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翌日清晨,又是晴空萬里的天氣。李月馳把昨晚洗的衣服收進來,放在床邊:“你自己能穿嗎?”
襯衫被陽光曬得溫熱,牛仔褲的褲腳還略有些濕潤,唐蘅說:“衣服沒干�!�
李月馳摸了兩把:“沒干?”
“你知道我的,”唐蘅把衣服推到旁邊,“嬌氣慣了�!�
李月馳:“……”
“我穿你的就行�!�
李月馳認命似的點點頭,起身拿來兩件他的衣服。一件是簡單的白T恤,料子已經有些薄,大概穿了很久。另一件是黑色的運動褲,很寬松。
唐蘅歪在床上,慢騰騰地穿好衣服,想了想,輕聲說:“學長,現在我從里到外都是你的,內褲也是�!�
李月馳不接他的話,反問:“餓不餓?廚房有飯。”
“想吃面條,”唐蘅已經打定主意蹬鼻子上臉,“以前你煮那種,記得吧?蔥花炒一炒,煎個雞蛋,有酸豇豆的話也放一點……”
李月馳沉默幾秒,冷聲說:“等著,”然后把夾克脫下,丟進唐蘅懷里,“拉鏈拉好�!�
“啊?”
“脖子。”
“哦——”唐蘅抬手摸了摸鎖骨上方的紅印,這是昨天李月馳留下的,“你不說我都忘了�!�
李月馳轉身出去了,關門的力道有些大,像在撒氣似的。唐蘅裹著李月馳的夾克,感覺自己十分小人得志。
面條還沒吃完,徐主任就到了。兩天不見,他確實憔悴了很多,大大的黑眼圈掛在眼袋上,嗓子又啞了,不似之前那么威嚴,反倒顯出幾分狼狽。而唐蘅則穿著肥大的運動褲,夾克拉鏈提到下巴,裹得嚴嚴實實歪在床上,神似抽大煙的老太爺。
“小唐啊,身體怎么樣了?”徐主任的語氣很是關切,“沒再發(fā)燒吧?”
唐蘅笑著說:“還行,死不了�!�
“嗨,你這小孩!可別再折騰啦,趕快把身體養(yǎng)好,咱們回澳門�!�
“回澳門?”唐蘅朝門口掃了一眼,看不見李月馳,“要回你回,徐主任�!�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有別的事�!�
“我了解,了解!”徐主任也朝外望了望,然后起身關上房門,壓低聲音說:“你當我不知道你和這小子的事兒?”
唐蘅:“哦�!�
“小唐啊,你想收拾他,你就早說嘛!何必搞成這個樣子……”
唐蘅:“�。俊�
“我是真沒想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的,還能碰上你們家的仇人!”徐主任向前挪了挪椅子,湊近唐蘅,“你想整他,直接說就好了,干嘛還搭上個孫繼豪!”
唐蘅無語片刻,問:“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還用誰告訴?你不就是嫌孫繼豪擋在前面,沒法動手么�!�
唐蘅:“……”
該說他是想象力太豐富,還是太匱乏?
唐蘅遲疑地問:“那你覺得我為什么來找他?”
“當然得找他,”徐主任理直氣壯,“不找他,他跑了怎么辦?”
……
倒也,有理有據。
唐蘅揚聲道:“學長!”
無人應答,唐蘅提高音量,又喊:“李月馳�。�!”
“誒你干嘛!”徐主任一驚,“別沖動啊小唐!這事兒咱們從長計議急不得——”
李月馳從院子里走進來:“怎么了?”
唐蘅抱起手臂,一副懶手懶腳的樣子:“給我點支煙�!�
徐主任瞟瞟李月馳,滿臉茫然。
李月馳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唐蘅催促道:“抽屜里的中華,抽完了再給你買。”李月馳這才拉開抽屜,把煙盒丟在唐蘅手邊。唐蘅抽出一支煙,銜在嘴里,含糊道:“火呢?”
徐主任好像反應過來了,尷尬道:“我有火……”
李月馳沉著臉摸出打火機,給唐蘅點了火。
“還有別的事嗎?”
“唔,”唐蘅拍拍床,“你坐這吧。”
徐主任:“那什么,小唐……”
“沒關系,”唐蘅深深吸了一口,感覺煙味直沖進肺里,令他通體舒泰,“我和學長熟得很�!�
氣氛變得詭異起來——三個男人坐在狹小的房間里,一個病怏怏歪著抽煙,一個冷著臉不說話,一個神色迷惑欲言又止。
好一會兒,唐蘅吸夠了煙,才問:“你知道盧玥和唐國木的事情嗎?”
徐主任左右看看,豎起大拇指對著自己:“你問我啊?”
