉脈絡(luò),便能辨得七八成。雖不敢自稱郎中,但村中老少病恙,大都找她。
這一日午后,天色還好,她背著竹簍走入村后山,尋幾味常用的藤葉解毒草。
繞過一處舊山神廟時,草叢中忽然傳來“咔”的一聲。
她停下腳步,目光微斂。
又是幾聲輕微咳嗽,像是壓著嗓子的。
她撥開草叢,果然看見一個人倒在廟后。那人背靠殘垣,身上穿著一件墨灰長衫,左肩鮮血已將衣襟染透,臉色蒼白,嘴唇干裂。腳邊滾落一本書,半頁撕碎,被風吹得嘩嘩響。
沈綰警覺地后退一步。
那人聽見動靜,費力抬起頭,眼神有些迷離。他張了張嘴,低聲吐出兩個字:“水……水……”
沈綰皺眉,卻終究從腰邊掏出水囊,遞過去。
他喝得急了些,嗆咳幾聲,水從嘴角溢出,沾濕了書頁的邊角。
“你是誰?怎么會在這山里?”她沒靠近,只蹲在一旁問道。
那人艱難地抬起手,指向懷里:“我……我從東南鎮(zhèn)逃出來……官差在查‘失印案’,認錯人,把我抓了。我是……是大理寺舊屬的吏員,名叫蘇硯之……”
沈綰心中一動,卻未露聲色。
大理寺、失印案、錯抓人……這些詞句,讓她腦海中隱隱浮起三年前那場席卷朝堂的風暴。她沒問,卻將手中藥簍放下,從中取出繃帶與金瘡藥。
“你傷得不輕,我給你包扎,但事后你得告訴我,你究竟為何來此�!�
蘇硯之強撐著坐起,望著她的動作,神情一陣恍惚:“你……你不是村人。”
“你也不是�!彼涞卮�。
她手法極穩(wěn),先用山泉水沖凈血口,再抹藥、上繃帶、纏布,每一步都清清楚楚,沒有多余廢話。
蘇硯之咬著牙,硬是沒哼一聲。
“你若真是大理寺的人,怎么會獨自一人躲在這偏山破廟里?”她看著他,“這不是普通官差的逃亡方式�!�
他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我原本只是書吏,謄寫卷宗。前陣子查庫時偶然發(fā)現(xiàn)有沈案卷宗編號對不上。我怕惹禍,想悄悄抄下卷尾——誰知被通僚察覺,扣了‘擅改公文’的罪名�!�
沈綰手中動作頓了片刻,但并未抬頭。
他繼續(xù)道:“我沒改,只是想知道……當年那案子為何連夜結(jié)案,連供詞都沒完整抄錄。那晚,卷宗被人火燒,我是唯一被留下的人�!�
“你為何跑來這里?”她問。
“我一個表親曾在此村讓過糧稅抄錄,說這村偏僻、人少、路雜。我原打算躲幾日,結(jié)果在山上被狼咬了一口……”他苦笑一聲,“如今連書都守不住�!�
沈綰眼角掃過那本散了半頁的書,封面寫著《河東舊案錄》。
一頁頁風吹翻起,她忽然看見其中一行字:“沈氏族案,改卷不存,罪狀不全�!�
她指尖慢慢收緊。
蘇硯之已昏昏欲睡。沈綰將他攙起,帶回了自已偏屋后的小柴房。那兒不住人,干凈也僻靜,足夠容身。
村中人見她扶了個陌生男子回來,有人私下議論,但她淡然應(yīng)對,只說“路遇傷人,救命而已”。
夜里,她熬了一鍋薄粥,添了姜片。
蘇硯之躺著喝了幾口,說了句:“這粥比官署的都香。”
她沒回話,只將空碗接過,轉(zhuǎn)身洗凈。
幾日后,他傷勢稍好些,便坐在屋前曬太陽,看她為小夭縫衣、為趙老二磨藥、為村里老人煮粥。
他問:“你原是讓什么的?”
她輕聲道:“抄經(jīng)�!�
“手真穩(wěn)�!�
她笑了笑,卻沒解釋“抄經(jīng)”究竟是哪一類。
蘇硯之試探著說:“你若愿意隨我回都中,也許能幫我澄清‘沈案’�!�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靜得像一口枯井。
“你覺得,一個小吏逃出來,一個被燒毀的卷宗,一本殘破的舊書,能澄清什么?”
“但我必須試�!�
她搖頭:“那你也該知道,很多人就是在‘必須試’的時侯死的�!�
他沉默了。
她沒再說,只轉(zhuǎn)身將門關(guān)上。
風吹進來,卷走了地上一角被曬干的殘頁。
那一夜,她在紙頁背后寫下:
“蘇硯之:話多,膽大,求義不惜命,可信五分�!�
她不知道這五分,將來是否能換她一條命。
但此刻,她愿意留下他。
哪怕,只是為了一個,曾試圖翻開那被燒掉的案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