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見他偷偷伸出指尖,去撩自己龍佩上的明黃絲絳,那陶醉的模樣仿佛在觸摸自己皮膚一般,玄光帝差點悶笑出聲。他從不知道,素來風光霽月、耿直無私的小趙縣令,竟也有如此……一言難盡的一面。
如果玄光帝來自于現(xiàn)代,大約會把“一言難盡”四個字換成“癡漢”。有姝智商爆表,情商為負,讓他去追求一個人,實在是難為他了。
二人一個繞著大殿查看,一個亦步亦趨緊跟,均樂在其中。兩刻鐘后,眾人紛紛數(shù)完米粒,然后找來算盤相加,卻得出三萬零七十八粒,比趙郎中的答案多出兩粒。
幾位能吏露出譏諷之色,有姝卻老神在在,指著其中一人說道,“你多數(shù)了兩粒。”
“魏琛,幫他再數(shù)一遍�!毙獾圩允窍嘈庞墟溆鄮兹艘捕紘鷶n過去心中默數(shù),半刻鐘后得到答案,果然多了兩粒。
那人當即跪下請罪,諸人這才露出驚駭難言的神色。隨便抓一把大米丟人銅盆就能精確得出重量與數(shù)量,考校的何止是一個人的計算能力?還有目力、眼力、耳力、手感。也就是說,趙郎中的綜合能力,早已遠遠超出常人能夠想象的范圍。
他說自己天賦異稟還真不是自夸�。》�,徹底服了!
眼見眾人露出欽佩的表情,有姝這才直勾勾地朝主子看去,腮邊若隱若現(xiàn)的小酒窩述說著他內(nèi)心的激動。這一下,主子該對自己刮目相看,繼而重用了吧?
玄光帝忍了又忍才沒讓自己露出嚴肅冷酷之外的表情。他走回上首坐定,贊道,“趙郎中果然大才。從今天起,朕任命你為按察司副使,與歐泰協(xié)同調(diào)查戶部貪腐一案�!�
有姝歡喜無限,立刻躬身領(lǐng)命,活像得了什么天大的美差一般。其余幾名官吏也被留下,與他一起整理賬目。
因玄光帝早有整頓戶部的打算,故而在頒發(fā)圣命的當天就把戶部大小官員全抓入天牢,其雷霆手段竟讓諸人連修改賬冊,抹平罪證的時間都沒有。戶部保存的歷年來的賬薄,現(xiàn)如今全都堆放在乾清宮里,足足占用了五六個偏殿,外面更布置了無數(shù)兵將,堪稱防衛(wèi)森嚴、水潑不進。
有姝依依不舍地離開乾清宮,被帶往偏殿,領(lǐng)頭的歐泰小聲道,“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在乾清宮里辦差。都把腰牌收好了,否則這些將士不但不會放你們進來,還有可能把你們就地格殺�!�
“怎會如此嚴重?”某個官吏膽戰(zhàn)心驚地詢問。沒了腰牌把人攆走也就罷了,怎能隨意在宮中殺人?難道皇上也不管嗎?
“你們看仔細了�!睔W泰沉聲警告,“這是來自于西北邊境的威虎軍,最是驍勇善戰(zhàn),而且只懂得執(zhí)行皇命,不懂得分辨是非錯對。皇上已經(jīng)下令,無腰牌而隨意靠近偏殿者殺無赦,他們便只認牌,不認人�!�
西北邊境正是皇上的藩地。原來是皇上親兵,難怪如此威儀懾人!眾人紛紛點頭表示明白,唯獨有姝明了,歐泰話中還有另一層含義。他曾翻閱過歷年邸報,記得十年前西北曾發(fā)生一件大事。因戶部許久沒發(fā)放軍餉與糧草,西北威虎軍在對敵時差點全軍覆沒,還發(fā)生過食用已死戰(zhàn)友尸體過活的慘劇。
十年的時間并不足以彌補傷痕,想來這些將士對戶部貪官的仇恨已深達骨髓。讓他們看守賬薄,被人收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甚者,主子把他們調(diào)入京城,沒準兒早已做好了全滅戶部,震懾百官的準備。
有姝猜得沒錯,他們離開正殿之后,玄光帝就叫來幾名刑部官員,對律法進行修改,把“貪腐六百兩者斬首”八個字,改成了“貪腐六十兩者斬首”。換一句話說,戶部隨便拎出一個最低等的衙役,都已經(jīng)達到斬首的標準。
