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被你長發(fā)遮望眼
東湖不見
珞瑜不見
二號線不見
第51章
回武漢
唐蘅退出APP,把李月馳的手機放到一邊。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而似乎沒什么用——那個視頻像一叢火焰,點燃他腦海中的引線,然后嘭地一聲,炸出許多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李月馳寫給他的歌詞。
他們都沒想到李月馳會寫那么長的歌詞。《遮望眼》全曲四分十一秒,重復的唯有“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好喜歡被你長發(fā)遮望眼”兩句,唐蘅想起來,六年前他獨自跟著經(jīng)紀人去北京,獨自住在三環(huán)邊上嶄新的LOFT,獨自吃飯,獨自睡覺,常常半夜醒來,攥著手機猶豫要不要給李月馳打電話。他在MP3里循環(huán)《遮望眼》,又覺得自己聽自己唱的歌實在有些古怪,就叫阿豪在武漢錄了一版《遮望眼》發(fā)給他,循環(huán)沒兩天,又覺得還是很古怪——那是李月馳寫給他的歌,好像不該別人來唱。為此,阿豪還在電話里罵他“屁事一堆”。
那么——那個MP3哪去了?他有印象,白色索尼MP3,付麗玲去日本旅游時買給他的。他確信那個MP3里存著他唱的《遮望眼》。
此外,音信全無的還有阿豪。離開武漢之后,他就再也沒和阿豪聯(lián)系過——那個矮個子的男孩,和他一樣是gay。當然失聯(lián)的不只是阿豪,還有很多以前的老朋友,玩樂隊的,開酒吧的,開琴行的……這些人下落何處?竟像游魚入海,再無蹤跡了。
如果他沒有到貴州出差,那么在他的生命里,李月馳將和這些人一樣,再無蹤跡。
如果他信了李月馳說的“我配不上你”,然后和徐主任一起回澳門,那么在他的生命里,李月馳仍會音信全無。
唐蘅起身,踩著拖鞋慢慢挪出房間。他的腳心很痛,不知道是不是結(jié)痂的傷口裂開了,但是顧不上這些,他循著一點聲響穿過堂屋,來到廚房門口。李月馳家的廚房不算大,幾乎被灶臺占滿了。那灶臺是水泥砌成的,和地面連成一體,表面鋪了白瓷磚。唐蘅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灶臺。
李月馳正蹲在灶膛前面,不停往里面添柴。煙味很濃,柴火燒得畢剝作響,唐蘅被熏得咳了兩聲,李月馳這才扭過頭,有點驚訝地說:“怎么了?”
“我走走,”唐蘅望向他,“也不能天天躺著�!�
“那你等會兒,我弄完了來扶你。”
“好。”
李月馳加快手上的動作,不到半分鐘就把剩下的半筐木柴送進灶膛,然后他走到唐蘅身邊,把他的左臂架在自己肩膀上。
李月馳低頭嗅了嗅:“我去換身衣服�!�
唐蘅說:“怎么了?”
“燒柴味道重�!�
“沒事�!�
李月馳似乎認真思索了一下,然后說:“也對,你就當抽煙了�!�
唐蘅有些無奈地看著他,他繼續(xù)說:“那包中華你不許抽了�!�
“為什么?”
“對嗓子不好�!�
“我……”
“你不是想做么,”李月馳忽然壓低聲音,“煙盒里還有兩支煙,少抽一支換一次�!�
唐蘅愣愣地問:“換完之后呢?”才兩次��?
李月馳不答,只是說:“走吧,帶你去轉(zhuǎn)轉(zhuǎn)。”
唐蘅以為“轉(zhuǎn)轉(zhuǎn)”只是在院子里走兩圈,卻沒想到李月馳推來了摩托車。
“兜風��?”唐蘅有點驚訝。
“嗯,”李月馳說,“在這等我�!�
他說完又進屋去了,很快端出一盆水,用抹布擦洗起摩托車。皮質(zhì)座椅被擦得锃亮,連腳蹬都擦干凈了,在陽光下反著一小片金色的光。
唐蘅看見他的額頭亮晶晶的,出汗了。
李月馳跨上摩托,扭頭對唐蘅說:“來吧�!�
唐蘅挪過去,抬腿,雙手扶住李月馳的腰。
“坐穩(wěn)了嗎?”
