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可蔡方元又不笨,又不傻,他十歲了,他有自己喜歡的女孩。
林電工在旁邊一頭霧水的,聽到蔡方元不住嚎哭“Vivian”這個名字,他問:“Vivian是誰?”
杜尚在旁邊猶豫道:“是、是個女明星�!�
林其樂抱著她的《西游記》漫畫,說:“是特別好看的女明星!”
“她長什么樣子�。俊绷蛛姽柌谭皆�。
蔡經(jīng)理工作忙碌,日理萬機(jī),自然不比林電工這么有“閑功夫”,能傾聽這些正在成長的,卻仍顯稚嫩、不諳世事的孩子們在想什么。
林其樂幾個人陪蔡方元回家。蔡方元在路上哽咽著,自言自語:“等我以后長大了……”
余樵道:“你到底怎么被你爸發(fā)現(xiàn)的?”
蔡方元冤枉道:“我怎么知道��??我都藏床墊子底下了!”
他二人交流著藏匿辦法。大概自人類繁衍始,小孩怎么躲避大人,學(xué)生怎么躲避老師,丈夫怎么躲避妻子,或是妻子怎么躲避丈夫——這都屬于亙古不變的話題。
林其樂抱著懷里的《西游記》漫畫,蔡方元沒事了,她打算回家找蔣嶠西了。
“櫻桃,”杜尚說,“你前幾天不是別黑色的發(fā)卡嗎?”
林其樂轉(zhuǎn)頭看他,點了點頭。
“可是蔣嶠西不喜歡黑色。”林其樂說。
杜尚皺眉道:“我喜歡啊!”
林其樂睜大了眼睛看他。
林其樂翻開手中的漫畫書,把那片當(dāng)作書簽的黑色發(fā)卡拿出來,走過去別到了杜尚頭發(fā)上,慷慨道:“那給你戴吧!”
*
六月份,電視上在播國際大新聞,朝韓首腦會晤。
“朝鮮半島55年來的堅冰在兩國元首的相逢一笑間融化,這一天注定將永載史冊!”
林其樂和蔣嶠西在后院玩小兔子,林其樂偷偷伸頭往客廳看,一位西裝革履的叔叔端坐在他家的客廳里,頭深深低著。
林電工在客廳問:“你現(xiàn)在做這個,賺不賺錢?”
那叔叔說:“我走一步算一步吧。現(xiàn)在也下崗了,總要想辦法養(yǎng)家糊口吧。”
林媽媽問他:“外面生意好不好做?”
那叔叔說:“我也想過去做點小買賣,但是手頭太緊,只能先攢點錢�!�
等這位叔叔走了,林其樂才走進(jìn)客廳去。她看到好幾紙袋的東西擱在她家沙發(fā)邊上。
每個紙袋都印著“安利”兩個字,不知是裝著什么。
“你都買了他拿來的東西了,”媽媽在臥室里小聲勸道,“還要借給他錢�。俊�
林電工笑道:“我跟他熟,他不會不還的�!�
林其樂吃完了晚飯,端著空碗進(jìn)廚房,她看到媽媽用那個安利的藍(lán)瓶子倒洗碗精嘗試著刷碗。
“爸爸,”林其樂轉(zhuǎn)身問,“今天那個叔叔是誰啊?”
林電工笑道:“不認(rèn)識啦?”
林櫻桃搖頭。
林電工說:“那是你汪叔叔�!�
“當(dāng)年和爸爸一同進(jìn)廠的,”林電工說,心有戚戚似的笑了笑,“他下崗了,沒有工作了,爸爸得幫他一把�!�
林櫻桃問:“他為什么會下崗?”