可以想見,這條律法一經(jīng)頒布,將會引起何等動蕩,而被挑中的官吏們也隱隱有了預(yù)感,走進偏殿后莫不手腳冰涼,頭皮發(fā)麻。殿內(nèi)堆放的哪里是一本本賬冊,而是一張張催命符,有可能要了別人的命,更有可能要了他們自己的命。
也因此,坐下足有幾刻鐘,他們還未見動靜,只是不停用袖子抹汗。歐泰也不催促,端著茶杯徐徐啜飲。他不懂查賬,只是來當個監(jiān)工而已,順便好好觀察一下被主子格外看重的趙郎中。
事實已經(jīng)證明主子的眼光一如既往得精準。趙郎中無論才能還是秉性,都遠超常人。他進入偏殿后立刻把所有賬目的擺放規(guī)律找出來,待記住了各個年份、各個地區(qū)、各個部門的賬冊分別擺放在哪里之后才開始動作。
他把年代最久遠的一箱賬冊拖到自己桌邊,徐徐道,“以圓光二十年為基準,本官查此前的老賬,你們查此后的新賬。錢大人負責疆土類的賬目,孫大人負責田地類的賬目,李大人負責戶籍類的賬目,周大人負責賦稅類的賬目,王大人負責俸餉類的賬目。事不宜遲,現(xiàn)在就開始吧。”話落似想到什么,又朝歐泰看去,“還有,現(xiàn)在戶部官員已全被羈押,若是碰見相關(guān)政務(wù),難道都由皇上親自批復(fù)?皇上日理萬機,怎么忙得過來,不若也交給我們一同處理?”
眾人這才回神,齊齊朝他看去,心道趙郎中果然野心頗大,竟是瞅準了戶部尚書這個位置來的。
歐泰點頭道,“皇上事先已有吩咐,戶部諸事,趙郎中皆可自行審批,有難以裁決之事再去御前稟報。”
有困難可以找主子?有姝略一琢磨,決定沒有困難也得制造幾個,但去得太過頻繁,難免給主子留下平庸無能的印象,所以還需注意技巧。他擰眉,對追人一事頗感棘手,太急切了不行,太緩慢了不行,太露骨了不行,太含蓄了也不行,簡直是千古難題!
所幸他智商爆表,即便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主子身上,也沒耽誤工作。旁人只見他拿著朱批在賬冊上勾畫,不過一刻鐘就已經(jīng)看完十幾本,嘩啦啦一陣響,緊接著又是嘩啦啦一陣響,便算完了。
這種詭異而又超速的查賬方法,眾位同僚還是第一次見,心中不免生疑,但聯(lián)想到他舉世無雙的計數(shù)能力,又不敢貿(mào)然去問。歐泰沒什么顧慮,施施然走過去,“趙郎中,這些賬本你都看完了?發(fā)現(xiàn)端倪沒有?”
“有問題的賬本我都單獨擺在一邊。目前來看,尚未發(fā)現(xiàn)沒有問題的�!庇墟卑椎�。
歐泰頷首,正欲撿起一本翻閱,就見打扮成閻羅王的主子憑空出現(xiàn)在殿內(nèi)。他連忙放下賬冊,走回原位,裝模作樣地端起茶杯啜飲,以遮掩自己惶恐的表情。
有姝呼吸微微一窒,然后才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自從上次談話過后,這人就再也沒造訪過,令他著實慌亂了許久。
“你終于來了�!彼镁窳饕�,語氣中透著連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委屈。
“怎么?想念本王了?”閻羅王在他身邊坐下,湊近了去看他手里的賬冊。
有姝臉頰漲紅,表情糾結(jié),卻又不會撒謊,直過了幾息才聲如蚊蚋地道,“有點�!辈煌7瓌淤~冊的雙手習慣性地緩下,好叫對方看清楚。
“有點什么?”閻羅王惡趣味地逗弄。
有姝低頭查賬,不啃聲了,耳朵、腮側(cè)、脖頸,暈紅一大片。閻羅王雙手探入他腋下,輕輕撓了撓,繼續(xù)追問,“有點什么?”