“嗯�!�
他踩下油門,“嗡”地一聲,摩托車駛出院子。時近正午,陽光明媚到唐蘅需要瞇起眼睛,涼風灌進嘴巴鼻子,使得那股反胃感漸漸散去了。到處是綠色,樹,草,農(nóng)田,還有溪邊一片一片的青苔。四下無人,唐蘅摟住李月馳,把臉頰貼在他削瘦的后背上。
“李月馳!”風很大,需要吼著說話,“我們?nèi)ツ�!�?br />
李月馳不應,唐蘅便也不問了。山路起伏,有時顛簸得厲害,腳心傳來陣陣痛意。后來唐蘅干脆伸直雙腿,兩腳懸空,感覺自己仿佛快要飛起來。
他閉上雙眼,很希望摩托車永遠不要停,他們永遠飛馳在風中。
不過最后還是停了,唐蘅扒著李月馳不動,李月馳說:“到了�!�
唐蘅說:“抱一會兒�!�
于是他們就這樣停住,唐蘅從背后環(huán)著李月馳,仍然雙眸緊閉。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陽光更加溫暖,曬在后背上,幾乎有些燙。四周靜謐一片,既沒有人聲,也沒有雞鳴和犬吠。
風很大,但是并不冷。
后來還是李月馳說:“下車吧。”唐蘅睜開眼,眨了眨,發(fā)現(xiàn)他們身在山頂。這是很高的山頂,向下俯瞰,可見溪水蜿蜒,繞過點點村舍和片片農(nóng)田。
唐蘅環(huán)視四周,問:“這是最高的山?”
“這片最高的,”李月馳望著山下,“我小時候經(jīng)常爬到這兒玩�!�
“玩什么?”
“就坐著看,總覺得能看到更遠的地方,”李月馳笑了一下,“那時候我小學老師說縣里建了電影院,我就很想看看�!�
唐蘅沉默。
李月馳把手伸進褲兜,掏出唐蘅的手機。
“開機看看,”他說,“這里信號好�!�
唐蘅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把手機帶出來了——大概是他進屋端水擦車的時候,原來他早有準備。
“你總不能一輩子不開機,”李月馳說,“早晚的事�!�
唐蘅接過白色iphone8,沉默片刻:“那你回避一下,行嗎?”
李月馳痛快道:“待會上來接你�!�
說完便走向下山的小路,很快就看不見他的背影了。
唐蘅將手機開機,果然,一條接一條信息彈出來。他全都不看,直接撥了蔣亞的號碼。
好一會兒電話才接通,蔣亞的聲音睡意朦朧:“Hello?”
“說中文�!�
“啊——靠,唐蘅?!”
“嗯�!�
“你他媽死哪去了!”
“我在……”
“老子急得都要報警了!”蔣亞大罵,“前腳幫你檢測出安眠藥,后腳你他媽失聯(lián),怎么回事��?!”
“我在貴州�!�
“我知道啊!”
“我見到李月馳了�!�
“……”
電話那頭一下子沒了聲音,唐蘅說:“蔣亞?”
“你不是去出差嗎,”蔣亞的聲音變得急促,“你怎么見著他了?�。吭趺椿厥掳。俊�
唐蘅思索片刻,決定從最重要的事情說起:“我們又在一起了�!�
蔣亞:“……”
“不過,”唐蘅補充道,“是我單方面認為的�!�
“別開玩笑了,都過去那么久了……”
“我像在開玩笑嗎?”
“唐蘅!”
“我給你說一件事�!�
“李月馳肯定不同意!”
“對,”唐蘅望著遠處深藍的天際線,“他不同意。”
“是吧,你看,既然他不同——”
“你也知道對不對?”
“什么?”
“田小沁被我大伯強暴。”
“……”
“我就是給你說一聲,你愿意的話,幫我轉(zhuǎn)告安蕓,”又一陣山風吹來,唐蘅忽然感到無比平靜和鎮(zhèn)定,“我要回武漢�!�
唐蘅買了從銅仁到武漢的高鐵票,然后手機關機。
他席地而坐,凝視著半山腰的樹影,隨著太陽的偏移,那影子也被一點一點拉長,他想這情形李月馳一定也見過。
他不知道李月馳坐在這里的時候,都在想什么。
“唐蘅。”身后傳來遙遙的呼喊,唐蘅轉(zhuǎn)身,看見李月馳向自己走來,他身后盡是連綿的藍天白云,好像他是從天空中走來的。
雖然他下巴上有凌亂的胡茬,也許兩天沒刮了。他的T恤灰中泛白,已經(jīng)穿了很久。他太瘦,瘦得顯出幾分蕭索,令人不忍心看他站在風中。
李月馳走到唐蘅面前,唐蘅望著他黑黝黝的雙瞳。六年過去了,他入過獄的眼睛還是黑白分明,好像什么都變老了,只有他的目光不變。
唐蘅說:“我要回趟武漢。”
李月馳說:“不回行不行?”
