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廊檐下的云黎心事重重,屋內(nèi)的阿梨窩在宋令枝臂彎,拿小臉蹭..蹭宋令枝的掌心,頑得不亦樂乎。
末了,還躺平在榻上,任由宋令枝揉捏綿軟肚皮。
脖頸上系著的鈴鐺叮當作響,暖閣少有的熱鬧。
鎏金琺瑯鈴鐺小巧精致,別在貍奴脖頸。宋令枝湊近瞧,指尖輕捻起鈴鐺,放在掌心細細端詳。
窗下的云黎瞧見,只當是宋令枝喜歡,笑著朝她道。
“阿梨往日喜歡在院子亂跑,有時連護院也找不著它,怕它又和上回一樣偷溜出去,故而做了鈴鐺給它系上�!�
云黎莞爾,“那護院你先前也在別苑見過的�!�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鈴鐺,京中還有富貴人家的姑娘小姐給貍奴做衣衫穿,只為圖個樂子。
侍女不以為意,只匆匆瞥了一眼,不曾多瞧。
三千青絲輕垂在宋令枝手邊,纖長濃密睫毛擋住了宋令枝眼中的氤氳水霧。
她眼睛輕輕眨動,貝齒緊咬著下唇,不敢露出半點的異樣,深怕叫身邊的侍女發(fā)現(xiàn)端倪。
這鈴鐺是魏子淵做的,上面刻的亦是他的字跡——
安好。
心思百轉(zhuǎn)千回,連著被幽禁在院中多日,宋令枝終得以瞧見半分曙光。
鈴鐺牢牢攥在宋令枝掌心,勒出清晰的紅痕。
阿梨莫名其妙,伸出軟綿綿的爪子,朝宋令枝喵嗚了好幾聲。
不敢惹一旁盯著的侍女生疑,宋令枝伸手撓撓貍奴的下巴,多日緊攏的眉眼終于舒展,難得顯露笑顏。
侍女屈膝福身:“夫人,您該歇息了�!�
她聲音聽不出半點異樣,“太醫(yī)說您不能勞累,這貍奴還是給奴婢罷?”
侍女背對著窗子,云黎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隱約瞧得宋令枝抱著阿梨斟酌片刻,而后方將貍奴遞給侍女。
阿梨聰慧,爪子一拍,躲過侍女伸過來的雙手,從窗口躍出,又安安分分躺在云黎懷中。
侍女只來得及瞧見一抹白色影子,手背上頃刻多出幾道紅痕。
她敢怒不敢言,只咬牙朝云黎遠去的背影瞪去好幾眼。
這日之后宋令枝沒再見過云黎。
雨接連下了時日,清寒透幕。雨絲細密,潮濕陰冷。
宋令枝房中只剩下兩個侍女伺候,說是伺候,其實和監(jiān)視無疑。
青紗帳幔層層疊疊,二人低聲,交頭接耳。
“姐姐,你說她不會真的出事罷?這都過去一日了,還不見醒?”
“管她呢,總歸死不了。真是晦氣,好不容易調(diào)來主院,居然是伺候一個活死人。瞧殿下那樣,怕是真厭了�!�
“不會罷,若是真厭煩了,怎么還會讓她繼續(xù)住在主院?”
“許是殿下近日忙著閩州一事,騰不出手料理。你也不好好想想,若殿下真的在乎人,怎會十天半月連封家書也不曾送來?連打發(fā)個人回來都不曾。”
侍女自覺言之有理,“且我聽說那個犯事的丫鬟,如今還在柴房關(guān)著呢,說是等殿下回來再發(fā)落�!�
“你說得倒是在理。說起家書,我才想起來,殿下身邊的岳統(tǒng)領(lǐng)交給我的�!�
她自懷中掏出一封家書,探頭瞧見宋令枝還在睡著,“罷了,放她枕邊就是了,待她醒了自然瞧見�!�
雨珠滾滾落地,暖閣點著一盞燭火,光影在風雨中飄蕩。
宋令枝睜眼時已經(jīng)是翌日。
侍女忘了關(guān)窗,飄搖雨絲落入屋中,寒氣逼人。
秋雨天寒,宋令枝最是怕冷,先前有暖香丸吃著,倒還不覺得。
這些時日沒了暖香丸撐著,她只覺手足又同先前一般,冰冷徹骨。
寒氣遍及四肢,鋪天蓋地的冷意籠罩全身。
身上的錦衾輕薄,半點御寒之用也無。
侍女還在東次間睡著,屋里靜悄無人低語。
宋令枝身影哆嗦,強撐著身子坐起,心神恍惚,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許是這些時日不曾上藥,先前膝蓋的傷口還沒好全,仍是疼得厲害。
拖著沉重的雙足,宋令枝一點點往外挪去,屋中光影晦暗,她扶著墻慢慢往窗口走去。