有姝像扭股兒糖一般撲到桌上,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免得笑出聲,卻因?qū)嵲谂掳W,不免發(fā)出哼哼唧唧的響動。閻羅王見他臉頰緋紅、雙目沁水、吟語不斷,竟似被攝了魂一般,死死盯著不放,身體也迅速起了反應(yīng)。他不但沒放開這人,反倒把他抱入懷中上下摸索撫弄,咬著耳朵一聲接一聲地追問,“有點什么?快說,否則本王今兒一整天都撓你�!�
剛才還一臉嚴肅,公事公辦的趙郎中,現(xiàn)在卻在座位上翻滾呻吟,眾人原以為他得了急癥,細細一看又發(fā)覺他表情十分……十分蕩漾歡快,一時間全都懵了。
唯獨歐泰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以袖遮面,不敢亂看。萬萬沒料到心堅如鐵、手段駭人的主子,在趙郎中跟前竟是這番作態(tài)。玩鬧就玩鬧吧,還公然發(fā)情了,除了被他從身后抱住的趙郎中,大約只有自己能看見他下腹隆起的巨大。這是以玩耍之名行登徒子之實��?方才在正殿表現(xiàn)的那樣嚴肅刻板,轉(zhuǎn)眼就換了身份前來調(diào)戲,也不怕日后翻船。
歐泰暗暗為主子憂心,聽聞趙郎中越來越誘人的呻吟,連忙逃了出去。
有姝憋笑憋得快斷氣了,連忙喊道,“別撓了,我,我承認我有點想你�!�
“只是一點?”閻羅王脫掉他一只長靴,輕撓雪白細嫩的腳底板。借助桌布的遮擋,無人能看見靴子自動脫落的一幕。
有姝認輸了,坦白道,“不是一點,是很多,這樣成了嗎?”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對這人的思念已經(jīng)如此深刻。他依然喜歡主子,卻又對另一個人難以釋懷,仿佛自然而然就讓他走到了內(nèi)心深處,難以戒斷,難以抹除。
難道自己真是三心二意的渣男?有姝揪住自己頭發(fā),表情迷茫而又懊惱。
閻羅王見他如此,連忙轉(zhuǎn)移話題,“罷了,今天暫且放過你。聽說玄光帝要整頓戶部,你這是中選了?知道外界把按察司喚作什么嗎?”邊說邊替他撫平衣襟,梳理頭發(fā),置于桌下的手卻舍不得放開那纖細的腳踝與修長的玉足。
因他動作細微,旁人只覺得趙郎中坐直之后,衣服和頭發(fā)自動展平理順,倒也沒覺得奇怪,又見對方臉色紅潤,不似有病,就歇了叫太醫(yī)的心思。外面那些威虎軍氣勢驚人,在他們盯視之下來回走動真的需要莫大勇氣。
有姝果然沒再思考自己是不是個渣男的問題,好奇詢問,“外界管按察司叫什么?”
“鬼門關(guān)。入了此處,等于半只腳踏進了棺材。知道外面那些勛貴,有多少人想弄死你們,再一把火燒掉這些賬冊?不是十之八九,而是十成十。你們,還有玄光帝,已是全朝廷的敵人�!�
有姝“哦”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臉上始終不顯懼色。
“為了玄光帝,你當真連死都不怕?”閻羅王語氣微酸。
歐泰等主子玩夠了才走進來,正巧把這句話聽進耳里,掩面腹誹:玄光帝、閻羅王,不都是你一人嗎?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醋?