她每次問“為什么”,爸爸總能給她幾句話的答案,從來不會敷衍她�?蛇@時候爸爸卻沉默了。他說:“櫻桃,你和嶠西寫作業(yè)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
本章注釋:
*泰山旅游從2000年1月4日9.65元起漲,到3月30日升至48元高價,最大漲幅397%。
*“蘆葉蓬舟千重,菰菜莼羹一夢”:出自《水調(diào)歌頭·平山堂用東坡韻》。
*朝韓第一次首腦會晤,發(fā)生在2000年6月13日。韓國總統(tǒng)金大中因促進(jìn)朝鮮半島和平等方面做出的努力獲當(dāng)年諾貝爾和平|獎。
*安利: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進(jìn)入中國市場的一種直銷品牌。
☆、第
14
章
林其樂問余樵,下崗是什么意思。
余樵說,下崗就是沒有國家給的工作了:“秦野云他爸不就下崗了嗎�!�
林其樂想了一會兒:“那讓汪叔叔也來工地開一個小賣鋪不行嗎�!�
“我爸說,秦叔叔情況特殊,當(dāng)時是工地特別照顧,才留下的,”余樵說,“而且工地已經(jīng)有一個小賣鋪了,不可能再開一個,只能說汪叔叔運(yùn)氣不好。”
運(yùn)氣不好。林其樂想�!斑\(yùn)氣”真是個殘酷的詞。
“我爸也借錢給他了,”余樵說,“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再來借第二次�!�
汪叔叔第一次來群山工地,是六月份的事。到七月份,他給林電工打電話,說他人已經(jīng)到廣西了,還做成了第一筆小買賣。
“林哥��!”汪叔叔在電話里喜不自勝,一改那一日來林家時的低沉沮喪,“多謝你和嫂子那天借給我的錢,連本帶利息,連那套我那個洗碗精的錢,下星期回群山我一并都還給你!”
他太高興了。林電工聽到了電話,還有點懵。
林電工問:“你真掙著錢了?”又說:“不用,不用利息,咱們哥倆算什么利息啊。洗碗精的錢也不用給。你嫂子說,你那個洗碗精還挺好用的�!�
汪叔叔在電話里道:“林哥,你別推了。你和嫂子在工地上成天累死累活掙那點兒錢,我還不知道?干電建的,日子過得又累又難,我從廣西給嫂子買了套進(jìn)口化妝品,就當(dāng)為上回突然找你們借錢,賠個不是!”
汪叔叔在廣西掙到錢了,從一個誰看他都倒霉的下崗職工,搖身一變成了拿大哥大、開小汽車的正經(jīng)商人。林其樂坐在路邊的暖氣管道上,喝著葡萄汁,看蔣嶠西和余樵他們踢足球。身后來來往往的電建工人們,每個人都在談?wù)撏羰迨宓氖隆?br />
蔣嶠西踢了一會兒球,出了汗了。他索性到林其樂身旁坐下。
“你沒帶水?”他問她。
林其樂搖了搖頭,看蔣嶠西連睫毛上都有汗,她把手里的葡萄汁遞給他。
蔣嶠西接過去咕嘟咕嘟就喝,把林其樂剩下的半瓶都喝光了。
他們一行小朋友去工地小賣鋪買水,還沒進(jìn)門呢,就聽見小賣鋪里有人說話。
秦叔叔問:“他賺了多少錢?”
“不知道,”那個來買煙的客人說,“聽說啊,他做了這一趟買賣,回來就要去省城買樓了!”
林其樂走進(jìn)這家閉塞的小賣鋪里。之前余樵說,秦叔叔當(dāng)年情況特殊,是“運(yùn)氣好”,才能在公司工地上承包這么一間小賣鋪的。
可林其樂看秦叔叔的情形,怎么也不像運(yùn)氣很好。
建筑工程是一門危險的行當(dāng),每年總要死傷成百上千的人。
秦叔叔就是其中一位,他受過工傷,左腿落下了殘疾,不僅下了崗,家庭也破碎了。
如果不是余樵的爸爸從中說了許多好話,上上下下走關(guān)系,秦叔叔恐怕連留在工地上開小賣鋪的機(jī)會都沒有。
秦叔叔一直想治好他的腿,想回到崗位上工作。他每兩個星期去醫(yī)院做一次診療,花去了許多積蓄,可就是治不好。
到林其樂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去醫(yī)院了。他每天學(xué)著群山地方上的市民一樣,自己修煉氣功治病。
快放暑假的一天,汪叔叔“衣錦歸鄉(xiāng)”了。他開的車就停在林家附近的路口,汪叔叔穿一身漂亮西裝,手里也不再提什么安利產(chǎn)品了,改提茶葉和進(jìn)口化妝品。他在林其樂家吃了頓午飯。
林其樂手捧著一大塊荔浦芋頭坐在家門前啃,這也是汪叔叔從廣西帶來的。媽媽從屋里叫她,說芋頭又蒸好一些,讓她端去給各叔叔阿姨家都分一點。
汪叔叔說:“林哥,我之前跑了幾個工地借錢,說實話,那么多同事,肯借給我錢的只有你們幾位老哥。我已經(jīng)在廣西摸透一點門道兒了,你看工地上這住宿條件,磚瓦平房,你和嫂子帶著櫻桃,干一輩子也掙不到多少錢,櫻桃還這么小——”
林電工猶豫道:“你是想……”
汪叔叔說:“我是想,我之后在廣西做買賣,也需要人手。別的人我還不信任,不如咱們自家人!你和余哥,人品我是絕對放心的!你們是想在工地上苦干一輩子,還是咱們哥幾個一塊兒出去闖蕩闖蕩?”
