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姝”是個外強中干的慫包,掙脫婦人鉗制狂奔而去,不敢入城,不敢回家,只好往山上走。家里人心急如焚,沒日沒夜的找了六天,終于在山道邊將學(xué)藝歸來的有姝逮住。
一桌菜肴吃得干干凈凈,婦人也哭得差不多了,有姝放下碗筷,準備好好跟她解釋,卻沒料一名圓胖富態(tài)的中年男子斜刺里沖進來,箍住他脖頸又開始嚎啕,比之婦人還要哀戚,“我的兒啊,你怎么瘦成這副模樣了?爹心里疼得滴血�。〉呀�(jīng)寫信給老太爺,讓他前來救你,便是拼了這身官服不要,爹也不會叫人把你抓去!這就吃飽了?要不要再加點兒?這可不是你的飯量��!”
有姝想解釋的心又被這句話打消了,摸著肚子道,“那就再加點兒吧。糖醋里脊、紅燒肉、黃燜雞塊、梅菜扣肉,一樣再來一份,其他隨意。”
“還用你說嗎,這些都是你最愛吃的,頓頓少不了。”婦人見兒子食欲頗佳,這才展顏歡笑。
連口味也一樣,天下間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下人能認錯,總不至于父母也會認錯。難道說這是一個針對自己的騙局?有姝心中警覺,該吃的卻一樣沒少,慢慢試探著夫妻兩,又挖出許多信息。
夫妻兩一個姓趙,一個姓王,均出身名門。尤其是趙知州,父親竟是上一任相國,剛致仕不到三年,在朝中頗有威望。趙知州雖然讀書不成,卻精通庶務(wù),來了臨安府后頗有建樹,待半年后入京參加考評,或能更進一步。
但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兒子闖出大禍,叫他十年努力盡皆付之東流。若是尋常人,這會兒定然恨不得將兒子吊起來打,但趙知州卻是個兒奴,竟連罵都舍不得罵一句。
說老實話,這樣的父母,若是放在現(xiàn)代,百分百是反面教材,但有姝卻覺得親切極了。在末世,別說友情、愛情極難得到,連親情也都凋敝了。他的父母還好,并未像旁人那般將他遺棄,但平日里也并不管他死活,只將他送入研究所,讓他自己去掙前程。
當有姝被人欺凌侮辱時,他多么希望父母能走過來,牢牢將自己抱住。但他們沒有,一次都沒有,只是遠遠站著,冷眼旁觀。有姝知道他們是為自己好,因為被老鷹護在羽翼之下的雛鳥,永遠無法承受外界的風(fēng)雨,一旦走出去,面臨的就是死局。
但偶爾有那么幾晚,他也會奢望能得到一個擁抱,幾許溫暖,所以才會不由自主的依戀主子,然后又不可避免的走向決裂。
現(xiàn)在,有姝的老毛病又犯了,被趙氏夫妻緊緊抱著,他忽然不想解釋了,自我安慰道,“算了,看在他們?nèi)绱藗牡姆萆�,我就多留三天,三天后定然解釋清楚,然后幫他們把兒子找回來。如果這是一個騙局,我也可查找端倪,揪出幕后主使。”
思及此,他越發(fā)心安理得,竟在趙家住下了。被小丫鬟領(lǐng)到“趙有姝”的臥室,他鋪開宣紙,給宋氏寫了一封平安信,準備明日讓驛站的急足送去上京。臨睡前他想了想,又將精神力逼于雙眼,查看周圍環(huán)境,果然在窗外找到一只吊死鬼。
“幫我找一個人,我送你一張陰陽元氣符�!彼麖膽牙锩鲆粋疊成三角形的符箓,沖吊死鬼晃了晃。陰陽元氣符蘊含陰陽二氣,對鬼怪而言是大補之物,服用一張可抵十年修為,這只鬼應(yīng)當不會拒絕。
“你看得見我?”吊死鬼頗感驚異,左右看了看,以確定周圍沒人。
“我有陰陽眼�!庇墟钢约貉劬�,又問,“陰陽元氣符,要嗎?”
