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誅殺之雷落下,本快分崩離析的青天鑒有禮陽的阻擋,茍延殘喘一瞬——按照規(guī)矩,劫雷渡過去了。
此時,無論青天鑒多么逆天,天雷也只能褪去。
青天鑒雖然茍活下來,但原本光耀的器身變得黯淡,鐫刻上禮陽通紅的血,鐵蝕紅繡,青天鑒再也不能使用了。
而禮陽——
希衡看向禮陽消散的方向,那里有一團不清不濁的氣,此氣漸漸匯聚成一個透明的人形。
是禮陽。
天道的誅殺之雷是能徹底殺死禮陽的,但天道沒有。
希衡上前半步,天道何其驕傲?它管束這偌大天下多年,見過無數(shù)的人、無數(shù)的事,見到禮陽竟敢妄想以區(qū)分善惡之別的青天鑒來代替它,天道也窩火。
所以,天道讓禮陽不死,他只是斷絕了輪回之路,非人非魔非鬼非妖地活著。
天道要讓禮陽眼睜睜看著,青天鑒是錯的。
世間若只有正,只有善,是另一種地獄。
希衡伸出手,透明的禮陽向她而去,然而下一刻,禮陽的身體便四散開來,被世間清氣擠壓。
“……修真界也容不下我?”禮陽呢喃,因為煉制了青天鑒,就連清氣也容不下他么?
他蒼老的眉心有一道郁氣,又倏而一嘆,他看向希衡:“劍君,我自尋我之去處,我知曉劍君其實也不贊同青天鑒,劍君行過千萬里路,自是比我要成熟、考慮周全�!�
“我一生只與熔爐打交道,卻生了改天換日之志,可心智稚嫩之人,有時也有奇見�!�
“劍君,我走了,我……多謝劍君幾次相救,也懇請劍君饒我不識好歹之舉。”
若說他有什么遺憾,恐怕遺憾就是和好友的分歧。
他一次次拒絕她的救援,禮陽是個老者,可他的心性卻如稚子般純真、堅定。
希衡道:“你去哪里?”
禮陽苦笑搖頭:“清氣容不下我,恐怕濁氣也容不下我,我得找一處能容我的地方,然后改進(jìn)我的青天鑒。”
“劍君,待青天鑒改進(jìn)時,劍君可愿再與我煮茶相談?”
“善�!�
這就是希衡和禮陽的最后一面。
禮陽一夕成道,又一夕碎道。
他的道因懸倒生死壺而成,再因青天鑒而走上“邪路”
山頭早被劫雷轟滅了,周遭宗門待此動靜過后,跑來勘探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見到希衡靜默于天光之中,他們分別詢問,剛才是劍君在此悟道嗎?
希衡道:“是一名金丹散修,在此證道�!�
他們聽到是一名散修證道,再一問居然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禮陽,更加咋舌,臉上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可當(dāng)知道證道后又失敗后,他們又覺得理應(yīng)如此。
理應(yīng)如此,理應(yīng)如此。
他們四散了,山頭凋敝,希衡環(huán)顧四周,屬于禮陽的土屋被毀,盛著火的熔爐早就傾倒。
這里沒有禮陽存在過的一點痕跡。
她的好友,像是從天地間被抹去了,天大地大,無處容身。
希衡以前也有少許好友,可是修士修習(xí)太艱辛了,隕落的天才太多,走入邪道的修士也太多,在漫長的修習(xí)歲月中,他們漸行漸遠(yuǎn),彼此散落。
可禮陽像是從沒來過一樣。
希衡從地上找到一截枯枝,以靈力一催,白梅次第開放。
她將這一枝白梅插入禮陽曾經(jīng)的土屋之上,那里傾倒了禮陽的熔爐,火力已經(jīng)倒入地底。
只要靜等時間,這枝白梅就會感受到地暖、水源,成為一片白梅林,替代曾經(jīng)的土屋,在這里等待曾經(jīng)的屋主。
除開希衡和失蹤的懸倒生死壺、青天鑒外,這似乎是唯一能證明世界上有禮陽存在的物什。
此舉,不亞于斂衣葬骨。
魔族欲界,太子行宮。
玉昭霽一直靜靜傾聽希衡回憶,他并不意外希衡還有其余好友。
如有機會,誰不想和她成為知交好友呢?
