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是你二叔啊!有姝,快快快,快跟二叔回去,家里備著宴等你呢!”男人邊說邊去拽人,生怕對方跑了。
“二叔,好久不見�!庇墟洑v了那么多風雨,脾氣已溫和很多,略略拱手致意,對以往的恩怨也只字不提。
地主老財見來人果真是小趙縣令的親族,只得遺憾地告辭。
有姝觀二叔形貌有異,將精神力逼于雙眼細細一看,不免大驚。對方脖子上戴了一副巨大的枷鎖,手腕、腳踝等處也扣著鐐銬,竟似囚徒一般。難怪他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十分疲憊。
這明顯是閻羅王用來對付作了惡的生魂的手段,難道他今日跑來接我,是受了閻羅王的指示?這樣一想,有姝也不擔心二叔對自己不利,施施然跟著去了。他回京述職之事并未告訴任何人,按理來說絕不會有人在城門口迎接,還設宴款待,可見早就得了消息。
至于這消息從何而來,大約是地府吧?反正去了以后就能知道。
二人走走停停,停停喘喘,終于到得一座三進的院落。這原本是“趙有姝”的家,爹娘死后便被二叔霸占,還給他下了毒藥,污他身染重疾,正大光明地送往鄉(xiāng)下老家將養(yǎng),令他過足了苦日子。若非族人心地善良,不曾冷眼旁觀,他早就餓死了。
抬頭看看寫著“趙府”兩字的匾額,即便沒有親身體會過“趙有姝”快樂富足的童年,有姝也覺得一陣唏噓。他站在門口望了許久才在二叔的催促下往里走,剛繞過二門,就見一名同樣干瘦的中年婦人踉蹌迎了上來。
觀對方沉重的步伐,遍布汗珠的痛苦表情,有姝不用精神力查探就知,她也戴了枷鎖,扣了鐐銬。
“侄兒,你終于回來了�?煺堖M,屋里備了酒席,就等你了�!眿D人急切地道。
有姝頷首,緩步而入,就見一名比自己大了五六歲的年輕男子面色蒼白地坐在桌邊。此人正是二房唯一的嫡子,“趙有姝”的堂哥趙有才。二房強占大房家產也是為了給他捐一個官當。
“趙有姝”高中狀元之前,他已捐到從五品的吏部郎中,算是可捐官銜中的最高品級,所耗費的銀兩少說也在七八萬之巨。然而二房乃庶出,既無田地也無鋪面營生,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又哪來幾萬兩積蓄?想也知道定然是搜刮了大房的家產。
當時“趙有姝”雖然高中,卻只得了個七品縣令的差事,且沒有銀子與人脈,根本斗不過官至五品的堂兄,只得忍辱負重地去上任。
曾經意氣風發(fā)的堂兄,現(xiàn)在卻像斗敗的公雞,露出頹然而又憤慨的神色,教有姝如何不疑惑?他用精神力略一查看,就見對方所佩戴的枷鎖與鐐銬比之爹娘更為巨大沉重,粗略估算,至少得有一二百斤。難怪他耷拉著腦袋和肩膀趴在桌上,原來不是故意給堂弟下馬威,而是根本走不動道。
看見如期而至的有姝,他目光微微閃爍,額頭的青筋也跳了跳,仿佛十分驚駭。
“你竟真的在今天入城�!边@句話聲量很小,卻讓有姝聽了個正著。如此看來,果然有人把自己的行程告訴他們,而他們不得不前去迎接。
試想,在奪走旁人家產后,你可愿意讓對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轉悠,定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吧?但這一家人偏偏著急忙慌地來尋自己,這里面沒有貓膩,有姝打死也不相信,又聯(lián)系到他們身上的枷鎖和鐐銬,幕后之人是誰已不言而明。
有姝相信對方不會傷害自己,所以毫無防備地來了,坐定后拱手道,“堂兄,別來無恙�!�
