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隱隱約約的,象是馬達的轟鳴聲,那聲音漸漸匯集,遠處一個黑點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我一下站起來,脫下滑雪服在頭頂拼命揮動。
橙黃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異常醒目。
黑點越來越大,最后進入我們視線的,是一個鋼膠履帶的龐然大物,側(cè)面的標志,是“東方紅”三個中文大字。
拖拉機上跳下幾個人,朝我們飛快跑了過來。
我膝蓋一軟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鏡仰望上天,全不顧刺目的雪光。上帝啊,您老人家終于睜開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鎮(zhèn)靜,完全沒有劫后余生眼含熱淚的正常反應(yīng),因為我已經(jīng)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我們被包上干凈的大衣,七手八腳送上拖拉機。孫嘉遇居然還有余力唱了兩嗓子,他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得不成樣子,根本聽不清在唱什么。
后來我才知道,當(dāng)時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見太陽,從今后跟著救星共產(chǎn)黨,管教山河換新裝!”
這是文革中的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寶的唱段。因為那輛救命的拖拉機,真的產(chǎn)自中國,出廠于一九九零年。
但我最終再也沒有機會說出那句話。
我和孫嘉遇被送進當(dāng)?shù)蒯t(yī)院,全身檢查之后,發(fā)現(xiàn)只有體力透支和輕微的凍傷,醫(yī)生嘖嘖稱奇,連說奇跡。
唯一的意外,醫(yī)生注意到孫嘉遇右臂肩窩處一片青紫瘀斑,幾經(jīng)詢問,才知道他肩關(guān)節(jié)處曾經(jīng)脫臼,把我拉出雪坑時傷到的。聽得我差點兒心疼死,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忍著劇痛自己給搗騰復(fù)位的。
這人一直忍著疼一聲不吭,現(xiàn)在打上繃帶,卻開始呲牙咧嘴地裝樣,哄著年輕的小護士幫他穿脫衣服。
我躺在旁邊病床上,一直冷眼瞧著,趁他眼光掃過來的時候揮揮拳頭,威脅他當(dāng)心。
邱偉和老錢聽到我們脫險的消息,當(dāng)即從奧德薩開車過來。見到孫嘉遇,邱偉一改常態(tài),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白癡啊你,沒學(xué)過雪地求生怎么地?為啥不呆在原地兒等著?為借這幾輛拖拉機,我們費了多少唾沫星兒你知道嗎?”
孫嘉遇賠笑:“哥們兒這不是活著出來了嗎?”
邱偉更怒了:“你好意思說?要不是趕巧兒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緊,還要連累人家小姑娘……”
孫嘉遇垂著頭再不敢出聲,一向伶牙俐齒的他,頭回露出狼狽不堪的樣子。
老錢替他解釋:“也別怪他,當(dāng)時情形逼的嘛,誰碰上那陣勢都得亂了陣腳�!�
“你甭幫他說話!”邱偉朝老錢怒目而視,“我和他認識十年,他什么人我還不知道?他大爺?shù)�,什么擰巴他來什么,旁人勸的都是扯淡!”
我瞅著這仨人直樂,心里話:大哥,你現(xiàn)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個兒寶貝愛車的模樣,我保證你只想說一句話四個字,你去死吧!
我沒忍住,到底哈哈笑出來。
第七章
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飛逝,每一分鐘都帶走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兩個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卻已臨近。世界上沒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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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
《該走了,親愛的》
回到奧德薩,我躲在家里半個月不敢見人。凍傷的皮膚,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曬,開始一片一片蛻皮。我不敢照鏡子,怕被自己的模樣嚇倒,從此給心里留下陰影。而且十分恐懼,擔(dān)心皮膚無法恢復(fù)原樣。
我埋怨孫嘉遇:“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曬霜?”
“呃,你腦子進水了吧?”他至為震驚,表示無法茍同。
我反唇相譏:“你才腦子進水了呢,你腦子里都能漂拖鞋了!”
“喲嗬,”他伸手擰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頂嘴了?你說,那時候命都快沒了,還要臉干什么?”
我閃身躲到門后,斜著眼睛說:“再欺負我,我就給你斷炊,我餓死你!”