林其樂端著荔浦芋頭朝蔡方元家里走,聽到蔡方元的媽媽說:“櫻桃說買泰山旅游,結(jié)果就你買了,林海風(fēng)他自己沒買?”
蔡叔叔嘆息道:“沒有。所以我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蔡方元媽媽直笑:“這個林海風(fēng),虧都讓他吃了,好不容易生個閨女挺機(jī)靈的,他還沾不著光!”
汪叔叔吃完了飯,要走了。林媽媽說:“櫻桃,過來送送汪叔叔�!�
林其樂走過去,謝謝汪叔叔送給她的玩具和進(jìn)口書包。
汪叔叔摸她的頭發(fā),抬頭道:“林哥,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再給我打電話!”
那天夜里,林其樂在小屋里睡著覺。隔著大衣柜,她聽到爸爸和媽媽一直在小聲討論些什么。
媽媽小聲嘆氣,而爸爸時不時地笑,在寬慰她。
半夜林其樂醒了,發(fā)現(xiàn)爸爸還沒有睡著。
林電工坐在床邊,借著一盞小燈,正看一本書。見女兒起床了,他問:“有蚊子?”
林櫻桃搖搖頭,走到了爸爸身邊。
爸爸看的書叫做《荒原狼》,書脊貼了工人圖書館的標(biāo)簽。林櫻桃坐到他懷里,跟著看,看了半句話就開始發(fā)困了。
第二天一早,林電工夫妻倆又起很早去上班,林其樂即將面臨期末考試,爸爸讓她考試前多看看課本,不要光顧著玩。
“爸爸,”林其樂問,“你也要去廣西嗎?”
林電工在脖子上掛好了工牌,聽了這話,他蹲下身來。
“爸爸不去,”林電工對她說,眼尾垂了垂,有點歉疚似的笑,他問,“櫻桃,最近零花錢夠不夠花��?”
“夠花�!绷謾烟一卮�。
林電工笑著點頭。
林櫻桃說:“爸爸,我們晚上吃南京板鴨好不好呀。”
“好啊,”林電工答應(yīng)下來,“今天下了班去買,就是不知道那個板鴨師傅來不來。”
林其樂牽著爸爸的手,一直走到了路口,才和她的小伙伴一起去上學(xué)了。
*
2000年的暑假,蔣嶠西不打算回省城去了。他計劃去香港的堂哥家住一陣子,之后就回群山市來。
他走了以后,林其樂就變得無所事事,和余樵他們在一塊兒玩,也總是提不起精神。
她在家看《西游記》的漫畫,從午飯看到晚飯,到了夜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林電工舉著電話叫她,說嶠西從香港打電話來。
林其樂抹去臉上的眼淚,說話時仍掩蓋不了哭腔。
“孫悟空的師傅不要他了……”林其樂對著電話里哽咽道。
蔣嶠西在香港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才剛開始看啊�!�
“你都看完了嗎?”林其樂問。
蔣嶠西“嗯”了一聲。
“他以后會變得很厲害的。”他說。
“真的嗎?”林其樂問。
“他是齊天大圣,”蔣嶠西說,“上天入地,誰也不再是他的對手了�!�
蔣嶠西說,他會在香港給林其樂帶禮物回去,讓林其樂別哭了。林其樂聽了這話,終于破涕為笑了。
這是蔣嶠西第一次打電話來。隔天,林其樂一早起床又開始看《西游記》,她沒看兩句,突然想起了蔣嶠西。
林其樂坐在凳子上抱著電話機(jī),往香港撥蔣嶠西留給她的堂哥家的電話號碼。
對面一接起來,就是蔣嶠西又困又疲憊的聲音:“喂?”