“回來就好,且把你的家產拿走,再給我寫一張和解書,這事就算了了,咱們老死不相往來�!壁w有才開門見山地道。
有姝垂眸,心道果然。
第76章
王者
趙家大房究竟有多少財產,“趙有姝”的記憶里竟然毫無所知。也對,管理中饋一般是當家主母的責任,兒子只需讀好書就成,待他長大成婚,還有媳婦來管,完全沒必要知道。是故,現(xiàn)在趙有才讓有姝拿走家產,他一時間也沒個頭緒。
“堂兄怎會忽然想要歸還家產?你和二叔可沒這個善心�!彼囂降�。
“讓你拿走就拿走,廢話那么多作甚。爹,把銀子拿出來。”趙有才額冒青筋地趴在桌上,仿佛肩頭壓了幾座大山,眼看著就要垮掉了。
他絕不會告訴堂弟,在對方歸京前半月,他們一家三口同時做了個夢,夢中被抓到閻羅殿受審,罪名是強占族親財產。閻羅王給他們戴上枷鎖和鐐銬后便把他們放回來,勒令他們立刻歸還家產,并得到原主的和解書,否則枷鎖與鐐銬會越來越沉重,直至把他們活活壓死。
起初他們還不太相信,哪料隨著時間推移,肩頭和四肢仿佛灌了鉛,稍微動彈一下就疼得鉆心。其中又以趙有才最為嚴重,莫說正常的行走,竟連躺在床上也成了一種折磨,肩頭的重量幾乎快把他的脊梁骨壓斷了。
昨天晚上,又有鬼差前來催促,說是原主明天正午便到,讓他們趕緊把家產還了,然后把對方寫下的和解書燒掉,方能去除肩膀和四肢的刑具。這回他們不得不信,天還未亮就跑到城門口去守,遠遠見著有姝,立刻跑去相認。
有姝見二房一家態(tài)度惡劣,顯然并不是真心悔過,眉頭不禁蹙了蹙。他雖然性格溫和很多,卻也并非以德報怨的圣母,想用幾兩銀子就把他打發(fā)掉,哪兒那么容易。反正刑具不是戴在自己身上,完全不用著急。
二老爺?shù)昧藘鹤又甘�,立刻從袖袋里掏出五十張銀票,艱難地推過去,“侄兒,這是你的家產,快好生收著。”
“是啊,你也別嫌少。當初咱們過來的時候,你爹娘不善經營,家里的田地、鋪面,賣的賣,虧的虧,欠了一屁股債,還是咱們幫你給還上了,要不你哪能安安生生地待在鄉(xiāng)下讀書,還十八歲就中了狀元�!闭f到最后一句,二嬸的語氣酸溜溜的,可見“趙有姝”憑自己的本事當了官,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有姝斂眉,不置一詞。這家人真夠無恥,分明占盡了便宜,反過來還說自己欠了他們。五千兩,合著把自己當成叫花子打發(fā)?
他略略翻查記憶,說道,“二叔、二嬸,你們別以為我年紀小就好糊弄。當初我爹娘死的時候,你們搬進來說要照顧我。我雖然不知道大房有多少家底兒,卻知道當年你們帶來多少東西,不過幾箱衣服,幾貫銅錢罷了,連雇馬車和挑夫的工錢,還是我的管家?guī)湍銈兏兜�。沒有我的家產,你們吃的什么山珍海味,住的什么雕梁畫棟,穿的什么綾羅綢緞,當?shù)氖裁闯⒚�?究竟是你們欠了我的,還是我欠了你們的,閻羅王那里自有分曉。這事,咱們還是等到死的那天再論個分明吧�!�
因二房一家早把大房的忠仆辭退,有姝也找不出人證來查明當年的是非恩怨。當然,即便找得到,他也懶得費那個力氣。這些家產二房若舍不得,盡管留著便是,他不著急。
思及此,他起身拱手,準備告辭。
二房一家這才急了,連忙去攔門。什么叫等到死的那天再論?他們身上的枷鎖再不拿掉,不出半個月就會被壓死。趙有姝這小兔崽子也不知是不是歪打正著,竟拿閻羅王來說事兒,還真點到他們死穴上了。
“五千兩你嫌少,那就再給你添五千兩。趙有姝,做人別太貪得無厭!”趙有才強忍怒火。因在吏部當差,這些年他賣官賣爵,委實賺了不少,把趙府里里外外修整擴建,弄得極其富麗堂皇。聽趙有姝的口氣,竟是讓他們一家子怎么來的怎么回去,他好大的臉!
