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案上的香爐青煙未盡,煙霧繚繞。
沈硯一身金絲滾邊暗紋寶相花紋圓領(lǐng)袍衫,他一手抵著眼角。
綠豆糕早早被岳栩收走,只剩下一個纏絲瑪瑙白盤,上面還有幾個清晰的爪印,是先前那黃鸝留下的。
槅扇木門緊闔,半點光亮也照不進書房。
沈硯只身坐在陰影中,很久很久。
良久,他低聲,笑了下。
案上的公文陡然被揮落在地。
凌亂一片。
……
主院杳無聲息,秋雁雙手端著盥漱之物,輕手輕腳挽起湘妃竹簾,伺候宋令枝凈面。
“那起子懶丫頭,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懶去了,一大早連個鬼影也不見。奴婢剛剛?cè)ケB找了一圈,那一處也是安安靜靜的,就只有幾個坐更守夜的婆子在�!�
小心翼翼扶著宋令枝至窗前炕上坐下,秋雁躡手躡腳為宋令枝挽起錦衣,“姑娘今日覺得如何,膝蓋可還疼著?”
“傷筋動骨一百日,哪有那么快就好了,左右再等等就是了。前兒云府打發(fā)人送來的藥膏,我用著倒是極好�!�
那藥膏添了薄荷草,抹在傷處涼颼颼的,也不會同紅藥油一樣油膩黏糊。宋令枝用了兩次,只覺膝蓋不再如往日那般紅腫了。
秋雁彎眼笑笑:“那藥膏是云姑娘送來的,說是南海那邊進貢來的,京城也買不到。云姑娘自己用著甚好,這不,也給姑娘送來了�!�
秋雁眼睛笑沒了縫,“姑娘若是用著好,奴婢再去取些來。”
話落,她又踮腳往外瞧,“昨兒夜里聽聞三殿下回來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可還在書房。那綠豆糕……”
宋令枝倏然揚起頭,雙目睜大:“……什么綠豆糕?”
秋雁眼睛彎彎:“是前兒白芷姐姐送來的,姑娘沒吃,奴婢想著這幾日姑娘都見不到三殿下,所以自作主張,托侍衛(wèi)將綠豆糕帶給三殿下�!�
她聲音越來越低,“旁的糕點都是殿下院中人自己做的,奴婢、奴婢總不可能拿去借花獻佛罷?”
宋令枝搖搖頭:“他不愛吃甜的,你便是送了去,他也不會吃一口。”
秋雁不以為然:“那又如何?左右殿下知道姑娘去過就成了,旁的奴婢也不在乎�!�
宋令枝膝蓋上的傷口雖然有了好轉(zhuǎn),秋雁還是不敢大意。
“姑娘,奴婢先去取藥膏來,你先在這坐著,奴婢去去就來�!�
耳房就在后面,宋令枝沒做他想,點頭:“去罷�!�
案幾上供著汝窯美人瓶,宋令枝一手托腮,轉(zhuǎn)眸凝視。
窗下秋雁款步提裙,步履匆匆穿過烏木長廊。檐下鐵馬叮咚作響,再往后,那抹湖藍色身影逐漸消失在月洞門前。
宋令枝懶散收回目光,百無聊賴盯著香爐上的青煙瞧。
日光透過紗屜子,漸漸落入屋中,悄無聲息爬上宋令枝指尖。
約莫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秋雁遲遲未歸,宋令枝狐疑往窗外探去。
日落滿地,廊檐下只有一個婆子,倚著欄桿打盹。
宋令枝皺眉,連喊了兩聲“來人”,那婆子好似才醒,拍拍袍衫上的塵埃,馬不停蹄朝宋令枝跑去。隔著窗子和宋令枝福身請安:“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院落悄然無聲,安靜得嚇人。
那婆子是個生面孔,宋令枝往日也不曾見過,她狐疑攏眉:“怎么是你在外面伺候,其他人呢?”
婆子點頭哈腰:“殿下過兩日要去閩州,喚了好些人去前院,想來是有事叮囑�!�
宋令枝上下打量著婆子:“那你呢,你不用去?”
婆子滿臉堆笑:“老奴往日是二門伺候的,今日這院子缺人,才讓老奴來�!�
說話滴水不漏,沒有半點可疑之處,宋令枝卻倏地心生不安。
她凝眉注視:“你去后院的耳房瞧瞧,秋雁可在不在?若是在,讓她來見我�!�
婆子連聲應(yīng)聲,匆忙退下。
不多時,又重新折返,站在窗下和宋令枝回話:“夫人,秋雁姑娘不在耳房,想來也是被喊去前院了�!�
宋令枝雙眉緊攏,心中的不安漸甚:“勞煩嬤嬤去前院一趟,替我找秋雁來�!�
婆子遲疑:“這……想來是殿下有事吩咐,秋雁姑娘過會就回來了,夫人何不再等等?”