有姝坦誠道,“我之所以不怕,首先是因為我愿意為主子犧牲一切,其次是因為我相信你。你會保護我,我知道�!�
“那你有沒有覺得對本王很不公平?你為了另一個人赴湯蹈火,卻要本王為你傾盡所有。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有姝愣了許久,然后抬起胳膊就想狠狠扇自己兩耳光,卻被哭笑不得的閻羅王抓住手腕,無奈道,“本王逗你玩呢。你是本王的朋友,本王自然會護你周全,相信你的心情也是一樣。待到來日本王有求于你,你可不要推拒�!�
有姝大松口氣,連忙說好,卻再也不敢去想自己是不是兩個都愛的問題。他情商不夠,感覺腦袋快炸了。
眾人見趙郎中一會兒扭動呻吟,一會兒抬起手,對準自己臉頰要扇不扇,紛紛在心里嘆氣:難怪趙郎中不怕死地跑進宮請命,原來是個瘋的。唯獨歐泰暗笑到內(nèi)傷,卻又擔心被主子滅口,只得坐得遠遠的。
第82章
王者
閻羅王仿佛得了空閑,一整天都陪在有姝身邊查賬,看著他用朱批迅速勾出存在問題的條目,并做好注釋。他不像其他幾個官吏,手邊均擺放著算盤,看一會就噼里啪啦撥弄一陣,看一會兒又撥弄一陣,速度十分緩慢。他幾乎想都不用想,一眼望過去便是幾個紅叉,爽快的很,查完一箱緊接著又開一箱,半個時辰的工作量等同于別人忙碌幾天的成果。
閻羅王見他眼角微微發(fā)紅,心疼地勸慰,“慢點查,不急于一時,當心把眼睛熬壞了�!�
有姝用精神力回道,“你不明白,主子已把戶部全員抓入天牢,這些人在朝中根深葉茂,定然有人為他們斡旋,更甚者還會抹除罪證,反咬一口。我們?nèi)羰峭硪稽c,他們就會快一步,許多內(nèi)情就再也查不出來了,而主子將要承受更大的壓力�!�
閻羅王定定看他半晌,喟嘆道,“說來說去,還是在為玄光帝考慮。你且放心,他是真命天子,朝中那些權(quán)貴奈何不了他�!�
“他再強大,終歸是一個人,我能幫他一點是一點�!庇墟瓝u頭。
“他怎會是一個人?他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閻羅王語氣頗為不屑,眸光卻微微閃爍。
“怎會?帝王才是全天下最寂寞的職業(yè),因為站得太高,所以離周圍的人也就越遠。我不敢說與他并肩作戰(zhàn),但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守候卻是可以的。你也是皇帝,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你應(yīng)該懂�!庇墟J真回望。
閻羅王沉默良久才猛然把人拽入懷中,狠狠揉了兩下。若非場合不對,他真想撬開他齒縫,好好嘗嘗他唇舌的味道,看看是不是與他說的話一樣,又甜又暖。
歐泰坐在一旁看似發(fā)呆,實則側(cè)耳聆聽兩人的動靜,對趙郎中不知不覺討好人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瞧主子感動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吧?
然而在普通人眼里,情況卻是這樣的:趙郎中又發(fā)病了,好好查著賬就開始狂搖腦袋,把官帽搖歪,頭發(fā)也搖散幾縷,看上去越發(fā)像個瘋子。一天三瘋,再這樣下去就該抽起來了吧?真的不需要看太醫(yī)?
這樣想著,便有一人試探道,“趙郎中,我觀你面色不好,是不是找個太醫(yī)來看一看?”
“我沒事�!庇墟莺莸砷惲_王一眼,這才沖同僚擺手,然后拿起一本賬冊繼續(xù)翻閱。他一面勾畫一面與閻羅王吐槽戶部已爛到根兒里的貪腐情況,順便把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夸得天花亂墜,直說他是人民的救星,正義的使者云云。
閻羅王忍笑道,“他再厲害,若是沒有本王對地府的整頓,同樣無法挽救大庸國祚。凡間之殤,究根結(jié)底還是源于六道輪回之亂�!�
有姝也明白這個道理,認真點頭,“對,你也很厲害,你們兩個都厲害。”繼而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閻羅王整頓地府的手段,仿佛與主子整頓朝綱的手段如出一轍?
閻羅王見他面露狐疑之色,立刻轉(zhuǎn)移話題,“貪墨庫銀的手段極多,但有一條是最匪夷所思的,你想知道嗎?”
有姝一面查賬一面點頭,閻羅王這才繼續(xù),“庫銀由庫兵看守,而這種職位往往是世襲的。庫兵若是得了子嗣,在其五六歲的時候就會把抹了麻油的雞蛋塞入他后庭,以擴充容量,日日夜夜勤練不輟,待到成年,那處足以容納八十兩左右的銀錠。每到輪班的時候,庫兵們會各自拿取足量的庫銀塞入體內(nèi)帶出去,年深日久之下,這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家都如此,也就毫不避諱,每到下職,往庫房里一看,竟然全都是白花花的屁股。每人每天拿八十兩,總共上千人的庫兵,積年累月下來會貪走多少兩?”