他所傾慕之人,光風(fēng)霽月舉世無雙,世間欽佩她的人有許多,而玉昭霽,也自認(rèn)自己世無其二,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飛醋,他是不會吃的。
嫌酸。
唯有一點,令玉昭霽無法忽視。
太子行宮中風(fēng)聲細(xì)細(xì),鳳尾依依,晦暗的天色下,魔仆們已點了幾盞宮燈,昏黃燈下玉昭霽的臉更加清寒,頗有色殊絕艷之感。
他的指尖抵住額頭:“懸倒生死壺?”
他分明不認(rèn)識禮陽才是,可聽著懸倒生死壺這幾字,倒是無端有些熟悉。
恰此時,太子行宮也有白杏紛紛,飄灑到希衡袖間、發(fā)上,在微冷的天色中,天邊孤懸了一彎月亮,希衡坐的地方不遠(yuǎn)處,有苗苗青草。
青草、白杏、墳�!�
玉昭霽的頭忽然疼起來。
第125章
朝她的唇覆去
紛紛白杏、冢上青草、棺中白骨。
玉昭霽倏而目眩,太子行宮內(nèi)的一切慢慢淡化,他眼中出現(xiàn)另一處如仙之境,白杏飄零,枝干嶙峋,這樣美的地方,卻無端讓玉昭霽感到透骨的寂寥。
他眼前出現(xiàn)一片血色,光是見這片土地,玉昭霽就有焚毀一切的殺意了。
他想殺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所有和那件事相關(guān)的人……
“玉昭霽。”希衡見殺意席卷,亭畔青竹似乎也因此殺意染上肅然,飄飛而來的柳絮被空中無形的混沌火燒成飛絮。
他為何有這么大的、突如其來的殺意?
希衡的話一出,便將玉昭霽從玄妙的回憶中拉出來,未得窺見真相。
他只是頭痛,懸倒生死壺、魔族欲界的禮陽……
“你在想什么?”希衡問。
“無事�!庇裾鸯V揉了揉太陽穴,袖子垂落下來,他心中一動,“希衡,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但說無妨。”
“禮陽被天道抹除,你能為他栽種白梅相留,若有一日你死,將會何如?”玉昭霽幾乎無法自控,問出這句話來。
希衡表情一頓,玉昭霽見她表情,就知道自己說對了,他眸中若有暗浪,壓制著不滔滔席卷到希衡身上,卻隨時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你知道,玄清宗宗主素忌你,同宗長老也厭你擋了他們的路,至于希家,的確是滿門君子,可越是君子,掣肘之處就越多。希衡,你……”
你死時,見了別人的眼淚嗎?
玉昭霽想這樣問,但他終究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將死字和希衡掛鉤。
生死之間的命題,是每個修士都繞不開的,何況是經(jīng)歷過一遭的希衡。
一味避忌不談,傷口只會在心臟中潰膿化血。
希衡在夜風(fēng)中平靜回答:“我于師徒之道,很是失敗,若我身死,恐怕除王楓外無人會真心掉淚。玄清宗會為我出殯,希家會為我真切傷懷,但是,希家從不會沉湎于過去�!�
他們都只會向前看。
“這也夠了,死時的眼淚多少,本就沒什么用處�!毕:獾�,她活一遭,是為求道、為心中理想,而不是為了看自己死后的眼淚會有多少。
希衡始終記得另一件事。
那時她已經(jīng)被蕭瑜風(fēng)所殺,只�;牦w滯留人間。
元嬰之后尚且能奪舍復(fù)生,希衡卻沒有,她只是靜靜待在凌劍峰上,有時在杏花樹樹底打坐,有時見凌劍峰上的弟子們酩酊大醉。
她甚至一步不下凌劍峰,昔日的希衡太累,如今一死,她反倒能去書齋翻閱珍藏的書籍,一看便是一整日。
春光正好,灑到書冊上,透過魂體,她臉上斑駁了透明的陽光和綠樹投下的陰影。
窗外鳥鳴,綠樹窺窗,起初只是一只驚鳥鳴叫,而后鳥鳴漸漸越來越多、越來越悲戚,鳥鳴花恨般驚心。
希衡合上書冊,朝窗外看去,只見白鳥棲于杏花枝頭,在希衡曾經(jīng)慣常講道、打坐之處盤旋,它們焦躁拍著翅膀,只略略開了靈智的鳥獸懂不了什么,只感受到無言的傷感。
它們拍動翅膀,在杏花枝上飛來繞去、最終泣血般驚鳴。
世間誰死了,許多人是不知道的。
世間人忙著生計、忙著修習(xí),在紅塵打滾一身是泥,連自己的皮肉都尚且不吝惜,怎么還會豎著耳朵打聽別人的死訊呢?
