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他身上生了男子對女子的瘋狂渴望,連玉昭霽的修為都壓制不住,可想而知有多熾烈。
希衡無意和他尷尬共處,若是她不知曉玉昭霽心悅自己也就算了,她知曉,又怎可能一點波瀾不起?
玉昭霽聽懂了希衡的言下之意,但他神色未變,沒有一點羞赧之色。
玉昭霽于情感一道,的確無比青澀,但他天資聰穎,在和希衡的相處中很快知曉了男女情愛攻伐之道。
希衡善于隱忍、內斂,他要是同樣如此,她能以君子之道待他千萬年。
于是玉昭霽道:“是,我的確對你存了鴛夢之志�!�
同床共鴛夢……希衡面無表情,玉昭霽在說什么虎狼之詞?
她冷冷看著他,似乎要看這位堂堂太子能說出些什么更粗俗的話來。
果不其然,玉昭霽話鋒一轉:“對心愛女子存鴛夢之志,乃合乎情理之事。”
希衡實在無法看他顛倒黑白,她在半空之中,雪袖隨風翩躚:“你在轉換問題,心存此志,和在大庭廣眾之下表露出來,是兩回事�!�
幸而周遭沒有魔仆,否則整個太子行宮的人都能看見,他們的太子殿下私底下原來是這個樣子。
玉昭霽倒也不怕被人知曉,魔仆不過是他的家奴,他怎會在意他們?他只要注意在馭下時,讓他們更忠誠就夠了。
“哪怕被別人知曉又如何,我雖有此志,卻發(fā)乎于情、止乎于禮。”他被削斷的那縷墨發(fā)還斷著,的確,如果玉昭霽真是不管不顧的色中惡鬼,一劍又怎能逼退他?
二人的談話到此為止。
玉昭霽和希衡一路去尋禮陽。
這一路上,許是因為剛才他的失禮,他甚至比之前更注意和希衡相處的距離。
兩人并排著御風而行時,玉昭霽會特意離希衡一臂之遠,明明以前他們還是敵人時,玉昭霽都會故意到希衡面前,有時搭著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說一些話。
現在特意隔了一臂遠,哪怕高空長風將兩人的衣袖吹得交纏在一處,玉昭霽也心無旁騖。
這樣的態(tài)度……不能說不好。
但希衡很清楚,不能自控的邪魔從來都是戰(zhàn)場上的雜碎,周身全是弱點,都不用希衡用劍就能死。而真正難纏的人、魔,從來都是能自控的。
他不圖色欲,說明圖謀的比色欲更重。
他不圖接觸,說明最后所要的是她的所有。
玉昭霽,是歷代魔族皇族中的最頂端。
待魔族欲界月落日升、霞光萬丈時,希衡和玉昭霽回到剛踏入欲界時落腳的小鎮(zhèn)。
青石街用水洗得透亮,打更的更夫在晨光中踩著草鞋回去休息,經過一夜放縱的欲界子民全都日出而作,他們后悔昨夜被欲掌控了心靈,在白天時便拼命虔誠、洗去塵埃。
如此,也倒有了一派祥和之景。
希衡走入巷內,她那日降臨欲界時,曾看見一名男人手持菜刀、滿身鮮血、笑容滿面地走出巷子。
幾十年間,希衡見過禮陽煉制的一切法器,她從那柄刀上看見了禮陽的痕跡。
希衡問一名正在賣花的女郎:“這里煉法器的人在哪里?”
賣花女溫柔一笑,也不多問希衡買法器做什么,最多不過是殺人,有什么可怕的。
這里,可是欲望的天堂,每個人都痛苦地和自己的欲望搏斗。
賣花女俏生生朝她一指:“就在那條巷內的最深處�!�
希衡朝巷內最深處走去。
巷內本遮蔽陽光,顯得比外間陰涼許多,但這最后一戶門口卻十分炎熱,門上的大鐵鎖恰好能推開一點縫隙,看見里面有個蒼蒼白發(fā)的老人,在里面捶打、煉器。
這就是希衡的故人,禮陽。
她站在門口,沒有冒然進去,還沒想好如何面對故人。
禮陽卻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他的手微微發(fā)顫,他已經許多年不和別人說一句話了,他的嗓子都啞了,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
那個曾經和他說話的友人,因為他執(zhí)著于自己的道,他們已經分別了幾十年。
現在,他好似又感受到了冰雪般無瑕的氣息。
禮陽凄愴、迷蒙著雙眼望過去。
第127章
孤和你以前聯(lián)手做過什么事?