聽了這話,他反而坐下了,笑瞇瞇地望著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誰說的,說喜歡我欺負她……”
這個流氓!我飛撲過去捂他的嘴,羞得滿臉飛紅。
他趁機捏住我的手調(diào)笑:“你身上長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這雙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這個便觸及我真正的傷心事。因為生了凍瘡,十個手指頭都腫得象紅蘿卜一樣,許久不見消退,每到晚上癢得鉆心暫且不說,關(guān)鍵是一個多月后,就要開始專業(yè)課的入系考試,可我現(xiàn)在的狀況,根本無法正常練琴。
我氣不過,作勢抽打他的臉頰:“你還說你還說,我將來要靠這雙手吃飯的,你怎么一點兒都不心疼?”
“誰說我不心疼?”他一邊躲一邊反駁,“不是找了一位阿姨來幫忙,一點兒家務(wù)都不讓你沾了嗎?”
我只好住手,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
從諾瓦瓦利斯卡的醫(yī)院一返回奧德薩,孫嘉遇就請朋友介紹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來收拾房間兼做一頓晚飯。
有這位阿姨幫忙,我的時間頓時空閑下來,開始專心功課。
晚上吃完飯,我通常先練會兒琴,老錢和邱偉一回來,便噤聲開始復(fù)習(xí)俄文。然后有一天我忽然發(fā)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孫嘉遇不再輕易出去混飯局了,每天從港口出來就直接回家吃飯,夜里也不再去卡奇諾賭場消磨時間。
周末閑下來,他會換上牛仔褲和運動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館。這種地方以前來過無數(shù)遍,但身邊跟著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隔著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舊物,瓔珞紛繁華美依舊,但畢竟物是人非,當(dāng)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滿心惆悵之際,卻因他在身邊,依然有踏實的感覺。
步行街兩側(cè)有不少品牌專賣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門檻,突然間全部向我敞開。我相信,對大多數(shù)女人來說,這完全是一種陌生而奇妙的體驗。
經(jīng)過一家內(nèi)衣店,孫嘉遇硬把我拉進去。
我挑了幾件款式保守的長袖睡裙,比在身上給他看,他都搖頭表示不滿意。
兩名店員中有一個是中國人,她在一旁察言觀色許久,從柜臺后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孫嘉遇臉前。她還真明白,知道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誰。不過一旦看清楚這睡衣的設(shè)計,不僅我,連見多識廣的孫嘉遇都被驚著了。
上下兩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繡著兩朵深色玫瑰,下面那件,嚴格來說,就是幾根細帶,只在關(guān)鍵部位貼著一大一小兩片黑色的葉子掩人耳目。
孫嘉遇呆了片刻,驚訝之下脫口而出:“靠,這衣服哪兒是給人穿的?純粹就是讓人脫的嘛!”
聲音還挺大,于是舉店皆驚。那中國店員翻譯給同伴,兩人同時看向我,笑得花枝亂顫。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個地洞鉆進去。
出了門,我照著他屁股就踢了過去。沒想到他早有防備,利索地跳開。我使的力氣太大,腳下一空平衡頓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經(jīng)幾步躥過馬路,轉(zhuǎn)身看到我的狼狽樣,忍不住大笑。
我耍賴不肯起身,等著他來扶我。
他也不動,站在馬路對面滿臉壞笑著與我僵持。
此時的天氣已經(jīng)相當(dāng)暖和了,阿卡迪亞海濱大道的兩側(cè),爬滿斷崖的山楂樹爭先恐后綻放著粉白晶潤的花朵,偶有隨風(fēng)飄落的花瓣飄落肩頭,暗香襲人。
太陽照在鵝卵石鋪就的人行道上,路邊的法國梧桐剛剛長出嫩綠的新葉,有軌電車從軌道上叮當(dāng)叮當(dāng)經(jīng)過。
濕潤的海風(fēng)揚起他烏黑的頭發(fā),他身后就是繁花如熾的山楂樹,那一樹一樹雪白的山楂花,象掛滿枝頭的細碎冰片。
我坐在午后的陽光下有點恍惚,覺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并不知道,這幅春天的畫面,日后竟會成為我回憶中最美麗的一瞬,因為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里的燭光,照亮了所有關(guān)于烏克蘭的記憶,讓它不再那么猙獰。
但人們卻說,秋天的時候,白樺樹金黃的落葉,簇擁著滿樹小紅燈籠似的紅果,景色更加宜人,說得我心向神往。
不過眼下有一個更吸引人的節(jié)目,奧德薩四月一日傳統(tǒng)的愚人節(jié)狂歡游行,盼了很久,終于到了。
在烏克蘭人的心中,愚人節(jié)其實是起源于奧德薩的。這個位于黑海東南岸的地方,曾被稱為南方的“巴米拉”,擁有和圣彼得堡一樣輝煌的過去,全世界唯一一個把四月一日愚人節(jié)定為官方假日的城市。
這一天的奧德薩,是一個瘋狂而快樂的城市。從早上九點開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濱海公園匯攏。