所以,希衡隕落一事,那些她曾救過的人、幫過的事也是不大知曉的。
她們只能等到有朝一日,在清晨盥洗時聽到別人閑談似的說起這件事,或者在掙命擦汗時聽得這一消息,恍然驚覺,好久沒聽到劍君除邪的事情了。
原來,她死了啊。
她隕落了啊。
難怪……那樣的人,終究是久留不住的。
這消息在眾人心尖滾上一遭,而后才會落下淚來,可落淚不過片刻,又得好生擦干凈,去尋求謀生的活計了——世間大多數(shù)人為窮苦人,窮苦人的悲傷不就如此嗎?
希衡若是常救的是達(dá)官貴人、是富庶修者,這些人肯定替她大辦水陸道場,富庶者連宣泄悲傷都更有力量。
誰叫在災(zāi)難來臨前,更無依無靠的是貧苦人?誰叫她救的是貧苦人?
所以,連哭也不成氣候。
可希衡不悔,她本來就不是為別人的眼淚活著的。
玉昭霽卻冷冷的,希衡已看開,他卻看不開,魔族皇族沒有生這樣的好心腸。
他冷哼:“看你已經(jīng)開解了自己?別人的眼淚的確不重要……”他心知肚明,希衡救人,但是也是真正的斷塵緣、冷心腸,恐怕別人給她扶棺,她也只會和這人斷塵緣。
真奇妙,她有時候心比誰都軟,在某方面心比冰還冷。
玉昭霽對她,則剛好相反。
他偶爾都想把希衡的心挖出來看看,看是缺了什么東西,還是多了什么東西,以致于她的情感如此的……
玉昭霽猛然抬頭,冷銳視線攥緊希衡:“你把每個人都分析到了,誰為你哭,誰不為你哭,那你認(rèn)為我呢?你若死,我哭還是不哭?”
……
希衡難以回答,神色有些凝滯、復(fù)雜,顯然想到了玉昭霽不成熟的復(fù)活技術(shù)。
他應(yīng)該是不會哭的,玉昭霽這樣的魔,他只會流血,不會流淚。
他只會夜月入棺,將她的尸骨一起帶回魔界,妄圖行逆天復(fù)生之舉。那時希衡不懂,現(xiàn)在才知是因為他心悅她。
玉昭霽現(xiàn)在難言的焦躁,像曾經(jīng)失去過什么,現(xiàn)在也不屬于他。
他從亭中起身,身材挺拔淵渟岳峙,幾步走到希衡面前,傾下身子來:“希衡,你認(rèn)為我會哭嗎?”
哭不哭有什么重要,連玉昭霽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哭,他只是執(zhí)著地要一個答案,想看看他在她心中到底是什么樣的形象,是毫無同理心的魔,還是什么?