宋令枝橫眉冷聲:“我自然是有要事找她,你且快去便是�!�
婆子躬著身子,左右為難,一雙眼睛閃躲。
片刻,她福身:“是,老奴這就去�!�
滿院無聲,只余花光樹影。
宋令枝惴惴不安,扶著炕桌,撐著雙掌小心站起。膝蓋處的骨頭疼得厲害,每往外走出半步,宋令枝只覺汗流浹背。
層層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滴落在衣襟。
牙關(guān)緊咬,宋令枝一步一步往外挪去,疼痛自膝蓋蔓延,腳背上的傷口亦沒好全。
轉(zhuǎn)過一扇緙絲屏風(fēng),倏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從膝蓋傳來,宋令枝整個人直直朝前跌去。
手指下意識想要抓住上方的湘妃竹簾,指尖從竹簾上滑過,宋令枝瞬間抓空。
“哐當”一聲,重重摔在地板上。
暖閣鋪著柔軟舒適的狼皮褥子,外間卻是沒有。
木地板冰冷堅硬,雙足重重摔在地上,膝蓋骨好似再次裂開,撕心裂肺的疼。
冷汗一點點沁出,宋令枝只覺氣息漸弱,眼前朦朧不清。緙絲屏風(fēng)倚在身后,湘妃竹簾在頭頂輕輕晃動。
恍惚之際,宋令枝好似看見一抹頎長身影,長身玉立,像是……沈硯。
宋令枝陷入了昏迷。
……
再次醒來,天色漸黑。
皓月當空,院中蟲鳴鳥叫,不絕于耳。
眼皮沉沉,似有千萬斤重。
宋令枝一手扶額,還以為自己是在貴妃榻上,她下意識朝外喊了一聲“秋雁”。
暖閣空蕩寂寥,借著窗外月色,隱約可見竹影參差。案幾上香爐青煙散盡,屋中只�?|縷百合宮香。
地板硬..挺,意識清醒之后,膝蓋上的劇痛隨之涌起,遍及全身。
宋令枝撐著屏風(fēng)站起,槅扇木門緊闔,沒有半點月光透入。
房中不曾掌燈,漆黑一片,只能倚靠窗外的月色。
雙足疼得厲害,宋令枝無法,只能一步步往回走。
四肢沉重,半點力氣也提不起。
越過緙絲屏風(fēng),甫一抬眸,宋令枝差點讓眼前的一幕嚇得說不出話。
槅扇木窗下坐著一人,沈硯一身竹青長袍,安靜無聲坐在臨窗炕前,一旁案幾上供著熱茶,汩汩熱氣氤氳。
廣袖松垮,擋住了沈硯指間的青玉扳指。沈硯身影如松柏,似閑情逸致。
“……沈、硯�!�
喉嚨干渴,艱澀溢出兩個字。
宋令枝瞳孔驟緊,猛地朝前奔去,“沈硯,秋雁呢,秋雁在何處?”
恐懼和不安籠罩全身,宋令枝一時忘了雙足還傷著,站立不穩(wěn),直直朝前跌去。
恰好跌落在沈硯袍角。
如抓住水中浮木,宋令枝半揚起腦袋,雙目瞪圓,她顧不上膝蓋傳來的劇痛。
染著鳳仙花汁的長指甲牢牢攥著沈硯的長袍:“秋雁呢,秋雁是不是你帶走的?她在哪里?你把她帶去哪里了?”
連著病了這么些天,宋令枝身影單薄清瘦,似弱柳扶風(fēng),搖搖欲墜。
不過多說了幾聲,連吼都稱不上。胸腔忽的傳來一陣劇痛,宋令枝捂著心口,連連咳嗽。
頭暈眼花,眼前發(fā)黑。
宋令枝強撐著精神,單手捏拳:“……秋雁、秋雁呢?”
撕心裂肺,眼角因咳嗽泛起重重水霧。
淚眼婆娑。
她嗓音帶上哭腔:“沈硯,秋雁呢,她在哪?”
黑夜重重籠罩,無邊的昏暗一點點侵蝕著宋令枝。
她跌坐在陰影中,滿頭烏發(fā)披散在身后,狼狽不堪。
“宋令枝�!�
手邊的茶杯輕擱在案上,沈硯垂眸,居高臨下朝宋令枝望去一眼,淡漠的眼眸似古井,波瀾不驚。
“我說過,我不喜歡你騙我�!�
骨節(jié)勻稱的手指輕抬起宋令枝的下頜,瞬間,沈硯一雙黑眸就在宋令枝眼中。
她眼中滿是惶恐不安,宋令枝強撐住臉上的鎮(zhèn)定:“沒、沒騙你�!�
裝著閉息丸的香囊早讓她藏在舊物之中,為保萬一,宋令枝連秋雁都不敢告訴。
她心下不安,又一次攥緊雙拳,宋令枝連連搖頭:“沈硯,我沒騙你�!�
那雙漆黑眸子幽深平靜,近在咫尺。
沈硯周身籠著淡淡的檀香,宋令枝屏氣凝神,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沈硯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手中有閉息丸嗎?
