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扶著秋雁的手方堪堪站穩(wěn)。
霞映滿園,隔著層層青紗,她好似回到前世,
好似看見倚在貴妃榻上,
聽著院中的雨落芭蕉。
彼時的自己,
還未曾對沈硯心灰意冷。
楊妃色寶相花紋蟬翼衫勾勒出婀娜身影,滿頭珠翠,燕妒鶯慚。
“白芷,這身你覺得如何?殿下可會喜歡?母后說殿下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子,這楊妃色,到底張揚了些,還是換那身鴉青色的好。”
白芷笑著調(diào)侃:“夫人莫忘了,您剛還說那鴉青色老氣,襯得人死氣沉沉,老氣橫秋�!�
宋令枝捧著臉,小聲嘟囔:“那再換一身,那身月白色的如何?可這是宮里赴宴,月白色也寡淡素凈了些。”
白芷捂嘴笑道:“夫人還是快些梳妝罷,再拖下去,恐怕會誤了時辰。”
宋令枝驚呼一聲,忙忙命人捧過妝匣,胭脂香粉,無一不是精挑細(xì)選。
擔(dān)心誤了時辰,宋令枝連茶水也不敢多吃,靜靜在芙蓉院等著沈硯。小小一方天幕被檐角切割得三兩不一,宋令枝捧著臉,倚在貴妃榻上,從天亮等到天黑。
她沒等來沈硯接她入宮赴宴,只等來前院侍女的消息,說是沈硯帶著兩位側(cè)妃入宮。宋令枝身子抱恙,留在芙蓉院歇息便可。
那一夜,“身子抱恙”的宋令枝在榻上枯坐了一整夜,窗前芭蕉搖曳,槅花窗上用來糊窗的紗子乃是祖母從江南送來的雨花紗,房中燭光婆娑,宋令枝仍是錦衣華服,坐在窗下沉默不語。
院落悄無聲息,只有隔壁隱約有笑聲傳來,在賞玩宮里貴人賞賜的奇珍異寶。
往事歷歷在目,凄涼和心冷纏繞于心。
宋令枝捂著眉心,只覺眼前恍惚,陣陣發(fā)黑。
婆子喜形于色,嗓門洪亮:“姑娘瞧瞧這博古架上的青花蕃蓮紋六稜貫耳瓶,這可是宮里賞賜的,殿下器重姑娘,才……”
宋令枝忽然厲聲打斷:“他在哪?”
婆子怔愣片刻:“姑娘問的是誰?”
宋令枝心慌意亂:“殿下、殿下在哪?”
婆子遲疑:“許是……在書房?姑娘,殿下的行蹤,老奴也不知。姑娘、姑娘您去哪?”
……
日沉西山,眾鳥歸林。
廊檐下懸著一個金絲瑪瑙點翠鳥籠,籠子乃是黃金打造,頂上鑲嵌著瑪瑙寶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下人知曉沈硯近來頗為看重這黃鸝,人人削尖了腦袋想要博沈硯的歡心。
光是這鳥籠,便費了不少心思。黃鸝每日吃的用的,亦是頂頂好的。
一身羽翎光滑細(xì)膩,黃鸝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歪著腦袋朝沈硯“啾”了一聲。
這回不必沈硯伸手,黃鸝邁著小碎步,噠噠噠從鳥籠上的小樹枝一躍而下,踩在沈硯手心。
“啾、啾啾�!�
小口啄著沈硯指尖,黃鸝又抬起小腦袋,歪頭望著沈硯。
伺候黃鸝的奴仆畢恭畢敬跪在地上,俯首行禮。
沈硯彎唇:“倒是比先前靈光了些。”
奴仆跪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主子憐愛,是它的福氣。且這黃鸝認(rèn)主,殿下貴為它的主子,它自然是聽殿下的話�!�
沈硯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發(fā)。
奴仆跪在地上,雙股戰(zhàn)戰(zhàn),只求黃鸝爭氣,莫要惹沈硯不滿。
掌心上的黃鸝“啾啾啾”啄著沈硯指尖,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作。
沈硯面無表情將黃鸝丟回籠子,黃鸝撲簌一聲,扇著翅膀在籠子翻飛,簌簌羽翎飄落。
須臾,有偏過腦袋,想要再次跳落沈硯掌心。
沈硯眼皮未抬,只讓人拎下黃鸝離開。他垂首,慢條斯理拿過絲帕輕拭指尖。
奴仆心驚膽戰(zhàn):“殿下,這黃鸝……”
沈硯淡聲:“它不會唱曲?”
