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是你的機票?”
“是我堂哥的�!�
林其樂把那張機票拿到眼前看,她其實也看不懂。
蔣嶠西身上,有很多東西,很多事情,都是林其樂看不懂的。
蔣嶠西把機票拿回去了,放回了他那個隱秘的小空間里。
2000年的冬天,秦野云的爸爸摔倒在自家店鋪門前。許多工人早起上班,都看見他的膝蓋鼓起一個大包,都不知已經(jīng)鼓了幾個月了,皮膚是褐紫色的。
“老秦,”他們騎著自行車,停下來,“你還是上醫(yī)院看看去吧!”
林其樂他們幾個小孩子去上學,也撞見了這一幕。
秦叔叔被很多人扶起來了,他額頭都是汗,卻堅持道:“沒事,沒事�!�
等到放學的時候,林其樂看到秦叔叔小賣鋪門口圍的全是人。
林其樂背著書包過去,從屋里傳來了余樵爸爸的聲音。
“咱們做工人的,踏踏實實就是工人!老秦,你實話說,你是不是受汪道臨的刺激了?”
“余哥,余哥,”秦叔叔反而是安撫余叔叔的那個,“我沒事,我好著呢!我感覺我很快就能好了——”
“放你娘的屁——”余叔叔罵道,“你現(xiàn)在跟我去醫(yī)院!再不去,我叫警察來抓你了!”
“我不去!”秦叔叔聲音急促,道,“余哥!余哥!你就別害我了,我不去,我不去,我真的——我不能去!我要是去了,我就前功盡棄,功虧一簣了——”
秦叔叔情緒很激動,余叔叔一樣激動。秦叔叔說:“我還有閨女——野云看著呢,野云在屋里看著呢。余哥,你別害我,余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林電工下了班回來,聽說小賣鋪出了事,也趕忙過去勸。秦叔叔死活也不肯去醫(yī)院,他說他馬上就能好了,他已經(jīng)感覺自己的腿能動,腳下有勁兒了,他明年就能回到崗位復工。他說他一輩子都在走霉運,他有預感,預感到他的未來要改變了,他要上層次了。
2000年的寒假,蔣嶠西不肯回省城。他暑假不回去就算了,連過年也不想回去。他的母親梁虹飛覺出不對勁,幾次打電話來,蔣嶠西都說他想留在群山。梁虹飛強硬,蔣嶠西態(tài)度更強硬。
梁虹飛說:“我聽群山工地調(diào)回總部的阿姨說,你在群山找了個‘小女朋友’?”
蔣嶠西握著聽筒的手攥了攥。
連蔣嶠西都沒聽說過這種話。
梁虹飛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我正好去群山看看你們父子倆�!�
梁虹飛定在大年初一來群山。
群山下了場大雪,工人俱樂部前的噴泉結(jié)了冰。林其樂穿著新棉鞋,小心翼翼踩到了冰面上。
杜尚說:“櫻桃,你小心點!”
林其樂發(fā)現(xiàn)冰面很結(jié)實了,就在上面隨意地踩來踩去。
工人俱樂部距離秦野云家的小賣鋪很近。就在杜尚對林其樂說,他正對著香港電影學習詠春拳的時候,小賣鋪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哭聲。
是秦野云的聲音:“爸�。“职郑�!”
余班長從工地趕回來,他闖進秦家的小賣鋪,二話不說扛起人來就走�!耙霸�!”他喊道,“你去找余樵,讓他帶你去醫(yī)院!”
那天夜里,在群山市人民醫(yī)院,許多不得不在醫(yī)院過年的病人都在看新聞聯(lián)播。
秦叔叔做完了手術(shù),還處在昏迷狀態(tài)里,被大夫從手術(shù)室里推著出來。
秦野云嚇壞了,她在病房外面抱著余樵大哭,淚水打濕了余樵身上的羽絨服。
余樵多半也不知道怎么辦,只能讓她抱著。他抬起頭,看電視新聞里的畫面。
林其樂用醫(yī)院的電話給蔣嶠西家打過去,沒人接。杜尚也跟來了醫(yī)院,他問:“櫻桃,蔣嶠西這幾天干什么去了?”
