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班長途車上午八點在群山發(fā)車,林其樂買票的時候?qū)κ燮眴T阿姨撒了個小謊,她說她爸爸在后面,還沒到,她先來了,她想自己買票上車。
下午五點,車到省城總站。林其樂跟在同車一位叔叔后面,假裝女兒似的下車了。她對售票員阿姨揮手說再見。
過去,再怎么一次次在群山“歷險”,和小伙伴們深入進大山叢林之中,林其樂也從未自己一個人跑來過省城這么遙遠的地方。
她背著書包,在人群中邊走邊看,看周圍擁堵的人流,看四面高至天際的摩天大廈。林其樂走到巴士站點旁仰起頭看地圖。
她手握零錢,走上了一輛開往省城實驗附中的公交巴士。
也許很快就會見到蔣嶠西了,還有余樵、杜尚、蔡方元他們,還有秦野云……林其樂坐在窗邊,瞧省城陌生的街頭。這就是蔣嶠西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余樵他們正在生活的城市。
林其樂也不知道省城的實驗附中幾點才放學。巴士車到站,她下車來。經(jīng)過路邊的服裝店時,林其樂對著櫥窗玻璃看了一會兒,看自己身上群山一中的紅白色校服,校服洗得很干凈,她摘下頭花,用手重新理了理自己的長發(fā),然后把兩條馬尾辮扎好。
林其樂比小學的時候長高了,也瘦了,圓圓的臉瘦出一個小下巴來,兩只眼睛看起來更大了。
幾個學生,身穿藍白色校服,從林其樂背后走過。他們手里拿著雜志,說說笑笑的。
“蔣嶠西以前還真去過鄉(xiāng)下?我以前聽說他小學是在香港上的啊,怎么又成鄉(xiāng)下了——”
“不是鄉(xiāng)下,是個小城市,叫群山。”
“蔣嶠西小學一年級從香港轉(zhuǎn)學過來的啦,一班費林格原先和他就是同學,你們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費林格知不知道那個叫林什么女的的事?”
“當然不知道了!”
“蔣嶠西也太倒霉了吧,跟著家長去鄉(xiāng)下念書,還要被鄉(xiāng)下的女的纏上——”
林其樂在櫥窗里望自己的臉,她紅白色的校服胸前,印著“群山市第一中學”的字樣。
那幾個學生漸漸走遠了,又不斷有新的學生過來。
附近的中學看來已經(jīng)放學了。
“蔣嶠西到底和岑小蔓有沒有在一起?”
“我聽說岑小蔓喜歡蔣嶠西很久了,但蔣嶠西不喜歡她�!�
“不會吧,他們倆天天一塊兒放學,看著可好了�!�
“反正我看蔣嶠西對誰都不搭理,對岑小蔓也沒有笑臉啊�!�
“他有笑臉也不會讓你看見啊——”
林其樂逆過了放學的人潮,往這些同齡人來的方向走去。時不時就有笑聲從她耳邊擦過。
鄉(xiāng)下。群山。蔣嶠西。岑小蔓。
林其樂到這時才稍微明白了一些,為什么秦野云昨天要這樣激動地給她打電話。
她似乎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一班班主任知道這事都急死了,今天上午專門把蔣嶠西叫到辦公室去——”
“我聽說岑小蔓課間還在女廁所哭,好幾個女生圍著安慰她,不會蔣嶠西真在鄉(xiāng)下有女兒吧?”
“你們想太多了,我剛剛放學路過一班門口,看見岑小蔓還在等蔣嶠西收拾書包回家呢——”
……
省城實驗附中門口。
林其樂走到了這所學校門外,從校內(nèi)不斷涌出正放學的學生們。他們有的嬉笑打鬧,有的瞥一眼林其樂,瞧了瞧她身上的校服,又漠然地繼續(xù)走開。林其樂往校園里面望,她看到比群山一中幾乎大一倍的塑膠跑道,還有跑道邊緣的公用電話亭——“余樵!等等我!”