有姝搖頭,語氣頗為無奈,“五千、一萬,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差別,不過是個數(shù)字罷了。這些年我早就想明白了,這個家你們愛拿就拿,我憑自己的本事照樣能頂立門楣。二叔、二嬸、堂兄,你們安安心心住著吧,我告辭了�!痹捖浯蟛搅餍堑厝チ�。
二房一家跑不動,只得讓仆役去攔,哪料那人看著走得慢,實則兩三步就跨了出去,繞過儀門再尋,哪還有半絲人影?
“現(xiàn)在怎么辦?這家產他竟然不要了!他怎么能不要呢?”二太太癱坐在椅子上,捶胸頓足地嚎哭起來。
“我就說五千兩會不會太少,偏你說夠了!現(xiàn)在怎么辦?沒有和解書,咱們身上的枷鎖難道真要到死的那天才能解下來?”二老爺扯開衣襟,查看自己早已被壓成紫紅色的皮肉,越發(fā)感到恐懼絕望。過一天,枷鎖和鐐銬就增重一斤,很快他們就會被壓得粉身碎骨。
趙有才在吏部混了許久,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閉眼沉思片刻,篤定道,“他不是來京城述職嗎?且等著,我自然有辦法讓他主動來找咱們要銀子。”
“兒啊,你想干什么?”二老爺總覺得不安。
“衙門里那些道道,說了你也不明白�!壁w有才現(xiàn)在連開口說話都成了負擔,粗喘一會兒后便提起筆寫了一張?zhí)樱L隨送往吏部。
有姝雇了一輛牛車在京城里慢慢轉悠,一面尋找暫時的居所,一面觀察風土人情。大庸國的風俗與夏啟極為相近,服飾風格也相差無幾,但更為華麗。這也是先皇性好奢靡,以至于上行下效的緣故。抬頭望天,偶有黑云和鬼影飄過,可見新皇的種種舉措還未見成效,民眾的怨念不小。
“東家,您準備找什么樣的院子?貴一點的還是便宜一點的?”車把式朗聲詢問。
有姝收回視線,正兒八經地道,“有沒有鬧鬼的宅子?”
“鬧鬼的宅子?您不是開玩笑吧?”車把式掏掏耳朵,懷疑自己幻聽了。
“我手里沒幾個錢,只租得起便宜宅子。”
“原來如此。鬧鬼的宅子我倒是聽說過一處,租金只需七八兩一年,地方也寬敞,但真的邪門,住進去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瘋了,沒一個有好下場。后生仔,我看你年紀輕輕,長得也眉清目秀,何必為了節(jié)省幾個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車把式苦口婆心地勸阻。
有姝誠懇道謝,但就是不聽,執(zhí)意要去鬼屋。無奈之下,車把式只得將他領到一個幽深小巷,指著一棟三進的大宅院說道,“就這兒了,對面住著牙郎,小的幫您問一問�!�
車把式敲開對面的門,說明來意。牙郎正為宅子空置的問題發(fā)愁,聽聞有人想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有姝統(tǒng)共付了十二兩銀子,其中七兩是一年的租金,還有五兩押金,末了把行李和書箱搬進去。
牙郎和車把式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地看,見他招手相邀,連忙轉身跑了。這地方邪門的很,大夏天刮冷風,半夜又啼哭陣陣,鬼影重重,嚇死嚇瘋的人已有十七八個,連官差來查案也會無端中邪。這位小后生膽子太大了,竟怎么都不聽勸。
二人跑出去一里路才癱坐在地,后怕不已。
這座宅子建造得十分富麗堂皇,假山嶙峋、草木崢嶸、云煙繚繞,乍一看似仙境一般,若非鬧鬼,恐怕出五百兩都未必租得到。有姝打開精神力四處查看,果然發(fā)現(xiàn)許多厲鬼在宅子里來來去去,顯然已把這里當成理想的聚居之所。
因得了道家傳承,有姝也懂得堪輿之術,在宅子里轉了兩圈就明白問題出在縱貫各個院落的那條水源之上。水能聚財,但若引流不當,則會破財招災。也不知主人家是遭了算計還是真的不懂,竟在東西兩頭各建一個水池,又挖了一條溝渠連通,形成血盆照鏡之象,難怪日子久了,主人家兒孫早亡,人丁凋敝,且使陽宅化為陰宅,成了勾魂奪命之地。
有姝的護體龍氣早已耗盡,故而平時制作了很多驅鬼符,藏在包裹里。若是鬼怪不來招惹,那就和諧相處,若是想害命,他只管接著就是。這樣一想,他越發(fā)淡定,施施然走進正院,撿了最寬敞的一間屋子居住。
用清潔符把里外角落打掃一遍,又把行李歸置妥當,他立刻穿好官袍,帶著官印,前去吏部報道。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新皇究竟是不是自己主子。
“你就是遂昌縣令趙有姝?”負責接待他的官員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目中隱隱瀉出幾絲惡意。
“正是在下。承蒙皇上召喚,特地入京述職。”有姝拱手。
“行,先把潤筆費、送搞費、排號費、催討費……交齊,統(tǒng)共一萬二千兩銀子�!惫賳T一面拿起算盤噼里啪啦撥弄,一面報出許多收費項目。
有姝知道六部與衙門里的六房一樣,巧立各種名目收受賄賂,但真的遇見這種事,還是頗感憤慨。他強忍怒氣問道,“若是皇上沒能及時看見趙某的述職報告,查問下來當如何?”
