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試圖求饒。
“官爺,
小的真沒犯事,
小的就是個(gè)做小本生意的……”
官兵掐著他的臉左右端詳,而后朝外一推,
冷聲:“滾罷!”
一連數(shù)人,皆是這般。
隔著薄薄的車簾,宋令枝清楚聽見車外傳來的竊竊私語,
眾人交頭接耳。
“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聽說還是女子�!�
“我怎么聽說是四個(gè),像是還有一位爺,
帶著兩個(gè)丫鬟�!�
“別是哪家姑娘和人跑了罷?”
“呸!什么腌臜玩意,凈想著這下三流的事!還不快給老娘干活去!”
日光殘留在指尖的溫?zé)嵯ТM,
車內(nèi)昏暗無光,宋令枝倚著車壁,只覺心口直跳,
冷汗連連。
沈硯居然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宋府近在眼前,
方才自己還看見了柳媽媽……宋令枝竭力扼住涌上心間的恐慌,
雙手握拳。
他們四人著實(shí)顯眼,如若遇上官兵盤問,定會(huì)露餡。
腦子飛快轉(zhuǎn)動(dòng),宋令枝扯下項(xiàng)上的鴛鴦?dòng)衽�,塞在白芷手心:“我剛剛瞧見了柳媽媽,她�?yīng)當(dāng)是在這附近。”
柳媽媽身為宋老夫人的陪房,身份非同一般。如若出府,身邊也有丫鬟小廝隨同。
只要能碰上宋府的人,她就還有成算。
只是不知柳媽媽剛?cè)チ撕翁�,只眨眼就沒了蹤影。
白芷頷首:“奴婢曉得了,只是不知姑娘要往何處去?”
宋令枝皺眉:“我……”
話猶未了,倏然聽見馬車外傳來一聲怒吼,刀光劍影,銀光灼灼。
官兵手持佩刀,趾高氣揚(yáng)朝馬車走來:“這是做什么的,下來!”
秋雁滿臉污垢,陪著笑臉:“我們主子……”
“——夫人!”
車簾挽起,入目是白芷滿手的血污,她口中焦急,“怎么不走了,夫人快生了!快啊!”
車內(nèi)晦暗,隱約能望見高高隆起的黑影。
官兵嫌棄晦氣,忙不迭往后退開兩三步,拿手捂著口鼻:“要走可以,須得……”
話說一半,秋雁眼疾手快駕起馬車,勒緊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揚(yáng)長而去,馬蹄聲響,濺起無數(shù)的飛土塵埃。
長街光是醫(yī)館,就有好幾家。
官兵也不好奇,只是沖著宋令枝的車馬罵了聲晦氣,佩刀持在手上,又趕著查下一人。
馬車漸行漸遠(yuǎn),宋府遙遙被拋在身后。
馬車內(nèi),白芷無力癱在地上,只覺汗流浹背,滿頭大汗。
那隆起的“腹部”不過是馬車上的包袱,手上的血污也是胭脂水粉。
只她本就滿手的臟污,和胭脂混在一處,黏稠油膩,看著好不惡心。
也幸而那官兵嫌棄晦氣,不曾細(xì)看。也幸好宋令枝及時(shí)想出這法子,逃過一劫。
宛若死里逃生,白芷四肢散了力,雙目垂著淚珠,挽著宋令枝的衣袂:“姑娘……”
嗓音帶上哭腔,淚珠滾滾而落。
宋令枝拍拍她手背寬慰:“無事�!�
天色漸黑,馬車在長街上馳騁,引來路人頻頻注目。宋令枝挽起車簾一角,無意瞥見一家客棧,渾濁晦暗的雙眸倏地燃起亮光。
那是……宋家的。
客棧掌柜不在,只有店小二忙前忙后。
聞得宋令枝一行人是住店,小二忙忙喊人收拾了兩間上房:“我們掌柜今夜不在,客官尋他,可是有要緊事?”
秋雁往小二手中塞了碎銀:“你們掌柜的去了何處,你可知他何時(shí)歸來?”
小二撓撓腦袋,欲言又止:“這……”
秋雁身上還是男兒裝,小二笑笑,壓低聲,“還不都是男人那檔子事�!�
眠花臥柳,夜夜笙歌。
秋雁嗤之以鼻,伺候宋令枝回房歇息,又扶著宋令枝至榻上坐下,親自捧來沐盆,為宋令枝凈手。
她憤憤不平:“什么臭男人,家里夫人還懷著身子,他倒好意思在外頭尋歡作樂。待回府見到老夫人,奴婢定要好好說上一番。”
臉上污垢洗去,銅鏡中晃過女子姣好白凈的面容。
宋令枝輕聲:“賀哥哥可曾安頓好了?”