“是啊�!�
“不至于吧,”徐主任笑了笑,“盧玥說你不知道,我不信。”
唐蘅摁了煙,冷冷看著他。
“既然不用回避小李,那我也不啰嗦了,”徐主任翹起二郎腿,語氣變得曖昧,“我和你說啊,小唐,這種事吧,就看結果怎么樣——出事了,那就是違法犯罪,沒出事,那就是文人風流�!�
唐蘅驀地握緊拳,感覺到灼熱的煙頭在手心里,被他碾成碎末。
“你大伯有本事,什么姑娘到了他那兒都是文人風流,”徐主任聳聳肩,無辜地說,“我以為你都知道呢。”
第50章
遮望眼
徐主任起身朝外走,剛到屋門口,又轉過身認真地問:“你真不和我回去啊?”
唐蘅低著頭不看他,“嗯”了一聲。
“那我就自己寫報告嘍。”
“寫吧�!�
“先說好,孫繼豪我肯定要保下來的,回頭你別翻臉。”
唐蘅忍無可忍道:“你走不走?”
“沖我急什么,”徐主任嘟囔著,“亂搞女學生的又不是我,我那是實話實說么——真看不出來,唐國木能養(yǎng)出這么個侄子�!�
他說完便雙手插兜地走了,步伐比來時輕快,顯然心情不錯。
房間里只剩下唐蘅和李月馳,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
外面有嘎嘎的鵝叫和悠長的雞鳴,聽來熱鬧極了。然而唐蘅似乎什么都聽不到,他只盯著自己的手,耳畔充溢六年前的聲音。
六年前,唐國木痛苦地蹙著眉頭,在辦公室走來走去。他說,我沒想到田小沁這孩子……這孩子的病那么嚴重!如果早點知道,我寧肯假裝和她在一起,也不敢拒絕她啊!
他聲音里的悔意那么真誠,以至于唐蘅沒法不相信他的話。不僅是他,連一向嚴謹到刻板的安教授也說,老唐,你就是太個有性了,我們社會學院這么多教授,哪個像你一樣天天吟詩作賦?你不知道你這樣很吸引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嗎?
他的語氣那么理所當然,所以田小沁也理所當然是被唐國木吸引了:一個熱愛學術的女孩子,遇見一個學富五車又才華橫溢的老男人,她瘋狂地愛上了他,愛而不得,最終為他跳樓。
是這樣嗎?當時他們都說,這件事就是這樣。
唐蘅猛地捂住嘴,干嘔起來。他感覺胃里翻江倒海,不是李月馳煮的那碗面,而是六年前那些人的話。那些聲音像一只大手在他的胃里攪拌著,他想吐,那些聲音又哽在他的喉嚨里,像一團濕嗒嗒的發(fā)絲。
李月馳用力攬住唐蘅的肩膀,輕拍他的后背。
唐蘅哆嗦著憋出幾個字:“你覺得,惡心嗎?”
李月馳說:“別想了�!�
“他們都覺得我該知道,”唐蘅用盡全身力氣攥拳,手臂也在顫抖,“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竟然相信他們,你說我是共犯嗎?”
“唐蘅!”李月馳低喝,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強硬地掰開他的手指。
那枚煙頭早成了碎末,在唐蘅手心燙出一個泡。
“李月馳——”唐蘅喃喃道,“給我支煙�!�
這次李月馳沒說別的,直接把煙點燃了,塞進唐蘅嘴里。國產煙的味道不像洋煙清淡,而是又濃又烈。唐蘅猛吸一口,瘋狂咳起來,咳得眼淚都流出來,嗓子也發(fā)痛,這才舒服一些。
他抽完第四支煙時,李月馳低聲說:“別抽了�!�
唐蘅默默放下煙盒。
“不想了,好嗎?”李月馳碰了碰唐蘅的臉,“和我說話吧�!�
“說……說什么?”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
“我忘了�!�
“你以前不抽,”李月馳說,“你要唱歌�!�
“嗯,”唐蘅搖頭,“但我現在不唱了�!�
“再也不唱了?”
“對�!�
“給我唱一首吧�!�
“……我現在,”唐蘅慘笑,“聲音已經壞了�!�
李月馳沉默幾秒,說:“沒關系�!�
唐蘅正欲開口,他又說:“我在里面,四年多沒有聽歌�!�
唐蘅一下子哽住,半晌,低著頭問他:“你想聽什么?”
“我第一次見你,你唱的那首�!�
唐蘅說:“我試試�!�
他深深地換了一口氣,希望自己的聲音不要那么糟糕——他知道他的聲音壞掉了,也許是因為抽煙,也許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總之再也不復從前的清澈和明亮。但至少,至少不要太過嘔啞嘲哳吧?