希衡見他如此認(rèn)真,同樣認(rèn)真回答:“你不會�!�
玉昭霽神色一凜,但聽希衡道:“你會做比哭泣更有意義的事。無論你要做什么,都不會讓哭泣來擋你的路�!�
“玉昭霽,若我死,你一定是最難以忘懷之人�!彼p輕道,“我,謹(jǐn)記�!�
謹(jǐn)記這一場情義。
玉昭霽心里的火好似一下被點燃了,她知道他的情。
她沒有顧左右而言其他,他想談什么,她就光明正大回答什么,從不會故意藏著掖著,她好像把一切心、一切想法都擺在了他面前,從來不懼他如今多生出來的情愛心思會怎樣對她。
春風(fēng)明月,不過如此。
她坦蕩至此,玉昭霽卻也覺得她像隔著千萬叢書卷、無邊的胭霞。
他更想閱透她,靠近她,玉昭霽由此意亂情迷。
原來,魔界欲香不足以使他動情,希衡的一句話卻能輕易做到。
玉昭霽本就傾倒了身子,魔族的本性就是占有,何況心愛之人就在自己眼前。
他居然下意識膽大妄為、朝希衡的唇覆去。
第126章
再逢禮陽
玉昭霽身上的氣息幽涼如水,乍一聞,是水的味道。
可暗香浮動,冷月迫來,周遭飄飛的柳絮燃成灰,從這無形的威逼中可知,他身上不是水香,是千變?nèi)f化的混沌火的味道。
他的無害、禮儀,都是偽裝。
眼見著玉山崩來,他要在這涼亭偷香竊玉、吻上希衡時,一道透明的屏障無聲隔絕在希衡和玉昭霽的中央。
屏障上是冷冽劍氣,如流星劃過,玉昭霽的一縷墨發(fā)剛好被劍氣所割。
漆黑墨發(fā)擦著錦衣,打著旋兒掉落在地。
如果劍氣再進(jìn)一寸,此時出血的就是玉昭霽的臉。
希衡起身,收起劍氣屏障,劍氣屏障在她和玉昭霽面前如碎冰一般裂開:“玉昭霽,你逾矩了�!�
玉昭霽眼睜睜看著劍氣屏障碎在自己面前,他的意亂情迷也被這碎冰糾正好些。
“是我失禮,未克制住�!彼裆绯�,仿佛不在意自己剛剛差點成登徒子,然后被一劍削來的事。
玉昭霽守禮退開幾步,他的視線本不由自主追逐希衡,如今卻花費大力氣別開、克制自己在夜風(fēng)中不看她,好徹底將惱人的情動給壓制下去。
他眸光晦澀,里面好似纏繞著焚滅一切的火焰,再將眼閉上,把那火焰全部給吞下去。
喉結(jié)微動,空氣中都是灼燒人的溫度。
這倒是其次,最令希衡側(cè)目的是玉昭霽裸露出來的手背上、已經(jīng)有了變?yōu)楫惈F真身的前兆。
玉昭霽的異獸真身是太陽燭照,本該無形,他以混沌火的神通加諸其上,便以蒼龍形態(tài)作為掩人耳目的迷障。
什么情況下玉昭霽會顯露燭照真身?
在他情緒激烈時,在他遇到生死之境時,或者,在他情動難以自抑時……
希衡知道,眼前的情況明顯處于后者。
她眉心一蹙,如氤氳云霧的玉池瀲滟了層層波光,希衡退開幾步,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隱約能見耳朵微紅。
希衡道:“欲界本質(zhì),因你之故,我已全部知曉,來日你來修真界,我必有重謝,如今我可以自己去尋禮陽……”
說著,足下離塵,飄渺有離去之感。
無數(shù)混沌火蓮止住希衡離開之路,朵朵混沌火蓮怒放、盛開,玉昭霽在這漫天混沌火蓮、漆黑夜空中,靜得如同墮仙。
他聲音低�。骸跋:�,我明白告訴你,這一趟欲界之行,我一定會和你一路。”
“我為此事舍下了不少事,案上的折子已經(jīng)快堆積成山,昨夜我一直在看。我給你說這許多,不是威脅你,而是告知,與其你先離開,我再隨后跟來,一個躲一個追,不如我們在都舒適的程度下共行。”
兩情相權(quán),才是助力,如果要分割成敵,那反而是麻煩。
他一定要陪她……
希衡離開的步伐頓住,沒被玉昭霽的話忽悠住。
她道:“在舒適的程度下共行?玉昭霽,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能共行?”