“快給我拿來!”吊死鬼瞬間變臉,裹狹著陰風(fēng)與罡氣朝屋內(nèi)撲去,堪堪觸及少年袖袍便發(fā)出凄厲的慘嚎。只見一團紫色火焰迅速將他包裹,眨眼功夫鬼就沒了,只余地上一團灰燼。
一息不到燒成灰燼,這就是龍精的威力?有姝眼睛瞪得溜圓,許久方吐出一口濁氣。自從那夜之后,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等場景,也就是說,只要不是大妖,他便能瞬息將之秒殺。
心中頗感快意,他繼續(xù)觀察四周,終于在磚縫里發(fā)現(xiàn)一只小鬼。
“幫我找一個人,我給你一張陰陽元氣符�!�
“大人饒命!小的不要陰陽元氣符,您要找誰只管說,小的這便去!”小鬼納頭便拜,涕泗橫流。
“找趙有姝。”有姝也不管他要不要,直接將符箓?cè)舆^去。
小鬼還以為燒死之前那只吊死鬼的便是這張符箓,拿到手里才知竟真是陰陽元氣符,心中不免大為歡喜,連忙塞入口中吞服,然后出去找人,行至半途才堪堪想到:趙有姝不正是大人自己嗎?
符箓中又藏有一張搜魂符,不怕對方跑了便不回來。有姝安安心心躺在榻上等消息,覺得無聊就拿起一本史書隨意翻看,然后僵住。他離開時是大明皇朝宗圣元年,但現(xiàn)在卻是夏啟朝仲康二十二年。大明朝成了大夏朝,宗圣帝成了仲康帝,中間竟隔了六百余年。
也就是說,有姝又穿越了,而且是身穿。目下,他思維空白一片,只有一句話不由自主浮現(xiàn)在腦�!街袩o歲月,世上已千年。
第41章
姬長夜番外
這晚,姬長夜再次從綺麗夢境中蘇醒,少年滿帶紅暈的臉龐和綴滿淚珠的眼眸依稀浮現(xiàn),便是不閉上雙眼,也仿若近在咫尺,探手往被子里摸去,依舊滿手滑膩。這樣的情況從酒后意外那日起至如今,已持續(xù)了整整三月。
三個月,他已成為大明皇朝的主宰,實現(xiàn)幼年時向母親許下的承諾,好好活著,比任何人活得更好。然而姬正則死亡的那一刻,他沒能感覺到任何快意,甚至連披上龍袍坐上皇位,由上至下俯瞰群臣與百姓之時,心中亦無絲毫波瀾。
從皇宮乘坐御攆前往圣山祭天那日,他隔著珠簾往外看,仔細辨識人群中每一張面孔。他原以為有姝定會混在里面默默跟隨自己,然而并沒有。他看了又看,找了又找,還是沒有。
在如此重大的,可以說人生中最榮耀的時刻,他唯一想與之分享的人竟然沒出現(xiàn),這個認知令他倍感失落。他開始反思自己,開始揣測有姝的心情,開始患得患失。現(xiàn)在,最后一層窗戶紙已經(jīng)捅破,再要將有姝推出去,他舍不得,但讓有姝似孌童那般跟隨自己,他更舍不得。
他的初衷依然不變,他要讓有姝堂堂正正地活著,一生無憂,安富尊榮,于是登基后的第一天便頒布了加開恩科的旨意。他為有姝捐了功名,想來三個月后他就能高中狀元。他很想與之見面,卻又害怕壓抑不住心中的火焰,這火焰極其危險,一旦引燃,必會將他們焚燒成灰燼。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夢里,他抱著有姝,恨不能死在他身上,用“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的瘋狂勁頭去吻他,每每醒來,殘存在心中的狂暴感覺依然能令他神色劇變。他知道,正是因為自己將心中的渴望壓抑的太狠,夢境才會越發(fā)激越。
故此,他渴望著有姝,卻又害怕著有姝,因為一旦他開始放縱自己,唯有死亡才能將有姝從他懷里剝離。然而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沒有去擁抱有姝的資格,因為他是宗圣帝,是大明皇朝的主宰,他不能像姬正則那般,為一個人失去理智。
不能擁抱親吻,遠遠看著總可以。他已經(jīng)為有姝安排好一切,先讓他參加科舉考中狀元;然后將他外放,謀一個實職;待到三五年后,他那洶涌澎湃的情潮大約已經(jīng)平息,便再把有姝調(diào)入翰林院,一步一步進入內(nèi)閣。屆時,他就能日日看見他,偶爾還能與他聊聊往昔,一同用膳。