有姝略一估算,得出一個天文數(shù)字,不免露出駭然之色。
閻羅王摸摸他腦袋,喟嘆道,“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所以說,能把一個國家蛀蝕一空的往往不是所謂的權(quán)貴,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吏。玄光帝已修改律法,意欲將戶部上下斬盡殺絕,也是情有可原�!�
他生怕有姝反感自己狠絕的做法,這才有現(xiàn)在這番話。
有姝哪里會質(zhì)疑主子的決定,自然連連說主子英明。一人一魂邊查賬邊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聞聽酉時的更鼓聲,歐泰拊掌道,“好了,該下值了,你們把查過的賬目匯總一下,交給趙郎中審核,若是沒有問題便各自散了吧�!�
閻羅王留下一句地府有事,也跟著消失不見。有姝試圖挽留,卻只抓到一團虛無,心里正空落落的,就見主子緩步入了偏殿,神色頗為冷沉。
“查了多少?”他徑直走到主位坐定。
有姝立刻忘了之前那點小空虛,拱手道,“啟稟皇上,查了兩箱。圓光二十年之前的老賬或可在三天內(nèi)查完。”
其余官吏面露愧色,低聲道,“啟稟皇上,吾等能力有限,只看了二十二本�!�
這是正常人的速度,但與趙郎中一比,實在是不夠看。有姝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露出驕傲的神色。他對自己的智商向來極有信心,不怕輸給任何人。兩相比較之下,主子定然會更看重自己。
玄光帝以拳抵唇,輕輕咳了咳,這才沖小公雞一樣的趙郎中招手,“把有問題的賬冊拿過來讓朕看看。”
有姝指著自己桌邊的兩口大箱子,“啟稟皇上,已審過的賬冊全都存在問題,而且極為嚴重�!�
玄光帝并不感到意外,命魏琛把兩口箱子搬到自己寢殿去,然后看向另外幾人。諸人心領(lǐng)神會,立刻說這二十二本賬冊沒有問題。有姝卻對這些凡人的能力表示懷疑,當他們半跪回話時,已嘩啦啦翻了五六本,眉頭皺得死緊。
“怎會沒有問題?你們究竟是怎么查的,如此大的紕漏都沒發(fā)現(xiàn)?”也不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純粹是覺得他們辜負了主子的信任,有姝上前幾步,指著其中一本賬冊說道,“這是圓光二十一年的購糧賬薄,分明被戶部貪墨掉四十八萬兩,怎么沒有標注出來?”
負責審查這本賬薄的官吏臉色慘白,接過看了又看都沒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
有姝恨鐵不成鋼,從書架上翻出圓光二十一年的各縣邸報,言道,“我曾過麗水府歷年來的邸報,所以印象深刻。圓光二十一年,麗水及其附近州府并未發(fā)生任何災(zāi)害,但戶部卻支出一筆二十萬兩的賑災(zāi)款,后又支出二十八萬兩的購糧款。而我曾代為掌管麗水政務(wù),知道府庫并未接收過這兩筆銀子。換一句話說,這是戶部為了貪腐而假造的條目。你們再看看,這一年,全大庸三十四個州府,竟有二十一個報了天災(zāi),這其中又含有多少水分?會不會存在地方官與戶部勾結(jié)起來虛報災(zāi)情,共同貪墨賑災(zāi)款的情況?查賬不僅僅是查看賬面是否平衡,還得結(jié)合實際情況�!�
他說得輕松,卻完全沒有想過,旁人哪里具備與他一樣超常的記憶力,連某一年某一地發(fā)生了何事都還歷歷在目,且結(jié)合到賬目中去。他邊說邊把余下的幾本賬冊看完,竟一連指出許多錯漏之處,尤其是餉俸類賬冊,簡直是胡編亂造、一塌糊涂。
“啟稟皇上,這本賬冊問題更大。微臣記得十年前威虎軍已死傷過半,然而戶部卻并未消除死亡將士的軍籍,而是照常給他們發(fā)放軍餉。威虎軍是您的親兵,這些軍餉您有無收到?若是沒收到,又入了誰的口袋?其中內(nèi)情還需徹查�!�
不過一刻鐘,他已連續(xù)指出幾樁足以顛覆戶部,撼動朝堂的特大貪腐案,叫一眾同僚冷汗淋漓,肝膽欲裂。趙郎中果然是個瘋子,嫌事兒還不夠大,非得把天給捅破嗎?
然而天塌了,自然有高個兒的給他頂著,尤其那人最愛的就是他這幅忠正耿直的模樣。玄光帝接了賬冊許久不言,正當大家以為他會雷霆震怒之時,他卻站起身,走到趙郎中跟前,用力呼擼對方腦袋,贊道,“好樣的,不愧為朕之賢臣,國之棟梁!”