唐蘅說:“不行�!�
李月馳沉默半晌,說:“回去也改變不了什么�!�
“就算改變不了,至少能想起來,”唐蘅頓了頓,“你知道嗎?我剛才一直在想,如果我沒來貴州,我不知道的就永遠不知道了,我忘了的也永遠忘了�!�
“……”
“比如你捅唐國木之前和我說了什么,我還是想不起來。還有很多,田小沁的事,蔣亞的事,安蕓的……”
“都過去了�!�
“但我不想忘了你,”唐蘅一字一句地說,“還有他們。”
第52章
教職人員
下午兩點的課總是令人提不起精神,尤其又逢雨天——這場秋雨已經(jīng)下了一個禮拜,淅淅瀝瀝,不知什么時候出太陽。
唐蘅和蔣亞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角落里,一個犯困,一個已經(jīng)睡著了。唐蘅打個哈欠,用胳膊肘撞了撞蔣亞。
蔣亞瞇縫著眼,含糊道:“干嘛?”
“醒醒,”唐蘅說,“你打呼嚕�!�
“靠,你們這課也太沒勁了�!�
“因為你聽不懂�!�
“別裝,”蔣亞翻了個白眼,“你他媽也困得要死�!�
唐蘅被他說得有點心虛,沒接話。
他確實犯困,但還真不是因為這堂課的內(nèi)容而犯困,雖說,講臺上那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把PPT念出了《金剛經(jīng)》的風韻。
他犯困,純粹是因為上午起得太早。
開學之后李月馳雖然能住學校宿舍,但因為那間出租屋還沒到期,所以他還是常常回出租屋去住。直到上周,租期結(jié)束,李月馳徹底搬回學校。
其實住宿舍更方便,畢竟就在校園里,但是對唐蘅來說,就不怎么痛快了——既不能隨時去找他,也不能在他家留宿,甚至連打電話都得提前約時間。加上李月馳研一課多,又要打工,兩人見面的時間就更少了。
李月馳說今天一整天都有事,晚上還得開組會,大概沒空見面。唐蘅一咬牙,說那我們早上一起吃飯吧。
七點半食堂見。
七點半?
嗯,我八點有課。起得來嗎?
沒問題啊。
早起毀一天,就是這么個道理。
蔣亞嘟囔道:“下次再也不來了�!�
唐蘅懶得理他。
“這也沒漂亮妹妹啊,”蔣亞伸長脖子不死心地望了望,“真的沒有,你們學校咋回事……”
“閉嘴�!�
“你有點感恩之心行嗎,爸爸是陪你來上課的。”
“我求你來了?”
“你還好意思說?”蔣亞縮回脖子,語氣哀怨起來,“約吃飯也不去,發(fā)短信也不回,演出完拍屁股就走……”
唐蘅本來就困,被蔣亞湊在耳邊絮叨一通,更覺得頭腦昏沉。
小老頭切到下一頁PPT,以一種沒有起伏的聲音讀道:“20世紀的學術思想在語言系統(tǒng)和意識形態(tài)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對立……”唐蘅抬眼望去,只見前面的腦袋倒了一半,沒倒的那些都用手撐著,大概也堅持不了太久。窗外天色陰郁,雨聲連綿,教室的白熾燈光略微發(fā)黃,也是黯淡的。
唐蘅終于忍不住了,對蔣亞說:“你看著,我睡會�!�
蔣亞正在回短信,沖他比個“OK”的手勢。
唐蘅趴下,閉眼,幾乎一秒就睡著了。
還有半個小時下課,按說他不會睡得太熟,但或許是小老頭的聲音實在過于催眠,他不僅睡得很熟,甚至做了個夢——夢里李月馳成了這門課的老師,捧著一本《社會學原理》站在講臺上,語氣冷淡地說:“現(xiàn)在開始點名。”唐蘅在夢里想,這個夢還挺逼真,因為李月馳穿著的就是早晨見面時的衣服,黑T恤,深藍牛仔褲,前天他剛理過發(fā),兩鬢推得薄薄的,干凈利落。
唐蘅看得移不開眼,又有點吃醋,對蔣亞酸溜溜地感慨:“李月馳肯定很招女生喜歡�!�
蔣亞說:“得了吧!哎呦你看他那個表情,好兇啊,你們學校的老師都這么兇嗎?”
唐蘅反駁:“他不是兇,他那是嚴肅�!�
話音剛落,講臺上的李月馳就抬頭看過來,目光冷冰冰的。緊接著他開口了,聲音也是冷冰冰的:“因為上課睡覺錯過點名的同學,算作曠課。”
唐蘅一愣,剛想開口辯解,李月馳又說:“尤其是你,唐蘅。”
“哎——唐蘅!唐蘅!”
唐蘅猛地睜開眼,就見蔣亞頂著紅色卷毛湊在跟前,正沖他咧嘴笑,露出一溜大白牙。
“點名呢!”蔣亞說。
“哦……”唐蘅還是不太清醒,只覺得教室的燈光更暗了,難道待會兒有暴雨?
蔣亞沖唐蘅挑挑眉毛。
唐蘅:“干嘛?”
蔣亞不答,又做出一副歪鼻子斜眼的表情,怎么看怎么猥瑣。
唐蘅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蔣亞的表情似乎不是對他做的——唐蘅緩緩扭頭,看到一件黑T恤,就是夢里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