窗欞半支,冷風灌入屋中,宋令枝瑟瑟發(fā)抖,衣襟攏緊,伸長手臂想要關(guān)上窗子。
手指無力,咬牙強撐,竟是連著試了兩三次,才勉強將窗子關(guān)上。
搖曳的雨絲泅濕手背,宋令枝扶著炕桌,氣喘吁吁。
余光瞥見地板上躺著的一封書信,宋令枝好奇睜大眼。
她緩緩俯身,白凈修長的手指觸到上方祖母熟悉的字跡,滾滾淚珠往下砸落。
顫抖著雙手撕開信封,宋令枝一字字一行行掠過。
水霧彌漫在雙眸,熱淚盈眶。墨跡在淚水的暈染下,糊成一團。
宋令枝抬手,寢衣松垮,寬松的衣袂抹去臉上滾滾落下的淚水。
然還是不夠。
她看見了父親染上天花,看見父親即將不久人世,看見了祖母帶著棺木,深怕父親客死他鄉(xiāng),死后無人收尸。
字字泣血,淚珠滾滾,宋令枝只覺身子恍惚,搖搖欲墜。
眼前白霧朦朧,宋令枝雙手緊緊攥著祖母的親筆信,指尖顫動。
似不敢相信信中所言,宋令枝又讀了一遍,又一遍。
信上的字跡悉數(shù)染上淚珠,宋令枝輕聲哽咽,身子在冷風中瑟瑟顫抖,止不住的顫栗。
案上的燭火逐漸燃盡,剎那,暖閣陷入昏暗之中,晦暗不明。
風聲颯颯,裹挾著低低的嗚咽。
滿眼的瘡痍悲涼。
宋令枝一手掩唇,只覺喉嚨腥甜一片,緊攥在指尖的信紙緩緩滑落在地。
輕飄飄,似云似霧。
不多時,暖閣傳來侍女的一聲驚呼。
“快來人!夫人吐血了!快!找太醫(yī)來!”
院中瞬間亂成一團,亂糟糟的。
云黎正在府門前同管事說話,聞得院中的動靜,唬了一跳。
“宋姐姐怎么了?”
她再顧不得同管事說理,匆忙將人推開,抱著阿梨直往前院奔去。
管事亦步亦趨跟在身后,云黎一路跑,他一路追:“云姑娘,去不得!殿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見夫人的!云姑娘!云姑娘!”
蒼苔濃淡,青石板路光滑難走,管事提袍只顧著跑,一不小心,整個人直直跌倒在地。
樹影參差,云黎早跑得無影無蹤,管事趴在地上,老寒腿叫囂著疼痛。人老經(jīng)不得摔,管事扶著腰,尚未來得及起身。
忽而瞧見后院燃起濃濃煙霧,灰蒙蒙的天色映照著火光,管事驚慌失措,雙眼圓瞪,顫巍巍的手指指著后院:“走水了!走水了!”
他扶著青竹往后瞧。
大火熊熊燃燒,遮天蔽日,耳邊嗡嗡作響,只聽奴仆婆子提著水桶,疾步往后院柴房跑去。人群中有人大聲叫喊。
“不好!秋雁姑娘還在柴房!她沒出來!那門還鎖著!”
柴房鑰匙還在自己腰間,聞言,管事身影顫了顫,捏著那鑰匙怒吼:“鑰匙在這!鑰匙在這!”
火光吞噬了所有。
……
……
閩州。
天色陰沉沉的,連著下了半個多月的暴雨,這日終于放晴。
烏云密布,狂風呼嘯。
堤壩塌毀,河水洶涌澎湃,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一片哀怨聲中,裹挾著幾聲長嘆。
“沒想到圣上真讓三殿下來了,我先前還擔心,這三殿下要是同佟知縣一樣,那我們可就真的無家可歸了�!�
“不是說三殿下殘暴兇蠻嗎?我怎么瞧著,三殿下人還怪好的,若不是他,我們一家老小如今還露宿街頭呢,哪還有這熱熱的米粥吃�!�
“別的不提,你們看那邊……我活了大半輩子,就沒瞧見佟知縣這么狼狽過,聽說殿下還讓他去修堤壩,那臟活都是他一個人干�!�
“呸!惡有惡報!天道好輪回!要不是他昧下那么多銀子,這堤壩怎么會塌毀?聽說修堤壩那人也被三殿下關(guān)押在地牢,真是大快人心!蒼天有眼!”
“別說了別說了,吃完快下地干活去,這堤壩可得趕在大雨前修好,三殿下人那么好,我們可不能負了他�!�
一輛馬車骨碌碌自長街上駛過,自然的,百姓的議論聲也飄落到沈硯耳中。
他一手揉著眉心,松石綠鶴紋織金錦袍衫松垮,襯出頎長身影。
……好人。
沈硯眼角掠過幾分冷意,勾唇輕哂。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殿下,堤壩修固的事如今也差不多辦妥了,您連著半月都不曾好好歇息,今日還是早些回去,河堤那有屬下盯著便好�!�
沈硯揉著眼角:“無妨,佟知縣一家可還關(guān)在地牢?”