我被主子表揚了?摸頭了?主子說我是他的賢臣?有姝被揉地東倒西歪,臉上卻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玄光帝還想揉他兩把,又礙于旁人在場,只得罷手,“你們都跟趙郎中學著點,查賬之前先把相關(guān)資料搜集詳盡,免得被假賬糊弄過去。天色不早,各自還家吧�!�
眾人面紅耳赤地領(lǐng)命,跨出殿門后遙望天邊的火燒云,忽然感到一陣心悸。這是腥風將起,血雨將至的征兆啊。
唯獨有姝心里存著事,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回去,沖臺階上的玄光帝拱手,“皇上,您是不是準備徹夜翻查我等審過的賬冊?您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通宵達旦,身體怎么受得了?微臣查過的賬冊均已記在腦海,您若是信得過微臣,微臣回去之后把所有問題匯總編撰,呈給您查看,那樣能省去許多時間,也不會累著您�!�
他言辭懇切,表情真摯,可見并非溜須拍馬,而是實打?qū)嵉匕鸦噬系慕】祮栴}放在第一位,叫人聽了無比舒心。玄光帝目中隱隱泛出笑意,面上卻沒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一聲。
有姝只要盡到心就好,并不需要多少回報,熱切而又貪婪地偷覷主子一眼,這才躬身告退。是夜,他正奮筆疾書,卻發(fā)現(xiàn)燭光暗淡了很多,抬頭一看才知是摯友來了,連忙把桌上的一沓宣紙攏到臂彎里,用手掌蓋住。
閻羅王已在一旁看了許久,語氣略顯怪異,“若是本王沒記錯的話,這些條目與你白天查過的那些賬冊有出入。你記憶力絕佳,定然不會犯這種錯誤,難道你是故意的?”
因毛筆扔得太快,有姝指尖、衣袖、前襟沾了許多墨點,看上去十分狼狽,且手忙腳亂、滿臉心虛的模樣越發(fā)顯得可疑。閻羅王繞著他走了兩圈,見他不自覺縮了縮脖子,于是篤定道,“你果然是故意把賬目弄混了,你就不怕玄光帝責難?要知道,他行事極為小心謹慎,即便你做好總賬,他還是會親自把老賬翻看一遍,以作校對,屆時定然能發(fā)現(xiàn)問題�!�
他把腦袋越埋越低的人扯進懷里,附耳道,“有姝,你不是那種糊涂人,你想干什么?討罵?”有時候,他真的搞不明白這顆聰明絕頂又單純無比的腦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有姝做賊心虛地四下看看,又把窗戶關(guān)嚴實,這才低語,“我告訴你,但你不能告訴別人。”
“除了你,本王還認識哪個大活人?”
“那就好。你說得沒錯,我是故意把賬目弄混弄亂,但我并沒有刪改,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行了�!庇墟プL燙的耳朵,神情極為羞赧。耍這種小手段,他還是第一次。
“然后呢?你就不怕玄光帝質(zhì)疑你的能力?”閻羅王越發(fā)弄不懂有姝的想法。在心愛的人面前,不應(yīng)該呈現(xiàn)出最好的一面嗎?怎么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姝用袖子遮住半張臉,悶聲道,“有一個成語叫‘欲揚先抑’你知道嗎?你看,我先把弄混的賬目交上去,讓皇上注意到老式記賬法的不足之處,然后我再假裝苦惱、思索,繼而提出新的記賬方法。兩相一對比,前后一襯托,豈不顯得我舉一反三,能力不凡?你說皇上會不會對我印象深刻,會不會從此加以重用?唯有拉近彼此距離,我才能找到機會。否則像今天這樣,我在偏殿查賬,他在正殿辦公,時間到了各自散去,案件終結(jié)各歸各位,下回見面會是什么時候?我只是個從六品的小官,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若再不抓住這次機遇,要等到何年何月?”
閻羅王盯視他良久,這才緩緩地,低低地笑開了。見鬼,為何連耍起小手段的有姝也會這樣可愛?欲揚先抑?虧他想得出來!
有姝另一只袖子也捂到臉上,感覺羞恥極了。
“遮什么遮,叫本王看看你這張抖機靈的小臉。”閻羅王已是笑不可仰,把他雙手扯開,拉到近前細看,“瞧瞧,已經(jīng)紅得發(fā)紫了,讓本王摸摸看�!碧绞忠幻桨l(fā)笑得大聲,“真燙,你且等著,本王去廚房找一枚雞蛋。”
“拿雞蛋做什么?”有姝左躲右閃,眼淚汪汪。
“在你臉上燙熟了當宵夜吃。”閻羅王再也忍不住了,把人拉進懷里又是掐臉又是捏鼻,更恨不得剝光了拆吃入腹。
因為把柄被人拿住,有姝絲毫不敢反抗,頭發(fā)、衣襟均被揉得一團亂才小聲道,“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成嗎?”