“嗤,你以為自己是誰?”官員瞇著吊梢眼,神情輕蔑,“告訴你,這些費用你若是不交,就老老實實在京城等著,沒準兒過個百八十年,皇上能想起你來。當年平西王進京述職,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就不把我等放在眼里,說什么也不肯交銀子。你猜怎么著?他那述職報告愣是沒人替他寫,在京里等了兩年才等到皇上召見。你先看看人家,再掂量掂量自己,你有平西王那分量嗎?”
“那是先皇時候的事了吧?”有姝一語揭破。
官員呼吸一窒,很快又恢復正常,冷嘲道,“新皇登基也是一樣。朝中六部,他動了兵部、工部、禮部、刑部,你且看看他敢不敢動戶部和吏部。戶部、吏部乃國之脊柱,輕微一動便是傷筋動骨�;噬纤覇�?也不問問朝中這些老臣答不答應�!�
有姝心里發(fā)涼,卻還是堅持道,“述職報告我自己來寫也不成嗎?”
上交各部審核,尤其是遞到御前的公文,都有特定的格式和用詞,而這些知識,以科舉入仕的官員從未接觸過,一旦自己動筆叫上頭抓住錯漏,其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革職查辦。官員見他如此摳門,竟連潤筆費都不肯出,便也放任他往坑里跳。
“行,你自己寫。但本官事先說好,不交送稿費、排號費、催討費,你寫好的公文什么時候能讓尚書大人看見,那就是未知數(shù)了。平西王都等了兩年,你嘛,十七八年應該差不多了吧。本官且在這兒候著,你什么時候想通了把錢交上,什么時候就給你遞進去。”他有恃無恐地道。
有姝心里怒氣橫生,面上卻絲毫不顯,提起筆,洋洋灑灑寫了幾萬字的述職報告,從各個方面介紹自己的政績,又總結了不足之處。類似的公文,他只需看一眼就能撰寫出最佳模板,且在遂昌和麗水時,為防胥吏專權,所有公務都是他親自處理,論起業(yè)務水準,比之六部任何一位官員都高,又豈會被區(qū)區(qū)一份述職報告難住。
寫好之后細細檢查兩遍,確認沒有錯漏,他才蓋了官印遞交上去。那官員看也不看,往卷宗堆里一扔就算完事了,態(tài)度極其輕慢。
“最后勸你一句,趕緊把銀子湊齊,否則這份報告可就石沉大海了。”
“多謝提醒�!庇墟砸还笆�,大步離去。
大庸吏治之腐敗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吏部買官賣官、刑部冤假錯案、戶部掏空國庫、禮部顛倒綱常、兵部懦弱無能、工部閑來無事,這是個什么樣的國家?什么樣的世道?思及此,他對新皇的身份反而不那么感興趣了。連吏部和戶部都整治不了,其手段與主子一比,未免太過遜色。
因心情不好,他買了許多糕點帶回家,放下盒子時才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連忙跑到柴房,撿了一塊平直的木板,用匕首削成一塊牌位,其上鐫刻著“幽冥之主”四個字。
“謝謝你的救命之恩,護送之情,我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希望你能喜歡。”他把牌位擺在香案上,正兒八經地拜了拜,然后把買來的吃食整齊碼放在碗碟里,當成祭品進獻。
在大庸國,他沒有主子,沒有爹娘,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被刻骨的孤獨侵襲。若非閻羅王一路陪伴、照料、風雨同舟、默默守護,他絕對活不到今天。他喜歡這個朋友,所以也就掏心挖肺、毫無保留,得了什么好東西,總想與他一塊兒分享。
香案上的燭火猛然躥高半寸又迅速熄滅,徒留一室黑暗。
皇城,乾清宮內,一名高大男子正伏案批閱奏折,身側立著一位面白無須,容貌陰柔的太監(jiān)。
男子放下御筆,沉聲道,“有姝今日都干了些什么?”