可那閉息丸自己還未吃下,這事秋雁也不知……
落在自己下頜的手指漸漸往下,沈硯手指強勁有力,他一點一點,攏在宋令枝脖頸。
輕而易舉扼住她的喉嚨。
氣息急促,久違的窒息感遍及全身。
宋令枝艱難吐出幾個字:“我沒、沒騙你�!�
陡地,扼在自己喉嚨的手指倏然松開,宋令枝整個人被狠狠丟到一旁。
傷口再次傳來撕心裂肺之疼,宋令枝伏在地上,雙手雙足疼得直打顫。
膝蓋關(guān)節(jié)好像錯位,鉆心的疼順著四肢蔓延,宋令枝指尖顫動,貝齒緊咬著下唇,死死忍著巨疼。
她一字一字強調(diào):“我沒,沒騙你�!�
沈硯輕哂,他背著手,一步一步自炕上走下。沈硯俯身垂首,黑眸一瞬不瞬盯著宋令枝。
“昨夜的綠豆糕,可是你讓人送去的?”
宋令枝瞳孔緊縮。
……綠豆糕,是秋雁送去的那份?
宋令枝斂眸,纖長眼睫綴著淚珠,擋去了眼中的異樣情緒。
竟不是閉息丸東窗事發(fā),可那綠豆糕是秋雁送去的,從未假他人之手,怎么可能會出事?
宋令枝心中疑慮重重,她揚起頭:“綠豆糕……怎么了?”
沈硯勾唇,笑意在他唇角蔓延。他慢條斯理,眉眼笑得溫和:“枝枝不知道嗎,那綠豆糕……”
沈硯低頭,覆唇在宋令枝耳邊,“是下了藥的�!�
宋令枝震驚瞪大眼睛:“不可能,那是……”
那是白芷從蘭香坊送來的,本來是給自己做的糕點,怎么可能會是下了藥的。
宋令枝連連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她攥住沈硯手腕,宋令枝雙眼落下兩行清淚,她低聲啜泣,“定然是有人從中作梗陷害,那綠豆糕是白芷送給我的,她怎么可能會給我下毒!”
沈硯漫不經(jīng)心彎眼:“可我怎么聽聞,那綠豆糕你一口都沒碰?”
宋令枝驚詫:“我那日不想吃罷了。”
她深吸口氣,“且那日隨綠豆糕送來的,還有櫻桃酥,白芷怎會知曉我想吃哪種?”
沈硯眼眸低垂,凝眸望著宋令枝。
膝蓋骨疼得緊,宋令枝強咬著下唇,竭力理清凌亂如麻的思緒:“殿下、殿下難道就沒疑心旁人嗎?府上人多,也有可能是旁的人趁機下藥�!�
暖閣靜默。
半晌,頭頂忽而落下一聲輕笑。清冷月光宛若銀輝,灑落在沈硯袍衫。
逆著光,宋令枝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聽低啞的一聲笑從沈硯喉嚨溢出,他挽唇,饒有興致同宋令枝閑話。
“枝枝,那盤綠豆糕從未有旁人碰過�!�
青玉扳指在沈硯指間輕轉(zhuǎn),沈硯站直身,他聲音極輕極輕,“除了……你的侍女�!�
“既然枝枝不知情,想必這事是那丫鬟自作主張,欺上瞞下�!�
宋令枝瘋狂搖頭:“不、不是,秋雁不會這么做的,她怎么可能會下藥?肯定是有人指使,陷害她的�!�
沈硯不耐煩拂袖,陰沉著臉往外走去。
宋令枝下意識想要起身追人,只可惜傷口疼得厲害,甫一撐著地板起身,又直直跌落在地。
膝蓋骨腫脹生疼。
宋令枝無力伏在地上,雙目空洞無神,慘白的雙唇囁嚅,宋令枝低聲呢喃:“不是她下藥的、不是的。”
她一遍遍重復(fù)著同樣的話,可惜無人聽見。
滿院無聲,只余蟬鳴聒噪。
槅扇木門緊閉,宋令枝被幽在暖閣之內(nèi),地板冰冷,寒意如流動空氣嚴絲密縫,纏繞在她身側(cè)。
膝蓋骨疼痛難忍,宋令枝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拖著傷腿一步步挪至窗下。
滿目瘡痍,青松撫檐,蕭條冷清。
往日宮人衣裙窸窣的烏木長廊,此刻卻門可羅雀,只有一地的月光殘留。
院中半點多余的聲響也無,宋令枝根本辨不出秋雁在何方。
她心口惶恐慌張,一會想起先前被沈硯割舌的青杏,一會又是那個得罪了沈硯的嬤嬤。
那嬤嬤還是皇后身邊的人,沈硯亦能面不改色一劍捅穿對方。
那秋雁呢。
她只是自己的侍女……
心神恍惚之際,宋令枝好似聽見了秋雁的哭聲,聽見她在向沈硯求饒。
宋令枝猛地揚起頭,趴在窗前:“秋雁、秋雁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