閻羅王又是一陣大笑,應(yīng)承道,“行,本王絕不告訴旁人。你的新式記賬法總結(jié)好了嗎,拿來給本王看看�!�
終于揭過這一頁,有姝長出口氣,連忙把早已撰寫好的一沓卷宗遞過去。閻羅王邊看邊點頭,不得不承認有姝的腦袋瓜的確聰明,就是手段太生嫩了一點兒。但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完全無需改進。
一人一魂討論到半夜,聞聽子時的更鼓聲才并排躺下,沉沉睡去。
翌日,有姝帶著一沓卷宗去乾清宮覲見,因昨晚被抓包,難免有些緊張,跨進殿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也不知玄光帝站在何處,竟立刻迎上來將他抱了個滿懷,溫聲提醒,“小心腳下。”
熟悉的龍涎香充斥著鼻端,令有姝有些醺醺欲醉,他不著痕跡地深呼吸,想把主子的氣味裝進肺里。
玄光帝睨視他微微抽動的鼻頭,嘴角飛快翹了翹,等人站穩(wěn)之后才克制有禮地收回手臂,問道,“趙郎中,賬目整理妥當了?”
“妥當了,皇上請看�!庇墟吨殖噬弦豁尘碜�,黑亮眼瞳這里看看,那里瞟瞟,就是不敢直視圣顏。
玄光帝一面輕咳一面接過卷宗細看,又命魏琛把昨天的老賬一并拿來核對。他此番行徑果如閻羅王所料,十分謹慎嚴格,若是哪里出錯,絕對逃不過他的法眼。昨天還想入非非的有姝,現(xiàn)在卻懊悔不迭,額角不禁冒出一粒粒細汗。
玄光帝捧著賬冊查閱,時不時瞥他一眼,神情極為莫測。大約三刻鐘后,他扔掉卷宗,詰問趙侍郎為何做事如此馬虎,竟一連弄錯好些條目。
有姝噗通一聲跪下,用發(fā)抖的嗓音請求恕罪,然后力陳老式記賬法的種種弊端,辯解說自己被弄暈了才會頻頻出錯,又說從中吸取了教訓,總結(jié)出一種新式記賬法,懇請皇上仔細一觀,對比優(yōu)劣。
玄光帝轉(zhuǎn)過身,走到窗邊眺望遠方,背影十分威嚴冷酷,叫有姝心驚膽戰(zhàn),冷汗淋漓。然而他若是換一個角度從前面去看,就會發(fā)現(xiàn)玄光帝的臉龐已經(jīng)扭曲變形,不是因為失望憤怒,而是極力憋笑。有趣,太有趣了!與有姝相處的每時每刻都能讓他樂不可支。
有姝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一大堆,這才翻出用新式記賬法總結(jié)的賬目,懇請皇上再次查閱,趁皇上還未轉(zhuǎn)身的片刻,用袖子飛快擦干額頭上的冷汗,然后揉了揉心悸不已的胸口。
玄光帝等猛烈的笑意盡皆消散才轉(zhuǎn)過身,先把有姝扶起來,然后接了賬冊查看,許久之后頷首道,“此法大善!魏琛,把各部尚書全都叫來,朕要讓他們看看這種新式記賬法,此后各部遞交的賬冊均要沿襲此法,并且載入律令!”
魏琛領(lǐng)命而去。
有姝悄悄吐出一口濁氣,感覺自己快虛脫了。別人耍個小心眼是信手拈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艱難?在官場上攀爬果然是件技術(shù)活,一根筋的人很不好混。
玄光帝把人逗弄得差不多了,這才頒下早已備好的賞賜,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加官進爵,而是許許多多蝴蝶標本,有的閃閃發(fā)光,有的通體雪白,有的色彩斑斕,一只一只釘在木板上,表面罩著透明的琉璃,晃得人眼睛發(fā)花。
這些賞賜簡直送進了有姝心坎里。他盯著標本看了許久,待主子詢問他是否喜歡時才猛然回神,激動道,“喜歡,太喜歡了!謝皇上隆恩�!�
玄光帝被他毫不掩飾的喜悅之情感染,也跟著揚起唇角。喜歡就好,這些蝴蝶全是他穿梭陽陰兩界,一只只親手抓來。能看見有姝如此明媚燦爛的表情,也就不枉他尋尋覓覓、煞費苦心。
等各部官員學會了新式記賬法,一天時間也過去了,有姝美滋滋的跨進家門,就見閻羅王正坐在客廳喝茶。
候在一旁的老祖連忙迎上來,“主人,您回來了,可要傳膳?”