“啟稟皇上,小趙縣令先是去了趙府,趙有才打算用一萬兩銀子和解,被他拒絕了。之后他租了東郊巷子的鬼宅,稍作休整后就去吏部報道。因湊不齊費用,述職報告如今還壓在成堆的公文下面,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遞到吏部尚書案前。”話落,太監(jiān)遲疑道,“要不,奴才親自去吏部跑一趟,把述職報告要過來?”
“不忙,先放一放,否則朕怎好發(fā)作?”男子看向窗外,露出半張俊美無儔卻冷若冰雕的臉龐。
太監(jiān)躬身應是。
過了片刻,男子又問,“吏部刻意刁難有姝,是不是趙有才從中作梗?”
“正是。他想逼迫小趙縣令去趙府要銀子�!�
“蠢貨。有姝那樣的倔脾氣,越逼他反而越強硬。對付他得順毛捋才成�!蹦凶映谅暤托�,語含愛寵,顯然對小趙縣令的秉性了若指掌。
太監(jiān)也不覺得奇怪,跟著輕笑兩聲。恰在此時,桌上忽然冒出一陣白光,光芒散去之后,堆滿卷宗的御案上竟無端擺了三個盤子,一個裝桂花糕,一個裝核桃酥,還有一個裝的竟是一根紅艷艷的糖葫蘆。
“喲,這是哪個傻大膽,竟敢供奉閻羅王?嫌自己命長不成?”太監(jiān)面露驚異。
“果真是個傻子!”男子微微怔愣,拿起糖葫蘆看了看,這才忍俊不禁。除了小趙縣令那個傻大膽外加吃貨,還會有誰把閻羅王供奉在香案上?即便沒陪伴在他身邊,他也能時時刻刻想著自己,念著自己,有什么好東西忙不迭地拿出來與自己分享,果真是有心了。
男子咬掉一顆糖葫蘆,細細咀嚼兩口,心滿意足地贊道,“嗯,很甜�!�
太監(jiān)瞥見他舒展的眉心和眼底的溫柔淺笑,總算猜到這祭品是誰供奉的,不免暗暗佩服這位小趙縣令。見了閻羅王還能保持鎮(zhèn)定,且與之一路相伴,真心相交,不愧為夏啟國師的后人,心性不凡啊。
只吃了一口,男子就舍不得再動,用法術把祭品封存,收入王印。
“你盯著點兒,朕去去就來。”他站起身,化為一道虛影消失,而御案后方卻還坐著一名男子,身高長相均與他一般無二,正提起筆慢慢批閱奏折。
太監(jiān)躬身領命,拂塵一揚,在殿內又布了一道障眼法。守在門口的侍衛(wèi)和宮人本就目光迷離,現(xiàn)在越發(fā)顯得晦澀。
閻羅王到時,有姝正在吃晚飯。因手上余錢不多,又不知道述職報告什么時候能批復,便也不敢隨便花錢,買了一兜白菜一塊豆腐,隨便用清水煮煮也就成了,米飯是最便宜的糙米,五個銅板一大袋子,顏色黃中帶黑,十分難看。他早前買的幾盒糕點現(xiàn)在都擺在香案上,竟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別人,簡陋的留給自己。
怎么這么傻,這么招人疼呢?閻羅王走到桌邊坐定,想曲指賞他兩個爆栗,卻又忍住了。
這么久以來,有姝還是第一次單獨用飯,以往都有閻羅王在旁陪著,雖然不吃,卻會用溫柔的目光凝視,令他非常安心。乍然只剩自己一個,竟有些食不知味之感,正心不在焉地刨飯,卻見對方翩然而來,當真是又驚又喜。他眼珠子暴亮,飛快乜了對方兩下,然后端起碗擋住嘴,傻呵呵地笑。
然而他并不知道,腮側的兩個小酒窩已把他歡喜雀躍的心情出賣了,惹得閻羅王也低笑起來。越看越傻,但也越看越可愛。不過離開幾個時辰,竟就這么想念了。他心中喟嘆,目光亦溫柔如水。