奴仆顫巍巍,汗流浹背:“許是會的,奴才回去后,定尋高人好好教……”
沈硯揮袖,倏然沒了興致,索然無味。
終歸是博人一樂的小玩意,比不得逗弄宋令枝來得有趣。
奴仆提著鳥籠,顫抖著雙足從沈硯身邊退下,瞧沈硯方才的意興闌珊,卻也知這黃鸝的福氣怕也到了頭。
得沈硯歡心,便是不起眼的小玩意,也能在奴才頭上撒歡,為非作歹。可若是失去主子的寵愛,便同礙眼的畜生無異。
園中重歸安靜,杳無人煙。
岳栩沿著烏木長廊,靴履颯颯,一路行至沈硯身前:“殿下,皇后娘娘剛剛打發(fā)了人過來,說是請殿下入宮�!�
檐下設(shè)一方檀木躺椅,沈硯輕輕晃動,指間的青玉扳指在光下泛著瑩潤光澤。
沈硯閉著眼睛,聞言唇間發(fā)笑,嗓音蘊著笑意:“舅舅的腿傷還沒好,母后倒是有閑心,父皇那如何了?”
岳栩低頭:“陛下這半個月都宿在余貴人殿中�!�
余美人果真心機和手段并存,短短半個月,竟從美人躍至貴人,聽聞送去她宮中的賞賜,也如流水一般。
沈硯閉眸,淺淺應(yīng)了一聲,似不經(jīng)意提起:“找個機靈點的,將那熏香送去余貴人手上,她知曉如何做�!�
岳栩雙目瞪圓,愕然。隨即低頭,少頃,方低低應(yīng)了一聲“是”。
須臾又擔(dān)憂:“殿下,皇后娘娘那……”
皇后連著三日宣沈硯入宮,沈硯都置之不理,皇后娘娘今日氣得又在坤寧宮發(fā)了好大一通火。
岳栩拱手:“以宋姑娘的身份,皇后娘娘怕是不肯輕易賜婚。且宋姑娘之前同賀公子成過親……”
這事江南人人皆知,皇后若是知曉宋令枝的真實身份,更不會應(yīng)允沈硯同宋令枝的親事了。
躺椅上閉著的一雙黑眸忽然睜開,沈硯眸光陰冷昏沉,青玉扳指在他手心輕轉(zhuǎn)。
那雙冷冽眸子猶如利刃,凌厲落在岳栩臉上。
岳栩一時噤聲,喉嚨似被人牢牢扼住,再發(fā)不出只言片語。
不寒而栗。
沈硯眸光淡淡:“當(dāng)日同枝枝拜堂的,是我�!�
岳栩低垂著腦袋,再不敢多嘴一句:“屬下明白了。”
月洞門前忽然響起一陣紛雜的腳步聲,凌亂錯落。
耳邊遙遙傳來秋雁的聲音:“姑娘,您慢些走,奴婢追不上了,姑娘、姑娘?”