一個男孩子焦急跑過了林其樂身邊,與她擦肩而過。
林其樂聽見這個聲音,先是一愣,她轉(zhuǎn)過身,看到那個瘋跑著的男孩,那個背影,雖然穿著陌生校服,但林其樂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杜尚卻沒有認出林其樂,他誰也不看,氣喘吁吁,跑到了學校外面那條路上,往報刊亭的方向奔去。
十幾個高個兒男生正圍在那家報刊亭旁邊,他們買水的買水,吃冰棍的吃冰棍,只有一個男生在打公用電話。
見杜尚過去了,他朝杜尚長長伸出手,杜尚給了他一大把零錢。
林其樂看他。
是余樵。
也許是周圍的陌生人實在太多了,而余樵和杜尚,他們也穿著和陌生人一模一樣的校服。林其樂想走過去,雙腳卻扎在原地。
“蔣嶠西,班主任沒說你什么吧?”
一個男生的聲音從天而降,就近近地在林其樂背后。
“后天競賽,他總不能這時候再找你麻煩�!�
“劉老師沒有找蔣嶠西麻煩,”接著是女孩的聲音,輕輕的,聽起來很順耳,“只是問了問那封信的事�!�
“有什么好問的,”頭一個男生說,“那女的寫信胡說八道,關(guān)蔣嶠西什么事!”
一群人從林其樂身邊走過去了,林其樂悄悄抬起頭看了一眼。
許多人圍在那個男生身邊,每個人都在說話,只有那個男生異常安靜。他穿著和旁人一樣的藍白色校服,個頭也長高了,比林其樂印象里高了很多,都有點不認識了。
“蔣嶠西……”林其樂不自覺叫出他的名字。
☆、第
22
章
林其樂根本沒有想過,她沖動之下獨自坐車來到省城,來見蔣嶠西,這件事在旁人眼里意味著什么。
“蔣嶠西……”林其樂叫出了他的名字。
也許是周圍太吵,蔣嶠西一時沒聽清她的聲音,反而是他身邊那幾個男孩回過了頭來。
有個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講話的,目光往林其樂身上一瞥。他大約又以為是什么要找蔣嶠西說知心話的女同學,可瞧了一眼林其樂的打扮,再瞧林其樂的臉蛋。
這男生突然瞪大眼睛了,他盯著林其樂胸前的校服,伸手一把拉住身邊人,怪叫道:“群、群山第一中學??”
林其樂站在原地,忽然間無數(shù)道目光從周圍朝她射過來。
“群山”這個詞現(xiàn)在在省城實驗附中正有名氣。
那個男生大喊大叫著,指著林其樂,轉(zhuǎn)過身鉆到了蔣嶠西身邊:“她、她她找上門來了——”
“誰啊?”有路過的學生問。
“費林格,你說誰找上門��?”有人問他。
也有人繞到林其樂對面,看了她一眼,回頭竊竊私語道:“是那個給蔣嶠西寫信的女的,她居然千里迢迢追到學校來了——”
“天啊,”是女孩子壓低的笑聲,“瘋了吧?”
林其樂雙手握在自己背的書包帶子上,她好像被丟入斗獸場里的羔是她自己硬要來的。
蔣嶠西就站在那些人中,站在林其樂面前。雖然相距了三五米的距離,林其樂也能看清楚他的眉眼,他的神情。蔣嶠西長高了,高了很多,讓林其樂只能仰望他。
明明周圍那么吵,吵得林其樂心里發(fā)慌,蔣嶠西身邊的空氣卻安靜,甚至有些死氣沉沉的。
死氣沉沉。林其樂不知為什么,總能在蔣嶠西身上想起這個詞。
蔣嶠西穿了雙黑色的球鞋。他明明告訴林其樂,他不喜歡黑色。
這一刻,蔣嶠西盯住了林其樂的臉,他那雙畫兒似的眼睛睜大了。兩年不見,他有喉結(jié)了,喉結(jié)明顯地吞咽。
費林格鼓起勇氣走到林其樂面前,嚴詞厲色的:“你是不是就是林其樂?”
他聲音太大了,林其樂不自覺向后退了一步。
“不管你想來干什么,”費林格趾高氣揚的,“能不能別再給我的朋友蔣嶠西添亂了——”
“岑小蔓!”有女生在街對面喊,“蔣嶠西媽媽的車來了,你們還不走��?”