鐵鎖掛著的大門紅漆斑駁,巷尾對門有一只黃犬,夾著尾巴朝希衡、玉昭霽狂吠。
巷內不知誰晾了衣裳,藍的粉的被風吹了一片下來,剛好掛在巷壁上狹生的蕨草上。
煙火人家、黃犬雞鳴,禮陽卻看見白的雪、藍的天,洗凈了一切污濁似的云飄到了魔族欲界。
她在天光之下干凈無垢,卻又不會過分刺痛人的眼睛。
“劍君……”禮陽唇瓣囁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擱下手中的東西,嘩啦啦打開門上拴著的鐵鏈,恨不得拿一個掃帚來再把地給掃干凈一些,地太臟了,怎么能這樣待客?
但希衡不在意這些,她就像幾十年前踏入禮陽的茅草屋一樣如常踏入這里,好似沒有經歷禮陽被天道排擠的那場劫難,只是和闊別許久的老友重逢,平靜道:“禮陽,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禮陽紅著眼,一下就掉了淚。
好久不見,我唯一的好友,不在乎修為之別、門戶之見,道統(tǒng)之差同我平輩論交的唯一好友。
他不想讓自己的眼淚糟踏了這次重逢,用袖子擦干眼下的淚水:“劍君,進門再敘�!�
“這位是?”禮陽困惑看向玉昭霽,他身上的煌煌魔息,好似在哪里見過一樣。
巧的是,玉昭霽也覺得禮陽格外面熟,但二人有種心照不宣的、無來由的默契,沒有把這困惑加諸于口。
“吾名,玉昭霽。”
“原來是太子殿下,失敬失敬。”禮陽倒也知曉魔族太子和希衡之間存在的舊事,他將二人引進門。
這處院落是典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格局,甚至還引了地火來煉器,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熱,但對修士來說,熱也不怕。耐熱的就當是修心,不耐熱的也能驅使靈力抵御,沒什么大不了。
粗茶幾盞、蒲團三只。
希衡、玉昭霽和禮陽三人對坐,禮陽太久沒說話,他的話匣子打開后,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出自己為什么會在魔族欲界。
禮陽被天道排擠之后,無論是修真界的清氣、還是魔族的濁氣,全都不能為他所用。
他想要修煉,卻無法引氣入體,更無法煉器。
禮陽便只能尋找這世間存在的另外的力量,來支撐自己的煉器之道,他走遍許多地方,最終在魔族欲界落腳。
在魔族欲界,修為高低并不算是真正的強大,誰能真正掌控欲,誰才是真正強大,而禮陽,恰好就是心無旁騖、一心煉器的修士。
他在魔族欲界一待就是許多年,平素與人為善,而那些人、魔、妖誰會真正得罪一個煉器師呢?
因此,禮陽在魔族欲界,反而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他在希衡對面,狂熱而虔誠地道:“劍君,我這些年不喜歡煉制那些神乎其神的法器,我煉制的都是一些普通尋常百姓家都能見到的東西�!�
希衡垂眸靜聽,她和禮陽相識多年,對禮陽的狀態(tài)再清楚不過。
此刻的禮陽,就像是當初瘋魔煉制懸倒生死壺和青天鑒前一模一樣。
希衡道:“然后?”