有姝很懂事,同樣也很堅強,他會明白自己的無奈,也會慢慢從這段錯誤的感情中抽離。到老的那一天,他們各自兒孫繞膝,卻還君臣相得,也算是一件美談。姬長夜靠在軟枕上暢想未來,這未來看上去十分美好,亦對他們百利而無一害,但不知是何緣故,他心中仿佛空了一塊,有些寒涼,有些苦澀,更有許多悵然。
之后,姬長夜便再也沒能睡著,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宮殿內(nèi),慢慢翻看有姝幼年時寫下的字帖�;璋档奶炜辗撼鲷~肚白,他沉郁的心情也慢慢好轉(zhuǎn),眼看上朝的時辰快到了,才命宮人替自己更衣。
今日又有大臣奏請皇上立后,被姬長夜以“重孝在身,三年后再議”的借口擋下。緊接著他們退而求其次,讓皇上廣選秀女,填充后宮,不成婚,身邊好歹有幾個人伺候,卻再次被姬長夜否決。他無法想象自己身邊躺著除有姝之外的人,尤其還是一個女人,那會讓他無可避免的想起僵死的蘭妃。
除了有姝,他反感所有人刻意的勾引與接近,他甚至為此杖斃了幾個宮女。
“宮中本就魔氣沖天,再入秀女則陰氣愈盛。眾位愛卿究竟是為朕思慮,還是嫌朕活得太長?”姬長夜語氣冷厲。
堂下眾臣這才想起鬧鬼那事,心頭巨震。如今鎮(zhèn)國寺的和尚日日在禁宮中念經(jīng),聽說需得連續(xù)念三五年才能徹底驅(qū)走魔氣,皇上命格至陽至烈自然無事,若選了秀女入內(nèi),說不得就克死幾個命薄的,那還罷了,若是再出幾個冤鬼……
接下來的畫面太過可怖,朝臣們不敢往下想,從此便不再主動提及納妃立后之事。反正年紀到了皇上自己也會著急,不若順其自然。
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姬長夜語氣迫切地道,“殿試名單可整理妥當?”
皇上已接連垂問三天,再不整理出來自己的位置怕是會換人坐,禮部尚書連忙將名單呈上,并著重點出頭名。
姬長夜拿到名單只管往前看,前三甲并無有姝名諱,只得往后翻,一沓宣紙全部翻完亦不見預(yù)想中的兩個字。朝臣們只見皇上將名錄翻弄得簌簌作響,前前后后不厭其煩地數(shù)了七八遍,表情越來越沉郁,眸色越來越森冷,不禁縮了縮脖子,心中暗覺奇怪。
禮部尚書頻頻擦汗,顫聲問道,“皇上,可是名單有何不妥之處?微臣還保存著所有士子的考卷,這便呈給您過目。今科學(xué)子才華十分出眾,且并無舞弊之事發(fā)生�!�
姬長夜哪里耐煩去看別人考卷?昨夜他還想著,或許能在殿試上遠遠看有姝一眼,今日卻得知他根本沒來參加考試,心中如何不慌?他很想知道有姝究竟在想些什么?
祭天那日不來,科舉之日亦不來,難道他打算今生都不見朕?這個念頭甫一出現(xiàn),便似一道雷霆劈在姬長夜心尖。是了,他只一味想著該怎樣做才能讓有姝過上更好的生活,卻從未站在有姝的角度揣摩過。有姝那般依戀自己,曾幾次言明時時刻刻與自己待在一起才是最快樂的。
當時他以為那是孩子話,等少年長大一些便會想通。但是他卻忘了,有姝是那樣一個執(zhí)拗、頑固、純粹而又簡單的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發(fā)自肺腑,不改初衷;與此同時,他還果斷決絕,堅強獨立,若意識到自己是個多余的存在,不會搖尾乞憐,更不會百般糾纏,而是默默走開。
姬長夜手里拿著名單,目光卻已渙散。他終于意識到,那日有姝獨自在床上醒來,又匆匆被自己送離府邸,緊接著連續(xù)數(shù)月不見,所接收的究竟是什么訊息。
他那樣聰明,又怎會想不到自己正在被疏遠,被放逐,而更糟糕的是,這樣的疏遠和放逐,發(fā)生在兩人上床之后。毫無疑問,這對他造成的傷害將是成倍的。
他有沒有偷偷哭泣;有沒有嘗試著來尋找自己;有沒有……有沒有心懷怨恨?思及此,姬長夜身體搖晃,已不敢再想下去。若是不盡快找到有姝,什么兒孫繞膝,君臣相得,一起終老,都將成為泡影。
他必須好好跟有姝談一談,告訴他自己永遠不會放逐他。他可以一輩子待在自己身邊,縱使百遍、千遍、萬遍也看不厭。