隔著滿地的日光,宋令枝氣喘吁吁,釵亂髻松,日光無聲落在她肩上、眼角。
她眼睫好似還有淚珠低垂,欲墜不墜。
秋雁落后兩三步,奔至宋令枝身側(cè),她上氣不接下氣:“姑娘,您怎么跑那么快,三殿下……”
遙遙瞧見廊檐下的沈硯,秋雁當(dāng)即噤聲,朝沈硯屈膝行禮。
余光瞥見身側(cè)一動不動的宋令枝,秋雁悄悄伸出手,拽拽宋令枝的衣袂提醒:“……姑娘�!�
宋令枝不為所動,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朝沈硯走去。
日光迤邐在青石板路上,無聲無息。
湘妃竹簾輕垂在檐下,沈硯起身,經(jīng)過岳栩身側(cè),沈硯漫不經(jīng)心:“我聽聞,宋瀚遠在海下尋到一座金礦。”
沈硯輕聲勾唇,“他倒是運氣好,若是采快些,興許還能趕上女兒的親事�!�
岳栩垂首斂眸,掩去眼底的震驚之色。
三殿下還是三殿下。
他終于曉得,沈硯為何要力排眾議,迎娶宋令枝為妻了。
院落寂寥,只余樹影婆娑。
宋令枝款步提裙,一步步朝沈硯走近。
來的路上她想過無數(shù),想歇斯底里和沈硯大鬧一場,想質(zhì)問沈硯在想什么,明明說過她配不上芙蓉院,為何突然改了主意。
余暉落盡,日光悄然無聲從檐角滑落,宋令枝緩緩步入檐下那一片陰影。
目光哀切,是憤懣亦是不甘。染著百合花汁的手指緊緊掐著掌心,她眼中晦暗無光,似團團死灰。
岳栩拱手,無聲告退。
廊檐下只剩兩道身影交疊在一處。
掌心印出深刻紅痕,宋令枝深吸口氣:“你……”
沈硯面上淡淡,目光越過宋令枝,落在院中站著的秋雁臉上。
他聲音冷若冰霜:“你們就是這么照顧人的?”
頃刻,院中烏泱泱跪了一地,為首的秋雁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時疏忽,才讓姑娘……”
沈硯的目光冷如寒潭,秋雁瑟縮著肩膀,連連叩首。若她也如白芷一樣被趕出府,宋令枝身邊就真的無人了。
秋雁泣不成聲:“求殿下饒過奴婢這一回……”
余下奴仆亦是跪倒在地,滿院空蕩孤寂,襯得秋雁的哭聲越發(fā)悲愴凄冷。
宋令枝怔愣站在原地,目光麻木不仁。醞釀了一路的膽量在此刻消失殆盡,松垮的衣袂無力垂落。
云鬢松散,步搖輕晃。
四肢力氣泄盡,她好像忽然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如同掌上黃鸝,沈硯輕而易舉,一手就能捏斷自己的脖頸。
又或許,他只要動動嘴皮子。
譬如現(xiàn)下。
臺磯下首的啜泣聲不絕于耳,宋令枝偏首,逆著光行至沈硯身前:“殿下,讓他們起來罷,此事與他們無關(guān),是我剛才跑急了些。”
她抬眸覷著沈硯,“殿下,我剛剛……去過芙蓉院了。”
沈硯目光重落回宋令枝臉上:“若是還想要什么,和管事說,他自會料理�!�
他聲音極輕,“再過兩日,我會同父皇請旨賜婚。”
宋令枝雙目圓睜,便是先前從那嘴快的婆子口中得知賜婚一事,宋令枝還是愕然:“為何?殿下為何……”
沈硯垂眸凝視。
如青松筆直的身影立在檐下,沈硯眼眸極深,黑眸凌厲。
單單一眼望去,足以讓宋令枝自行吞下所有的疑慮。
“枝枝,不該問的別問�!鄙虺帍澊捷p聲,他垂眸抬手,端正宋令枝鬢間的步搖。
宋令枝立在原地,任由晚風(fēng)徐徐,拂開她垂至腰間的衣袂。
沈硯低聲落下一句:“照顧好你家主子�!�
旋即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院落無聲,那抹頎長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烏木長廊的盡頭。
臺磯下首,秋雁提裙站起,匆忙奔至宋令枝身邊,眼疾手快扶住搖搖欲墜的宋令枝:“姑娘,你沒事罷?”