有人陪自己吃飯,本還有些難以下咽的糙米,現(xiàn)在竟變得香噴噴的。有姝夾了幾塊豆腐,和著飯粒往嘴里塞,兩頰鼓鼓囊囊,眉眼俊逸飛揚,看上去討喜極了。男子單手支腮,靜靜凝視,心里同樣涌動著歡喜無限。
偏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鬼哭狼嚎。某個女鬼尖聲道,“老祖,咱們的屋子被人占了,是個年輕書生�!�
“待老祖今夜吸干他血肉,捏碎他神魂。”一道粗噶嗓音傳來。
有姝聽得分明,但有小伙伴在,心里一點兒也不慌。閻羅王亦不為所動,只略略彈指,揮出一道黑光。
“啊啊啊��!竟是地獄業(yè)火!大家快跑吧,里面的人不是閻王就是獄主!”自稱老祖的鬼怪嚎叫而去,眾多厲鬼也紛紛逃竄。
閻羅王本不打算為難他們,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傳音道,“給本王回來!”
天下間能驅使地獄業(yè)火,且還口稱“本王”的神仙能有幾個?眾鬼萬萬沒料到閻羅王竟會大駕光臨,即便嚇得魂兒都快飛了,卻還是堅強地從地底爬出來,整整齊齊站成兩排,聽候發(fā)落。
閻羅王指了指老祖,“你,今后就是趙府的管家,幫有姝打點家務。你的手下都擅長什么?”明知小趙縣令看得見也聽得見,他還大張旗鼓的安排妥當,圖的正是對方的感激與愛重�?傆幸惶欤屝≮w縣令一時一刻也離不開自己。
有姝假作不知,腮側的小酒窩卻越發(fā)甜蜜。交到這樣仗義的朋友,這輩子值了。
第77章
王者
自稱老祖的厲鬼生前是大戶人家的主母,被小妾與丈夫聯(lián)手毒殺,至如今已死了三百余年,算是京城鬼怪中道行較深,見識較廣的。入了正廳,看見端坐上首,臉覆面具的高大男子,她不禁腿腳發(fā)軟,兩股戰(zhàn)戰(zhàn),后又飛快瞥了有姝一眼,見他周身金光閃爍,云霧繚繞,竟有百年功德在身,不免更為驚駭。
若是把這樣的大善人弄死了,她這輩子也別指望修得肉身靈臺,成為地府鬼仙,擎等著下聻之獄吧。且有傳聞,如今的閻羅王正是從聻之獄爬上來的魔頭,一身修為高深莫測,堪稱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窮兇極惡。動了他護著的人,那下場……
老祖越想越怕,越怕越抖如篩糠,當即跪下,把一干小羅羅都擅長什么一五一十說了。被她點到名的小鬼也連忙膝行上前推介自己,唯恐自己沒了用處會被閻羅王打入十八層地獄。
大廳里鬼哭狼嚎,陰風陣陣,若是換個人,沒準兒早就嚇瘋了,有姝卻還優(yōu)哉游哉地喝著白菜湯,眼睛閃閃發(fā)亮,嘴角微微上揚,心情很是明朗。有小伙伴在,他一點兒也不慌。
閻羅王袖子一揮便布了一層結界,免得陰風凍著小趙縣令,末了瞇眼審視這群厲鬼,徐徐道,“看在你們還有點作用的份上,本王可饒你們不死。今后你們就跟著有姝,替他管理家宅,料理瑣事,護衛(wèi)安全。來日你們若下了地府,只管報本王的名號,自然有人送你們去投胎。”
眾鬼連連點頭,感激涕零。唯獨老祖搓著雙手,遲疑道,“大王,若是奴家不想投胎,欲在閻羅殿謀個差事呢?”