那個和蔣嶠西一起放學的女孩,叫岑小蔓。她抬起眼看了林其樂,好像也被這場面弄得不知所措。她伸手拉了一下蔣嶠西的校服袖子:“我們走吧,要是被阿姨看到了……一會兒競賽老師就等急了……”
林其樂轉(zhuǎn)過身,想走。
圍聚在她身邊的省城實驗附中的學生見狀連忙讓開了,林其樂從這些看熱鬧的人中間走了出去,她背著書包,越走越快。
“……櫻桃?”先是杜尚的聲音。
“林櫻桃!”余樵從遠處忽然大喝了一聲。
林其樂原本還走著,一聽到身后有認識的人喊她的名字,更慌不擇路了。
*
省城的天逐漸黑下來。
林其樂在路邊氣喘吁吁,書包帶都滑下了肩膀。街邊的冰淇淋店正在播放動畫電影《海底總動員》,小丑魚瑪林和藍唐王魚多莉,正在汪洋大海中尋找兒子尼莫。
林其樂站在店門口,張著嘴巴,愣愣地仰頭看了一會兒。
她很累,她在店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了。
冰淇淋店外是來來往往的行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無論穿著打扮,還是腔調(diào)作派,都與群山市大不相同。林其樂睜著眼睛,她眼圈紅紅的,是早就哭過了,她不肯再哭了。
蔣嶠西好像不認識她了。林其樂低下頭,在亮起來的路燈下看自己腳上的小紅鞋。從四年級到六年級,蔣嶠西在林其樂身邊待了兩年,蔣嶠西轉(zhuǎn)回省城來,差不多又是兩年過去。
兩年好長,林其樂想。
本來就是什么都會改變的。
“櫻桃!”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喊道。
林其樂愣了愣,一時間不敢轉(zhuǎn)頭。對方焦急地又喊:“櫻桃!”
林櫻桃站起來了,她慘兮兮背著書包,一雙大眼睛看清了來人的臉,她眼里頓時就模糊起來。
“爸爸……”林櫻桃張大嘴巴,大哭出聲了。
穿著深藍色素樸工作服的林電工飛快到了跟前,蹲下身一把把女兒抱起來了。
*
余樵媽媽打開家門,熱情招呼林櫻桃和林電工進去。余班長走在林櫻桃身后,兩只大手捂在林櫻桃哭紅了的臉上。
一進門,余叔叔便喊道:“余樵,過來給你林叔叔找雙拖鞋穿!”
林電工明顯是上班中途急急忙忙從群山趕到省城來的。他穿著身工作服,脖子上還掛著工牌。見余樵過來了,林電工感慨道:“余樵啊,才一年不見,長這么高了啊!”
“林叔叔好!”另一個小男孩也過來了,奶聲奶氣的。
林電工低頭換上了拖鞋,伸手摸余錦的頭發(fā):“哎呀,我們余錦也長高了!”
余媽媽在廚房炸著酥肉,說:“櫻桃!放下書包先去吃飯!”
林其樂還站在門邊,輕輕“哦”了一聲。
林電工走進了客廳,想借用余樵家的電話給遠在群山的老婆報個平安。林其樂脫了她的小紅鞋,沒有拖鞋穿,只好穿著襪子跟余樵走進了余樵的臥室里。
“你隨便放下吧。”余樵還穿著省城實驗附中那件藍白色的校服褲子,上半身是件籃球背心。他看著林其樂把臟乎乎蹭了灰的書包擱到地板上。
余樵低頭瞅她,林其樂這會兒也紅著眼抬頭看他了。
外面客廳里,大人們吵吵鬧鬧,小孩子關(guān)上門也就聽不見了。
余樵輕聲問:“你來干什么��?”
林其樂說話還帶哭腔,她看余樵,問:“你是誰��?”
余樵忽然就抬腳踢她。
林其樂下意識躲開,她笑起來。
余媽媽在外面喊:“余樵!櫻桃!杜尚來了!……來來來,杜尚進來!櫻桃在呢,你一塊兒來吃飯吧?”
林其樂站在余樵臥室門口,看到杜尚從門外進來了。杜尚也穿著實驗附中的校服,他一張臉滿是汗,看樣子是拼命跑過來的。一看見林其樂,杜尚咧嘴就笑了。
余樵家搬來了省城,雖說比在群山工地時寬敞了許多,可一家人圍在一張桌子邊吃飯,到底還是擁擠。余班長不停問林櫻桃,到底是怎么自己一個人買票跑到省城來的:“好家伙!人不大,膽子不小!你想嚇死你叔叔��!”