岳栩拱手:“是,當年修建堤壩的時候,佟知縣……”
一語未了,忽見沈硯眉心緊皺,眼前忽的一陣眩暈。
岳栩以為是沈硯身上的毒提早發(fā)作,僭越上前,為沈硯請脈看診。
指尖下的脈搏跳動,沈硯身子發(fā)熱,猶如火爐滾燙。
岳栩大驚失色,面上惶恐不安:“——殿下!”
閩州洪澇,一眾百姓無家可歸,死傷無數(shù),還有不少人染上時疫身亡。
沈硯是為著洪澇一事才來得閩州,這些天都同百姓待在一處,難保不會染上,若是沈硯染上的也是時疫,后果不堪設(shè)想。
岳栩雙眼震驚,伏首跪地:“殿下,此事非同小可,還是得盡快稟明……”
“先別聲張,回別院。”沈硯雙眉攏緊,沉聲吩咐。
沈硯這病來勢洶洶,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他身子已燙得厲害。
“別院那讓人守著,不許任何人進出,這兩日我房中也不許留人�!�
雖然還不能分清是否為時疫,沈硯仍不敢掉以輕心。也不敢讓消息流露,省得失去主心骨。
青玉扳指握在手心,沈硯強撐著精神,“河堤的事還沒好,你找個可靠的人,盯緊他們,三日之內(nèi)必須要修好,不能再耽擱�!�
馬車外愁云密布,天幕暗沉。
沈硯抬手,輕挽起車簾的一角。
若是趕不上這幾日修固堤壩,怕是城中得有更多百姓遭殃。
“還有,這幾日在我身邊服侍的侍從也單獨關(guān)在別院,若是三日后身子沒發(fā)熱,再放他們出去�!�
話落,沈硯又掩唇,輕咳兩三聲。
岳栩著急:“殿下!”
沈硯擺擺手:“去罷,你也別在這馬車上待著了�!�
……
青煙未盡,鎏金琺瑯獸耳三足香爐青煙裊裊。
金絲藤紅竹簾半遮半掩,房中杳無聲息。
侍女小心翼翼端著藥碗,自烏木長廊下穿過。
岳栩守在門口,自侍女手中接過藥碗,親自送去沈硯房中。
屋中點著安神香,沈硯還未起身,房中還有少許艾草的氣息殘留。
家中若有時疫者,都會熏艾,防范于未然。
岳栩悄聲將茶盤擱在案幾上,輕手輕腳從屋中退出。
兩日過去,岳栩身上并未有發(fā)熱癥狀,這幾日沈硯的藥汁和公文,都是他親自送到碧紗櫥外,再由沈硯親自取去。
若沈硯有事吩咐,也是隔著碧紗櫥。
院落無聲,岳栩穿過影壁,步履匆匆。
抬眸,恰好和匆匆趕來的暗衛(wèi)撞了個正著。
暗衛(wèi)拱手:“岳統(tǒng)領(lǐng),京中急信�!�
沈硯才歇下不久,岳栩朝暗衛(wèi)使了個眼色。
暗衛(wèi)心領(lǐng)神會,往后退開兩三步,站遠了些,他自懷里掏出一封密信。
暗衛(wèi)言簡意賅。
“岳統(tǒng)領(lǐng),府上出事了,宋姑娘……宋姑娘沒了。”
岳栩錯愕,雙眼圓睜:“……什么?”
暗衛(wèi)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將京中所有事都告知:“宋姑娘看見了宋老夫人的家書,一病不起,還連咳了好些血,太醫(yī)也束手無策,于昨日……于昨日歿了�!�
暗衛(wèi)低垂著腦袋,“還有宋姑娘身邊的秋雁,也在火中喪生了,尸首面目全非,如今已經(jīng)下葬了�!�
岳栩沉下臉,深敢不對勁:“……柴房怎么會突然起火?”
暗衛(wèi)皺眉:“那火起得蹊蹺,后來屬下查得,是廚房一個婆子吃醉酒,不小心誤點的。屬下盤問了許久,也查不出端倪�!�
暗衛(wèi)拱手:“岳統(tǒng)領(lǐng),這事可要告知殿下?還有宋姑娘的喪事……”
身后的槅扇木門緊閉,此處本是佟知縣的別院,如今暫時成為沈硯的下榻之處。
庭院幽靜,佟知縣昧下的銀子都用來修建別院,金窗玉檻,漢白玉欄桿上鑲嵌著花鳥魚蟲,就連后院池中的石頭,亦是從蘇湖運來的。
怪石嶙峋,攀藤撫蔓。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沈硯還未確定染的是時疫還是風寒,留在京中的宋令枝竟然還出事了。
同沈硯相比,宋令枝自然顯得無足輕重。
岳栩當機立斷:“宋姑娘的喪事一切從簡,切莫張揚,此事、此事先別告訴殿下�!�
暗衛(wèi)狐疑:“可若是殿下日后問起……”
岳栩:“放心,一切有我擔著。”
暗衛(wèi)垂眸應“是”,悄聲退下。
院中雨聲連綿,岳栩輕嘆一聲,正想著回去再看一眼沈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