禮陽深吸一口氣,眉眼間多了幾分郁色:“然后我發(fā)現,劍君,世間的惡就是要盛于善的,如果沒有規(guī)則來約束,這世間最后就會走至惡的窮途末路,惡的越威,善的越卑�!�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個法器,獻寶似的捧給希衡:“劍君,你看,這是我之前煉制的法器,名為同心扣,正面能殺人,背面能救人,我的本意是要讓人同生共死,可最后,劍君你猜猜,來買我法器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等希衡回答,他就道:“都是些滿臉怨懟的人,他們買到同心扣,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永遠都是怎么徹底毀去救人的那面,就像是毒藥和解藥,他們首先要做的就是丟掉所有解藥,免得自己要害的人拿到解藥活了下來�!�
希衡靜靜凝望他,她可以確定,禮陽的確是魔怔了。
她手中握著清茶,并未有閑情逸致喝。
屋內垂了一截蜘蛛絲下來,落到希衡的手邊,她道:“正面殺人、背面救人,你這本就是用來試探人心的法器,試探人心的法器,只會吸引來本就有鬼蜮心腸的人。”
“凝視深淵,深淵同樣在凝望你。”
她并不覺得禮陽這個試驗有什么用。
禮陽一怔愣,連一旁品粗茶的玉昭霽都幾乎要撫額而嘆。
禮陽這個試驗的確有問題,作為試驗的操控者,他的心本就是偏的,在誘導別人犯錯。
可禮陽并不完全這么認為,他道:“若同心扣是如此,可別的呢?我哪怕煉一柄菜刀、煉一柄拂塵,他們也都會拿來殺人�!�
“這里是魔族欲界,并不是公平的試驗場所�!毕:饣卮稹�
禮陽道:“我知道,劍君會說因為這里是魔族欲界,殺人者本就多,這里不是正常的地方�?墒�,那是因為劍君沒在欲界待太久。”
“這里除了有被欲望吞沒的人,還有許多想過正常生活、只是無法離開欲界的人,她們被這些人砍殺,為了自保,心里也就生了惡,可究其根本,她們的惡就是因為這些人的惡�!�
“我花了這么久的時間,來驗證青天鑒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現在我認為,有�!�
“天道無法約束的存在,青天鑒可以約束。”
禮陽面前的茶水顫顫,他也不想激動,可他太久沒和人說話了。
也或許,禮陽是根本不想和別人說話,此生所有話,和知己說就夠了,和別人說不過是徒勞。
他想要的,自始至終只有希衡的理解。
希衡看著他,她似乎想說什么,又像是在斟酌詞句,難以輕言吐露。
論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一字一句都很重要。
禮陽灑脫道:“劍君說罷,無論你說什么,我都知道,你是為我好�!�
能在他身陷淤泥時,風雨無阻來赴約幾十年的摯友,普天之下,只會有這么一人。
縱然……他們的道有不同。
禮陽垂著首,看向桌面:“……從劍君以前阻止我殉道時,我便知道我們之間會有分歧,那時,劍君仍然成全了我的道,現在呢?現在,你會否阻止我?”
希衡也想起了幾十年前禮陽殉道的決絕。
“我不會說你錯,海晏河清、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求道者的理想,你恨世間諸多惡,同樣,我也憎恨,所以當你說起對邪惡的厭惡時,我無法反駁。”
雪衣如被天水洗過,不染纖塵一般。
希衡抬眸,她在禮陽面前的桌上叩了叩,迫使禮陽抬頭和她對視。
“可是,你要知道,這世上光憑理想做不了任何事,有時候好心反會使得地獄重現�!毕:獾�,“青天鑒懲戒惡人、惡事,一個法器代為處理這些復雜之事,如同要在世間開辟新秩序。”
“而這秩序,和天道有重合之處、也有相悖之處,這其中的相悖足以顛倒日月、令山川傾覆�!�
“日月顛倒、山川傾覆之下,不知要死多少人。禮陽,世間由混沌而來、混沌中分清濁二氣,便注定世間善惡相生,我們每個人傾其一生,也只能如蟻,微小地護住一些人�!�
希衡已經過了那個一腔只有理想的年紀。
如果是金丹期剛踏出希家大門的希衡,會為這美好的愿景拼一把。
可如今的希衡,經歷了太多,劍下亡魂也不知多了多少,她只會看到最深處。
和她相比,禮陽是天真的。
他含著哽咽:“那劍君每次出劍,也是微小地護住一些人?也是在做徒勞無功之用?”