旁邊余媽媽說,櫻桃以前膽子就大,和余樵、杜尚、蔡方元他們幾個,跑到大山里去探險。
雖然所有人都嘻嘻哈哈的,林其樂還是感覺十分內(nèi)疚。
沒有一個人問起林其樂這趟跑來省城是為了什么。
吃完了飯,余媽媽拉林其樂坐到她身邊。
她讓櫻桃今晚跟著她睡余樵的房間,讓余樵去客廳睡沙發(fā)�!皺烟沂萘耍庇鄫寢屇笾制錁返哪�,笑著逗她,“你還要回去上學,下次啊,找個放寒暑假的時候,和你爸爸媽媽一塊兒過來,到阿姨家來多住幾天!”
林其樂一天都沒上學,自然也沒什么作業(yè)可寫。余樵和杜尚兩個人在臥室里你抄我,我抄你,湊湊合合寫作業(yè)。
林其樂趴在余樵床上翻看他的漫畫書,沒看兩頁就被余樵拉過去幫他寫語文作業(yè)了。
晚上九點鐘,蔡方元來了。
他上了一整晚的競賽補習班,頭昏眼花的,和余叔叔林叔叔余阿姨打過了招呼,他胖胖的身子走進余樵臥室來。
一見林其樂,蔡方元就笑了:“林櫻桃,我算是服了你了,你這回可算是在咱們?nèi)〉母傎惏嗬锍雒恕?br />
杜尚重重地咳嗽起來,因為咳得不太自然,像是哮喘。
林櫻桃不聽蔡方元說話,低頭繼續(xù)在余樵的語文作業(yè)本上胡編亂造。
等到作業(yè)都寫完了,余樵媽媽從外面端了新炸的蝦片和酥肉進來,給幾個孩子當宵夜。
林其樂坐在地板上,翻看余樵的成績單。
“櫻桃,”杜尚如今也長高了不少,眉眼都長開了,“咱們可一年沒見了。”
蔡方元坐在對面,往嘴里塞炸酥肉:“我怎么看著你也沒變樣啊。”
余樵從林其樂手里搶回了他的成績單,不耐煩道:“這有什么好看的�!�
林其樂看到余樵考了全年級第七十二名,她問:“你們年級一共有多少人��?”
蔡方元說:“五百多個人。”
林其樂“哇”了一聲。
余樵算是考得很好了。
蔡方元瞧著林其樂這神情,說:“蔣嶠西這回又年級第一。”
杜尚的哮喘又快犯起來了,喝著可樂,差點嗆著。
蔡方元直接對林櫻桃說:“我今天跟他一塊兒回來的�!�
見林其樂不說話,蔡方元說:“其實平時他都跟費林格、岑小蔓他們一塊兒回家,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下課他把我叫上了�!�
炸酥肉就剩了最后一塊,林其樂眼睛紅紅的,瞪著余樵把那塊兒酥肉吞進了嘴里。
杜尚從旁邊不開心道:“那他也不過來看看,櫻桃好不容易來找他了�!�
蔡方元說:“看什么啊,坐的他爸司機的車,他媽就在車上,和瘟神一樣,一路上愣是一句話都沒說�!�
林其樂和余樵爭搶剩下的炸蝦片。蔡方元則和杜尚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蔡方元說,蔣嶠西他媽是真的有病,蔡方元和他家住得近,剛轉(zhuǎn)學過來的時候,有天半夜,蔣嶠西媽媽突然把蔣嶠西的奧數(shù)書都撕了,打開窗戶往外扔,鬧得整棟樓都能聽見。
“撕書?”杜尚不理解,“為什么啊?”
蔡方元欲言又止了,他抬起眼,看了林其樂一眼。
余樵剛把最后一塊炸蝦片讓給林其樂。林其樂吃得咯吱咯吱直響,好像什么都沒聽見。
蔡方元坐了半個鐘頭就走了,他如今長大了,也不像從前,那么愛和林櫻桃打架了。杜尚也得回家去,他對林其樂說,他可想群山了,但聽余叔叔說,群山的工地宿舍都拆得差不多了:“櫻桃,我以前住的十一排全都拆了嗎?”
伙伴們走了以后,林櫻桃獨自去衛(wèi)生間刷牙。余樵過了一會兒走進來了,也拿牙刷,把林櫻桃擠到一邊。
余樵咬著牙刷說:“你那兔子什么時候死的?”
林櫻桃一怔,透過鏡子里看他。
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過蔣嶠西以外的人。但很明顯,她在那封信里寫了什么,是包括余樵在內(nèi),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