有姝,有姝,有姝!腦袋里除了這兩個字眼,姬長夜已經(jīng)無法再思考別的。他忽然放下名單,扶額道,“朕忽感身體不適,今日朝會就到這里,散了吧�!痹捖洳坏瘸挤磻�(yīng)已匆匆離開。
到得后殿,換上常服,他帶著幾名侍衛(wèi)急速趕到有姝的宅院,卻被宋氏告知,有姝已離開京城三月有余,至今未曾寄信回來,也不知現(xiàn)在何方。
“他走了?朕,我沒登基之前便走了?”姬長夜反復(fù)詢問這句話,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心漸漸涼了。
難怪他不來看自己祭天,難怪他不去參加科舉。他竟早已離開了,孤身一人,杳無音訊。走出城門那刻,他是何想法?四處游歷、排遣心情,亦或者再也不打算回來?姬長夜無法控制地胡思亂想,忽而覺得腦袋發(fā)暈,忽而又覺得心臟抽痛,站在原地手腳冰冷,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熬過了最痛苦糾結(jié)的一刻鐘,他才終于找回神智,轉(zhuǎn)頭看向已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阿大,厲聲詰問,“朕讓你派暗衛(wèi)保護有姝安全,為何他離開京城,朕卻無從得知?他現(xiàn)在究竟在哪兒?你立刻派人去找他回來,就說朕錯了,朕要見他�!�
阿大面色青白,垂頭拱手道,“啟稟皇上,保護有姝的人剛出了城門就被甩掉,現(xiàn)如今,屬下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磨礪二十載,卻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都跟不牢,朕要你們何用?找!立刻去把他找回來!朕只給你們半月時間�!奔чL夜素來溫和的面龐此刻竟有些扭曲,嗓音也粗噶得厲害,可見焦慮到何種地步。
阿大雖心中不愿,卻也不敢忤逆犯上,只得遣人去找。
姬長夜這一等,不是半月,不是半載,而是整整十年。十年,無論多深刻的回憶,按理來說都已褪色,但其實不然。不斷流逝的時光仿佛奔涌的河流,將那些不重要的人或事沖刷干凈,反把隱藏在砂礫中的寶石打磨得愈加璀璨奪目。毫無疑問,有姝就是姬長夜的寶石,每過一天,他的一顰一笑就更為深刻的扎進心底,直至鐫刻在腦海。
微末時的相依為命,富貴時的淡然處之,苦難時的不離不棄,擁抱時的熱切虔誠,每一份記憶都被姬長夜反復(fù)拿出來溫習(xí),于是悔恨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深切。但凡某處傳來消息說見過類似于有姝的人,他都會第一時間趕去,然后一次又一次失落而歸。
漸漸地,不少人開始知道他的軟肋是一位名叫有姝的少年。想要加官進爵的便會偷偷摸摸去尋找,亦或獻上幾個替代品,無一例外惹得他雷霆震怒。而某些心懷叵測者,卻利用這個消息將他誘入殺局。
這次,西陲蠻族放出消息說抓住了有姝,讓宗圣帝拿三城前去交換。有姬正則作為前車之鑒,姬長夜自然不會為個人私欲棄百姓于不顧。然而他否決了三城換人的提議,卻親自前去討伐蠻夷,后被神似有姝的青年攪亂神智,差點被射殺當場。
事后他不但不包扎深可見骨的傷口,反而發(fā)瘋一般沖入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在千萬尸體中翻找出那名青年,先是顫抖流淚,待確定這人不是有姝,竟發(fā)瘋一般將之剁成肉泥。
若非阿大及時將他打暈,沒準兒他會就此魔障。
此戰(zhàn)勝得極其慘烈,大明皇朝的主宰差點死在邊陲,而且這一年,他依然未曾成婚,膝下更無子嗣�?梢韵胍�,若是他去了,大明皇朝將經(jīng)歷怎樣的山崩海嘯。阿大幾乎不敢去想種種可怕的后果。他跪在榻邊,看著氣息微弱的主子,終于下定決心將真相合盤托出。
姬長夜萬萬沒想到,醒來后會聽見這樣一個荒誕的故事。他靜默良久才慢慢站起身,問道,“所以說,當有姝來找朕的那一天,你自作主張將他趕走,就因為他會馭鬼?”
