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根本
呂娥端坐主位,雍容華貴的面龐上看不出明顯波瀾。
但那雙深潭般的鳳眸深處,卻翻涌著驚濤駭浪。
她下意識的,目光微微偏移,投向侍立在一旁的范尚。
那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求助,一絲希冀。
希望這個屢屢能出奇制勝的智囊,此刻能說點什么。
哪怕只是稍稍緩解這令人窒息的僵局,給她一個臺階,一個回旋的余地。
范尚垂著眼簾,將呂娥那微妙的求助眼神盡收眼底。
心底卻是一聲無聲的冷笑。
你看老子做什么?
昨夜你對老子做了什么,心里沒點逼數么!
這個時候面對霍莽沒主意了,就想起自己來了?
那份掌控一切的得意,那份戲謔玩弄的從容呢?
哦,此刻被霍莽逼到墻角,騎虎難下了,就想起老子了?
指望老子給你解圍?做夢!
你寶貝皇帝兒子,都知道求助老子的時候,拜自己為師呢。
你呢?除了擼過一把老子的管子,還做過什么?
他打定事不關己的主意,眼觀鼻,鼻觀心。
將自己縮成一個最恭順、最沒有存在感的影子,紋絲不動,一聲不吭!
仿佛根本沒接收到呂娥那無聲的信號。
霍莽何等老辣,呂娥那細微的眼神流轉和范尚刻意的沉默,都沒逃過他的眼睛。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也不點破。
他那雙眸子牢牢鎖定在呂娥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等待著她的答復。
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催促和威壓。
呂娥只覺得后背的冷汗幾乎要浸透內衫。
霍莽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針,扎得她坐立難安。
范尚的沉默更讓她心頭火起,卻又無可奈何。
她深知,此刻任何推諉拖延,都會被霍莽視為軟弱和抗拒,只會引來更猛烈的打壓。
呂娥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終于,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屈辱和憤怒,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丞相……思慮周全,為國之心,天地可鑒。既然欽天監(jiān)卜算此日為大吉,關乎國本社稷……哀家……準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重若千鈞。
說出“準了”二字時,呂娥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
霍莽臉上的公式化笑容瞬間加深,如同面具終于戴穩(wěn)。
他深深一揖,聲音洪亮,“太后娘娘圣明!臣代青鸞,謝太后娘娘恩典!臣即刻便去督辦,定不負娘娘所托,將陛下大婚辦得隆重圓滿!”
目的達成,霍莽不再多留。
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掃過事不關己的范尚,那眼神帶著一絲玩味和洞悉一切的銳利。
他忽然話鋒一轉,對著范尚拱了拱手,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熱情,“哦,對了。范公公,老夫也要恭喜你��!”
這突如其來的“恭喜”,呂娥和范尚的心,幾乎同時咯噔一下!
范尚猛地抬起頭,臉上瞬間堆滿了恰到好處的驚愕、惶恐和十足的茫然。他演技爆發(fā),腰彎得更低,“丞……丞相折煞小人了!小的……小的何喜之有?小的惶恐,實在不知丞相所指何事?”
霍莽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范公公何必過謙?入長樂宮不過數日,便已榮升管事太監(jiān),執(zhí)掌一宮事務。此等擢升之速,實屬罕見!難道,還不值得老夫道一聲‘恭喜’嗎?”
他說這話時,目光卻似有若無地瞟向主位上的呂娥,“相信范公公定有過人之處吧?”
呂娥的心猛地一沉。
范尚立刻明白了霍莽的險惡用心。
這老狐貍,是在用恭喜來敲打自己,也警告呂娥。
長樂宮的事,他霍莽一清二楚!
“哎呀!原來丞相說的是這事!”
范尚猛地一拍額頭,臉上瞬間換上一種恍然大悟,“承蒙太后娘娘不棄,看小的還算勤勉,給了小的這個差事。小的這點芝麻綠豆大的差事,實在當不得丞相您一聲恭喜,折煞小的了!折煞了!”
霍莽盯著范尚的臉,臉上的笑容不變,不再糾纏,對著呂娥又是一揖,“太后娘娘,臣告退�!�
呂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解脫,“丞相辛苦了。范尚,替哀家送送丞相。”
“是,娘娘!”范尚躬身領命,心頭卻是一凜。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暖閣,沉重的殿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呂娥憂疑交加的目光。
剛走出暖閣視線范圍,霍莽腳步不停,口中卻淡淡道,“范公公如今身份不同了,不勞相送,還請留步�!�
霍莽的話分明是敲骨吸髓的試探和警告,既是告訴范尚,這長樂宮的風向,他一清二楚!
也是在暗指范尚屁股坐的位置,已從他霍莽的棋子,滑向了呂娥的陣營。
范尚當然明白,反而緊趕兩步,與霍莽并肩而行,“丞相這話,真是折煞小人了!小的能有今日,全賴丞相提攜之恩!若非丞相將小的送進這長樂宮,哪有小的今日?送送丞相,那是小的本分,更是小的榮幸!豈敢因娘娘些許抬舉,就忘了根本?”
“哦?”霍莽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范管事倒是念舊情。只是……你這根本……如今怕是不在老夫這里了吧?”
范尚心頭猛地一跳,臉上諂笑不變,“丞相何出此言?小的對丞相的忠心……”
霍莽嗤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表忠,“忠心?你告訴老夫,你教皇帝如何韜光養(yǎng)晦,如何裝瘋賣傻,如何麻痹老夫……你讓太后垂簾聽政,分走老夫的權柄,讓皇帝隱忍不發(fā),積蓄力量……這,就是你對老夫的忠心?!”
范尚猛地抬起頭,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丞相明鑒!小的所做的一切,恰恰是為了幫丞相……看清真正的陷阱!”
霍莽眼神猛地一凝,“哦?”
范尚語速極快,目光灼灼,“太后垂簾聽政,之前小的就和丞相解釋過了,那是讓她自縛手腳,幫丞相您吸引那些清流、皇室的槍口……”
霍莽眉頭緊鎖,并不說話。
范尚喘了口氣,繼續(xù)又說道,“至于皇帝……小的教他隱忍、教他偽裝、教他沉迷玩樂……丞相難道不覺得,這至少給丞相您騰出一些時間來,不用將心思用在對付皇帝身上,而且還能讓令千金入主中宮!況且皇帝年紀小,少年郎想學好很難,但想學壞,那是非常容易的,他之前沒接觸過那些驕奢淫逸的東西,誰能保證他一旦接觸,就會不真的沉迷玩樂?”
霍莽靜靜地站著,紫袍在晨光中顯得深沉而威嚴。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閱盡滄桑、洞悉人心的眼睛,牢牢鎖在范尚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霍莽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呵……”
“范尚啊范尚……”霍莽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wěn),卻帶著一種更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但愿你這顆心,別和你的嘴一樣花吧!老夫向來不聽別人說得怎么樣,要看做得如何!你究竟是顆什么心,老夫拭目以待……”
他不再看范尚,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七日之后,帝后大婚。好好伺候你的太后娘娘。這出戲……老夫,等著看�!�
說罷,他不再停留,紫袍微拂,邁著沉穩(wěn)而威嚴的步伐,徑直離去。
范尚維持著躬身的姿勢,直到霍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猛地直起身。
晨風吹過,帶來遠處宮墻飛檐上清脆的銅鈴聲。
卻驅不散彌漫在回廊里那濃得化不開的殺機與寒意。
霍莽最后那句話,不是信任,不是贊許,而是最赤裸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