我和孫嘉遇沿著普希金大街,被裹挾在歡快的人流里,不停地往前走,因為怕失散,我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著頭發(fā),戴上眼罩扮成海盜的模樣。孫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廳中的兩只孔雀翎被他綁在頭頂,迎著風(fēng)呼呼亂顫,象京劇里的武小生。腮幫上還貼著一顆海綿做的巨大肉瘤,顏色形態(tài)幾可亂真。
說起來都是我的主意,難得他不反感,并不怕影響自己的形象,竟興致勃勃地隨著我胡鬧。
一路上不時被素不相識的行人用充氣錘敲到腦袋,回過頭就能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裝束,還有燦爛的笑臉。
在半圓廣場,軍隊的方陣先過去,后面就是五彩斑斕的花車游行。每一輛花車經(jīng)過,我們隨著身邊的奧德薩游人,肆意地跺腳、吹口哨、鼓掌歡呼,興奮得一身熱汗。
下午三點表演完畢,人群轟然四散,紛紛涌向路邊的餐飲店。
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拉著孫嘉遇飛快跑進一家餐廳。侍應(yīng)生迎上來劈頭就是一句:“圣誕快樂!”
我楞住,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搖著孫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卻翹起嘴角不屑地說:“知道什么是‘四月傻瓜’嗎?就你這樣的。”
論起煞風(fēng)景的冠軍,一向非此人莫屬,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來,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瑩的玻璃碗里,碧綠的生菜葉子上撒著碎芝麻粒和綠胡椒,倒是非常悅目。
我還沒有接受教訓(xùn),埋怨道:“這家大廚是不是犯困了?怎么頭道菜就把沙拉上來了�!�
孫嘉遇眉毛眼睛幾乎全皺在一處,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明天我得帶你去測測智商。”
“嗯?”我聽他話里有話,掀起生菜葉子一看,下面居然藏著兩小碟開胃酒,原來是愚人節(jié)的把戲。
“傻瓜�!彼瓤诰普f。
接下來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開來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最后的結(jié)束游戲,是兩顆放在藥盒里的口香糖。
“真好玩兒!”一頓飯的時間,我吃了不少,也笑個不停,心情極其愉快。
孫嘉遇卻沒吃什么,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煙看著我微笑。一縷輕煙從他的唇間裊裊升起,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身上頭頂,光影斑駁間有種真實的溫暖。
這頓飯消耗了很長時間,等我們走出餐館,太陽已經(jīng)落到海平線以下,天色逐漸暗下來。
沿著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邊,我們遇到一個吉普賽女人,她正用一副破舊的紙牌給人占卜。
早在1824年,葉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這座城市之前,奧德薩其實是一個吉普賽人的聚集地,在俄羅斯地區(qū),他們被稱作“茨岡人”。城里如今還有很多這樣的吉普賽人,居無定所,以算命、販賣旅游紀念品為生。
我好奇心發(fā)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孫嘉遇對此類封建迷信的勾當(dāng)一向鄙視,哼一聲說:“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樣,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飯吃,有什么真本事?”
那女人聞聲驀然抬起頭,街邊的路燈照著她滿臉的皺紋,象只風(fēng)干的核桃,只有一雙眼睛,碧綠深邃得接近妖異,不像人類,倒像是貓兒的眼睛。
我嚇得倒退一步,下意識地躲到孫嘉遇身后。
她卻緊緊盯著我,干癟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嘶啞的聲音:“你,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qū)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語氣中充滿蕭索不詳之意,令人遍體生涼。我揪住孫嘉遇的外套,怯怯地問:“她說的什么意思?
孫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問她:“那我呢?”
那吉普賽女人上下端詳他,咧開沒有牙的嘴微笑,湊近他輕輕說了兩句話。我離得遠,那女人的俄語發(fā)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幾個單詞,并沒有聽太明白。
孫嘉遇唇邊的笑紋愈深,從褲兜里摸出一張鈔票放在她手里,拉著我轉(zhuǎn)身離開。
我緊張地追問:“她跟你說什么?”
“甭理她!江湖騙子嘿,居然給我念詩,以前聽過這種新鮮事兒嗎?
”
“詩?什么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