秋雁:“白芷姐姐看著呢,姑娘放心。”
連著半日奔波勞碌,又提心吊膽,宋令枝身子乏得厲害,她擺擺手:“你先下去罷,我想歇歇�!�
秋雁福聲應(yīng)“是”,又道:“姑娘晚膳想吃什么,奴婢親自去廚房盯著他們做,省得那起懶東西拿不干不凈的東西糊弄姑娘�!�
回府的事還未有著落,宋令枝哪來興致用膳,只隨意命人做些膳食便是。
蒼苔露冷,秋雁拄燈移帳,伺候宋令枝睡下。
庭院深深,迷糊墜入夢鄉(xiāng)之際,忽聽門外傳來白芷的聲音:“你且在這里守著,我去尋那掌柜,省得夜長夢多。”
秋雁不安:“姐姐何不等明日再去,這會(huì)天黑,且那掌柜也不一定認(rèn)得姐姐�!�
白芷不以為然:“無妨,姑娘的玉佩還在我這,見了這玉佩,他自是知道該怎么做�!�
秋雁憂心忡忡:“可姐姐只有一人,我還是怕。”
白芷笑笑寬慰:“人多了反而不好,也忒招眼了些,還不如這會(huì)子趁天黑我自己一人找去,若他腳程快,興許天亮我們就回府了呢�!�
秋雁思忖片刻,終覺有理,她點(diǎn)點(diǎn)頭:“那姐姐務(wù)必小心。”
案幾上的官窯月白釉香爐燃著夢甜香,樹影參差,伴著月光悄然落在楹花窗上。
許是白日受了驚嚇,宋令枝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wěn)。
夢里昏昏沉沉,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油盡燈枯之時(shí)。
園中秋風(fēng)蕭瑟,落花滿地。
秋霖綿綿,漪蘭殿蕭條凄涼,白芷扶著宋令枝,一雙眼睛哭得宛若淚人。
耳房炕上,秋雁半張臉高高腫起,身上無一處是好的。那雙也曾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此時(shí)卻如枯木粗糙,傷痕累累。
手上頸上,疤痕無數(shù)。
秋雁一張臉慘白,早就沒了氣息。
白芷跪在宋令枝腳邊,嗓音喑�。骸白蛉栈貋頃r(shí),秋雁就已經(jīng)不好了,奴婢想著求太醫(yī)來,可、可……”
一語未了,宋令枝忽的往后跌去,猛地咳出好幾口血。
白芷大驚失色:“——姑娘!”
力氣透盡,氣若游絲。
滿是蒼苔的院落雨珠點(diǎn)點(diǎn),眼前逐漸模糊朦朧,最后只剩下秋雁僵硬的一具軀殼。
宋令枝好似聽見白芷的嚎啕哭聲,又好似聽見秋雁在喚自己,她說今日的香是為姑娘制的,問宋令枝可還喜歡,又說珍寶閣新入了幾種香料,待她買來,再為宋令枝調(diào)新的熏香。
然很快,那張盈盈笑臉不再,取而代之的秋雁躺在炕上冰冷的身子。
……
“秋雁!秋雁!秋——”
驟然從夢中驚醒,入目帳幔輕拂,心口急促跳動(dòng)。
宋令枝怔怔坐在榻上,指尖攥著的,是那抹輕薄的帳幔,并非夢里離她而去的秋雁。
月掛柳梢,黑夜如墨。
房間悄然無聲,精悄無人低語。
從噩夢掙脫,宋令枝眼睫上尚有未干的淚珠,她一手揉眼睛,拂開帳幔尋人。
“秋雁,你在嗎?”
屏風(fēng)后的炕床空空如也,錦衾齊整,無半點(diǎn)褶皺。
宋令枝心跳驟停,猛地推開槅扇木門,往隔壁上房跑去。
屋舍悄無聲息,空蕩無人,連賀鳴也無了蹤影。
宋令枝雙眼瞪圓,只覺冷意籠罩全身,冰冷徹骨。
怎么會(huì),賀鳴怎么會(huì)不見了?