“是�!毕:獾�,“從世間永恒來看,的確如此。”
她把天湛劍累斷,也是殺絕不了世間邪惡的,無論是劍君、或者是真仙,在世間善惡面前,都如同渺小的螻蟻。
“那劍君為何還要如此呢?”禮陽問。
“因為世間永恒之下的生命是鮮活的�!鄙圃傩�,對那些渺小的生命來說,也是寰宇之重。
希衡最后道:“你不必如此悲觀,善惡相生,只是你著了相,才會對惡耿耿于懷,而看不見善。”
“不、不。”
禮陽不斷擺手:“那是因為劍君你心中有善,如同心中有佛,處處都是光明,其實這世間并不是這樣的�!�
“我認為最可悲的是,像劍君你這樣的人,最后居然會……”
會什么,他及時剎住話口。
但是禮陽面上那一瞬的痛徹心扉,肝膽俱裂,卻全部落入玉昭霽的眼里。
玉昭霽從剛才起就一直保持沉默,善惡之辯一直是無解的,他根本無意來辯。
但禮陽最后這神色,倒是落入了他的眼。
希衡和禮陽辯完,禮陽借故要去院內看看自己的爐子,他彎著腰走出去。
身后,一雙玄色織錦靴走來,玉昭霽站在禮陽背后,面色極冷:“你知道什么?”
他忽然出現,迫近禮陽,禮陽嚇了一跳,玉昭霽卻按住他的肩膀:“鎮(zhèn)靜一些,放心,她現在聽不到,禮陽,孤和你之前見過?”
“或者,孤把話挑明一些,孤和你聯(lián)手做過什么事?”
第128章
希衡死亡的真相
玉昭霽的手就搭在禮陽肩上,禮陽毫不懷疑,如果他回答錯誤,玉昭霽會直接擰碎他的肩膀。
他是希衡的好友不假,但也是一個魔。
禮陽沒法在他面前隱瞞,何況,他回答這個問題反倒對局勢更有利。
畢竟那個人說……
禮陽轉過身,他佝僂著背,白發(fā)蓬亂,有些昏黃的眼卻格外清明,注視著玉昭霽。
玉昭霽微微一笑:“你只有短暫的思考時間,孤沒有什么耐心�!蓖涎犹昧�,希衡就會出來了。
禮陽最終讓步,他撥了撥爐子里的火星,背著手轉過身,背影蕭條又落寞。
玉昭霽跟著他,走到一個耳房里。
耳房的桌上,放著一個半青不黃的葫蘆,這葫蘆就這么隨意擺放在這里,沒有過多裝飾,看起來古樸如拙,但是,眼光好的修士能看出它身上纏繞著一股道韻,顯然是正道法器中的圣品。
“懸倒生死壺?”玉昭霽問。
“是�!倍Y陽走過去,拿起懸倒生死壺,愛憐地摸摸懸倒生死壺壺口。
壺口有年輪那般的圈紋,和青黃色十分相近,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他以食指輕輕撫摸懸倒生死壺,眼中有無限唏噓,玉昭霽停了一息讓他傷懷,然后冷聲提醒:“孤來此,不是為了看你在這里感觸�!�
感觸有什么意義?無謂的感傷比起行動來說,一文不值。
“殿下可真沒耐心�!倍Y陽搖頭,“那么,這么沒耐心的殿下,當初找我救劍君,是怎么花了這么多時間、一步一步跨過魔界、妖界,終于在魔族欲界找到我的呢?”
他說,當初找他救劍君……
玉昭霽心中的猜想被坐實,那日他腦海中浮現的白杏、墳冢,果然是凌劍峰上希衡的墳墓。
白杏飄然,顯然是凌劍峰的景象,這沒什么稀奇的。
為什么玉昭霽會知道那是希衡的墳冢?因為玄清宗別的人死了,干他什么事,他不拊掌祝賀就算是當時心情不錯。
能讓他念念不忘、見之斷腸的,只能是希衡的墳。
再加上禮陽有能讓人復生的法器懸倒生死壺,真相便呼之欲出。
玉昭霽此刻心情不佳:“孤沒心思和你打啞謎。”
他見禮陽怔怔盯著懸倒生死壺看,傾身過去,禮陽不敢直攝玉昭霽的鋒芒,跌倒幾步避開他。
玉昭霽攬住懸倒生死壺,手中如有千萬斤重量直墜,他這才知曉,懸倒生死壺能起死回生,內部也如有天之高、冥河之深,才能跨越天地山川,復活選中之人。
禮陽是懸倒生死壺之主,才能輕松握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