“他媽媽要來�!绷制錁份p聲說,盯著眼前的聽筒。
杜尚不明白:“所以呢?”
作者有話要說: �。�
本章注釋:
*《I
Yah》:韓國組合H.O.T的第四張專輯,發(fā)行于1999年9月1日。
*奧尼爾:美國職業(yè)籃球運動員,綽號“大鯊魚”。2000年,他當選NBA常規(guī)賽MVP。
*小浣熊水滸卡:統(tǒng)一小浣熊干脆面附送的一種集卡,從1999年到2001年,108張卡加6張惡人卡陸續(xù)問世。
*《Bird
on
the
Wire》:收錄于Leonard
第二張專輯《Songs
from
a
Room》,發(fā)行于1969年。
☆、第
16
章
過年那幾天,秦野云一直寸步不離跟在余樵身邊。余樵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
余樵來林其樂屋里看報紙,秦野云就坐在他身邊涂指甲油。
林其樂和她坐這么近,她們也不打架了。
杜尚問:“櫻桃,你這幾天也一直沒見到蔣嶠西?”
林其樂揪著懷里波比小精靈的絨毛,搖了搖頭。
2001年的農(nóng)歷新年,蔣嶠西的媽媽來到了群山工地。她與這座工地的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不喜歡串門,也不與別的工人交際。雖然林其樂不明白為什么,但一遇到她,林其樂就提心吊膽的,非常害怕。
“這是……蔡經(jīng)理家的千金?”
第一次見面時,蔣嶠西的媽媽站在蔣家父子身邊,而林其樂隨蔡方元坐在蔡叔叔的小汽車里。她對林其樂笑了,一笑起來,像極了電視上演的武則天。她像個女皇。
蔡經(jīng)理說:“不是,是林工林海風家的閨女,我們?nèi)荷焦さ氐牧謾烟�!�?br />
蔣嶠西的媽媽平平淡淡“哦”了一聲。
蔡經(jīng)理的司機把車開出了工地,帶后面兩個小朋友進城去買爆竹。林其樂隔著車窗,看到蔣嶠西面無表情地站在他父母身邊,他的眼神也略過來了,望向了林其樂。蔣嶠西臉色蒼白——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因為什么別的原因。
林其樂想起她在群山第一次遇到蔣嶠西時,蔣嶠西也是這樣的臉色,白得不真實,病態(tài),像冬日的雪。
這個新年,林其樂感覺很孤單。
明明每時每刻都和余樵、杜尚他們在一起,林其樂卻總想些別的事情。她戴著大紅色的棉帽,穿著大紅色的棉鞋,手上套著大紅色的毛線手套,工地上的叔叔阿姨一見她就笑,說她像個中國娃娃。林其樂手里提著杜尚的媽媽做給她的蓮花燈,沿著群山工地無數(shù)條大路小路走。
她走過許多人家的門前,也顧不上數(shù)人家房檐上倒掛的冰凌。小孩子們在堆雪人,打雪仗,林其樂感覺自己長大了,對那些也不再感興趣。
她走到蔣嶠西家門外,抬起頭,看到蔣嶠西家亮著的燈,還有緊閉的房門。
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見過蔣嶠西了。
吃晚飯時,媽媽問:“櫻桃,怎么了?”
林櫻桃抬起頭來,碗里有吃了一半沒再吃的排骨,她看媽媽,又看爸爸。
林電工好像有點無奈,說:“櫻桃,你是不是聽說什么了?”
聽說什么?林其樂看他們,不知道。
媽媽用手一推爸爸,說:“幾個老太太胡說八道,你和櫻桃說這個干什么�!�
林電工卻看著林櫻桃懵懂的臉,笑了,說:“我們櫻桃還小,是不是啊。”
飯吃完了,林電工握住了林其樂的手,要帶她去蔡叔叔家玩。
巧的是,門一出,正好碰見隔壁蔣經(jīng)理一家人也要出門。
蔣經(jīng)理開口叫道:“林工!”