他明明還昏迷不醒。
烏木長廊寂靜空遠(yuǎn),銀輝落地,冷月如霜。
夜風(fēng)掠過宋令枝耳邊,輕拂過三千青絲。
她跑得極快、極快。
倏地,腳下趔趄,似是被地上何物絆住了腳,宋令枝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冷淡月光穿過她指尖,似染上一層薄薄的寒霜。
膝蓋腫得生疼,宋令枝咬唇自地上站起,素白錦衣曳地。步伐緩慢遲鈍,身軀沉重。
宋令枝拖著受傷的右腳,一步一步,緩緩挪回自己先前的屋子。
槅扇木門輕掩,細(xì)細(xì)長長的一道縫隙,唯有月光滴落。
槅扇窗子貼在掌心之下,宋令枝垂首,猛地用力往前推。
湘妃竹簾半卷,綽約光影后,沈硯一身象牙白袍衫,清冷月光穿過窗屜子,無聲無息落在他肩上。
沈硯腳邊身后站著的,正是黃昏招待他們的店小二。案幾上還有她給白芷的鴛鴦?dòng)衽濉?br />
和先前油嘴滑舌,滿嘴胡謅的模樣判若兩人,“店小二”冷著一張臉,面無表情站在沈硯身后。
雙腿發(fā)軟,無名的畏懼和恐慌涌上心間。
她早該想到的。
他們下山時(shí)的一路無阻,突然出現(xiàn)的官兵……
尖銳的指甲掐入掌心,宋令枝聽見自己故作鎮(zhèn)定的聲音:“沈硯,我的侍女呢,還有賀鳴,你把他們帶去哪里了?”
萬籟無聲,只余冷月灑落。
沈硯左手執(zhí)五彩小蓋鐘,面上無多余表情,他甚至連眼眸都懶得抬。
宋令枝疾步往前:“沈硯,你……”
驀地,后院響起一聲凄厲尖叫,聲音尖銳,穿透夜色。
宋令枝為之一顫,快步?jīng)_向窗口。
窗欞半支,月光灑落的后院,一人著青灰袍衫,烏發(fā)覆面,正疼得滿地打滾。
青灰袍衫,鞋履羅襪,和秋雁夜里那身如出一轍。
宋令枝兩眼一黑,下意識轉(zhuǎn)身欲往樓下跑。
尚未來得及動(dòng)作,下頜忽然被人緊緊扼住。
“店小二”早無了蹤跡,槅扇木門緊閉,屋中冷冷清清,只余沈硯頎長身影籠在宋令枝身上。
男子一雙黑眸深而沉,動(dòng)作蠻橫粗魯。
“不是好奇人在哪嗎?”
視線漫不經(jīng)心往窗外輕瞥,沈硯唇角勾起幾分似有若無的笑,只是那笑半點(diǎn)也未抵達(dá)眼底。
扼著宋令枝下頜的手指陡然加深力道,沈硯迫著宋
令枝朝向窗口。
他聲音輕輕,似雁過無痕掠過宋令枝耳旁,“好好瞧瞧,宋令枝�!�
溫?zé)釟庀⒙湓诓鳖i,驚起顫栗無數(shù)。
宋令枝一雙眼睛瞪圓,散亂的烏發(fā)自沈硯臂彎拂過:“不、不——”
喉嚨禁錮在沈硯掌心之下,發(fā)聲不得。
宋令枝發(fā)了瘋,拳頭胡亂砸向沈硯:“秋,秋雁……你松、松開�!�
抵在自己下頜的虎口紋絲不動(dòng),沈硯垂眼,默不作聲望著宋令枝徒勞無功的掙扎。
長夜漫漫,院中女子的慘叫尖銳刺耳,她似是疼慘了,雙手緊緊捂住臉,身子蜷縮在一處。
青灰袍衫滿是污垢泥土,女子嗓音沙啞,慘叫聲連連。
哪有女子不愛美的,往日秋雁出門,哪回不是穿金戴銀,云鬢珠釵,綾羅遍身。
而如今——
院中枯木光禿無葉,月光森寒,拂落滿地。
女子抱頭蜷縮在地,宛若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宋令枝只能聽見她一聲又一聲喑啞的求饒,聽見她凄厲慘絕人寰的苦叫。
前世種種,又一次漫上心口。
“沈、沈硯,你、放……放過她!放過她!”
拳頭如雨珠凌亂砸向沈硯,宋令枝雙眼淚如泉涌,眼睛腫如杏仁。
悲哀、痛苦、絕望。
以及,驚恐。
手足兄弟,同胞兄長,前世沈硯亦能決絕打斷太子的膝蓋骨,將他囚在水牢,日夜受刑,而秋雁不過是自己的侍女。
晶瑩眼珠簌簌滾落,一點(diǎn)一點(diǎn)重重砸向宋令枝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