她望著沈硯遠去的方向,悄聲嘆口氣,“剛剛嚇?biāo)琅玖�,奴婢差點以為自己日后不能陪在姑娘身側(cè)了。”
宋令枝強顏歡笑:“不會的�!�
秋雁撇撇嘴,可不信沈硯會是心慈手軟之人,想著日后定當(dāng)謹(jǐn)言慎行,不讓沈硯抓住把柄。
秋雁不解:“姑娘剛剛怎么了,跑得那般快,您瞧瞧您這手……”
秋雁驚呼,“姑娘,您這手怎的這般冰涼?”
宋令枝不以為然垂眼輕瞥:“許是方才見著了風(fēng),不礙事的。”
秋雁低聲嘟囔:“那怎么行,若是殿下知道了,定要怪罪奴婢�!�
宋令枝唇角笑意漸淡,她低眉,似是自言自語:“日后不會了�!�
她再也不會以卵擊石,不自量力了。
……
……
“聽說了嗎,三殿下竟是在江南就成了親的。”
“怎么沒有,這幾天宮里宮外都傳遍了,說是三殿下回京途中遇險,幸好遇那女子相助,兩人一見鐘情,當(dāng)時三殿下還隱姓埋名,說自己姓賀�!�
“怎么我聽的是那女子上山遇上劫匪,是我們?nèi)钕鲁鍪窒嘀瑑扇诉在山上拜堂成親。”
“所以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都怪外面那些臭說書的,一個勁的瞎編排。我可聽說了,如今我們?nèi)钕碌墓适沦u得最好的,場場座無虛席�!�
“也不知道那宋姑娘是不是真如說書先生所說,貌美如花,傾國傾城?”
“我見過我見過,不過也只遠遠瞧過一眼,當(dāng)真如天上仙子一般,宛若出水芙蓉,海棠標(biāo)韻。”
“此話當(dāng)真?怪道三殿下那樣的仙子都下了神壇,我聽說他還要請旨賜婚……奴婢見過皇后娘娘!”
御花園中花團錦簇,柳垂金線。
三三兩兩的小宮女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皇后怒目而視。
這幾日宮里宮外有關(guān)沈硯和宋令枝的流言四起,大到八十歲老嫗,小到三歲頑童,人人皆知沈硯在江南和一個女子成親拜過堂,沈硯還將人帶回京城,想要求皇帝賜婚。
“荒唐!”
皇后氣急攻心,目眥欲裂,“背后妄議皇子是非,拉下去,杖責(zé)四十!”
小宮女連聲哀嚎,痛哭流涕,個個磕頭如搗蒜。不多時,青石板路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婢日后再不敢亂說了,求娘娘饒了奴婢這一回,娘娘、娘娘!”
晌午日光灑滿的御花園,哀嚎遍野,哭聲慘絕人寰。
宮女大著膽子想要去抓皇后的袍角求饒,當(dāng)即有小太監(jiān)上前,一腳踩上那宮女的手背:“——大膽!”
宮女掙扎著上前:“娘娘饒命……”
皇后一眼都懶得施舍,鬢間的百鳥朝鳳金步搖熠熠生輝,她冷聲:“日后若是讓本宮再聽見,本宮定割了你們的舌頭。本宮倒要瞧瞧,還有哪個不長眼睛,敢在背后編排皇子!”
萬籟俱寂,園中花光樹影,暗香浮動。
倏地,一聲輕輕的嬌笑落下,攪亂了滿地的日光。
皇后怒而轉(zhuǎn)身,一雙鳳眸凌厲:“——誰?”
入目是一雙雙色緞孔雀線珠芙蓉軟底鞋,再往上,是余貴人盈盈一張笑臉,她嬌笑連連,身子宛若無骨,悉數(shù)靠在皇帝身上。
虛虛朝皇后行過一禮,余貴人嗓音嬌柔,似能滴下蜜一般:“嬪妾見過皇后娘娘�!�
她這副好嗓子還是皇后特地尋來的樂師教的。
皇后攥緊手中的絲帕,一口銀牙差點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