嚯,好大的野心,竟然想當鬼仙!眾鬼齊齊朝她看去,目中滿是欽佩。
閻羅王略一沉思,頷首道,“若是功德薄上的功德足夠,自然可以。好了,都散了吧,莫要嚇著有姝。”
大王,他壓根沒嚇著好吧!門、窗、地磚,均被鬼氣凍了一層白霜,也沒見他皺一下眉頭。他定然不是尋常人!老祖心中腹誹,卻也不敢明說,帶著眾鬼就要離開,又被叫住,“慢著,不許把本王來訪之事告知有姝,就說你們與他有緣,特來當他的鬼仆�!�
老祖看看兀自喝湯,仿若一無所覺的青年,只得點頭。
有姝借助手絹地遮掩飛快翹了翹唇角,然后才慢條斯理地把腮邊的湯汁擦掉,但他明亮的眼眸和微挑的眉梢卻泄露了內心的歡喜。“做好事從不留名”的閻羅王抬起手掌,虛撫了撫小趙縣令柔軟的發(fā)頂,心里也同樣蕩著柔情與喜悅。
一人一鬼吃罷晚飯,在園子里松散一會兒便回房就寢。因家中暫時還沒有仆役,柴火也不夠燒,有姝并未洗澡,假裝不經意地把身旁的位置空出來,這才安心睡了。雖是初來乍到,孑然一身,但他絲毫不覺得忐忑難安,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個人會默默守著自己。
閻羅王像往常那樣在門窗各處布好防御法陣,末了斜倚在小趙縣令身旁,拿出奏折與公文批閱,時不時幫對方掖掖被角,拍拍臉頰,態(tài)度十分親昵自然。臨到子夜,老祖在外敲響房門,“大王,奴家托夢來了�!比羰遣辉趬衾锝忉屒宄滋煲蝗貉Ч砉趾鋈滑F(xiàn)形,還不得把小趙縣令嚇死?這是她成為鬼仙的第一步,當然得考慮周全。
閻羅王除去門窗上的防御法陣,把她放進來,低聲道,“莫要說太多廢話�!�
“奴家遵命�!崩献姘杨~頭對準小趙縣令額頭,意欲入夢,卻忽然被一縷黑光束縛魂體,遠遠拋飛出去,差點摔成碎片。她尚且來不及回神,就聽一道冰冷嗓音呵斥,“誰準你碰他?”
“奴家錯了,奴家再也不敢了!”老祖二話不說就跪下認錯,心里漸漸領悟到一件秘事:這位主兒對小趙縣令莫非有什么綺念?否則語氣咋這么酸,獨占欲咋這么強呢?然而她還來不及深究便被攝取出一根魂絲,投入酣睡之人眉心,連接了夢境。
有姝正在吃飯,桌上擺滿大魚大肉,各色糕點,剛準備添第二碗,就見一名老婦摔倒在自己腳邊,顧不得穩(wěn)住身形就連連磕頭,口稱主人。
“你是誰?作甚叫我主人?”已經意識到對方來意,有姝卻還裝傻。
“奴家乃這座院落的鎮(zhèn)宅鬼仙,之所以趕跑一個又一個住戶,正是為了尋找有緣人。因大人前世曾救奴家一命,奴家若是不報了這份恩情,修為將再無寸進,故而特來給大人當牛做馬,還請大人給奴家一個機會。奴家姓李,大人可以喚奴家李媽媽。”老祖煞有介事地道。
“那你就留下吧�!庇墟芸炀徒邮芰恕肮砉謭蠖鳌钡脑O定。
老祖顯然沒料到他會如此爽利,不免愣了愣,恰在此時,一股冰冷而又沉重的威壓在頭頂蔓延,令她不敢耽擱,立刻從夢中抽身。
“他在夢里干什么?”陰陽兩界都有成堆的公文要處理,閻羅王并非看上去那么清閑。白天守著小趙縣令,待他沉睡便陪伴身側,慢慢處理政務,夢里的相聚也就成了泡影。不過此時此刻,小趙縣令的人都在他懷中,倒也沒什么好計較的。
“回大王,主人正在吃飯�!崩献鎿�(jù)實以告。
閻羅王莞爾,顯然早已料到這個答案,又問,“都吃了什么菜?”