林其樂愣了愣,她不知道蔣嶠西為什么一起床就是這種聲音�!笆Y嶠西!”她叫他。
蔣嶠西則如同見了鬼,瞬間就把電話給掛了。
林其樂不明所以,又往香港打了一次,沒有人接,她只好不打了。
蔣嶠西說他八月初就回群山。林其樂每天在家盼著八月,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七月末的一天,林電工很高興,因為蔡經(jīng)理說,省城總部分給林電工夫妻倆的房子終于落實下來了。
那是七月二十九日。林櫻桃坐在爸爸腿上,看著茶幾上鋪開的省城總部小區(qū)地圖。蔡叔叔在旁邊拿筆圈來圈去,告訴林櫻桃一家人,剩下的還有哪些房子位置最好。
“余哥挑過了嗎?”
“早就挑了,”蔡叔叔說,“就差你們家了。趕緊的,不然下個工地又來搶了�!�
林電工問:“櫻桃,你想住幾號樓?”
林櫻桃也不知道,她問:“蔣嶠西住幾號樓?”
蔡叔叔在旁邊笑了:“他家住干部樓,和你家隔一條馬路�!�
林櫻桃聽了,點了點頭,說:“那我住哪兒都行�!�
她去后院喂小兔子的時候,聽到蔡叔叔在客廳里小聲道:“櫻桃長大了,是小姑娘了。”
“長大什么啊,”林媽媽直笑,“小孩子家家,胡說八道的�!�
蔡叔叔說:“娟子,你們看情況……稍微管管她……”
林其樂晚上睡前,在日記本上又劃去了一天。馬上就是七月三十日了,蔣嶠西是不是快要回來了?
也許是日思夜想,總是想起他。林其樂半夜正睡著覺,被耳邊咚咚的聲音吵醒了。
那聲音很輕,卻很有規(guī)律,一下一下,敲在林其樂床邊那扇被萬年青葉片遮掩住的小窗戶上。
林其樂掀開窗簾,揉著眼往窗子外面看。她穿著睡裙轉(zhuǎn)身下床,踩著拖鞋,繞過了爸爸媽媽正睡的大床邊,走進(jìn)客廳。
她打開外面的門鎖。
群山工地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后半夜,蔣嶠西穿著他夏天貫穿的黑色短褲,黑色短袖襯衣,他手里抱了個盒子,就站在林其樂家門外。
林其樂聽到了樹上的蟬鳴,也許還有附近某家叔叔打鼾的聲音。
“你回來了?”林其樂問。
蔣嶠西看了林其樂的臉,又看林其樂背后,他問:“叔叔阿姨都睡著了?”
林其樂輕手輕腳關(guān)了家門,躡手躡腳走過了爸爸媽媽的床邊,進(jìn)到自己的小臥室里。
她把床頭的臺燈擰開了,借著微弱的燈光,她接過蔣嶠西手中的玩具盒子。
“這是送給我的嗎�!彼春凶永锏陌疟韧尥�。
“這是我堂哥給你的�!笔Y嶠西也在床邊坐下了。
林其樂很好奇地看那個娃娃,又見蔣嶠西從他自己褲兜里拿出一個更小的盒子來。
是一盒音樂磁帶。
“這是我給你的�!彼f。
林其樂放下了娃娃,把磁帶拿過來看。
她從來沒見過封面上這個女歌手。
“為什么送給我這個?”她問。
蔣嶠西的聲音很輕,也因為夜晚很靜,便顯得清晰,清晰得林其樂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我在香港聽到她的一首歌,”他說,“突然想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