“是。鬼神之事太過莫測……”阿大正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就見主子一腳踹翻榻邊的矮幾,又提起鋼刀狠狠劈來,臉上帶著前所未見的猙獰表情。
他不敢躲避,硬生生捱了一刀,肩膀幾乎被削去,若非阿二聞聽動靜沖進來勸解,他或許已經(jīng)死了。帳內(nèi)鮮血四濺,一片狼藉,所幸姬長夜還保有最后一絲理智,知道在將士們面前斬殺功臣會寒了大家的心,這才及時收手。
然而即便如此,阿大也去了半條命。姬長夜扔掉鋼刀,頹然坐在地上,剛包扎好的傷口又開始大量滲血,淅淅瀝瀝流淌而下,他卻不覺疼痛,只慢慢捂住雙眼,失聲悲泣。
原來自己的皇位,是有姝用半身鮮血交換得來;原來他離開那日,竟受了萬般屈辱;原來他以為自己忌憚他的能力,才選擇永遠離開……他對自己的依戀與深情,大概在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中早已消磨干凈了吧?所以哪怕自己將皇榜貼到大明皇朝的每一個角落,他也避而不見。
思及此,姬長夜猛然震顫了一下。阿大腦子不活絡(luò),看不出問題,但他不一樣,僅從阿大簡單的敘述中,他已察覺,有姝的能力并不似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神異,相反還極其危險。因為他的血肉對鬼怪有著莫名的吸引力,而身上那層保護之力卻會隨著時間慢慢流失。也就是說,倘若有姝孤身上路,早晚會面臨巨大的危險。
他便是再痛恨我,看見皇榜也會送一封信回來,更不會撇下宋氏不聞不問。他之所以杳無音信,會不會是因為,是因為……姬長夜不敢深想,胡亂抹掉眼淚,大喊道,“來人,替朕包扎傷口,朕要去烏斯藏!即刻啟程!”
經(jīng)過四五個月的長途跋涉,一行人終于抵達烏斯藏。姬長夜今年還不到四十,卻早已兩鬢斑白,面容蒼老。他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才打動活佛,令他開啟法壇尋找亡魂。
“可有所尋之人的貼身之物?”活佛用丹砂與金粉在地上畫了一個法陣。
姬長夜猶豫片刻,終是極為不舍的從荷包里取出一束發(fā)絲。這是有姝六歲那年剪下的,一直被他收藏至今。
“甚好�!被罘饘Υ宋锸譂M意,接過后雙手一撮使之燃燒,復(fù)將粉末撒入法陣,徐徐道,“倘若陣中燭火變成青色,則表示此人魂魄已經(jīng)來了,你可與他交談。若是燭火依舊昏黃,則表示此人未死,你可繼續(xù)在陽世尋他�!�
姬長夜微微頷首,因心情過于緊張,已完全說不出話。
燭火排列有序,在陣陣陰風(fēng)的吹拂下左右搖曳,幾息過后,顏色未變,又過幾息還是未變,活佛停止念經(jīng),擺手道,“回吧,此人未死�!�
姬長夜噙淚謝過活佛,剛站起身就暈死過去,蓋因支撐他帶著重傷也要入藏的意念終于崩塌了。所幸還留下最后一線希望,否則他恐怕再也熬不回京城。便是如此,他的身體也迅速衰敗下去,一面殫精竭慮地處理朝政,一面沒日沒夜的找人,竟似在消耗生命一般。
眼看皇帝才剛到不惑之年,滿頭青絲便已堆雪,身體也瘦弱得不成樣子,朝臣們慌了神兒,連連上書請求他趕緊立后并留下子嗣。他卻頒下圣旨,說要在宗室里挑選幾名幼童領(lǐng)養(yǎng)。
宗室自然求之不得,各自挑選了適齡幼童送入宮闈,又擋下了朝臣們的非議。
這一年,冷寂許久的宮殿終于有了些許人氣。姬長夜命人將十幾個孩子帶到自己跟前,一一看過去。其中一個孩子長得十分玉雪可愛,膽子也頗大,不但敢與他對視,還傻乎乎的笑起來,這一笑就露出腮邊兩個小酒窩,令姬長夜渾濁雙眼燃起一絲亮光。
他將孩子叫到跟前,戳了戳他軟乎乎的小酒窩,竟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從這日起,他將孩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dǎo),其余人則住在偏殿,每過一旬便去檢查功課。
孩子今年才五六歲,心性不穩(wěn),被寵了幾月便原形畢露,各種驕矜的小毛病一一發(fā)作出來。宮人原以為秉性嚴苛的皇帝會難以忍受,哪料他卻不以為意,甚至更為疼愛孩子。
朝臣們都知道,皇帝看似隨和,實則最難以取悅,能讓他多看一眼已屬千難萬難,能令他肆意嬌寵,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孩子是皇上的心肝肉,將來最有希望得登大寶時,孩子卻意外失寵,且無一人知道原因。
這日,孩子被送回府邸,下馬車時哭得極為傷心。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將來也會為人所嗤笑。他的父王與母妃正鐵青著臉在廳中等待,遣走仆役后將他拉到身邊,追問原因。
孩子不明就里,便把那日情景敘述一遍,“皇上叫兒子陪他用膳,兒子沒敢先吃,給皇上布好菜才去端碗�;噬掀鹣冗很高興,見兒子將青菜和辣椒撥出碗碟就變臉了,問兒子是否有挑食的毛病。兒子不敢欺君,便答是,然后就被送回來了�!�
親王與王妃儼然不信這番說辭,追問道,“不可能,怎會這樣就被送回來?你再好好想想,皇上還說了什么?”