林其樂感覺爸爸把她的手松開了。
林電工回頭與蔣經(jīng)理寒暄起來,蔣經(jīng)理給他太太梁虹飛介紹,說剛調(diào)來群山那半年,他和蔣嶠西基本都在林電工家吃飯。
蔣嶠西背著他的小書包,站在他父母身邊。林其樂穿著大紅色的外套,一開始還不敢走過去,是聽見蔣嶠西的媽媽和自己爸爸說話了,她才猶豫著過去了。
“蔣嶠西……”她小聲說。
不再是那種無所顧忌的,肆無忌憚的笑著叫他了。
而是小心翼翼的。
蔣嶠西也看林其樂。
有那么一會兒,兩個小孩兒誰都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林其樂說:“你知道工地門口新開了個海鮮包子鋪嗎�!�
蔣嶠西搖了搖頭。
“可好吃了,要早起排很長時間隊才能買到,”林其樂對他講著,好像自己都饞了,她笑著,“你要吃嗎,我明天和余樵他們?nèi)ヅ抨牎!?br />
“好�!笔Y嶠西輕聲道。
奇怪,好像只有走得這么近,面對面地聽他開口說話,看著蔣嶠西的眼睛,林其樂才會覺得,這確實是她認識的那個人。
蔣嶠西很快走了。他背對著林其樂,被他父母帶著走進夜色里。林其樂能聽到汽車引擎聲,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早,林其樂早早從床上跳起來,洗臉刷牙穿上棉衣,和余樵、杜尚、秦野云一起去工地門口排早點攤的長隊。秦野云與她從幼兒園起就是同學,從未像這個寒假這樣親近。
畢竟余樵站在旁邊,她們倆誰先動手都要被彈腦殼兒。
大冬天,確實冷,排隊的人人縮著脖子。余樵給他全家人買了包子、油條,還有他小表弟余錦哭著要喝的甜豆?jié){。
周圍排隊的工人們誰見了余樵都夸他,勞動模范余班長的兒子,長這么高的個兒,將來定有出息!
林其樂相比之下就比較沒出息了。她給爸爸買兩個包子,給媽媽買兩個包子,給自己買了一個,然后又買了四個鮮蝦包給蔣嶠西。
也許他父母會想要一起吃?林其樂猜想。
臘月隆冬,寒風凜冽。林其樂穿著棉衣,她看了看自己的口袋,裝不下,便拉開棉衣的拉鏈,把那四個鮮蝦包放進懷里。
蔣嶠西是第一次吃,林其樂覺得,熱的是最好吃的。
余樵看她:“你干什么呢!”
“我先走了!!”林其樂說完就跑。
林其樂來到蔣嶠西家門前,她把包子拿出來,提在手里,鼓起勇氣,去敲蔣嶠西的家門。
她敲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了。
蔣嶠西穿著格紋睡衣睡褲,套了個外套,站在門里。
林其樂一下子笑了,說:“蔣嶠西,我買到鮮蝦包了!”
蔣嶠西眉頭微皺著,還沒說話,在他身后有個女人說話了。
“誰��?”
然后是蔣經(jīng)理的聲音:“蔣嶠西,誰來了�!�
林其樂愣了愣,她見蔣嶠西也不說話,蔣嶠西總處在一種對他父母長時間忍受的狀態(tài)中。林其樂大聲道:“蔣叔叔,我買了鮮蝦包,你要吃嗎?”
“不用了,”沒想到蔣媽媽在屋里直接說,“謝謝你,你拿回去自己吃吧。”
林其樂在門外愣住了。
蔣經(jīng)理在屋里說:“櫻桃,你拿進來吧�!�
蔣媽媽說:“拿進來干什么,外面的包子你知道是什么肉做的?”又喊:“嶠西,嶠西,進來吧,太冷了,把門關(guān)上�!�
蔣嶠西在他母親的聲音中抬起頭了,看了林其樂一眼。不知為什么,林其樂感覺蔣嶠西好像笑了,好像自嘲。
蔣嶠西把門關(guān)上,回房間去。
這天早晨,余班長吃完了早飯,要騎車帶余錦去牙科診所看牙。路過林櫻桃家那排平房門口的時候,余班長想起秦野云今兒早上告訴他,林櫻桃買了九個包子,還偷偷藏了四個在衣服里:“她肯定要干壞事!”