所幸老祖是個心思細膩的鬼,已把所有景象記在腦海,否則這回兒定然會被難住。她一面回憶,一面掰著手指細數(shù),心中忖道:大王問這些瑣碎小事究竟有什么意義?趙大人吃了什么真的很重要嗎……尚未腹誹完,又聽對方詢問,“添了幾碗飯?”
老祖嘴角抽搐,“奴家去的時候正在添第二碗�!�
閻羅王搖頭失笑,目中滿是柔情。這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過得清苦,便只能在夢里找補找補,當真難為他了。待來日大庸國繁榮昌盛了,他想吃什么就給他做,定要將他喂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無事了,你下去吧。明早先給有姝示個警,切莫貿貿然出現(xiàn),嚇著他�!奔幢阒滥侨瞬⒉粦峙鹿砉�,閻羅王還是不厭其煩地告誡。
老祖越發(fā)體會到大王對小趙縣令的愛寵,忙不迭地答應了。
翌日,有姝剛睜眼就見床頭擺放著一張紙條,上書:主人,奴家正是昨夜托夢的李媽媽,您若是想要洗漱,只管撫掌三下,熱水即刻就到。
有姝三撫掌,果然有一名老婦端著熱水盆進來,觀其長相,正是夢中那位李媽媽。她身后還跟著一連串鬼怪,年齡、性別、身形,各有不同,但臉色均一樣慘白,在晨曦地照耀下完全看不見拉長的影子。
老婦放下水盆后本想親自伺候主人洗漱,卻被拒絕了。她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主人并無驚懼排斥之色,只是純粹的不習慣,這才開始介紹眾鬼。幾十、上百年道行的厲鬼,生前會的,死后記著,生前不會的,慢慢也都學會了。他們有的擅長烹飪,有的擅長手工,有的能讀書識字、吟詩作畫,倒也多才多藝。
為了投個好胎,他們恨不能把有姝當菩薩一樣供著,本還鬼氣森森的宅子,不過一夜就模樣大改。柴房里堆滿柴火,灶房里冒出炊煙,積滿灰塵的亭臺樓閣又恢復了往日的整潔干凈。
有姝在各處轉了轉,心里十分滿意,尤其回到客廳,發(fā)現(xiàn)桌上已擺了熱氣騰騰的早膳,越發(fā)心情明媚。他吃了幾個蒸餃才意識到不對,招來老祖詢問,“李媽媽,我沒有多少積蓄,你這白面和豬肉是從哪兒弄來的?”
自然是閻羅王給了家用�。〉献娌桓颐髡f,隨意編撰道,“主人您有所不知,這座宅子的主人連續(xù)換了五六個,個個都是富戶,為了以防不測便把金銀裝在罐子里,埋在地下,日子久了竟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反倒便宜了咱們�!�
“是嗎�!庇墟胄虐胍伞�
“是啊,您看,這就是奴家挖到的罐子�!崩献媸终埔环妥兂鲆粋沾滿泥土的瓦罐,里面擺著幾錠銀子和幾片金葉子。
那金葉子脈絡分明,造型別致,顯然與上回閻羅王接濟自己的同屬一批。有姝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小伙伴擔心自己生計,想要伸出援手,卻又怕遭到拒絕,這才輾轉送給老祖。
對方總是這樣默默相助,悄然離去,令有姝感動極了,也慚愧極了。他沒什么好東西能回報,只得把桌上的早膳一樣挑了一份,擺放在香案上供奉。
乾清宮內,初登大寶的玄光帝正端坐上首,閉目養(yǎng)神,一眾宮女想要布膳,被他一一揮袖遣退。太監(jiān)總管疑惑道,“皇上,可是飯菜不合口味?奴才讓他們重新做一批?”
雖說是御膳,但也并不豐盛,不過尋常幾樣糕點,幾道素菜,外加幾碟涼菜罷了。如今大庸國社稷初定,百廢待興,由新皇帶頭節(jié)儉,下面的官員紛紛響應。當然,新皇是實打實地開源節(jié)流,下面的人究竟怎么對付,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他淡聲道,“不用再換,暫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