孩子思忖片刻,又道,“送走兒子之前,皇上說‘不像,不像,終究誰也不像’�!�
親王恍然,良久后才長嘆一聲。皇上這是陷在往昔出不來了�。�
兩旬后,又有一名孩童被遣送出宮,卻是有神童之稱的肅親王的嫡子。肅親王無論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會被淘汰,要知道這孩子從小最會看人眼色,兩三歲就已懂得掩蓋情緒,從不多說一句,也不多走一步,凡事都會想了又想才付諸行動。
老親王亦常常贊嘆此子不凡,乃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之人。才兩月不到就被遣走,不應(yīng)該��!
孩子也很委屈,拱手道,“不知誰帶來一只小京巴,大家看著可愛,全都圍過去與之玩鬧,唯獨兒子乖乖坐在原位背書。此時恰逢皇上前來檢查功課,就問兒子‘你想去玩嗎’,兒子答不想,他又問京巴可不可愛,兒子答尚可,他就命人把兒子送回來了�!�
肅親王滿腦袋疑問,從敘述中,他沒覺得兒子哪里不對,相反,還乖巧極了�;噬暇烤乖趺催x人的?簡直不可理喻!
孩子想了想,補充道,“送兒子出宮時,皇上有一句臨別贈言。他說,想要什么就得去爭,別口是心非、言行相詭,否則將來悔之晚矣。”
肅親王這才拍著腦門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兒子個性太過中庸所致。也是,像皇上那等開創(chuàng)了雄圖偉業(yè)的帝王,必然更青睞性情鋒銳的繼承者。皇上果然是皇上,心思莫測�。�
其實事情并非肅親王想的那樣復(fù)雜。因為有姝痛恨浪費食物的行為,所以姬長夜也對此極為反感,又因為自己性格內(nèi)斂從而永失所愛,便也見不得旁人優(yōu)柔寡斷。愛別離苦,此生最痛,看見相類者,他只會對自己更為怨恨。眼不見為凈,他這才把觸碰自己心傷的孩子一一送走。
一眨眼又是經(jīng)年,這日,姬長夜已病得完全起不來了,一群皇子跪在榻邊默默流淚。太醫(yī)診脈后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阿大已被革職,唯有阿二立在門口,神情悲痛。見主子沖自己招手,他連忙走過去,哽咽道,“皇上有何吩咐?”
不出所料,皇上還是問了那句每天都要問一遍的話,“去城門口看看有姝回來沒有�!�
城門口一直張貼著有姝的畫像,一旦他歸京,守門的侍衛(wèi)就能認出來,然后即刻呈報宮中。如今還未得到消息,想來是沒有的。阿二卻不敢直說,紅著眼眶走了。
姬長夜已喘不過氣,卻還死死握著拳頭支撐,待到兩刻鐘后阿二轉(zhuǎn)回來搖頭,他才竭力喊了一聲“有姝”,手腳慢慢冷了。眾位皇子見他眼睛許久未曾閉上,竟不知他已死去,直等宮女前來喂藥才察覺不妥,頃刻間亂成一團。
死不瞑目,叱咤九州、盡滅七國的宗圣帝,臨到頭竟是死不瞑目……
第42章
畫皮
不過在山中待了六月,下來后世上已過六百余年,便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有姝也被嚇得夠嗆,本有些朦朧睡意,這會兒完全清醒了。他將全套史記從架子上拿下來,一頁一頁看得十分仔細,最終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
“再也回不去了嗎?”想起六百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有姝心中不免悵然。雖然主子厭棄了他,但幾次救命之恩卻并非作假,而且他之所以能安然活到現(xiàn)在,靠得也全是主子的,主子的……
思及此,有姝面皮微微一紅,將有關(guān)于宗圣帝的那一部分史記挑出來認真誦讀。
在史官筆下,宗圣帝毫無疑問是大明皇朝最偉大的帝王,他的鐵騎踏遍九州,盡滅七國,令東西大陸縱橫貫通,來往無礙。他在位時從不關(guān)閉城門,亦不宵禁,百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生活十分富庶安定。在有生之年他曾十七次御駕親征,均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又被時人稱為“戰(zhàn)皇”,敵國將領(lǐng)聽見他的旗號莫不聞風(fēng)而逃,肝膽俱裂。
他勵精圖治,壯大邦國,開創(chuàng)了大明皇朝萬世偉業(yè),然而自己卻終身未娶,也未曾留下一子半女。據(jù)史學(xué)家推測,他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一次與西陲蠻族對戰(zhàn)時傷了根本。所幸他并不重視血脈,亦對皇權(quán)無所留戀,竟過繼了十八名宗室弟子為后嗣,且悉心培養(yǎng)。
然而他駕崩之時卻沒留下傳位詔書,亦不交代遺言,已成長得十分出色的皇子們陷入內(nèi)斗,將一個強盛皇朝拆分成九個小邦國,且連年內(nèi)戰(zhàn),爭斗不休。打那以后,大明皇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九國爭霸時代,九國均自詡正統(tǒng),互相吞并,又變成五國并立。
而現(xiàn)在的夏啟朝,便是五國中較為強盛的一國,國主以姬氏后人自居,還揚言要光復(fù)先祖的皇圖霸業(yè)。
在史冊的最后一頁,筆者留下一句感慨:以萬世孤獨鑄萬世偉業(yè),宗圣帝何其悲哉,何其壯哉!