他推開林電工的家門,沒想到一進去就聽見閨女的哭聲。
林電工正坐在暖氣片旁邊的小板凳上,一邊哄坐他腿上哭得滿臉是淚的林櫻桃,一邊和閨女一塊兒吃鮮蝦包子。
“好好吃��!”林電工把白嫩嫩的包子皮兒掰開,“原來鮮蝦包這么好吃!”
林櫻桃把她的頭倚在爸爸肩膀上,小聲啜泣:“是不是……很好吃……”
林櫻桃從早上七點哭到八點,余樵來她家的時候她還哭呢。余樵走出去,瞧了眼隔壁蔣嶠西家緊閉的房門。
蔡方元寒假天天在家睡懶覺,被余樵和杜尚從被窩里硬生生給拽出來了。蔡經(jīng)理一聽說余樵要拉蔡方元去做數(shù)學作業(yè),非常高興,塞了一大碗給幾個男孩子,又倒了一大碗,讓余樵給林櫻桃送去。
蔡方元沒辦法,余樵叫他來,只能他親自出馬了。他揉著睡眼惺忪的胖臉,抱著懷里的數(shù)學課本,敲響了蔣嶠西家的屋門。
林其樂穿著嫩黃色的毛衣,坐在她的小房間里吃媽媽洗好了的。余樵還在旁邊看體育報紙,秦野云在玩林其樂床頭從香港買來的芭比娃娃。
杜尚惴惴不安,一個人對著空氣揮拳。
蔡方元進了林其樂家。他還一臉困意,把手里的數(shù)學課本朝林其樂一丟,他就躺在林叔叔的床上開始了第二次睡眠。
林其樂把數(shù)學課本翻開,看到蔣嶠西寫的一行字:
“我媽走之前,你就當不認識我,”蔣嶠西寫道,“開學以后再陪你玩。包子你想要多少我給你買�!�
蔡方元剛迷糊了一會兒,就被林其樂給拼命搖醒了。
蔡方元揮著手,讓她消停會兒:“行了行了,我聽見他媽讓他轉(zhuǎn)學回省城,他不愿意……”
當晚,蔣家的家門又被人敲開了。
林其樂還穿著白天時那件紅襖,端著手里一盤熱乎乎的棗面饅頭。
“蔣叔叔!”她說,“我媽媽蒸了一筐棗面饅頭,讓我給你送一點來。”
蔣經(jīng)理在臥室里道:“謝謝櫻桃,放在桌子上吧�!�
梁虹飛說:“小姑娘,拿走吧,我們不愛吃饅頭�!�
蔣經(jīng)理說:“梁虹飛!你有完沒——”
“叔叔阿姨,我把饅頭放在桌子上了。”隔著一扇臥室門,林其樂大聲說道。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天真無邪,反倒讓大人不知道怎么接話了。
林其樂走過了來開門的蔣嶠西身邊�!笆迨灏⒁�,我回家了!”她說。
她抬起眼,看了蔣嶠西。像地下黨接頭。蔣嶠西身披著外套看她,沒忍住也悄悄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
本章注釋:
*電視上演的武則天:2000年3月30日,中央電視臺電視劇頻道播出電視劇《大明宮詞》,武則天由歸亞蕾飾演。
☆、第
17
章
一筐棗面饅頭被孤零零丟在了廚房里頭,沒人去碰它。
直到了半夜,才有個睡不著覺的男孩子穿著睡衣起來。他一手攥著奧數(shù)書本,一手拿著筆,走進冷清寥落的廚房。燈打開了,他在角落里找了個木凳子坐,一面把書攤開了繼續(xù)算題,一面掰開棗面饅頭,吃在嘴里應付肚子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