“不用,今兒皇上留我用了御宴。”
聽出他話中難以掩藏的得意,閻羅王忍笑道,“看來你那小機靈是抖出去了?玄光帝是不是先大怒,然后大喜,最后給你加官進爵了?”
有姝臉頰漲紅一瞬,老實搖頭,“沒有加官進爵,就是送給我許多禮物�!痹捖淙滩蛔÷N起唇角,露出兩個小梨渦。
“什么禮物?拿出來讓本王開開眼�!�
“是一些蝴蝶標本,很漂亮,許多品種我見都沒見過。我只偶爾提過,說自己喜歡蟲子,皇上竟然就記在心里去了,你說他是不是對我有些好感?即便沒有,也該印象深刻吧?”有姝眼巴巴地看過去。
幾名鬼仆已經(jīng)把他帶回來的箱子打開,把一塊塊木板擺放在桌面上,供大王欣賞。
閻羅王咳了咳,故作酸澀道,“本王怎會知道他對你有無好感?不過是些凡物而已,竟叫你高興成這樣,你若是喜歡,本王有更好的禮物相送�!痹捖渲讣庖稽c便消去木板上的琉璃罩,令所有蝴蝶死而復(fù)生,翩翩飛舞。
有姝看得目瞪口呆,等所有蝴蝶飛入璀璨夕陽,化成點點鱗粉才張開嘴,短促地“啊”了一聲,語音中飽含驚喜與贊嘆。
閻羅王揪住他腮側(cè)的嫩肉,追問道,“本王和玄光帝的禮物,你更喜歡哪一個?”
有姝想了又想才道,“皇上送給我的是實實在在的擁有,而你送給我的是生命與希望。珍惜現(xiàn)有的一切,好好活在當下,但也不能對未來失去希望,二者都很重要,所以我都喜歡�!�
閻羅王愣了許久才點著他鼻尖,寵溺道,“很好,本王就喜歡你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的樣子。”
有姝極力否認,轉(zhuǎn)過臉卻露出一個心虛的表情。被逗弄久了,他也變狡猾了。
第83章
王者
戶部官吏均是做假賬的老手,出項、進項一早就抹得平滑光整,莫說皇上找來十幾個能吏審核,就算找一百個也是無濟于事。各大世家也都老神在在地觀望,只等皇上查不出個一二三來就集體上奏對他進行彈劾,皇室宗親亦做好了發(fā)難的準備。
然而事與愿違,不過查了三天賬,皇上竟已揪出五六個石破天驚的貪腐大案,有盜軍糧案、盜軍餉案、冒賑案、截庫銀案等等,貪腐金額總計達到了令人震驚的一萬萬兩,等同于大庸國十年賦稅收入的總和,更牽連大小官員幾百人。
先皇忌憚各大駐邊將領(lǐng),力圖打壓,因此對戶部盜取軍餉、軍糧的罪行視而不見,以至于情況越演越烈,竟到了邊疆士兵每年凍死、餓死無數(shù)的慘況。也正因為如此,五皇子一說入京勤王,各地將士就群起響應(yīng),拱立他為新主。
他要整頓朝綱,肅清戶部,京城的權(quán)貴們不答應(yīng)又能如何?他只需把邊疆的威虎軍、奔虎軍、龍騎軍等飽受饑寒之苦的將士們調(diào)入京城,往朝堂內(nèi)外一放,刀光劍影、殺氣騰騰之下誰敢說一個“不”字?
戶部尚書首先被判凌遲處死,株連九族,其從屬更是一個不留,斬盡殺絕。不僅戶部,其他各部官員均有所牽連,一時間入獄者甚眾。這場血雨腥風來得實在是太過突然,叫大庸權(quán)貴們措手不及,也氣急敗壞。他們無法想象皇上是如何在三天之內(nèi)把如此龐雜的賬目理清的,又是如何找到的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