在波瀾壯闊的文字中,在震古爍今的成就中,卻仿佛暗藏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與遺憾。
看到這里,有姝合上史記,長長嘆了口氣。主子過得很好,又似乎并不好,然而不管怎樣,他是絕不會希望自己留在他身邊的。都說帝王多疑,早晚有一天,自己的能力會成為覆滅兩人關(guān)系的導(dǎo)火索,與其走到那一步,不如在最親密的時候分離。倘若有朝一日他想起自己,那些忌憚和懷疑大約已經(jīng)消失,而美好的回憶或許能換得他一個溫柔淺笑。
想起主子微笑的俊雅容顏,有姝眼眶紅了紅,又很快隱去。緊接著他又想起宋氏,便在史冊中翻了翻,原本并不抱什么希望,卻沒料上面竟果真有她的名諱。主子待她很好,不但賜她一品誥命,還為她養(yǎng)老送終。正是因為下葬之日主子親自操辦了祭典,史官才為宋氏添加一筆,否則像她這般的尋常貴婦是沒有資格載入史冊的。
有姝很感激,卻也有些難過,將剛寫好的平安信扔進火盆里燒掉,但愿宋氏在九泉之下能夠看見。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是一場騙局,人能作假,鬼卻不會配合。
遇見趙家仆役時他就發(fā)現(xiàn)這些人的服裝與大明皇朝迥然相異,袖口收緊,衣擺裁短,整體風(fēng)格更趨近于胡服,來往鬼怪亦是如此。服飾的變化最能看出時代的變遷,他記得當年與主子回上京時也曾路過臨安府,那時百姓可不是這樣穿的。不過一年時間就改換日常服飾,這在現(xiàn)代有可能發(fā)生,在封閉守舊的古代卻絕無可能。
有姝掏出藏在貼身衣服內(nèi)的銀票,感覺懊惱極了。時光變遷,時移世易,他的家財萬貫盡皆化為烏有,且還成了一個身無分文、來歷不明的窮光蛋。夏啟朝雖然以姬氏正統(tǒng)自居,但想也知道,官府肯定不會承認六百年前的戶牒和路引。
沒有銀子,沒有身份,沒有路引,吃遍天下的愿望算是泡湯了。有姝撓頭,心道自己怎么總是如此倒霉?
恰在此時,方才那只小鬼回來了,為難道,“大人,您讓小的幫您找誰?小的或許聽錯了�!�
“我讓你找趙有姝�!庇墟瓕⑹酚浺槐疽槐痉呕卦弧�
“可是,您不就是趙有姝?要不小的幫您找一位鬼醫(yī)?”