唐蘅分開雙唇,第一個字,夏,一瞬間他詫異地發(fā)現自己幾乎不會發(fā)音,夏——舌尖抵住下邊的牙齒,然后呢?然后就不知道了,他唱不出來。
唐蘅啞聲說:“這首好像不行�!�
李月馳點頭:“那換一首�!�
“什么?”
“湖士脫的第一首歌,還記得嗎?”
唐蘅閉上眼,恍惚地說:“你寫詞那首�!�
“嗯�!�
是,他知道李月馳說的是那首歌——當時湖士脫晉級到最后一輪決賽,組委會要求唱樂隊的原創(chuàng)歌曲。他們唱的那首歌是李月馳作詞、安蕓作曲,湖士脫的第一首歌。
李月馳說:“《遮望眼》�!�
哦,對,《遮望眼》。
當時蔣亞總是抱怨安蕓編曲太復雜,搞得他打鼓時壓力倍增,接著又酸溜溜地說唐蘅:“人家專門給你寫的情歌,你唱不好就趁早換我唱啊�!�
當時唐蘅冷漠道:“又他媽不是給你寫的�!�
《遮望眼》。
唐蘅捂住眼睛,焦躁地說:“我想不起歌詞了�!�
李月馳握著他的手,溫聲道:“沒關系�!�
“很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在河邊的時候,你問我記不記得你捅唐國木之前說過什么——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是不是很差勁?”
“不怪你。”
“但我就是忘了,”唐蘅搖頭,自顧自地說,“我控制不了�!�
李月馳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撫摸著唐蘅的背,不知過了多久,唐蘅漸漸睡著。他睡得并不踏實,涼風一陣一陣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半夢半醒間,唐蘅發(fā)現自己又回到六年前的武漢,決賽在江灘舉行,三支樂隊先后表演,湖士脫抽簽抽到最后上臺。他們站在臺上,四周是觀眾和評委,他絲毫不覺得慌亂——因為那首歌已經排練過無數次了。前奏響起,他說,這首歌叫《遮望眼》。
然后——然后他就記不起歌詞了。
奇怪他記著當年的那么多細節(jié),竟然記不起歌詞。
唐蘅睜開眼,看見豬肝色的天花板,他支起身子,發(fā)現李月馳坐在窗邊,背對著他。
窗戶的確半開著,因為李月馳在抽煙。就是那包紅色的中華,里面只剩兩支煙了。
李月馳摁滅煙頭走到床邊,問他:“還難受嗎?”
唐蘅盯著他的指尖:“你不是不抽煙了?”
李月馳笑了一下:“煙在這,你總惦記�!�
“我……我用一下你的手機�!�
“怎么了?”
“查點東西�!�
李月馳把手機遞給他。唐蘅點開瀏覽器,搜索“第一屆周黑鴨校園樂隊大賽”,竟然真的搜到一條新聞,點進去,是某個武漢本地新聞網,頁面下方飄著一溜黃色廣告。
“第一屆周黑鴨校園樂隊大賽已經落幕,冠軍花落誰家……就讓小編帶大家了解了解這支樂隊吧……來自漢陽音樂學院的五驚樂隊……”唐蘅一字一字讀完這則新聞,發(fā)現其中只介紹了冠軍樂隊。
那年的比賽,湖士脫沒有拿冠軍。
他不死心地搜索“遮望眼”,結果更和那首歌沒有關系——滿屏都是“不畏浮云遮望眼”。
難道他們唱過的歌,就這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月馳,你去把柴燒了吧�!�
“好�!崩钤埋Y應著母親,起身出去了。
唐蘅低頭盯著屏幕,覺得自己被拋入了一個荒蕪的地方。記憶和存在都不作數了。他想起田小沁,田小沁的死也是不作數的,很多人都以為她是對唐國木愛而不得才會自殺的吧?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記憶消失得無影無蹤,死無對證。
唐蘅木然地點擊著屏幕,不知道自己想尋找什么�;秀敝g,他點開那款直播APP,發(fā)現李月馳只關注了一位主播,“WR莉莉”,粉絲兩千,大概算不上多。
“WR莉莉”似乎并不是職業(yè)主播,上次開播時間還是三月十二號。唐蘅順手點進她的主頁,的確只是順手,然后看見她翻唱過一些歌曲。
二月十四號,《漂洋過海來看你》:大家情人家快樂哦~
一月五號,《我們的紀念》:突然想唱這首。
去年十月八號,《千年之戀》:和朋友一起唱的!
去年七月十六號——
《遮望眼》。
“這首歌是前段時間無意聽到的錄音,查不到歌詞和譜子了,只能自己翻出來~”
唐蘅的呼吸瞬間窒住。他直直盯著“遮望眼”三個字,指尖顫抖,幾秒后,才敢點開那個視頻。
前奏響起,他像一只飄搖的風箏,忽然被釘在時光里。
第一句來臨,不用繼續(xù),他想起來了那是李月馳寫給他的歌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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