有姝,“……”
屋內(nèi)安靜片刻,有姝又道,“罷了,你給我找?guī)讟訓(xùn)|西過來。朱砂三錢、壁虎一只、螢火蟲二十只,現(xiàn)在就要�!�
小鬼兀自念叨了一會兒,確定記牢了便消失不見。片刻功夫,便有一只黑貓銜著一只壁虎入內(nèi),又有許多螢火蟲在陰風(fēng)的驅(qū)趕下鉆入放置在桌上的一個琉璃瓶里,最后,小鬼才從墻縫中閃身而出,遞上一個油紙包。
有姝也沒閑著,在屋里翻找了半天方在枕頭下發(fā)現(xiàn)幾根頭發(fā)。他將朱砂和螢火蟲碾成碎末并調(diào)成糊狀,又將頭發(fā)燒成灰撒進去,最后制成一種深紅色會發(fā)光的古怪液體。所幸趙家是官宦之家,保存有臨安府地圖,尋人之事也就更為便宜。
他將地圖鋪在桌上,用毛筆沾了少許液體,沿著臨安府城墻畫了一個法陣,最后一筆落下,本就微微閃光的法陣忽然暴亮,緊接著又迅速熄滅。
成了!有姝第一次畫尋人法陣,沒想到這么快就起了作用。他立即用針刺破壁虎腹部,取出一滴鮮血,滴落在法陣中央,口里念念有詞。鮮血并未滲入紙張,而是像珠子一般滾動起來,數(shù)息后,它在地圖的某一個位置停住,然后化為一個小小的箭頭。
有姝定睛一看,血珠赫然停留在趙府,且箭頭確確實實指著自己。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陣法出錯了?他不信邪,又試一次,結(jié)果還是一樣。
小鬼定定看他幾眼,心道大人雖然法力高強,但腦子似乎不怎么夠用。自己找自己,也是沒誰了。
“這個不準,換一個�!狈磸�(fù)試了五六遍,有姝終于放棄。他將血珠抹干凈,然后取出一塊白布,迅速扎成一個有手有腳的小人,又在小人腹中藏了幾根頭發(fā)。
做到這里,他頓了頓,問道,“你知不知道趙有姝的生辰八字?”
小鬼并非趙家家奴,而是這座宅邸上、上、上任主人的仆役,死了已有五六十年。趙家人住進來那天,他就開始在各房晃蕩,也親眼看著趙有姝從垂髫小兒長成少年郎,哪里會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擺在何處?
“大人稍等,小的去您母親屋內(nèi)看看�!毙」韯偱艹鰩撞剑洲D(zhuǎn)回來諂笑,“大人放心,小的必不會沖撞夫人。”
片刻功夫后,他帶回一張宣紙。有姝接過一看,不禁皺眉。怪事,除了年份不同,趙有姝的生辰八字竟與他一般無二,具體時辰更是分秒不差。
難道又是巧合,但世上怎會有這么多巧合?有姝雖心中猶疑,卻還是將生辰八字疊成三角小包,與頭發(fā)一起塞入布偶腹內(nèi),然后擺放在法陣中央。他換了一種咒語,剛念數(shù)息,就見小人忽然直立,邁開小腿步步行走。
這次卻不是找人,而是讓趙有姝自個兒走回來,若是離得不遠,想來再過幾個時辰就會到。然而有姝再次失算,小人走幾步,他也跟著走幾步,直至身不由己地撞到桌沿才作罷。
小人似被什么東西阻礙,小腿兒邁啊邁,就是停留在原地無法動彈,有姝也無可奈何地跟著它一起往桌沿撞。
腰都撞青了他才停止吟誦口訣,臉色變得十分糾結(jié)。幾次施法都表明一個匪夷所思的結(jié)論——之前的趙有姝,似乎,正是他自己?但是怎么可能呢?自己六個月前還待在山上。
又如何不可能?山中六月,世上卻已六百余年!在這個詭譎莫測的世界,什么怪事不會發(fā)生?有姝試圖用空間折疊、空間跳躍、二十六維空間等理論去解釋這一現(xiàn)象,最終卻弄得自己更為混亂。
小鬼也凌亂了,沒見過有人找自己找得如此津津有味,前后竟施法八九次才甘心。大人這是嫌日子過得太無聊,給自己找樂子?
有姝沒找著樂子,反整出一堆煩惱。然而他是那種得過且過的人,今日之煩惱絕不帶到明日,天色這么晚,還是洗洗睡吧。他將東西收拾干凈,吹滅蠟燭,頭一粘枕便睡死了。
小鬼無語片刻方悄悄遁走。
翌日,有姝在一陣大吵大鬧中醒來。只見一群拿著鋼刀的捕快正與一群拿著棍子的仆役在院外對峙,而他的新任爹娘雙雙堵在門外,叫嚷道,“想把我兒抓走,除非從我們尸體上踏過去!”
這是來抓人了?昨日有姝便知道“趙有姝”有官司在身,卻并無緊迫感,目下,發(fā)現(xiàn)自己很有可能就是“趙有姝”本人,才一下子清醒過來,赤著腳跑到門邊張望。
趙知州和王氏連忙將他往背后塞,說什么也不讓他露頭。
捕快們不敢得罪趙家,卻也不敢違抗太守之命,為難道,“趙大人,您還是盡快把令公子交出來吧。太守大人已寫好折子,您若是徇私枉法,他便要向上頭奏稟此事,屆時不止令公子遭殃,您這一身官服怕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